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唐诗宋词解:诗为心声,词乃情物
1.2.1.6 六 妄人韩退之

六 妄人韩退之

儒家自汉以降,迭出几大妄人。今文经学两位,汉代的董仲舒,有清的康南海。宋朝理学家朱文公算一个,然后便是唐朝的韩退之。倘若就思想文化的流弊而言,韩退之在四大妄人当中是程度最轻的一个,虽然离谱,但危害不大。原因在于其智不高,其心也小。

从孔丘的“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一言,韩退之引申出《师说》,主张人欲有知不惑必须师从他人,全然无视独立思考的举足轻重。《原性》将人性分出上中下三品,不懂人人生而平等。《原道》指责“老子之所谓道德云者,去仁与义言之也,一人之私言也”,从而认定老子坐井观天。难怪其《进学解》坦承,学生嘲笑他“贪多务得,细大不捐”。晚年贬官潮州所作《祭鳄鱼文》乃疯癫之作,向鳄致文比对牛弹琴还要疯疯癫癫,比英国蒙马顿勋爵幻想用冰块制造航空母舰更加疯狂得不可理喻。

韩退之一生最大的妄举当然是他那著名的《谏迎佛骨表》。此表本意似乎是劝谏唐宪宗应以梁武帝为前车之鉴,不必施舍过度,劳民伤财。但最后竟然会得出结论:“佛不足信,亦可知矣。”此说于佛不敬不礼且不说,因为佛祖也确实说过不必著相。问题在于前后逻辑不通,概念翻转,将施舍当否的话题偷换成了不该信佛的结论。就连皇帝也察觉其谬,回复力保韩退之的那些大臣说:“愈言我奉佛太过,犹可容;至谓东汉奉佛以后,天子咸夭促,言何乖剌邪?”但最后还是将极刑改为贬官,放了韩退之一马。

韩退之在贬去潮州路上,写了一首《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同样是失意牢骚,在李贺写得气吞山河,在韩退之却如村妇失宠,最后连“好收吾骨瘴江边”这么没志气的话都朝侄儿倒了出来,而事实上又根本不敢真的以死明志捍卫信仰。再对照得意时的《示儿》诗,“辛勤三十年,以有此屋庐”,俗气得令苏轼失色,叹其“所示皆利禄事也”。宋人王逢原忍不住讥讽如是:“退之昔裁诗,颇以豪横恃。暮年意气得,金玉多自慰。”由此再联想到其《祭十二郎文》言“几何不从汝而死也”,显然虚情假意,不过是不想承受悲痛而已:“死而有知,其几何离;其无知,悲不几时,而不悲者无穷期矣。”既然无穷期那就想开点,不悲无语或者更显悲切;但不行,得作文给人看。典型的儒生,既要作秀,又不肯付出什么。

苏轼曾盛赞韩退之“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后世据此将韩退之视作古文运动领袖,名声显赫得不行。殊不知,搞笑起来,谁也挡不住。比如丹药,韩深知其害,并有言如此铿锵:“余不知服食说自何世起,杀人不可计,而世慕尚之益至,此其惑也。”哪曾料到韩私下里偷偷服药,竟至送命。白居易《感旧》诗为此提供了证词:“退之服硫黄,一病迄不痊。”

韩退之诗才平平,代表作《南山诗》平铺直叙,《调张籍》虚张声势。惟《听颖师弹琴》有点意思:“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划然变轩昂,勇士赴敌场。”那句“浮云柳絮无根蒂”有点像自我写照,就像《晚春》的“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一联,几乎就是韩诗的总体形象了:素以夸张、散漫为特征。时有佳句,如《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首联:“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时失夸张,如《调张籍》:“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

自韩退之而起的所谓古文运动,虽然声势浩大,影响深远,但其文章成就并非如何地光芒万丈。若就睿智深邃而言,离先秦诸子太远;若就才气才情而言,又及不上初唐王勃的《滕王阁序》。唐宋八大家的文章主要弊病在于:官气太重。但是能够重到像韩这般与鳄鱼对话的,恐怕也就此一家了。退之大人以为鳄鱼也像潮州的老百姓一样是受他领导由他说了算的。该文虽其心至诚,但其妄颇甚。心愈诚,妄愈甚。是为,韩愈。


二〇一五年八月九日写于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