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群体的感情和道德观
提要:
1.群体的冲动、多变和急躁。
群体受所有外在刺激因素的支配,其反应也会不断发生变化;
群体屈从的冲动可以达到灭绝个人感情的程度;
群体不会预先策划;
种族影响。
2.群体易受暗示影响,听风是雨。
群体顺从暗示;
群体把幻觉当成真实情况;
为何这样的情景对于群体中的所有人而言都相同;
群体中受过教育的人和无知的人都一样;
群体中支配个人的幻觉的各种实例;
无法相信群体的证词;
许多证人众口一词是用于确定事实的最不可靠证据;
历史著作的低级价值。
3.群体情绪的夸大与单纯。
群体容不得怀疑或犹豫;
他们的情绪从来都是极端的。
4.群体的狭隘、专横与保守。
这些情绪背后的种种原因;
群体在强大权威面前百依百顺;
群体一时兴起的革命精神也不会阻止群体变得极端保守;
群体对于变革和进步怀有本能的敌意。
5.群体的道德。
根据他们行动时所受到的不同暗示,群体道德既可能低于,也可能高于群体中的个人道德;
解释与举例;
群体在行动中很少考虑个人利益,即使这种利益是个人行动时的主要动机;
群体的道德净化作用。
在前文中概述了群体一般特征后,仍有必要仔细探讨一下这些特征。
值得一提的是,在群体不寻常的各种特征中有几种特征,比如冲动,急躁,缺乏理智、判断力和批判精神,以及情绪夸张等特征,几乎一直体现在女人、野蛮人和儿童这样属于低级进化程度的人物身上。不过我只是对这种类比一带而过,因为进一步阐述不在本书范围之内。再者,进一步阐述对于已经熟悉原始人心理的读者没有帮助,对于不了解相关情况的读者来说几乎没有说服力。
从现在开始我要陆续阐述那些体现在大多数群体中的不同特征。
1.群体的冲动、多变和急躁
在探讨群体的基本特征时,我们说过,群体几乎完全受无意识动机支配。群体行为更多的是受脊髓影响,而不是受大脑影响。在这方面群体和原始人很相像。他们的所作所为就实施过程而言无可挑剔,但是却没有受到大脑支配,每个人只是根据偶然支配他们的刺激因素而行事。群体听任所有外部刺激因素的摆布,根据这些刺激因素做出反应。群体沦为冲动的奴隶。独立的个人可能会面临着群体成员一样的刺激因素,但是他的大脑表明不可屈从那些刺激因素,因此他就不会那样做。按照生理学上的说法,实际情况可作如下表述:独立的个人有能力控制自己对刺激的反应,而群体却不具备这个能力。
群体所屈从的不断变化的冲动,视刺激因素而定,可能是慷慨的,也可能是残酷的;可能是英勇无畏的,也可能是胆小怕事的,但是这些冲动将一直是那么盛气专横。个人利益,甚至自我保护的利益也无法影响这些冲动。对群体产生影响的刺激因素各种各样,而且群体也一直顺从这些刺激因素,因此群体极易发生变化。这就解释了为何我们会看到他们从极为血腥残忍的状态,很快就变为极为慷慨、英勇无畏的状态。群体会轻而易举地扮演行刑者的角色,也同样会扮演殉道士的角色。为了每一个信念的胜利,群体不惜血流成河。我们不必回到英雄时代,就可以看出群体在这方面能够有何作为。他们在暴动中从不惜命,奋勇向前。前不久有位突然间大红大紫的将军只要一声令下,就会轻而易举引来十万勇士,随时为他的事业献出生命。[5]
群体不可能事先进行任何谋划。他们会在截然相反的情绪的连续影响下变得兴致勃勃、生龙活虎。但是他们永远都受到当时出现的各种刺激因素的影响。他们好比大风暴刮起的树叶,四处飘散,然后又落到地上。我们在后面研究探讨一些革命群体时,将举例说明他们的情绪如何变化不定。
群体的易变性质使他们难以驾驭,尤其在他们掌握一定权力时。如果日常需求没有起到无形的生存调控作用,民主制度几乎无法存在下去。尽管群体的各种意愿表现疯狂,但都无法持久。群体既不能持续地怀有憧憬之心,也不能持续地思考问题。
群体不仅仅容易冲动,容易变化。他们像野蛮人一样,不会承认任何事情都可介于愿望与实现愿望之间。由于群体人多势众,觉得自己拥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所以横行无忌,更不信会有什么人进行干涉阻拦。群体中的个人相信自己无所不能。一个独立的个人非常清楚自己无法放火焚烧宫殿,或者抢劫店铺,即使受到这样的诱惑,他也会轻而易举地抵制诱惑。但是作为群体中的一员,他意识到人多势众带给自己的力量。这足以向他暗示杀人抢劫的念头,使他立刻屈从诱惑。出乎预料的障碍都将在狂怒之中被摧毁。如果人体组织允许盛怒、激情永远持续下去,可以说意气用事、不计后果的群体就会处于这种盛怒激情状态而不可自拔。
种族的基本特征也是我们所有情绪的恒久根源,一直对群体的急躁、冲动和易变特征产生着影响,也影响到我们要研究探讨的各种大众情绪。所有群体无疑总是急躁、冲动的,只是程度上千差万别。拉丁族群体[6]同英美人[7]之间的差别非常明显。最近披露的法国历史事实生动地说明了这一点。25年前公布了一封电报,内容涉及一位外交官遭受的侮辱。仅仅是公布电报内容这一举动竟引起勃然大怒,随后便立即爆发了一场可怕的战争[8]。数年后,法国人又通过电报公布了在谅山[9]遭到的一场无足轻重的战败,不料又引起勃然大怒,最后使当地政府很快被推翻。与此同时,英国远征军在喀士穆[10]遭到了一场严重得多的战败,然而在英格兰只引起轻微的情绪反应,没有任何政府部门倒台。[11]任何地方的群体都带有女人气特征,而拉丁族群体的女人气特征最为显著。谁信任他们,谁就会很快青云直上、吉星高照,但是这样做无异于身临险境,总有一天会坠落崖底、粉身碎骨。
2.群体易受暗示影响,听风是雨
在给群体下定义时我们说过,群体的一个一般特征是极易受到暗示影响,而且我们还阐明了各种暗示在每一种人群中感染传播的程度。这一事实可以解释为什么群体情绪迅速发生定向变化。无论看上去有多冷漠,群体通常是处于一种翘首以盼的状态,易于接受暗示。第一个暗示发出后,立即通过感染传播,在群体所有成员的大脑中扎下根来,随后群体情绪整齐划一就立刻成为既定事实。
如受到暗示影响的所有人一样,进入大脑中的想法往往会转变成行动。无论这行动是放火焚烧宫殿,还是自我牺牲,群体都愿意立即参与进来。群体一切取决于刺激因素的性质,而不像独立的个人那样取决于对刺激与反对这样做的理由的深度思考。
群体一直徘徊在无意识边缘,随时准备服从所有暗示,具有无法诉诸理性的人所特有的那种强烈冲动,丧失了所有批判思考能力。在上述情况下,群体只能表现出轻听轻信的特点。对于群体来说,一切皆有可能。因此,只有牢记这一点,才能理解为何最不可信的传说和故事[12]竟能轻易地被编造出来,而且得到迅速传播。
编造的传说能够轻易在群体中流传扩散,这不仅仅是他们轻听轻信的结果,也是经群体肆意想象后,各种事情所经历的巨大变形歪曲的结果。就连他们观察到的最简单事件很快就会走样变味。群体依靠情景形象来思考。一个情景立即能唤起一系列其他情景,而且同第一个情景没有任何逻辑关系。只要想一想一个事实在脑海里浮现后,有时会接二连三地引出许多奇妙的想法,就不难理解上述情况。理智告诉我们,上述情景之间彼此并不相关,但是群体却对此视而不见。他们把真实情况同其肆意想象的歪曲情况混为一谈。群体几乎无法区分主观与客观,只把心中浮现的情景信以为真。其实许多情景常常同观察到的事实并无多大关系。
群体歪曲亲眼看见的事实的方式似乎是不计其数,而且彼此不同,因为组成群体的个人各有截然不同的脾气秉性。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由于受到感染传播的影响,被歪曲的情况大体相同,在聚集一起的个人那里呈现出相同的形式。
群体中第一个人对事实真相的歪曲,就是具有感染传播性暗示的起点。例如,在圣乔治[13]出现在耶路撒冷的城墙上之前,肯定被在场的一个人首先注意到了。通过暗示和感染传播,由一个人故意提到的神迹立刻被所有的人信以为真。
这就是历史经常出现的集体幻觉的原因。这种幻觉似乎具有真实性的全部公认特征,因为它们是成千上万人观察到的现象。
为了防止出现以上现象,没有必要考虑组成群体的个人心理素质。这种素质无关紧要。从加入群体那一刻起,无论饱学之士,还是浅陋无知者,都已丧失了观察能力。
这种观点似乎有些荒谬。为了阐明这种观点,无疑需要调查大量史实,就算写出几本专著也无法解决问题。
不过我仍然不想给读者留下口说无凭的印象。我将从有可能被引用的大量史实中随机选出一些例证,以飨读者。
下面列举的事例最为典型,因为这是从群体为受害者的集体幻觉史实中选出的例证,而且群体中的个人既包括浅陋无知者,也包括受教育程度最高的人。海军中尉朱利安·费利克斯(Julian Felix)在其所写的《海流》(犛犲犪犆狌狉狉犲狀狋)一书中偶然提到过这件事情,以前还被《科学杂志》引用过。
当时“花魁号”小型护卫船正在公海海面上巡航,想要找到在狂风暴雨中失散的“摇篮号”巡洋舰。时段是大白天,阳光灿烂。突然值班船员发出信号,表示看到了一艘失事船只。全体官兵向示意的方向看去。大家清楚地看到了一只木筏上面坐满了人,由发出求救信号的几只小船拖着前行。然而,这只不过是集体幻觉。海军上将德斯福瑟斯(Desfosses)下令放下一只小船前去解救遇难船员。在接近发现的目标时,船上官兵看到“人群在动,正伸出双手,听到了许多低沉嘈杂的声音响成一片”。他们来到近前一看,发现眼前只有从附近海岸飘来的一些上面长着绿叶的树枝。在明显的证据面前,幻想完全消失了。
在这个事例中,前面解释过的集体幻觉机制显然在起作用。一方面是翘首以盼的群体;另一方面是由在海面上示意发现失事船只的值班船员发出的暗示。这一暗示通过感染传播过程被在场的全部海军官兵信以为真。
一个群体中的人数不必很多,就可使其丧失看清眼前情景的能力,使真切的事实被与之无关的幻觉所取代。几个人聚集在一起就组成一个群体。就算他们是著名学者,在专业领域以外的事情上他们也会表现出群体的所有特征。他们每个人拥有的观察能力和判断精神立即全部丧失。杰出心理学家戴维博士为我们提供了一个非常奇特而又恰当的实例。这个实例在《心理学年鉴》上曾经引用过,在此也值得一提。戴维博士召集了一群知名的观察者,其中有英国最著名的科学家华莱士[14]先生。他请他们检查要使用的所有工具,并随意在任何地方做上记号。然后他便当着他们的面演示了招魂术、显灵、在石板上写字等几项内容。他随后从这些名声显赫的观察者那里得到的书面报告表明,观察到的现象只有靠超自然手段才能完成。他接着向他们透露说,那些都是简单的骗人把戏。作者在报告中写道:“戴维博士的调查中最令人惊讶之处并不是骗术有多高明,而是由那些没有经验的见证人提交的有关骗术报告极为浅陋和牵强附会。”显然,即使许多见证人也可能做出完全错误的推测判断,但其结果是,如果他们的描述被认为是准确的,那么他们描述的现象用骗术就解释不通。“戴维博士发明的方法非常简单,他居然敢于应用,着实使人吃惊。但是他有能力控制群体的心理,能够说服他们相信看到了自己根本看不到的情景。”在这个实例中,和往常一样,我们看到的是催眠者对被催眠者所施加的影响力。再者,既然这种影响力对一些被邀请来参与实验的高级学者的心理都产生了控制效应,可以理解欺骗一般人群会是多么容易的事情。
类似的实例不胜枚举。在我写下这些语句时,各家报纸上满是有关两个小女孩在塞纳河里溺水身亡的报道。五、六个证人首先极有把握地对这两个小女孩进行了确认。所有证词完全一致,彻底打消了预审法官心中的疑虑。于是法官签署了死亡证书。但是就在这两个孩子的葬礼即将举行的时候,人们偶然发现,所谓的受害者仍然活着,而且同溺水身亡的小女孩长得一点也不像。与前面列举过的几个实例一样,受幻觉影响的第一位证人的肯定说法足以影响其他证人。
在类似的案例中,暗示的起点总是有些模糊的记忆在一个人心中产生的幻觉。随后的感染传播就是对最初这种幻觉的肯定。如果第一位观察者易受外界影响,那么经常出现的情况就是,他认为自己辨认出的遗体除了所有真正的相似之处,还有不同寻常的特征。比如一道伤疤,或者某些梳妆打扮细节,这些都可以引发另一个人的联想。引发的联想,因为进一步成为其他联想的核心,导致最终的结果会影响人们的判断,暂时丧失所有的批判思维能力。这时观察者看到的已不再是事物本身,而是心中唤起的情景。在下面这个案例中,母亲对孩子遗体的错误辨认,可从上述观点中得到解释。这本是一桩旧案,最近被各家报纸重新挖了出来。在这个案例中,我们可以回顾一下两类暗示,其内在机制前面刚刚讲过。
这个孩子被认错了。接着就又引发了一系列毫无根据的辨认。
发生了一件怪事。一位男生辨认完那具遗体后。一位妇女惊叫道:“天哪,那是我的孩子。”
她被带到遗体旁。她查看了死者的衣服,注意到前额上有块伤疤。“没错。”她说到,“那肯定是我的孩子。”
“我儿子去年七月份就不见了。别人把他从我身边偷走并杀害了。”她接着说。
这位妇女在福尔街上给人看大门,名叫夏凡德雷。后来她的小叔子也被叫来了。他在回答别人的问题时说:“这就是小费利伯特。”
住在那条街上的好几个人都认为,在拉维莱特公园里发现的那个死去的孩子就是费里伯特·夏凡德雷。这孩子的老师也这样认为,他们的根据是这孩子身上佩戴的一枚奖章。
但是邻居们、那位教师、那位母亲还有她的小叔子全都错了。六个星期后,死者身份得到确认。那位死去的孩子本是波多尔人,在当地遇害后,遗体被一伙人运到了巴黎。
值得一提的是,妇女和孩子,经常在辨认中出错。也就是说,极易受外界影响的人经常在辨认中出错。这些辨认错误同时也向我们抛出疑问,这种证人的证词在法庭上究竟有多大价值。尤其是孩子的证词千万不能在法庭上引用。法官们常说,孩子不会撒谎。如果法官的心理学知识表现得比本案中更专业一些的话,他们就会知道恰恰相反,孩子们一贯撒谎。虽然他们的谎言并无恶意,但是终究是谎言。在决定被告命运时,宁可抛硬币定夺,也不要相信孩子的证词。
现在来重新谈一谈群体的观察能力这个话题。我们得出的结论是,群体的观察结果极易出错,经常体现着一个人的幻觉。他通过感染传播,给同伴们提供了暗示。完全不要相信群体提供的证词,能证实这一点的事实要多少可以有多少。25年前,数千人参加了那场色当(Sedan)战役[15]中的著名骑兵冲锋战。然而在众口难调的目击证词面前,根本无法断定是谁指挥了那场骑兵冲锋战。英国将军沃尔斯利勋爵[16]在最近出版的一本书中证实,在阐述滑铁卢战役[17]期间发生的最重要事件上存在着最严重的事实错误——这些事实却曾由数百名目击者提供过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