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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诗宋词解:诗为心声,词乃情物
1.2.2.10 十 梦窗沉香,垂柳系舟

十 梦窗沉香,垂柳系舟

醉心尼采、叔本华悲剧美学的王国维,不屑玉田、梦窗是自然而然的。贬吴文英词作“映梦窗,零乱碧”,也自有出处。张炎《词源》评说:“吴梦窗词如七宝楼台,炫人眼目,碎拆下來,不成片段。”倘若说玉田词气短,那么梦窗刚好是情淡:句子秀丽,词作迷蒙,恍如梦窗沉香,又似垂柳系舟,横看竖看不真切。


残寒正欺病酒,掩沈香绣户。燕来晚、飞入西城,似说春事迟暮。画船载、清明过却,晴烟冉冉吴宫树。念羁情、游荡随风,化为轻絮。

十载西湖,傍柳系马,趁娇尘软雾。溯红渐、招入仙溪,锦儿偷寄幽素。倚银屏、春宽梦窄,断红湿、歌纨金缕。暝堤空,轻把斜阳,总还鸥鹭。

幽兰旋老,杜若还生,水乡尚寄旅。别后访、六桥无信,事往花委,瘞玉埋香,几番风雨。长波妒盼,遥山羞黛,渔灯分影春江宿,记当时、短楫桃根渡。青楼仿佛,临分败壁题诗,泪墨惨淡尘土。

危亭望极,草色天涯,叹鬓侵半苎。暗点检、离痕欢唾,尚染鲛绡,亸凤迷归,破鸾慵舞。殷勤待写,书中长恨,蓝霞辽海沉过雁,漫相思、弹入哀筝柱。伤心千里江南,怨曲重招,断魂在否?


起首是掩户病酒,结尾是水乡寄旅。个中情绪变幻不定,从“春事迟暮”,变成“晴烟冉冉”,更有“娇尘软雾”,然后“春宽梦窄”,又转为“轻把斜阳”,“幽兰旋老”云云。说是无聊,却似有情;若说有情,又像无聊。显然是没有切身体味过浪迹江湖、情场风流,因此既不见放浪形骸的如慕如怨,也不见刻骨铭心的如痴如醉。于是就有了很不经意的惜别: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都道晚凉天气好,有明月、怕登楼。

年事梦中休。花空烟水流。燕辞归、客尚淹留。垂柳不萦裙带住。漫长是、系行舟。


且不说怕登楼的虚弱,即便是难解难分,也成了垂柳系舟。其情难以深究,其辞倒是不俗,不雨也飕飕。说是挖空心思,却也无甚斧迹。其实,梦窗词作的香气是有的,只是浮在句面上,还经常被作者揉碎。

倘若说柳耆卿犹如洞庭湖,周美成好比西子湖,那么吴梦窗则像庭院中的池塘,小巧幽雅,荷叶清新。


听风听雨过清明,愁草瘗花铭。楼前绿暗分携路,一丝柳、一寸柔情。料峭春寒中酒,交加晓梦啼莺。

西园日日扫林亭,依旧赏新晴。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惆怅双鸳不到,幽阶一夜苔生。


以吴梦窗的格局,未必能够爱到无语凝噎,但那首悼念亡妾的《渡江云三犯·西湖清明》也是一番情愫:


羞红颦浅恨,晚风未落,片绣点重茵。旧堤分燕尾,桂棹轻鸥,宝勒倚残云。千丝怨碧,渐路入、仙坞迷津。肠漫回、隔花时见,背面楚腰身。

逡巡。题门惆怅,堕履牵萦,数幽期难准。还始觉、留情缘眼,宽带因春。明朝事与孤烟冷,做满湖、风雨愁人。山黛暝,尘波澹绿无痕。


一段旧情,仿佛在墨砚中磨着磨着就磨出了这么一幅画面。最后的澹绿无痕,不知是旧情已了,还是一言难尽。有时太过含蓄,反而显得薄情。

梦窗并非贾岛式的推敲匠,虽无底气,但有才气。能在《祝英台近·春日客龟溪游废园》里一气呵成:“采幽香,巡古苑,竹冷翠微路。斗草溪根,沙印小莲步。自怜两鬓清霜,一年寒食,又身在云山深处。”真是健步如飞,从龟溪直上云山深处。这般辞句再摔也摔不碎。

梦窗的词作读起来很惬意,不凝重,也不浓烈。淡淡地喝上一口,土豪可以附庸风雅,文人可以装模作样。就像施特劳斯的圆舞曲,既可以在上流社会的客厅里时光流转,又可以成为大众喜闻乐见的赏心悦目。


二〇一五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写于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