研究地图
我在莫斯科弄到了一张详细的里海地图,而且久久地漫游于(当然是在想象中)它那干旱的东岸地区。
早在童年时代,我就有看地图的嗜好。我可以一连几小时伏在地图上,就像看一本动人心弦的书一样。
我研究着人迹罕至的河流,奇形怪状的海岸,深入到用一个个小圆圈标示着无名猎区购销站的泰加森林腹地,像吟诗一样反复吟咏着那些清脆悦耳的地名——尤戈尔海峡[8]和赫布里底群岛[9]、瓜达腊马山脉[10]和因弗内斯[11]、奥涅加河[12]和科迪勒拉山系[13]。
所有这些地方在我的想象中渐渐复活,它们是如此清晰,以致我觉得我能够虚构游历各大洲和各国的日记。
就连我那具有浪漫主义气质的父亲,也不赞成我对地图的这种过分迷恋。
他说,这种做法会使我深感失望。
“如果生活一帆风顺,”父亲说,“你有机会出去旅行,那么你得到的就只有烦恼。你所看到的东西与你的想象会截然相反。举例来说吧,墨西哥就可能是个尘土飞扬、一穷二白的国家,而赤道的天空则是晦暗和乏味的。”
我不相信父亲的话。我无法想象赤道的天空是晦暗的,哪怕只有那么一刻。在我看来,它是湛蓝湛蓝的,就连乞力马扎罗山上的积雪都被它染蓝了。
不管怎么,我对地图的这种迷恋已经改不掉了。后来,当我长大成人之后,事实清楚地向我说明,父亲的话并非完全正确。
例如,当我初次踏上克里米亚的土地时(在那之前,我在地图上对它进行过详细的研究),它确实与我想象的样子迥然不同。
但我对克里米亚的预想却使我对它的观察要敏锐得多,假如我对它一无所知便来到这个地方,情况就不会是这样了。
每走一步,我都发现一些未曾预想到的东西,克里米亚的这些新的特点留下了特别深刻的记忆。
我觉得,我们跟某些人的“神交”,其作用也同样显著。
例如,每个人心目中都有自己的果戈理。但假如我们有机会在他生前见到他,那就会在他身上发现很多与我们想象不一致的特点。而正是这些特点会在我们的脑海中留下鲜明、有力的印象。
但假如没有这种预想,那果戈理身上的很多东西我们也许就不会发现,而他在我们眼里也就是个十分平常的人。
我们惯于把果戈理想象得有点儿忧郁、多疑、冷漠。因此我们马上就会发现他那些与上述形象相去甚远的品质——目光炯炯,充满活力,甚至有些轻佻,爱笑,衣着雅致,乌克兰口音很重。
这些观点我很难以充分的说服力表达出来,但我认为,情况的确如此。
在地图上浪迹天涯,在想象中周游各地,这种习惯有助于在现实生活中对这些地方进行正确的观察。
在这些地方似乎会永远留下您的想象的一丝极其轻微的印痕,留下一道强加的色彩,一种强加的光泽和一层薄雾,有了这层薄雾,你在亲眼观察它们时就不会感到乏味了。
总之,我在莫斯科就已经游历了里海阴沉的海岸,与此同时,我读了许多书籍和科学报告,甚至读了许多描绘沙漠的诗歌——在列宁图书馆能够找到的一切,我几乎都读了。
我读了普尔热瓦利斯基[14]和阿努钦[15],斯文·赫丁[16]和万别里,马克-加哈姆和格鲁姆-格尔日迈洛[17]等人的著作,谢甫琴科在曼格什拉克半岛所写的日记[18],希瓦[19]和布哈拉[20]的史书,海军中尉布达科夫[21]的呈文,旅行家卡列林[22]的作品,以及一些地理考察报告和阿拉伯诗人的诗作。
一个反映人类钻研精神和丰富知识的辉煌世界展现在了我的面前。
去里海,去卡拉-布加兹海湾的时机终于到了,但我没有钱。
不过钱我最终还是弄到了,尽管花了很大的力气。我先乘车去萨拉托夫,然后乘船沿伏尔加河下行至阿斯特拉罕。在那里我被困住了。不多的一点路费已经用完。要想继续前进,我不得不在阿斯特拉罕为《三十天》杂志和阿斯特拉罕报写几篇特写。
为了完成这些特写,我到阿斯特拉罕草原和恩巴市[23]去了一趟。这两次旅行对我创作《卡拉-布加兹海湾》也很有帮助。
去恩巴市我坐的是船,它沿着里海芦苇丛生的海岸航行。这艘旧式明轮轮船有一个奇怪的名字——“天芥菜”号。跟所有旧式轮船一样,它的很多东西都是用红铜做的。扶手、罗盘、望远镜、各种仪器,就连船舱的高高的门槛——全是红铜制品。“天芥菜”号很像一只用砖头擦得溜光铮亮的、不断冒烟的大肚子茶炊,在浅海的轻浪上飘动着。
海豹像游泳的人一样,仰卧在里海温暖的水中。它们偶尔懒洋洋地摆动摆动丰满的鳍脚。
在一个个捕鱼的浮码头(鱼栈)上,一群牙齿洁白、身穿蓝色水手服的姑娘,朝着“天芥菜”号的背影又是吹哨,又是哈哈大笑。她们的脸颊上沾满了鱼鳞。
一朵朵白云和一座座白色的沙岛倒映在光亮的水中,有时云和岛实在无法辨别。
小城古里耶夫炊烟袅袅,这是干粪的烟,而去恩巴市我却坐的是刚刚投入运营的内燃机车,它从无水的草原穿过。
在恩巴河[24]畔的多索尔,许多油泵在呼哧呼哧地抽取石油,这些油泵分布在水色鲜红的湖泊之间,四周弥漫着盐水的气味。住房的窗户上没有玻璃,代替它们的是密密的金属丝网。网子外面沾满了小飞虫,遮得屋里黑黝黝的。
我亲眼看到一个工程师被避日虫咬了一口,第二天便死了。
中亚细亚暑气蒸人。每天夜里,满天星斗透过尘埃闪闪发光。哈萨克老人们穿着肥大的灯笼短裤在街上闲逛,这种短裤是用印有五颜六色图案的印花布做的——玫瑰色的底子上点缀着大朵大朵的黑芍药花和片片绿叶。
然而每次旅行结束之后我都回到阿斯特拉罕,回到报社一位记者的小木屋里。他把我拖到自己家里,我在他家里已经住惯了。
小木屋位于瓦尔瓦齐耶夫运河岸边一座小花园里,那里的金莲花一丛丛地怒放。
我在凉亭里写我那些特写——凉亭是这样小,只能让一人容身。晚上我就在那里过夜。
记者的妻子是个体弱多病、彬彬有礼的少妇,她整天躲在厨房里一边翻看着一件件婴儿服,一边偷偷地哭泣——两个月前,她刚刚出生的儿子夭折了。
我离开阿斯特拉罕后,便去了马哈奇卡拉、巴库和克拉斯诺沃茨克。后来的一切都写在我的《卡拉-布加兹海湾》里了。
我回到了莫斯科,但几天后,我不得不以记者的身份去北乌拉尔的别列兹尼基和索利卡姆斯克。
我从难以置信的亚洲的酷暑中一下子来到一个长满阴郁的云杉、遍地都是沼泽、一座座山上覆盖着苔藓和冬天早早地降临的地方。
在那里我开始创作《卡拉-布加兹海湾》。我住在索利卡姆斯克的一家旅馆里,它设在一座原来的修道院之内。
旅馆里弥漫着一股十七世纪的气味——神香、面包和皮革的气味。每天夜里,穿着皮袄的更夫们敲着铁板报时,在朦胧的雪光映照下,一座座“斯特罗加诺夫王朝”[25]时期古老的雪花石膏教堂泛着白光。
在这里,没有任何东西让人联想起亚洲,因此我在写它时,不知为什么反倒觉得容易一些。
这就是《卡拉-布加兹海湾》的创作始末,当然我说得非常简短、仓促。有关我的《卡拉-布加兹海湾》的所有会见、旅行、谈话和事件,不仅无法详细讲述,就是简单地列举一下也是不可能的。
你们肯定已经发现,搜集到的素材只有一部分——也许还是很小的一部分——用到了中篇小说中。大部分素材被排除在小说之外。
但为此惋惜却没有必要。这些素材随时会在新的作品中复活。
我在创作《卡拉-布加兹海湾》时,并不考虑素材配置的准确性,而是按照我在里海岸边旅行时素材积累的先后次序来处理。
《卡拉-布加兹海湾》出版之后,批评家们在这部中篇小说中发现了“螺旋结构”,并且对此欣喜若狂。但这并非我刻意而为,因此于心无愧。
当我创作《卡拉-布加兹海湾》时,主要考虑的是,我们生活中的许多东西充满着抒情的和英雄主义的性质,这种性质可以表现得生动而准确。不管那部小说写的是芒硝的故事,还是在北方的森林里盖造纸厂的故事。
这一切能以巨大的力量撞击人们的心灵,但有一个必备的条件,即创作这些中篇小说的人要力求真实,要相信理智的力量,相信心灵的拯救威力和热爱大地。
【注释】
[1]乔万尼·斯基帕雷利(1853—1910),意大利天文学家。彼得堡科学院国外通讯院士(1874)和国外名誉院士(1904)。1877年发现火星上有被他称之为“运河”的细线网状物。
[2]指北非和阿拉伯半岛沙漠区的干热风,常伴随着沙尘暴。
[3]古生界第四个系,相应于地质历史的古生代的第四个纪,始于四亿一千万年前,延续约六千万年。
[4]彼得·彼得罗维奇·索伊金(1862—1938),俄国出版家。1885年在彼得堡创办出版社,1938年停办。
[5]1923年根据П.А.勃利亚欣的同名中篇小-说改编的故事片,由И.Н.佩列斯季阿尼执导。——原注
[6]海洋软体动物,双神经亚门。贝壳由八块石灰质板组成。
[7]俄国神经学家、精神病学家和心理学家弗拉基米尔·米哈伊洛维奇·别赫捷列夫(1857—1927)发明的一种治疗精神病的药水。
[8]位于俄罗斯瓦伊加奇岛和欧亚大陆海岸之间,沟通巴伦支海和喀拉海。
[9]大西洋中群岛,属英国。约有五百个岛屿。
[10]西班牙中部的山脉。
[11]大不列颠岛大西洋岸小城。
[12]俄罗斯平原北部河流。
[13]世界最长的山系,纵贯美洲大陆西部,全长一万八千余公里,北起阿拉斯加,南到火地岛。
[14]尼古拉·米哈伊洛维奇·普尔热瓦利斯基(1839—1888),俄国旅行家、中亚考察家、彼得堡科学院院士。
[15]德米特里·尼古拉耶维奇·阿努钦(1843—1923),俄国人类学家、地理学家、民族志学家和考古学家。
[16]斯文·赫丁(1865—1952),瑞典旅行家。
[17]格利戈里·叶菲莫维奇·格鲁姆-格尔日迈洛(1860—1936),俄国地理学家和动物学家。写有关于中亚细亚的著作。
[18]塔拉斯·格利戈里耶维奇·谢甫琴科(1814—1861),乌克兰革命民主主义诗人、画家。他曾被监禁在里海东岸的曼格什拉克半岛。
[19]苏联花拉子模州城市。16世纪末—1920年为希瓦汗国首都,1920—1924年为花拉子模苏维埃人民共和国首都。
[20]苏联城市。16世纪—1920年为布哈拉汗国、布哈拉埃米国都城,1920年—1924年为布哈拉苏维埃人民共和国(后称社会主义共和国)首都。
[21]阿列克谢·伊万诺维奇·布塔科夫(1801—1869),俄国水文地理学家。曾参加1840—1842年环球探险。1848—1849年考察咸海,整理了第一批水文地理资料并绘制了咸海地图(1850年出版)。后升任海军少将。
[22]格利戈里·西雷奇·卡列林(1801—1872),俄国旅行家和自然科学家。1832年和1836年曾领导里海考察工作。最早描述卡拉博加兹戈尔湾。
[23]原苏联阿尔纠宾斯克州城市,位于恩巴河畔。
[24]在哈萨克西部,长712公里,流域面积4.04万平方米公里。消失于里海附近的盐土中。
[25]斯特罗加诺夫家族是16—20世纪俄国最大的商人和实业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