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闪 电
闪 电

构思是怎样产生的呢?

其产生和发展完全雷同的两个构思几乎是不存在的。显然,要寻找“构思是怎样产生的”这一问题的答案,不能泛泛而谈,而要对每篇短篇小说、长篇小说或中篇小说进行具体分析。

为了促使构思出现需要做些什么,或者用比较枯燥的话来说,构思的产生应当以什么为前提,对这一问题作出回答是比较容易的。构思的出现永远是由作家的内心状态决定的。

要说明构思的产生,也许借助比喻是最佳的方法。有时,比喻能使最复杂的事情变得极其明确。

有一次,有人问天文学家金斯[1],我们地球的年龄有多大。

金斯回答道:“您可以设想一座大山,比方高加索的厄尔布鲁士山。您再设想一只小麻雀,它独自在山上无忧无虑地跳来跳去,啄来啄去。于是,这只麻雀把厄尔布鲁士山啄得精光大约需要多长时间,地球就存在了多长时间。”

而让人了解构思的产生的比喻,则要简单得多。

构思——这是闪电。在大地的上空,电日复一日地积聚着。一俟大气中的电达到饱和,一朵朵洁白的积云就会变成阴森森的雷雨云,并且从雷雨云稠密的电场中迸出第一道火花——闪电。

几乎紧接闪电之后,瓢泼大雨便会席卷大地。

如同闪电一样,构思产生于饱和着思想、感情和记忆痕迹的意识中。这一切是渐渐地、缓慢地积聚的,它们暂时还没有达到必然导致放电的电压比。这时,这整个被压缩的、还稍有点杂乱的世界正在孕育着闪电——构思。

如同闪电之产生一样,构思之产生也常常需要一个小小的推力。

谁知道呢,这种推力是不是一次邂逅相逢,是不是藏于心底的一句话,是不是一场梦,是不是一个远方的声音,是不是照在水滴上的一缕阳光,或是轮船的一声汽笛?

我们周围世界和我们自身存在的一切都可能成为推力。

列夫·托尔斯泰看见了一棵断了枝杈的牛蒡花——于是亮起了一道闪电:关于哈吉·穆拉特[2]的那部惊人的中篇小说的构思便产生了。

然而,假如托尔斯泰没有去过高加索,对哈吉·穆拉特其人一无所知,也未曾听说过此人,那么牛蒡花就自然不会引起他的这一构思。托尔斯泰内心里已经孕育过这个题材,唯其如此,牛蒡花才使他产生了必要的联想。

如果闪电就是构思,那么暴雨就是构思的体现。这是形象和语言的一道道井然有序的激流。这就是书。

不过,与光耀夺目的闪电不同的是,最初的构思往往是不甚分明的。

“那时,透过水晶球的魔法,/我还不能够很明白地看清/一部自由体的小说的远景。”[3]

构思只能逐渐成熟,占有作家的头脑和心灵,逐渐深刻化和复杂化。但构思的这种所谓“孕育”的过程与那些天真的人们所想象的情景却截然不同。它并不是表现为作家双手抱头静坐苦思,或是像个怪人似的嘴里嘟嘟囔囔,独自踱来踱去。

完全不是!构思的晶化和浓缩是每时每日,随时随地,在我们的“瞬息即逝的生命”的每个偶然事件中,每种劳动中,每种欢乐和痛苦中,不停顿地进行着。

为了让构思成熟,作家任何时候都不能脱离生活,一头栽进“自我”之中。恰恰相反,只有经常接触现实,构思才能展苞怒放,灌满大地的汁液。

关于作家的创作,通常存在着很多偏见和成见。其中有些庸俗不堪,叫人无可奈何。

最被庸俗化的是灵感。

灵感几乎总是被一些外行想象成诗人怀着莫名的喜悦而圆圆地瞪着、并且死死地盯着天空的一双眼睛,或是被牙齿紧紧咬住的一支鹅毛笔。

很多人显然还记得《诗人与沙皇》这部影片。在影片中普希金是坐着的,他憧憬地举目望了一下天空,随即痉挛地抓起笔就写,停了一会儿,又举目仰视,嘴里咬着鹅毛笔,然后又急匆匆地写了起来。

我们见过多少作品所描绘的普希金形象啊,他简直像个兴奋不已的躁狂症患者!

在一次美术展览会上,我在一座普希金塑像旁边听到过一段有趣的对话。这个普希金身材矮小,头发像电烫过似的鬈曲着,眼睛里闪着“灵感”之光。一个小姑娘双眉紧锁,久久地望着这个普希金,然后问她的母亲:

“妈妈,他在幻想还是怎么的?”

“是的,孩子,普希金伯伯在幻想呢。”母亲温柔地回答道。

普希金伯伯“陷入了梦幻之中”!但正是这个普希金对自己是这样评价的:“我将长久地受到人们喜爱,/因为我用诗歌唤醒善良的感情,/在我这残酷的时代,我曾歌颂自由,/并且为牺牲者呼吁过宽容。”[4]

然而,如果在一位作曲家身上,“神圣的”灵感“突然光临”(必然是“神圣的”,也必然是“突然光临”),那他就会抬起双眼,从容不迫地为此刻无疑正在他内心里响起的美妙旋律打着拍子——那副神态简直跟莫斯科那座故作多情的柴可夫斯基纪念碑惟妙惟肖。

不!灵感是人的一种严肃的工作状态。精神的昂扬不能用演戏时那种做作的姿态和高昂的语调来表现。众所周知的“创作的艰苦”也是如此。

关于灵感,普希金曾作过一个准确而朴实的论断:“灵感是一种敏捷地感受印象,因而迅速地理解概念的心灵状态,这有助于阐述这些概念。”他补充说:“批评家们把灵感与狂喜混为一谈。”[5]就像读者有时把真实和逼真混为一谈一样。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而当某些画家和雕塑家把灵感和“牛犊撒欢儿似的狂喜”混为一谈时,这看上去就是对作家艰苦劳动的极端无知和大不敬。

柴可夫斯基断言,灵感是一个人像犍牛一样拼命干活时的一种状态,而绝不是时不时卖俏地挥一挥手。

请原谅我离开了正题,但我在上面所谈的一切决非小事。从这里可以看出,世上还有的是凡庸之辈。

每个人一生中都至少有过几次体验灵感的状态,这就是精神昂扬,生气勃勃,敏捷地感受现实,浮想联翩,并能意识到自己的创造力。

是的,灵感是一种严肃的工作状态,但它有自己的诗的色彩,即我所谓的诗的潜台词。

灵感附体时,有如夏日明亮的早晨,它刚刚驱散静夜的迷雾,到处洒满露珠,灌木丛的叶子湿漉漉的。它小心翼翼地把对身体有益的凉气拂向我们的面庞。

灵感有如初恋,这时心儿因预感到将与恋人进行美妙的约会,见到那双美丽无比的眸子和微笑,对她作欲说还休的表白而猛烈地跳动着。

这时我们的内心世界就像一件音律调得很准的神奇的乐器,对生活中的一切,甚至对最隐秘、最细微的声音都能产生共鸣。

关于灵感,作家们和诗人们有很多精辟的表述。“然而,一俟神的语言/传到他那敏锐的耳中”(普希金),“这时我心中的不安才会平息”(莱蒙托夫),“声音越来越近,/于是顺从着这一哀音,/心灵渐渐变得年轻”(勃洛克)。费特关于灵感的描述是非常准确的:

轻轻地一推就能使灵便的帆船离开

被潮水磨得又细又平的沙滩,

一个波浪能激起另一种不同的的生活

感觉到凉风习习,来自鲜花盛开的海岸。

一个声音就能打断困人的噩梦,

忽然领略到不知所以然的亲切的感情,

给生命以气息,使隐痛变成甜蜜,

陌生的事物一下子会变得亲近。[6]

屠格涅夫曾把灵感比作“神的光临”[7],比作人的思想和感情的闪耀。他曾惶恐地谈到作家开始把这种闪耀化为语言时所经受的空前的烦恼。

托尔斯泰关于灵感的论断也许是最朴实的:“灵感是那些能够做到的事的突然显现。灵感越明显,就越要耐心细微地工作,使灵感得以实现。”

然而,不管我们给灵感下的定义如何,我们却知道它是有良好作用的,它不应当不给人留下赠品就徒然地消失。

【注释】

[1]詹姆斯·霍普伍特·金斯(1877—1946),英国天体物理学家、天文学家。曾提出瑞利-金斯幅射定律(1905,与瑞利分别提出),天体演化假说(金斯假说)。

[2]哈吉·穆拉特(18世纪90年代末—1852),阿瓦尔汗国的统治者之一,曾参与高加索山民反对俄国统治者的斗争。1851年归附俄国,后企图逃离,被俄军击毙。

[3]见普希金:《叶甫盖尼·奥涅金》,智量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第323页。

[4]语出普希金的《纪念碑》(1836)一诗。

[5]见普希金论《摩涅莫绪涅》丛刊所载丘赫尔别凯的几篇文章的札记。普希金的札记中不是“批评家们”,而是“批评家”,即那几篇文章的作者丘赫尔别凯。——原注

[6]见《费特诗选》,张草纫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年,第181页。

[7]见Н.奥斯特罗夫斯卡娅著《回忆屠格涅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