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玉田浅醉,怕听啼鹃
南宋末年的气数已尽,即便不看史书,也能从词家比如张炎的词句中窥见一二。不是“空怀感,有斜阳处,却怕登楼”,就是“掩重门、浅醉闲眠。莫开帘,怕见飞花,怕听啼鹃”。唐人感叹“商女不知亡国恨”,殊不知深知亡国恨的宋人,竟然知成了这副模样。
与后主“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不同,玉田可谓生于贵胄家族,长于亡国岁月。即便没有搏浪一击的勇武,但也不至于就文弱到了“怕见飞花”、“怕听啼鹃”的地步。历史上野蛮战胜文明,并非自有宋始,当年秦扫六合就是一例,然六国遗民依然强势,从来没见有人唱出这般可怜腔调:
平沙催晓,野水惊寒,遥岑寸碧烟空。万里冰霜,一夜换却西风。晴梢渐无坠叶,撼秋声、都是梧桐。情正远,奈吟湘赋楚,近日偏慵。
客里依然清事,爱窗深帐暖,戏拣香筒。片霎归程,无奈梦与心同。空教故林怨鹤,掩闲门、明月山中。春又小,甚梅花、犹自未逢。
又是情远,又是窗深,还要掩门,小心翼翼到了几近鬼头鬼脑。真没出息。从临安的深宅大院里流落江湖不要紧,要紧的是堂堂世家子弟的尊严不能丢弃,人之为人的那股沛然元气不能散失。西湖在苏轼眼里是“水光潋滟晴方好”,到了张炎笔下变成了:
接叶巢莺,平波卷絮,断桥斜日归船。能几番游,看花又是明年。东风且伴蔷薇住,到蔷薇、春已堪怜。更凄然。万绿西泠,一抹荒烟。
当年燕子知何处,但苔深韦曲,草暗斜川。见说新愁,如今也到鸥边。无心再续笙歌梦,掩重门、浅醉闲眠。莫开帘,怕见飞花,怕听啼鹃。
倒并不是要玉田非得说一下“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之类的大话才过瘾,但至少不必老是堪怜、老是凄然、老是掩门。难不成王朝没了,人就只能关起门来挺尸了?玉田偶尔也会“傍枯林古道,长河饮马,此意悠悠”,或者“老柳官河,斜阳古道,风定波犹直”一下。有道是“衰草凄迷秋更绿,惟有闲鸥独立”,不知是以闲鸥自喻,还是羡慕那鸥之闲。但对张炎来说,独立,是无从说起的,就是北上元都描金写经都得与人结伴而行。
弄不懂张炎为何有兴致去给元人打工,尽管最终以“不遇”作结。他明知道,“罥索飞仙,戏船移景,薄游也自忺人”,更明白“旅怀无限,忍不住、低低问春。梨花落尽,一点新愁,曾到西泠”,为何偏偏要去自讨没趣?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君子之气,也五世而殁么?但必须肯定的是,玉田的言情词作另有一工。
水西船,山北酒,多为买春去。事与云消,飞过旧时雨。谩留一掬相思,待题红叶,奈红叶、更无题处。
正延伫。乱花浑不知名,娇小未成语。短棹轻装,逢迎段桥路。那知杨柳风流,柳犹如此,更休道、少年张绪。
此处的“谩留一掬相思,待题红叶,奈红叶、更无题处”,如何深情谈不上,浅醉却是有的。张炎最体贴的应该是宋词,给后世留下一部《词源》。其词论如何尚在其次,其研究价值地老天荒。
二〇一五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写于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