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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诗宋词解:诗为心声,词乃情物
1.2.1.11 十一 明日池塘说韩

十一 明日池塘说韩

韩偓,字致光,少时赋诗便受李商隐激赏如是:“雏凤清于老凤声。”后来果然不负期望,成为晚唐一代诗宗。相比李商隐当年,韩偓身处唐朝末时,政治环境更加纷乱,稍许不慎便有杀身之祸,宦途险恶终难测。然一味苛安,却既有失尊严,又不见得可以自保。如此处境,能够从容应对已经相当不易,更何况进退自如。

而韩偓的智慧、定力以及为人的尊严、傲人的风骨,正是在弥漫于宫廷的腥风血雨之中呈现出来的。平定叛乱,不以功臣自居;承蒙器重,不贪宰相权位;两镇兵斗,不为纷乱所迷;直面权臣,不惧骄横跋扈;一贬再贬,不被逆境所困;最后辞官入闽,落脚南安,“已约病身抛印绶,不嫌门巷似渔樵”。如此王朝末年,不要说杜甫,即便当年的孔丘,都难以应付得比韩偓更有尊严。

杜甫有的悲天悯人,韩偓有:“水自潺湲日自斜,尽无鸡犬有鸣鸦。千村万落如寒食,不见人烟空见花。”杜甫没有的淡定自如,韩偓也有,一如其《南安寓止》所云:“此地三年偶寄家,枳篱茅厂共桑麻。”韩偓不会说“安得广厦千万间”那样的大话,即便表达忧患也相当低调含蓄:“吴国地遥江接海,汉陵魂断草连天。新愁旧恨真无奈,须就邻家瓮底眠。”尚有《惜花》更含蓄:


皱白离情高处切,腻香愁态静中深。

眼随片片沿流去,恨满枝枝被雨淋。

总得苔遮犹慰意,若教泥污更伤心。

临轩一盏悲春酒,明日池塘是绿阴。


私意以为,此作固然伤悼往昔,但更有一番“逝者如斯夫”的感慨在其中。不同于当年孔丘的怅惘,“明日池塘是绿阴”意味深长。花去尚有绿阴在。天地之间,并非只有流水长逝,也有春花绿阴那样的暂住之美。韩偓懂得如此禅意,“侵晓乘凉偶独来,不因鱼跃见萍开”。他也知道“不共世人争得失,卧床前有上天梯”。所以他能写出:


万里清江万里天,一村桑柘一村烟。

渔翁醉著无人唤,过午醒来雪满船。


此诗比之柳宗元的《江雪》,意境更为开阔,更具人情味,丝毫不作出世状。正是这种在世当下的空灵,韩偓才会跟道士开玩笑:


壶中日月将何用?借与闲人试一窥。


假装出世通常是无情的别名。韩偓不玩这种灵修游戏。相反,他深知情为何物,从而以情入诗,写下千古名作《香奁集》,并自序如是:


柳巷青楼,未尝糠秕。金闺绣户,始预风流。


后世曹雪芹作《红楼梦》,开首自称“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云云,恐怕是受此启迪。

倘若没有《香奁集》,韩偓的诗歌成就去掉一半不止。比起《玉台新咏》所载的历代关关之声,《香奁集》推出的是一组组仕女特写。今人读之,足以与法国印象派画家雷诺阿的一幅幅仕女画相映成趣。该集诗作的标题,就已然清新可人,诸如:《五更》、《咏浴》、《咏手》、《松髻》、《妒媒》、《昼寝》、《忍笑》、《春昼》、《闺怨》、《闺情》、《秋千》……不一而足。其中仅一句“风光百计牵人老,争奈多情是病身”,便引出后世从《西厢记》到《红楼梦》“多愁多病的身”、“倾国倾城的貌”那样的台词,可见其艺术魅力之震撼。

若说写景,有《咏灯》的“高在酒楼明锦幕,远随渔艇泊烟江”。若说状物,有著名的《已凉》:


碧阑干外绣帘垂,猩血屏风画折枝。

八尺龙须方锦褥,已凉天气未寒时。


这里的闺怨如是:“燕子不来花著雨,春风应自怨黄昏。” 这里的就寝如彼:“鬓垂香颈云遮藕,粉著兰胸雪压梅。”《咏手》:“腕白肤红玉笋芽,调琴抽线露尖斜。”《咏浴》:“初似洗花难抑按,终忧沃雪不胜任。”倘若读过《复偶见三绝》,会蓦然想起林黛玉的《题帕三绝句》。

《五更》最为上乘:


往年曾约郁金床,半夜潜身入洞房。

怀里不知金钿落,暗中惟觉绣鞋香。

此时欲别魂俱断,自后相逢眼更狂。

光景旋消惆怅在,一生赢得是凄凉。


此作上可比之刘希夷的“迎前含笑著春衣”,下可比得李后主的“教君恣意怜”。区别在于,韩偓将两情相欢完全诉诸惆怅的回忆,以凄凉作结。人家是乐极生悲,此刻是悲时追欢,诗意更深一层。是谓绝唱。一代诗宗,名不虚传。池塘明日,绿阴匝地。


二〇一五年八月四日写于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