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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诗宋词解:诗为心声,词乃情物
1.1.2.6 六 承柳词之婉约,变为和雅

六 承柳词之婉约,变为和雅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贺词曾经引起过一段词学公案。词学专家龙榆生特撰《论贺方回词质胡适之先生》一文质疑胡适《词选》不选贺方回。文章开头引用黄庭坚诗曰:“解道江南断肠句,世间惟有贺方回。”鲁直盛赞方回的心境,可以理解。尽管事实上,能够写出江南断肠句并非贺铸一人,前有李重光,后有周邦彦,南宋年间尚有李清照,贺方回只是黄鲁直同代人当中最能“解道江南断肠句”的词家。但黄鲁直没有赞错,龙榆生也没有引用错。要说有错的话,应该错在胡适之的词学根底太浅,于宋词的审美能力太差。将宋词分作歌者之词、诗人之词、词匠之词,显然相当外行,不知宋词就里。因为自唐以降的教坊传统,诗也罢,词也罢,有不少是在坊间传唱的,或者说经由歌者传诵于世。被歌者未必低俗,不经歌者未必高雅。至于诗人之词与词匠之词的区分更是离谱。词家鲜有不作诗,一如古来诗文不分家。还有词匠之说也是草率之论。精通音律的,并非就是匠人,供职于大晟府的周邦彦也绝非词匠。因此,龙榆生在质疑之后得出的结论是占理的:


综观上述诸例证,无论就豪放方面,婉约方面,感情方面,技术方面,内容方面,音律方面,乃至胡氏素所主张之白话方面,在方回词中盖无一不擅胜场;即推为兼有东坡、美成二派之长,似亦不为过誉。


需要推敲的只是,贺子的豪放与东坡有异,乃贺子本人的性情所致。要说相近者,惟后来的辛幼安而已。贺子的婉约则与美成有别,不是“拂水飘绵”的,而是接近于柳永“晓风残月”的。当然,贺词的这种特色,不要说龙榆生,即便是王国维也颇为茫然,以致会在《人间词话》中苛责如此:“北宋名家,以方回为最次。其词如历下、新城之诗,非不华赡,惜少真味。”对照《人间词话》认真感叹“淮海,小山,古之伤心人也”,王国维断言方回“惜少真味”,真是不知从何说起。秦观词作虽然情深却很少涉及切身经历而少故实,小晏时而有涉小小莲的,也不过浅尝辄止,哪里就成了古之伤心人了?反倒是贺铸的悼念亡妻、思念旧情,字字皆是伤心人诉伤心语,何曾少过真味呀?再说,同样身为世家贵族,小山矜持得“楼台高锁”,方回才像耆卿一般的从不居高临下,而是有情有义地与所爱平等相处,携手扶肩。王观堂只从字面上讲说《人间词话》,而鲜有从字里行间领略词人的真情实意。王观堂能看懂李后主于家国身世的悲悯,却茫然于柳永、贺铸这般有情有义词家的心性品格。可能也是这种于人情世事的懵懂,致使王观堂会将周美成贬入倡伎之流。

一部《人间词话》,最令人感慨的致命伤在于,不知词为情物。就算诗是言志的,兴于青楼教坊的词令,顺理成章是言情的。词的优劣首先不在于炼字造句的如何成功,而在于情的有无和深浅。王国维不懂词为情物,所以才会将李后主之前的词作全都归于伶工之词,所以才会把小山读成伤心人、反而责怪方回少真味,所以才会将周邦彦词贬入倡伎之流。同样,胡适也是不懂词为情物,所以才会看低教坊中被歌伎演唱过的词作,顺便说一句,胡适这么说的时候,肯定忘了自己曾经流连忘返于青楼歌榭。即便是为贺方回抱不平的龙榆生,也没怎么深知词为情物,所以才会把贺词的深情混杂在诸如风格、技巧、音律之中浑然推举,所以才会在《南唐二主词叙论》中看低后主的宫中情词。其实,不啻王国维、胡适之以及龙榆生,千年来的诸多词论词话,几乎全都不知词为情物。甚或可说,历史上诸多言情词作,很不幸地遇上了一代代不知情为何物的士大夫,很不幸地流落在一个不懂爱的族群里。

有趣的是,在《人间词话》里将周邦彦贬入倡伎的王国维,在《清真先生遗事》里却认定:“词中老杜,则非先生不可。”这显然不是就词作成就而言,而是即词作在音律上的集大成者而论。不管怎么说,清真毕竟是北宋王朝的大晟乐府提举,不仅精通音律,而且学富五车,精研词令词调,且又才华横溢,仅一首《汴都赋》,便得三朝君王之欢心。倘若就诗词形式的精研而论,周清真与杜少陵确实相近;然就个人气质与作品风格而言,彼此可是泾渭分明。少陵不知情为何物,而清真却深谙情之微妙。

且看这曲《青玉案》:


良夜灯光簇如豆。占好事、今宵有。酒罢歌阑人散后。琵琶轻放,语声低颤,灭烛来相就。

玉体偎人情何厚。轻惜轻怜转唧。雨散云收眉儿皱。只愁彰露,那人知后。把我来僝僽。


被王国维十分不屑地贬入倡伎之流的,大概就是这样的清真词吧。要说香艳,确实香艳;但要说多情,也真是多情。如此的风流,前有李后主的“一晌偎人颤”、“教君恣意怜”,后有《西厢记》里“多愁多病身”与“倾国倾城貌”,“成就了今宵欢爱,魂飞在九霄云外。投至得见你多情小奶奶,憔悴形骸,瘦似麻秸。今夜和谐,犹自疑猜”。这在李后主是与小周后的缠绵,在《西厢记》里是男女偷情直至最终婚姻美满,但在周清真却是歌台楼榭里的一段私情。这类私情,在中国历史上的官宦达人几乎人人沾染,即便后来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主将胡适之也不曾免俗。问题只是,这些个臭男人在色欲满足之后,很少有人会情意绵绵地诉诸诗词。更不用说,像周清真这般柔情款款,体贴入微:“琵琶轻放,语声低颤”,然后是“轻惜轻怜”,“只愁彰露”。如此的有情有义,王国维看不懂,龙榆生倒是有点明白,所以会在《清真词叙论》一文中有说“清真词虽写儿女柔情及羁旅行役之感,而能大笔振迅,幽咽而不流于纤靡,富艳而不失之狂荡”云云。

不过,龙榆生在《南唐二主叙论》一文中,对李后主为小周后所作《菩萨蛮》“教君恣意怜”之类的香艳,是不无微词的,有曰:“尤极风流狎昵之致,不愧‘鸳鸯寺主’之名。”因此,他也不喜清真这首《青玉案》,从而在《清真词叙论》中直言:“此类作品,亦或有如雅言之悔其‘无赖太甚’,稍自芟除。”由此可见,其“儿女及羁旅行役”一言之中,恐怕更为侧重羁旅行役而非儿女情长,说是:“今所传清真词,要多淳雅之作耳。” 这淳雅一语,应该是源自张炎对周清真的评介:浑厚和雅。清真如何浑厚,真是不得而知,但清真确实和雅。这与其说是风度,不如说是脾性,也是通常为江南才子所特有的温润如玉。

清真的这般温润,不仅见诸描绘私情的《青玉案》,也流露在与李师师相见时所赠的《洛阳春》里:


眉共春山争秀。可怜长皱。莫将清泪湿花枝,恐花也、如人瘦。

清润玉箫闲久。知音稀有。欲知日日倚阑愁,但问取、亭前柳。


据《耆旧续闻》记载,李师师读罢此作“欲委身而未能也”。清真词之于美人的体贴,于此可见一斑。

清真的这般温润,一旦诉诸羁旅行役之感,便有了淳雅的美丽。《大酺·春雨》:


对宿烟收,春禽静,飞雨时鸣高屋。墙头青玉旆,洗铅霜都尽,嫩梢相触。润逼琴丝,寒侵枕障,虫网吹粘帘竹。邮亭无人处,听檐声不断,困眠初熟。奈愁极顿惊,梦轻难记,自怜幽独。

行人归意速。最先念、流潦妨车毂。怎奈向、兰成憔悴,卫玠清羸,等闲时、易伤心目。未怪平阳客,双泪落、笛中哀曲。况萧索、青芜国。红糁铺地,门外荆桃如菽。夜游共谁秉烛。


上阕是“自怜幽独”,下阕是“夜游共谁秉烛”,能把闺怨羁愁写得如此潺潺舒流,真是好脾气,好心地。

周邦彦虽然与苏轼有过交往,但其词风却是完全承继了柳永的婉约。柳永有“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清真有“官柳低金缕。归骑晚、纤纤池塘飞雨。断肠院落,一帘风絮”。同样是羁旅行役,柳词写得落拓不羁,清真词则是曲径通幽,以细腻迷蒙见长。彼此的异同在各自的慢词中,最为显著。

且看柳七的《戚氏·晚秋天》:


晚秋天。一霎微雨洒庭轩。槛菊萧疏,井梧零乱惹残烟。凄然。望江关。飞云黯淡夕阳间。当时宋玉悲感,向此临水与登山。远道迢递,行人凄楚,倦听陇水潺湲。正蝉吟败叶,蛩响衰草,相应喧喧。

孤馆度日如年。风露渐变,悄悄至更阑。长天净,绛河清浅,皓月婵娟。思绵绵。夜永对景,那堪屈指,暗想从前。未名未禄,绮陌红楼,往往经岁迁延。

帝里风光好,当年少日,暮宴朝欢。况有狂朋怪侣,遇当歌、对酒竞留连。别来迅景如梭,旧游似梦,烟水程何限。念名利、憔悴长萦绊。追往事、空惨愁颜。漏箭移、稍觉轻寒。渐呜咽、画角数声残。对闲窗畔,停灯向晓,抱影无眠。


再看清真的《兰陵王·柳》:


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

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

凄恻,恨堆积!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柳词如风,一番洗清秋的空旷高远。清真如柳,烟里丝丝弄碧的拂水飘绵。两者如此这般的绝唱,让东坡读了怎能不生妒意?可笑无知无畏如王灼者,竟然以“浅近卑俗”贬抑柳词。至于他人以“深劲乏韵”讥嘲清真,那就只能归入撼树蚍蜉之流了。

正如后主词的所谓前期、后期只有风格不同,并无高下之分,清真词也当作如是观:京城风月是一景,游宦羁旅又一景,两种景观无有低俗高雅之分,皆为清真心声。周邦彦的风月词有风月词的细腻,羁旅词有羁旅词的优雅。温润的清真在女人堆里是块美玉,在大自然里化作了碧柳。玉有玉的清香,柳有柳的绰约。因此,周清真之于柳耆卿,是一个情种之于另一个情种的承继,是一片温良的心地之于一种高贵的气度的发扬。这样的心地这样的气度,不要说后世的诸多词论家,即便是当时的苏东坡,也难以企及。谈论柳词、清真词,是需要具备一种资格的。这资格既非官有多大,亦非学问有如何深厚,而在于能否懂得词乃情物,能否怀有一颗或者坦荡如砥或者温润如玉的爱心。古往今来,具备这资格的词论家实在太少,因此有关柳词、有关清真词的解读,极为贫乏。正是因为这种贫乏,导致苏词会被抬得过高,而柳词、清真词则被贬得太低。也是这种贫乏,导致楼台高锁的小山被再三追捧,而携手扶肩的方回却被弃如敝屣。在千年来的词论之中,词作是被误读的,词家是被颠倒的。这个民族的文化心理,在审美上的令人痛心疾首,就是这么呈现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