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向日葵杜工部
平心而论,《红楼梦》里贾政人格的最早版本不是孔丘,而是杜甫。在明心言志的《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里,杜甫说得斩钉截铁:“葵藿倾太阳,物性固莫夺。”为了表明其人格的矢志不移,旋即又向当年杨朱的贵己表示了极大的轻蔑:“顾惟蝼蚁辈,但自求其穴。”虽然不及孟子自云天降大任、五百年出一个那么豪壮,但“窃比稷与契”的雄心却毫不含糊。一番“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之后有没有变成大象不好说,但不再蝼蚁是可以肯定的。
杜甫将自己放在稷与契那样的古代贤臣段位上,并非妄言。毕竟杜预之后,官宦人家,绝非其自称的布衣,祖父杜审言有头有脸得很。至于是否“生逢尧舜君”,杜甫此诗言志之际显然还不太清楚,后来当然知道了。其仕途不及李白夺人眼球。杜甫为官既没有孔丘的世故,也没有混迹官场假装小媳妇的本事。须知,就算有稷契之志,也不能一开始就端起古之贤臣的架势。会把人家吓坏的。果然,在朝中的左拾遗任上,触怒权贵,贬为华州司功参军。后来又颠沛流离,晚年才在四川成都的什么剑南节度使幕下混了个工部员外郎,最后贫病交加以逝。
杜甫是严格按照诗言志的方式写诗的,除了偶尔念及女儿,从来不写言情之作。纵观整个杜诗,几乎就是孟轲民本主张的诗歌版。可怜的是,像孟轲那样向君王当面直言的时代早已随风而逝,轮到杜甫吟唱民本,只能在诗作里涕泪横流。“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呼声,比起孟轲那种“王何必曰利”的滔滔不绝,显然要微弱许多。于是有了早年的《兵车行》、《丽人行》,有了后来的“三吏三别”,再加上《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构成了杜诗的主体成就。有兴趣的方家倒是可以研究一下,儒家的民本思想如何从孟轲演化到杜诗的这些歌行。
杜甫跟李白一样,也是少年成才。七岁作诗,十五岁扬名。自述“读书破万卷”。不知读些什么书。从其《月夜》诗来看,像个好父亲。从《饮中八仙歌》里可知,喜欢交友,并且秉性忠厚,一点不嫉妒比他有才比他潇洒比他张扬的王公贵族、文人墨客。倘若说,他的人生有什么重压或者说有什么压抑的话,那么与其说是权贵,不如说是他自己的人生理想:被成为贤臣的理想追逐得苦。
但杜甫也与李白一样,只消放下理想,不再向日葵,就会写出非常美丽的诗句。诸如《登高》里的“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春望》里的“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还有牵挂家人的《月夜》“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更有“李白一斗诗百篇”、“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尤其是《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中,“㸌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将那场剑舞写得栩栩如生,惊心动魄。
杜甫似乎完全知道自己的诗才如何,以“沉郁顿挫”自我形容。这可能是他写诗时的心境,其诗作呈现的风格,恰好是流畅。尤其是“三吏三别”那样的叙事诗,流水潺潺地一气呵成。这快感虽然与孟轲朝着君王慷慨陈词不太相同,但多多少少代偿了向日葵诗人无以兑现的救民于倒悬之焦虑。
从杜甫思念李白的诗作中可以看出,很重友情,并且毫无嫉妒之心。有道是,“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担心“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甚至担心到了把李白幻想成屈原的地步,“应共冤魂语,投诗赠汨罗”。对照杜甫之于李白如此强烈的思念,于自己妻室的关切显得太苍白。杜甫的婚姻,门当户对,恩爱美满。奇怪的是,杜甫从来没有写过“何当共剪西窗烛”一类诗作。即便牵挂家室,也是女儿的云鬟玉臂,没有老婆的份。“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固然理直气壮,但杜诗是否也有少陵情义真、家有冷冻妻之嫌呢?
杜甫并非没有自知之明之人,相反,看自己看得很清楚,也很全面。惟有一事不曾明了:他留给世人的一千多首诗,最终成了大象,真的不再蝼蚁。
二〇一五年八月二日写于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