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刨花做的假花
每当我思考文学创作问题时,我常常反躬自问:这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一般来说,这又是怎样开始的呢?是什么让人第一次拿起笔杆就终生不放呢?
最难的事是回忆始于何时。显然,作为一种精神状态的人的创作活动,早在他铺开一叠叠稿纸进行写作之前就已经产生了。它始于少年时代,也许还始于童年时代。
同成年时代相比,童年时代和少年时代的世界对我们来说是很不相同的。在童年时代,太阳更温暖,草木更茂盛,雨水更充沛,天空更渺茫,而且每个人都有趣得要死。
对孩子来说,每一个大人都仿佛是一个有几分神秘的生物,不管他是带着一套发出刨花味的刨子的木匠,还是知道草为什么变绿的学者。
对生活和我们周围的一切富于诗意的理解,是童年时代我们得到的最大的礼物。
如果一个人在漫长、冷峻的岁月中不失掉这种礼物,那他就是个诗人或作家。总之,他们之间的差别是不大的。
生活是不断更新的,对它的感受便是一块肥沃的土壤,在这块土壤上,艺术之花渐渐展蕊开放并结出果实。
当我是个中学生的时候,我自然是写过诗的,而且写得如此之多,竟然在一个月里把一个厚厚的练习本写得满满的。
诗写得很糟糕——辞藻华丽,矫揉造作,但我当时却觉得相当优美。
这些诗我现在已经忘了,只记得那么几节。例如:
啊,摘下那低垂的细枝上的花朵吧!
细雨静静地在田野上空飘落。
枯黄的树叶一片片向天边飞去,
秋日的绛红色的晚霞正在那儿燃烧……
不过,这还是算好的。越往后我就越在诗中堆砌各种各样的、甚至华美空洞的辞藻:
对可爱的萨迪的忧思,像蛋白石一样
在缓慢的岁月的篇章里闪闪发光……
为什么忧思“像蛋白石一样闪闪发光”,无论当时还是现在我都说不清楚。其实,令我着迷的是词的音调本身。我没有考虑词义。
我的诗多半是写海的。当时我对它几乎不了解。
这并不是一个实指的海——不是里海,不是波罗的海,也不是地中海,而是一个节日般“泛指的海”。它把各种各样的色彩、各种虚夸的事物以及没有真实人物、真实时间和现实地域的狂放的浪漫主义情调融于一体。当时在我的心目中,这种浪漫主义情调犹如浓密的大气裹住了地球。
这是一个白浪滚滚的快乐的海,是飞腾的航船和无畏的航海家的故乡。海岸上一座座灯塔像绿宝石一样闪闪发光。在一个个港口,生活无忧无虑而又热火朝天。那些皮肤黝黑、充满魅力的女子,按照我的旨意,一个个欲火难耐,堕入情网。
不错,在我的诗歌中,华丽的词句渐渐用得少了。异域风情开始从我的诗歌中渐渐消失。
不过说句实话,童年时代和少年时代总免不了对异域风情有点向往,不管是热带国家的奇风异俗还是国内战争时期的奇闻轶事
在童年时代,谁没有围攻过古老的城堡;谁没有在麦哲伦海峡[1]和新大陆岸边那风帆破碎的船上奄奄一息,等待死亡;谁没有同恰巴耶夫[2]一起乘着双马敞篷车奔驰在外乌拉尔草原上;谁没有探寻过被斯蒂文生[3]如此巧妙地藏在一个神秘海岛上的宝物;谁没有听到过波罗金诺战役[4]中军旗的猎猎声,或者没有在印度半岛无法通行的密林中帮助过毛格利[5]?
异域风情给生活平添了一种奇异的色彩,这是每个少年和感受力强的人不可或缺的。
狄德罗说得好,艺术就是在平凡中找到不平凡和在不平凡中找到平凡。
不管怎样,我不诅咒我童年时代对异域风情的心醉神迷。
异域风情当然不是一下子从我的意识里消失的。它滞留了很久,就像花园里丁香花的馥郁芳香经久不散一样。在我的眼睛里,它使那个熟悉的、甚至令人厌烦的基辅渐渐改变了模样。金色的晚霞把基辅的一座座花园照得通亮,而在昏暗的第聂伯河对岸则时时闪着电光。我觉得那儿是一个神秘的国度——一个林涛呼啸的潮湿的雷雨之国。
春天给城市撒满了花瓣上布满红斑的淡黄色栗子花。这些花是如此之多,以致在下雨时,落花形成一道道屏障,堵住了水流,使有些街道变成了小小的湖泊。
雨过天晴,基辅的天空像用月长石砌成的圆屋顶一样光彩夺目。于是一首诗以迅猛之势浮上心头:
春的神秘的力量主宰着宇宙,
她的额上星光灿烂。
你,温柔的姑娘,许诺给我幸福
在这忙乱的人世间……[6]
这时我正是情窦初开,这是一种奇异的状态,觉得所有的少女几乎都是绝代佳人。在大街上,在公园里,在有轨电车上,少女的每一个昙花一现的特征——腼腆而专注的眼神,头发上溢出的芳香,微启的红唇中牙齿的闪光,被风吹得裸露的小小的膝盖,冷冰冰的手指的碰撞——凡此种种都会使我浮想联翩,觉得在这一生里爱情迟早也会降临到我的身上。我对此充满信心。我是多么喜欢这样冥思遐想,而且也的确常常这样冥思遐想。
每次这样的相遇都在我的心中掀起一阵莫名的忧伤。
我那贫困的、实质上相当痛苦的青年时代的大部分时光,就在诗歌和朦胧的激情中逝去了。
不久以后,我就不再写诗了。我明白了,我的诗是一篇篇雕章琢句之作,是一朵朵用涂得漂漂亮亮的刨花做的假花,是一张张金箔。
抛开诗歌后,我写下了我的第一篇短篇小说。它也有自己的故事。这个故事我将在下一章讲述。
【注释】
[1]南美洲大陆南端与火地岛之间的海峡,沟通太平洋和大西洋,系葡萄牙航海家麦哲伦于1519—1521年率西班牙探险队进行环球航行时所发现,后以他的名字命名。
[2]瓦西里·伊万诺维奇·恰巴耶夫(1887—1919),又译夏伯阳。苏联国内战争时期英雄,曾任红军第25步兵师师长。富曼诺夫曾将其事迹写成长篇小说《恰巴耶夫》;拍有同名影片。
[3]斯蒂文生(1850—1894),英国作家。主要作品有《金银岛》(1883)、《化身博士》(1886)等。
[4]指1812年俄历8月26日(公历9月7日)俄法军队在波罗金诺村进行的一次战役。
[5]毛格利是英国作家吉卜林(1865—1936)的小说《丛林故事》(1894)中的人物。
[6]这是俄国诗人阿法纳西·阿法纳西耶维奇·费特(1820—1892)的抒情诗《五月之夜》(1870)的第二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