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唐诗宋词解:诗为心声,词乃情物
1.1.2.3 三 五代小令,犹有余响

三 五代小令,犹有余响

北宋的人文气象似可概括为:官气递减,文气递增。从硬邦邦的范仲淹到笑呵呵的欧阳修,是为一减一增:一直减增至苏东坡、秦少游,官气越来越少,文气越来越浓。其间,大晏小晏乃是分界线。

倘若说,欧阳修与范仲淹对照鲜明的话,那么晏殊应该算是居中。晏殊仕途顺畅,不像那两位大起大落。可以说为官沉稳,也可以说处世谨慎。晏殊既没有范仲淹的偏执,也不像欧阳修那么不拘小节。是故,大晏词风疏阔,颇有“凭高目断”的眼界,以及“山长水阔”的君子气度。毕竟官至宰辅,一方面是宰相肚里能撑船,范仲淹、欧阳修等一众名士皆得其奖掖;一方面又导致其词作官气浓重,“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大家手笔,高官腔调。晏殊在这首《蝶恋花》里的登高,虽说是因为“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的离恨,但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儿女情长。这“独上高楼”上得与其说是离恨深重,不如说是放不下首长架子。而且,真要说登高,真要说望尽,却又没有唐人陈子昂那种“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恢宏苍茫。大晏词作的气度,大得有点尴尬。

大晏虽然作词过万,但骨子里并非是个词人。内心深处自然以社稷庙堂为重,填词不过闲兴而已。殊不知,无心插柳也插出了不同寻常的成就。毕竟是当年令皇帝侧目的神童,天资过人。随手一曲《踏莎行》便可见出其深湛的文字功力:


祖席离歌,长亭别宴,香尘已隔犹回面。居人匹马映林嘶,行人去棹依波转。

画阁魂销,高楼目断,斜阳只送平波远。无穷无尽是离愁,天涯地角寻思遍。


唐人杜甫作诗严谨,在炼字造句上相当刻苦。晏殊填词却仿佛信手拈来,便犹如精心营造一般的滴水不漏。像杜甫一样,大晏词作也是名句不断,“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凭高目断,鸿雁来时,无限思量”,如此等等。尽管前面例举的那句“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放在那首词中分量过重,但单独提取出来,也自有一番韵味。

大晏词作的特色在于,洞悉人世,显然是个活得很明白的人。“时光只解催人老,不信多情”,“朝云聚散真无那,百岁相看能几个”,“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仅从这些词句里,就足以看出这位宰辅大人在庙堂里的沉稳庄严了。当然,更见出其为官功力的,应该是被罢相之际所作的那首《木兰花》:


燕鸿过后莺归去,细算浮生千万绪。长于春梦几多时?散似秋云无觅处。

闻琴解佩神仙侣,挽断罗衣留不住。劝君莫作独醒人,烂醉花间应有数。


起句将志同道合的诸多同僚相继散去比作“燕鸿过后莺归去”,并且“散似秋云无觅处”,无疑内心悲愤,却不动声色。“闻琴解佩神仙侣,挽断罗衣留不住”,用典卓文君,可说是于心高气傲之中,深情款款,很重袍泽情谊。最后两句旷达而又亲切,足以让同道同僚读了会心一笑,让固执的皇帝读了若有所思。能把牢骚发得如此漂亮如此优雅,古往今来的宰辅丛中,屈指可数。相比之下,李白的《将进酒》、《蜀道难》之类,实在是太小儿科了。但也不要以为,如此老成的宰辅,必定童心殆尽。这首《破阵子》恐怕要让人吃一惊:


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池上碧苔三四点,叶底黄鹂一两声。日长飞絮轻。

巧笑东邻女伴,采桑径里逢迎。疑怪昨宵春梦好,元是今朝斗草赢。笑从双脸生。


这可是比欧阳修写采莲女的词作要更为清新的“三四点”、“一两声”。区别在于,欧阳修侧重的是采莲女的情事,而晏殊描画的是采桑女的稚气。

从大晏词作中照见的是心地、纯正,一如欧阳修在词作中流露的是性情、率直。彼此不仅给北宋的庙堂平添一股昂扬而不张扬的政治风气,也给北宋的文学开创出一个欣欣向荣局面。纯粹就词作而言,两者当然不是南唐二主的苗裔,而是五代名家冯延巳的传人。正如冯词的“浓睡觉来莺乱语,惊残好梦无寻处”在永叔笔下变作了“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冯词的“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传延至大晏变成“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冯词有“六曲阑干偎碧树”,晏词有“昨夜西风凋碧树”。冯词尚有“花间”气息,虽然遣词造句于婉约中透着硬朗,但晏词却一派洗尽铅华似的,神情肃然。一者“独立小桥”,一者“独上高楼”;一者“偎碧树”,一者“凋碧树”:两者风格之异,一目了然。两种风格之间,硬比高下是不适宜的。能够说的不过是,冯延巳虽然也官至宰相,但骨子里就是个词人,而非官家。如此品性影响到李煜,在政治上是灾难性的,但审美上却是开启性的。与此相反,晏殊词兴再浓,骨子里却始终官气不减。偶尔聊发童心,也仅止于观赏,不会真的陷入天真烂漫。相比“独立小桥风满袖”的潇洒,“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呈现的是冷漠,再“欲寄彩笺兼尺素”,也冷漠。冯词可谓风情万种,晏词却全然是居高临下的派头。既然是什么都明白,理当写文章才是,填什么词呢?冯词名句,“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那风可绝对不是西风。西风岂止凋碧树?填词乱用西风,会把词作吹得一塌糊涂。

倘若明白了大晏词作的堂奥,那么解读小晏也就顺理成章。小晏的困境不在于相思深切与否,而在于如何能够从“独上高楼”返回到“独立小桥”的挣扎。

小晏词作清丽精致,清丽是缘自其心气,精致则缘自其矜持。小晏不是个随意随性之人,词作从不粗头乱服,更不袒胸露肚。如此矜持,一方面使词句相当精致,另一方面也意味着词人之于人生的体味往往只是浅尝辄止。比起冯延巳的风情万种,小晏有佳作如是:


卷絮风头寒欲尽。坠粉飘香,日日红成阵。新酒又添残酒困。今春不减前春恨。

蝶去莺飞无处问。隔水高楼,望断双鱼信。恼乱横波秋一寸。斜阳只与黄昏近。


相似的意境在冯延巳写来是:


六曲阑干偎碧树,杨柳风轻,展尽黄金缕。谁把钿筝移玉柱?穿帘海燕又飞去。

满眼游丝兼落絮,红杏开时,一霎清明雨。浓睡觉来莺乱语,惊残好梦无寻处。


彼此的区别在于,小晏的“今春不减前春恨”、“斜阳只与黄昏近”都是旁观的,或者说心领的,而非亲历的、切身的。相反,冯延巳“偎碧树”也罢,“浓睡觉来莺乱语,惊残好梦无寻处”也罢,都是亲历的,切身的,或者说身临其境的。小晏不过是看着斜阳讲说恨与不恨,而冯延巳却是真切的依偎,真切的睡醒。倘若借用境界说来区分的话,那么小晏应该是眼观之境,而冯词则是身临之境。以小晏的才华而言,何尝不想领略“独立小桥风满袖”的潇洒,但那样的独立却不是想要独立就能够独立的。

小晏抵达不了后主的境界,那是不用说的。小晏也同样领受不了冯延巳的潇洒,这可能是小晏在审美上的悲催之处。说到李后主的境界,可概括为身心俱境。“春花秋月何时了”,“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既是亲历的,极具真切感的,又是内心的,本然地抒发着精神气质上的浩瀚。能够抵达身心俱境的词家不多,后主以降,柳永的“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最为醒目,李清照的“晚晴寒透窗纱”令人动容,张先的“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痛心疾首,秦观的“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情深意长,苏东坡的“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沉痛悼亡,辛稼轩的“把吴钩看了,阑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颇有陈子昂“独怆然而涕下”的气度。这些词家的境界,在小晏都只能望洋兴叹。

小晏的矜持与大晏的放不下架子,应该是家传因缘。说得好听点叫作“高傲”,说得难听点就是“官气”。大晏的官气摆在明处,独上高楼不算,还要“西风凋碧树”。小晏的官气隐在暗处,“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表面上看不出有什么不妥,殊不知,楼台高锁,落花独立,刚好就是小晏处世人生的绝妙写照。生于相府,自幼娇宠,就算生性平和,也会滋生楼台高处的优越感。及至家道中落,身外楼台消逝,内心楼台犹在。高锁在内心的楼台之中,所谓独立,也就转为孤傲,化作自恋:“红烛自怜无好计,夜寒空替人垂泪。”怜是自怜,泪,是己泪,替自己垂泪。小晏词作里几乎看不到爱得死去活来的恣意怜,或者伤痛恋。正如小晏在官场上洁身自好,在情场里从来不曾豁出去痛爱一场。大晏式的“凭高目断”,在小晏变成了“楼台高锁”,哪怕没有楼台也照样高锁。正是这样的高锁,导致小晏晚年既将苏轼拒之门外,又给了蔡京极大难堪。拒苏拒得傲慢,难蔡却难得自重。但傲慢也罢,自重也罢,高锁的楼台在小晏内心深处却是从来不曾倒塌过。

假设以女子作喻,大晏好比大家闺秀,端庄沉稳;小晏犹如小家碧玉,自怜自重。父子俩虽然都在词作中反复吟唱相思离恨之类的,但骨子里并不把女人真的放在心上。因为他们都是楼台上的,而他们心目中的女人却永远是楼台下的。根深蒂固的男尊女卑,主奴有别。大晏以高高在上的观赏姿态戏咏“巧笑东邻女伴,采桑径里逢迎”;小晏相当矜持地道一声“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说一下“记得青楼当日事,写向红窗夜月前,凭谁寄小莲”。小晏那四个小丫环得到公子如此“记得”之语,或许欢天喜地,但这并不表明小晏与她们如何相亲相爱,只是公子不忘丫环而已,绝非“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不错,小晏也曾写过“佳人别后音尘悄,瘦尽难拼”,但这并不意味着小晏如同后人读解的那样爱得要死要活,不过是“才听便拼衣袖湿”的观感效应,就像白居易的“江州司马青衫湿”一样。仅因为小晏在词作中用个“拼”字,就误以为人家坠入爱河,爱得昏天黑地,那也太小看人家相府的娇贵公子了。

在眼观之境、身临之境、身心俱境这三层境界中,大晏小晏都只是眼观之境而已。大晏的功架,小晏的矜持,使他们无法像冯延巳那样“吹皱一池春水”,更无法像李后主那样“一江春水向东流”。身心俱境者,是把生命交出去,全然交付给词作的审美。柳永选择白衣卿相的人生,把自己交付出去,才有了“晓风残月”。大晏交不出去,小晏则不肯交出去,所以父子俩只能在词作中虚构自己的角色,虚构种种悲欢离恨的情愫。大晏小晏的词作虽然风格有异,大晏疏阔,小晏精致,但骨子里却一样的波澜不惊。大晏四平八稳,小晏千篇一律。因为他们的姿态是旁观的,他们的情愫是虚构的。他们不曾恣意怜,他们不会无语凝噎,他们无法“独立小桥风满袖”,他们也无以“人生长恨水长东”。他们只会“独上西楼”,只会“楼台高锁”。晚唐五代以降的小令词曲,在大晏小晏只不过延续而已,并无实质性的创意,也谈不上有何历史性的标高。也许会得到后世的道学家们推崇,不涉香艳云云。但这是道学,并非审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