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杜甫的诗作是慢慢发光的，而王勃却一起笔就光芒四射。‖世传刘希夷最终遭人暗算，因为一联『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在摩诘居士面前展现出来的是一幅幅空灵幽渺的山水画作，俨然一派不食人间烟火的高僧气度。‖写诗在李白只不过是爱好而已，成为侠客，才是他的人生理想。‖《红楼梦》里贾政人格的最早版本不是孔丘，而是杜甫。他的人生，被成为贤臣的理想追逐得苦。

《晚春》的『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一联，几乎就是韩退之诗的总体形象了。‖李贺的鬼才之『鬼』在于，身系俗世，灵感世外。所以会有『桂叶刷风桂坠子，青狸哭血寒狐死』那样的世外之音。‖白居易的『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不过是通俗文学的自谓。说白了无非是，作文写诗要的就是媚俗，无所谓个人意气志向性情。

倘若将当年的秦宫视作城堡式的象征，那么温飞卿无疑是城堡外的浪子。城堡里的帝王将相，正人君子，人民诗人，爱国词人，全都不是温飞卿的菜。‖李义山诗句写得很有分寸。所谓分寸，就是不夸张，不滥情。倘若说审美是一种人的尊严所在，那么这种尊严通常就在于有分寸。‖韩偓以情入诗，《香奁集》自序如是：『柳巷青楼，未尝糠秕。金闺绣户，始预风流。』后世曹雪芹作《红楼梦》，开首自称：『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云云，恐怕是受此启迪。

能够与后主相比较的人物，惟《红楼梦》里的贾宝玉与《源氏物语》里的光源氏而已。这两者都是虚构的文学形象，而后主李重光却是实实在在存在过的天才词人，千古君主。‖宋明主情的情字，便以柳永为最。一句『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道尽宋朝人文气象。中国式的文艺复兴，自此开启。‖晏小山作词相当自重，很少用村言俚语。然而，将小山词一首首地读过去，会不会产生如此疑问：那样的自重是否也是自闭？

时人比作盛唐李白，《赤壁怀古》仿佛曹操当年的『对酒当歌』。世人所谓文章穷而后工，又正是苏轼遭贬黄州的人生写照，其巅峰之作，皆成于此。‖秦观的词境不如柳永，其词之厚重不如李清照，但其旁观世事人情的『孤馆春寒』，在有宋词人当中可谓无出其右。‖周美成词作中的江南人文气息，可谓开了千年之后上海市民的生活情趣之先河。

从各人的不幸返观当年的幸福时光，那才叫阅尽人间诸色。从李清照晚年的『寻寻觅觅，冷冷清清』一路读到她当年的『买得一枝春欲放』，此中不知多少滋味。‖辛弃疾本非文人墨客之流，乃天然一将帅之大材。倘若生在汉末，当为曹孟德倚重；倘若幸逢孙权，足与周瑜比肩。『生子当如孙仲谋』并非只是感叹历史。

姜夔活得很不彻底。入世不深，出世不远，结果就是『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倘若说柳耆卿犹如洞庭湖，周美成好比西子湖，那么吴梦窗则像庭院中的池塘，小巧幽雅，荷叶清新。‖南宋末年的气数已尽，即便不看史书，也能从张炎的词句中窥见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