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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诗宋词解:诗为心声,词乃情物
1.1.1.5 四 晚唐:明星辈出,并非余响

四 晚唐:明星辈出,并非余响

一部唐诗,晚唐并非余响,而是明星辈出。前有杜牧,后有温庭筠、李商隐、韩偓,韦庄殿后,算是收官。一个比一个亮丽。

与李商隐齐名的杜牧,官宦世家,自称:“北阙南山是故乡,两枝仙桂一时芳。”两枝仙桂可能是暗喻其宰相祖父和二十六岁中了进士的杜牧本人。无奈寺院僧人不知杜牧何方神仙,弄得杜子极其扫兴,悻悻然题诗如斯:“休公都不知名姓,始觉禅门气味长。”狂傲得很。杜子仕途,无多坎坷,因此笔下也没什么沧桑感。一生诗赋,两大主题:一是感慨江山,一是唏嘘女人。别看杜子下笔狂傲,骨子里却是无知填底。既不懂天下兴亡之奥义,又茫然于女人之辛酸。

杜子最有名的感叹兴亡之作,无疑是《阿房宫赋》。此赋居高临下,文采飞扬,端的是将亭台楼阁尽收眼底。其实,不过是抨击“秦爱纷奢”的政治正确文章。按照杜子的观点,秦皇是因为纷奢才导致了如此下场:“独夫之心,日益骄固。戍卒叫,函谷举,楚人一炬,可怜焦土!”最后,得出结论如斯:“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有道是:


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秦亡的原因,纷奢只占很小的比重。倘若能够假设秦皇只要不纷奢就可以千秋万代,那也太搞笑了。所谓纷奢者,用今人今语言之,腐败也。若要考察秦亡原因,制度造成的独裁比纷奢更重要。更为深层的原因,当然是支撑秦制和暴政的商鞅军国主义以及韩非、李斯的权术帝王术。当然,非要杜子明白这类道理,不免有苛求之嫌。想要指出的只是,杜子的“不暇自哀”之说,是相对肤浅的。就算此说意在劝谏当朝皇帝,也是站不住脚的。

晚唐的政治危机主要在于王室相残、宦官弄权。顺宗猝死,宪宗遇害,都与此有关。这类权斗,通常为王朝政治在所难免,与当朝风气的纷奢与否,关系不大。但诗人也罢,后世的清流也罢,都喜欢做道德文章,将王朝衰败归结于道德风尚如何败坏。一如后世陈寅恪先生认为唐朝重文才的科举之盛,“极于德宗之世。德宗本为崇奖文词之君主,自贞元以后,尤欲以文治粉饰苟安之政局。”而这,刚好就是杜子在《感怀诗》中所说的:“至于贞元末,风流恣绮靡。”杜子《感怀诗》从唐初说起,总结唐朝政治的经验教训所在,其大致见解,与《阿房宫赋》如出一辙。这类赋,这类感怀,说得好听点是伤史忧时,说得难听点就是说说风凉话而已。这就好比看着邻家败落,然后幽幽然地告诉世人,这都是这家人自找的,怨不得别人。

一般说来,大凡王朝盛世都会因为繁华而导致所谓的纷奢,或者说风流绮靡。这与其说是政治败象,不如说是经济文化兴盛的标记所在。唐朝有开元、天宝年间的盛世气象,西方有古罗马的繁花似锦,又有意大利文艺复兴的城邦景观,现代西方更是有十八世纪的巴黎、二十世纪的纽约。这都不是耻辱的象征,而是光荣和梦想的历史地标。政治理当在政治层面上谈论,而不能动辄归结为道德因素。在道德层面上考究政治乃中国儒家哲学的历史文化盲点。杜子未能免俗。再说了,杜子在谴责绮靡的同时,自己也活得绮靡得很。

盛唐诗家杜甫虽然也持同样的政治正确立场,但从来不把政治和女人混为一谈。杜子的俗气在于,就是喜欢在谈论政治的时候,掺入女人元素:或者是遐想式的,或者是评议式的,甚至更甚状的。《赤壁》属于第一类遐想:


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

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凭吊三国赤壁,竟然以深锁二乔作结。真不知杜子遐想历史遐想到哪里去了。更让人不以为然的是,从这首凭吊历史的诗作中,看不出诗人有什么不同凡响的史论史见。同为晚唐诗家,皮日休的《汴河怀古》之二,就有自己的见解在其中:


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

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


不管世人是否认同,皮日休不以成败论隋炀帝,并且肯定其开通大运河之功,史见史识颇有不随波逐流的卓尔不群气度。杜子一身官气,老三老四地指点江山,非但说不出什么像样的见识,而且动辄就从江山转到女人身上。《泊秦淮》当属第二类: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要说到亡国的责任,就算皇帝不承担,也轮不到商女来担当,那么众多的大臣士子更不用说军官武夫,养着干吗的呀?真是无耻得可以。当然,更无耻的是后世众多的权男传诵者,仿佛亡国都是女人的过错,跟权力男人毫无关系。世人从这首诗里学会了在国家存亡关头如何取笑女人的本事,从而养成把亡国罪责推诿给女人的恶习。红颜祸国,商女不知亡国恨,云云。就像粗鄙的村夫在外面吃了瘪,回家使劲揍老婆。权男杜子在这首诗中的嘴脸,与村夫的粗鄙,半斤八两。杜子的《过华清宫绝句》,似乎属于第三类:


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

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这首七绝表面上是讽喻玄宗贵妃的纷奢,下意识里却是对深藏于绣成堆里的那位贵妃娘娘的遐想,一如其《赤壁》诗之于铜雀台深锁二乔的窥探。杜子诗才不低,通常将这样的欲念隐藏得很深。但是,只消琢磨一下这首《叹花》,便可知杜子的欲念之重,绝对不下于大大咧咧的白乐天。


自恨寻芳到已迟,往年曾见未开时。

如今风摆花狼藉,绿叶成阴子满枝。


前两句猛泻花尚未开时不曾摘花的气急败坏,后两句是面对人家生米已成熟饭的恨恨不已。花已狼藉,后悔已晚,遗憾无益。倘若说前两句是欲望没能满足的愤恨,那么后两句全然转为面对狼藉之花的冷酷。“绿叶成阴子满枝”的潜台词是,昔日豆蔻,已然报废。在僧人面前狂傲不已,在女人面前了无温情。谓予不信,不妨读读他跟张祜的召妓酬唱。杜子吟道:


骰子逡巡裹手拈,无因得见玉纤纤。


张祜回道:


但须报道金钗落,仿佛还应露指尖。


从表面上看,似乎都很斯文,但骨子里却都很不堪。不是不堪在动手动脚上,而是不堪在根本不把女人当人、只当作玩物的臭男人脾性上。“玉纤纤”,“露指尖”,浓重的肉欲,溢于言表。杜牧大官人面对女性,只有欲念,了无柔肠。

一般的文人艳诗艳词,通常是诗男词男情不自禁地流露与所爱在一起的享受或者温馨。但杜子从来不做这类蠢事,从来不向世人表露跟女人在一起的真实感受,而是将笔端聚焦于自己没有得到的女人。不知李商隐是否看出了杜子的这种品性,所以会赠诗如此


刻意伤春复伤别,人间惟有杜司勋。


“刻意伤春复伤别”,可谓杜子女人诗的绝妙概括。无论是《张好好诗》、《杜秋娘诗》,还是《叹花》,乃至《赤壁》之中的“铜雀春深锁二乔”,甚至《过华清宫绝句》里的“一骑红尘妃子笑”,皆如是。那两句诗看上去好像没什么,但只要一读出声,就连诵读者的音调、表情,都会变得不堪起来。

《张好好诗》、《杜秋娘诗》皆诉诸五古长歌。这两位女子都是杜子想要而不得的美人,虽然生活中与杜子的间距略有远近,但在情感上与杜子的相隔,相差无几。锁在铜雀台中的二乔是很虚幻的,但这两位却是杜子的平生所遇。仿佛离杜子很近,唾手可得,其实却离杜子很远,当杜子能够接近她们的时候,都已然徐娘,并且落魄潦倒得不成模样。因此,杜子一方面为自己没能得到天仙般的美人而嫉恨,一方面又乐得以旁观者的冷漠,向她们施以居高临下的同情,亦即《杜秋娘诗》中所言:


因倾一樽酒,题作杜秋诗。

愁来独长咏,聊可以自贻。


相比之下,杜子之于张好好的情感似乎略多一些,“洒尽满襟泪,短歌聊一书。”但骨子里都一样,聊自贻,聊一书,没什么区别。世人有说,无聊才读书,这在杜子却是无聊才作女人诗。仔细对比这两首女人诗,实在看不出杜子有多少情感寄寓其中。杜子的女人诗当中,惟有《叹花》比较浓烈,但不是挚爱,而是得不到的恨恨不已,就像得不到美玉之类的宝物一般。这个来自官宦世家的晚唐官宦,骨子里不过是个食色动物罢了,其女人诗充满毫无人情味可言的冷漠。

可能也是因为那样的冷漠,故而对僧人、寺院,毫无感觉,乃至轻蔑。看看这首《江南春绝句》:


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寺院与酒家,没什么两样。酒家尚有酒旗迎风飘拂,寺院却被烟雨全然掩没。在这种轻慢面前,那个谏迎佛骨的韩愈反倒显得可爱起来。韩子太傻,杜子太浮,用上海话说,太老卵。傻人可爱,浮人可憎。

当然了,杜子的诗才是必须肯定的。只要杜诗不涉及政治或者女人或者政治加女人,就会变得好看起来。比如这首著名的《山行》:


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

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很好看。仿佛是王维写的一般。不过,王维笔下的景色再空灵也充满人情味。即便是“空山不见人”,也会是“但闻人语响”。这可能是杜子诗作所不具备的。白云生处的人家,在诗中只是景物性的点缀而已,并非是对人的关切。李商隐又有《赠司勋杜十三员外》:“杜牧司勋字牧之,清秋一首《杜秋诗》。”这无疑是对杜诗的绝妙评说,妙在“清秋”一辞。清秋者,冷冽也。

另一位与李商隐齐名的晚唐文人温庭筠,与杜大官人正好相反,虽然祖上也有过宰相之泽,但生性不喜仕途经济,蔑视权贵,放浪江湖。曾以“玉条脱”对皇帝的“金步摇”,也不把宰相朋友令狐绹放在眼里,一味地由着性子搞笑。结果,才高见嫉,终身潦倒,最后竟然“流落而死”。温飞卿的官阶高不过杜牧之,但其才华却远在杜大官人之上。仅《送人归东》那一联“江上几人在,天涯孤棹还”,就足以让杜牧望而却步。要说历史凭吊之作,飞卿一首《苏武庙》,写得要见识有见识,要人情味有人情味。


苏武魂销汉使前,古祠高树两茫然。

云边雁断胡天月,陇上羊归塞草烟。

回日楼台非甲帐,去时冠剑是丁年。

茂陵不见封侯印,空向秋波哭逝川!


首联写尽苏武与汉家的音讯不通,生死相隔。颔联写绝塞外苍茫,颈联倒写去返两遭的物是人非。尾联是一声沉重的叹息,归来只见帝陵,不见帝面,寒冷的秋水有如无情的时光。这份才情,杜大官人岂能望其项背?

世人皆知温飞卿乃《花间集》首席,鲜知飞卿诗才同样了得,并且是律绝俱佳。这是让北宋欧阳修爱不释手的《商山早行》:


晨起动征铎,客行悲故乡。

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

槲叶落山路,枳花明驿墙。

因思杜陵梦,凫雁满回塘。


“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一联,写绝了寒冷的清晨行旅。既有月色,又有人迹,踏霜过桥的宁静,被晨鸡鸣叫所破、所导引。相比之下,贾岛的“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显得太过刻意雕琢。才华是天生的,再怎么个推敲也推敲不出来。

飞卿的七绝,堪比李白、王昌龄,而且是一样的信手拈来,随意挥洒。对比王昌龄的《闺怨》,飞卿这首《瑶瑟怨》毫不逊色:


冰簟银床梦不成,碧天如水夜云轻。

雁声远过潇湘去,十二楼中月自明。


这曲闺怨全然诉诸幽幽然的景色,不着痕迹,却将想要表达的全都表达了。因为梦不成,所以“碧天如水夜云轻”。雁声似乎是虚拟的,夜里看不见,但月光却是实在的。“月自明”既是月光的皎洁,又暗喻着思念者的心知肚明。如此高超的笔法,比之王昌龄,无疑要胜出一大筹。那么比之李白呢?李白有《望庐山瀑布》的气势,飞卿有《咸阳值雨》的绝妙:


咸阳桥上雨如悬,万点空濛隔钓船。

还似洞庭春水色,晓云将入岳阳天。


对比李白的“日照香炉生紫烟”,飞卿乃是“咸阳桥上雨如悬”;李白有“飞流直下三千尺”,飞卿有“万点空濛隔钓船”;李白昂首“疑是银河落九天”,飞卿企足“晓云将入岳阳天”。联想一下,后人的“春申门下三千客,小杜城南五尺天”,不知是否由此启迪?

飞卿另一首七绝《过分水岭》,似从刘禹锡的《竹枝词》中化出,将刘诗的末句“道是无晴却有晴”,翻写成飞卿的首句,“溪水无情似有情”。结果,别有洞天:


溪水无情似有情,入山三日得同行。

岭头便是分头处,惜别潺湲一夜声。


相对于刘禹锡《竹枝词》中的一派明朗,飞卿是一派纯真,犹如赤子与溪水相伴、相行、相友、相别,最后是依依不舍的一夜潺湲之声。赤子,溪水,童趣盎然,友情余音袅袅。这样的绝句,不要说杜牧,即便是王昌龄,即便是李白,也未必写得出来。实在是太纯净了。什么叫作复返婴儿?这就是。晚唐七绝,以此为冠。

不要说晚唐诸多诗家词家,即便是整个有唐一代的诗人之中,心地纯净如温庭筠者,恐怕很难数出第二个来。正因为这样的纯净,温庭筠将先前由歌妓演唱的词曲词牌,写出了空前的人文境界。倘若说诗为心声自诗三百的风诗始,那么词乃情物,无疑是由温庭筠开启的。因为心地纯净,故而飞卿之词将恋情写得极其美丽。这是著名的《梦江南》: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洲。


说是闺怨也罢,相思也罢,全篇不着一字,仅以“独倚”、“肠断”示之。全部的思念,聚焦于“过尽千帆皆不是”,莫大的失望,转而变成了“斜晖脉脉水悠悠”。夕阳的余晖,脉脉含情;无尽的思念,如水悠悠。短短几句之间,情思深长,景色浩渺。

飞卿还有将浩渺与日常相交织的本事,比如这首《更漏子》:


柳丝长,春雨细,花外漏声迢递。惊塞雁,起城乌,画屏金鹧鸪。

香雾薄,透重幕,惆怅谢家池阁。红烛背,绣帘垂,梦长君不知。


起笔相当细腻,柳丝、春雨,一者长,一者细,细长的情思,跃然纸上。经漏声过渡,至塞雁,景象变得浩阔起来,并且又暗中以昭君故事作背景铺垫。如此浩瀚,颇有难以回收之虞。不料,飞卿笔锋轻轻一转,“画屏金鹧鸪”,转入闺房。经薄雾、重幕,悄悄潜入闺室,然后再是红烛、绣帘,至入梦。梦见所爱,醒来又幽幽地问所爱,你知不知道梦见你了?哇,几乎是一部小说的内容。后世柳三变的词风,显然受此影响。温词虽然缠绵,却并非愁云惨雾,常常会有明亮轻快的画面,如这首《菩萨蛮 》: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此处也有梳妆,但并不断肠,而是懒起,而是花面交相映,快乐得不行。“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日常的新婚燕尔,被写得栩栩如生,阳光明媚。但这首《更漏子》却是相思得苦,感觉像是有宋李清照南渡之后的晚唐预演:


玉炉香,红蜡泪,偏照画堂秋思。眉翠薄,鬓云残。夜长衾枕寒。

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不再浩瀚了。全然是画堂秋思,聚焦于眉翠、鬓云、寒枕。雨打树叶,一叶叶,一声声,在空空荡荡的石阶上雨滴到天明。真可谓凄凄惨惨戚戚呵。

有唐一流诗人不少,但同时又是上乘词家的不多,庶几就是温飞卿一个。李白、白居易都填过词,却皆填不到这个份上。词乃情物,李白、白居易二位都于情茫然,故而很难以情入词。李白所填之词,状物写景,并不差。比如《忆秦娥》: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

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或者《菩萨蛮》:


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

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


从诗的角度看,无疑好看。但词乃情物,这两首词缺的刚好就是情。但不要以为《长恨歌》作者白乐天就懂情了,几乎与谪仙人同为情盲。看看这首《花非花》: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好吧,找出白乐天最像样的言情词作,《长相思》:


深画眉,浅画眉,蝉鬓鬅鬙云满衣。阳台行雨回。

巫山高,巫山低,暮雨潇潇郎不归。空房独守时。


不是云,便是雨,还有就是巫山高,巫山低。与其说是言情,不如说是泄欲。当然,比薛蟠斯文一些。

这是乐天的另一首《长相思》: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吴山点点愁。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


通俗是很通俗,只是流得太过分,太俗气,几近俚语村言。稻田里插秧的农妇还可以唱得更加清新:天上水,地上流,小两口打架不记仇。

由此反观温飞卿,方知此才难得,太难得。若就唐诗而言,飞卿当是与义山比肩而立的晚唐两大家。若就填词而言,飞卿无疑一代开山宗师。若就心地纯净而言,整个有唐诗人当中,无出其右。顺便说一句,正是如此一尘不染的心地,飞卿才会婉拒鱼玄机的求爱。因为有此心地者不会想到人家所爱的,就是他那颗晶莹的心,反而会因为自己的年龄、相貌或者位卑、贫困等等而自惭形秽。再想顺便说一句,倘若飞卿处在元稹的位置,就不会有始乱终弃发生,哪怕冒着忤逆世道的风险,飞卿照样会义无反顾。至于薛涛,相遇相爱的倘若是飞卿,那么终生有托。当然了,倘若鱼玄机遇上元稹,可能也会圆满收场。所以说,世事无常,命运诡谲。

有唐诗家的几座巅峰,初唐有王勃、刘希夷双峰并峙,张若虚遗世独立;盛唐当然首推李白;中唐标高,李贺也;晚唐便是温、李两家,交相辉映。倘若要说诗言志的话,那么杜工部可以算一个。但要说诗为心声,杜工部却过度有头脑。为理想所苦者,脑筋很憔悴。但真要说有没有头脑,杜工部又不能算很有头脑者。倒是不怀稷契之志的李商隐,头脑清醒得很。一旦入诗,又不为理想所纠缠,全然发乎于心,止于心。诗为心声,飞卿如是,义山亦如是。

义山诗作,世人首推《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首联足以令人一下子神色黯然。颔联既迷蒙,又凄婉。颈联泪洒沧海月明时,烟起蓝田暖日间。尾联蓦然一个反诘,追忆因为惘然而显得更加痛切难忘。如此凄迷,已然绝唱。殊不知,义山尚有更为精湛更加缠绵的千古绝响《无题》,如是: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倘若说,《锦瑟》出入于追忆和梦思,那么,这首《无题》则是将情丝全然系于生死之间,有道是:“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任何海誓山盟,在这样的决绝面前,都会显得苍白无力。此情之深之切,即便说义山是个情种,都像是低估了他的深情。

不妨比较一下元稹悼念亡妻的《遣悲怀》三首之中最出色的那一首:


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

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

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

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这里摘录义山同样思悼旧情的《燕台诗四首》。相对于“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义山劈面而来的《春》是:“醉起微阳若初曙,映帘梦断闻残语。”与元稹的直白不同,义山的“若初曙”,“闻残语”,含蕴得恍如起自青萍之末。彼此同样言及衣物,元稹是“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义山是“衣带无情有宽窄,春烟自碧秋霜白” 。元稹笔下的衣裳、针线都是摊开眼前的物件,而义山笔下的衣带,却与身相连、与心相系、与情相关到了密切不可分的地步,故而后世柳永会有“衣带渐宽终不悔”之句。彼此同涉旧人旧伴,元稹是相当日常的“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义山是直指灵魂的“蜀魂寂寞有伴未?几夜瘴花开木棉”。元稹最后将悼亡之情推向常识常情,“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义山却将相思从日常情爱中提起又放落,“欲织相思花寄远,终日相思却相怨” 。相思到相怨的地步,致使寄远的相思更为源远流长。那要相思到什么程度呢?义山在末首《冬》有言:“冻壁霜华交隐起,芳根中断香心死。”蜡炬成灰,春蚕到死。

情无高低优劣之分,然诗有深浅幽白之别。元稹也罢,义山也罢,与其所爱都同样的一往情深。但元稹的悲怀日常而浅白,义山的情诗沉潜而幽深。不同的风格,源自不同的个性,不同的禀赋。微之如云,义山,是山。

与飞卿一样,义山也是律绝俱佳。比之于飞卿,义山更擅七律,如《锦瑟》、《无题》二首绝唱,冠绝唐诗。义山七绝不少,且也时有佳作,足与飞卿媲美。比如这首著名的《夜雨寄北》: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夫妻深情往往是相当日常的,但同样是日常,元稹仅止于铺陈,惟义山洞幽烛微。巴山夜雨在诗中的迭出,前者是当下的,后者是未来的,希冀中的,从而显得相当隽永。义山的含蓄,通常具有这样的感染力,能引人入胜,或者深思,或者遐想。

但是,义山有时也会直抒胸臆,比如这首《梦泽》:


梦泽悲风动白茅,楚王葬尽满城娇。

未知歌舞能多少,虚减宫厨为细腰。


全诗聚焦于对宫女的深切同情,笔锋犀利,直斥楚王。这与杜大官人的“商女不知亡国恨”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情怀。杜牧将国家兴亡归咎于商女无知,义山则毫不含糊地谴责君王的昏庸,怜惜宫女的凄苦和无奈。

从义山诗作的字里行间,可以看出义山其人的个性:倘若以汉末党锢诸君类比的话,那么义山好比李膺;倘若将义山置入《红楼梦》里大观园女儿世界的话,那么义山是探春那样的人物。义山的这种个性在于,清醒,坚定,正直,自尊。清醒者,“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坚定者,“岂有蛟龙愁失水,更无鹰隼与高秋”;正直者,有如“管乐有才终不忝,关张无命欲何如”;自尊者,则有如“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义山一生,仕途坎坷。并非义山运气如何不佳,而是义山不会钻营也不愿钻营。义山本与令狐家族有交情,却娶了李德裕派的骨干王茂元的女儿,并且还夫妻感情甚笃,根本不考虑这桩婚姻对自己的政治前途有何利弊。义山的从仕,并非只是为了做官,而是有明确的政治抱负:痛恨宦官弄权,颇有陈蕃、李膺之志。义山的政治志向不是像杜工部那类凌空虚蹈的稷契贤臣理想,而是实实在在的兴利除弊,诚如其《有感二首》中所言:“苍黄五色棒,掩遏一阳生。古有清君侧,今非乏老成。”此乃如曹孟德当年在京城里威慑群小之志也。义山不是一个只知读死书、死忠君的傻儒生,凡事皆有自己的主见,并且还质疑过孔孟之道,曰:“孔氏于道德仁义外有何物?”有这样的质疑,才会有《咸阳》一诗所不经意地流露的史识:


咸阳宫阙郁嵯峨,六国楼台艳绮罗。

自是当时天帝醉,不关秦地有山河。


天帝醉者,意喻命运使之然也,而并非杜牧所言“不暇自哀”也。其中,以秦国的“郁嵯峨”对峙六国的“艳绮罗”也可谓意味深长,一者贫穷而峥嵘,一者富庶而安逸。义山虽然未必意识到,秦败六国不过是重复了周室灭殷商的老皇历而已,但也隐隐约约感觉到了西秦和六国之间的差异。

义山最为难得的是,还颇有灵性。曾经在王屋山学道,并且有过陶潜式的“渴然有农夫望岁之志”。义山似乎并没有留下许多求道问仙的诗句,但这首《同崔八诣药山访融禅师》,却颇有空灵的意趣:


共受征南不次恩,报恩惟是有忘言。

岩花涧草西林路,未见高僧只见猿。


在《锦瑟》中,义山曾有“只是当时已惘然”,此处则是“报恩惟是有忘言”。这种惘然、忘言的恍惚感,与其说是一种朦胧,不如说是一种深度。因为思考一旦深到不能再深的时候,才是惘然的,忘言的。重情的义山是个非常有头脑的诗人,同时又具有一般诗人很少具备的灵性。或许正是这样的灵性,使义山之情显得如山一般的凝重,使义山于政治于历史的见识卓然超群。倘若义山置身东汉末年,当是曹操的知音,或周瑜的挚友。无奈晚唐的政治,哪有那般人物?义山只能屈居人家的屋檐底下,或者小幕僚,或者小公务员。有必要指出的是,义山的情爱诗与义山的政治诗、怀古诗、咏史诗是分得很清楚的。世人不必在义山的诸多无题诗中穿凿附会什么政治奥义。义山的《行次西郊作一百韵》已然畅言了自己的政治见解,世人不需要再到他的无题诗里去胡乱搜寻了。借用其一百韵中的结句,可说是:“慎勿道此言,此言未忍闻。”

义山、飞卿两位,义山是个清醒而又重情的诗人,飞卿是个潇洒而性情的诗人。义山有抱负又有政治头脑,不屈从、不阿谀。飞卿根本不把朝廷、庙堂当回事,爱怎么搞笑就怎么搞笑,然一旦主持国子监试,就会公道得让权贵们恨得咬牙切齿。这两位在仕途上的失意,是必然的,性格使之然也。这两位都是顶尖的文学大家。义山的律绝皆美,都有绝唱绝响,成为唐诗的标高。飞卿在律绝中,以性情写景状物,以性情怀古悲史,可称晚唐与义山并列的大诗家;飞卿同时又是一代词宗,在一曲曲小令中写绝情思情爱,思得凄迷,爱得婉约;其思其爱又皆阳光明媚,了无阴柔之气。倘若说义山有如肖邦,那么飞卿无疑是莫扎特。肖邦的《夜曲》好比义山的无题诗。反过来说,义山的有题诗就像是肖邦的叙事曲,比如悼念亡妻的《正月崇让宅》:


密锁重关掩绿苔,廊深阁迥此徘徊。

先知风起月含晕,尚自露寒花未开。

蝙拂帘旌终展转,鼠翻窗网小惊猜。

背灯独共余香语,不觉犹歌起夜来。


说是叙事,实乃倾诉,只是诉说得十分幽然,仿佛只有一处有涉家常细节,“背灯独共余香语,不觉犹歌起夜来”,却是无限心事,无数岁月。惟有读过了这样的诉说,方才能够领略《悼伤后赴东蜀辟至散关遇雪》里的寥寥数语:


剑外从军远,无家与寄衣。

散关三尺雪,回梦旧鸳机。


义山生前感叹“无家与寄衣”,身后却不知后世何人与说诗。喜欢李义山者,熙熙然也;明白李义山者,寥寥然。温飞卿的遭际也一样。生前有好友送飞卿被贬谪方城赴任,竟然将鹦鹉比附飞卿:“凤凰诏下虽沾命,鹦鹉才高却累身。”飞卿者,鹰鸷也。飞卿好友当用《离骚》语辞喻之“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方才合乎飞卿其人。义山无题,飞卿诗词,身后遭际与他们生前一样,难以见容与浊世浊地浊士浊物。但愿世人能在聆听莫扎特时想到温飞卿,在倾听肖邦时想到李义山。如斯,足矣。

晚唐诗至温、李二大家,尚未唱绝。义山有姨侄韩偓,少时便才惊四座。义山特此赠诗:


十岁裁诗走马成,冷灰残烛动离情。

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


尽管义山此处的“雏凤清于老凤声”只是意指韩偓诗才胜过其父韩瞻,但有趣的是,无论是其人还是其诗,韩偓都仿佛其姨夫李商隐的续篇。韩偓在政治上与李商隐一样清醒,坚定,行事冷静,极有自尊,无所畏惧,并且又同样地痛恨宦官。平定叛乱,韩偓助昭宗复位有大功,却并不居功自傲。朱全忠专权骄横,诸臣皆畏,一个个起身站立以示恭敬。惟独韩偓端坐,如如不动,且口称“侍宴无辄立”拒绝起立。及至朱全忠弑昭宗立哀帝,矫诏韩偓回京复职,韩偓不加理睬,远走他乡,自赣入闽。及至朱全忠篡唐自立改国号,韩偓索性隐居南安,躬耕葵山脚下,自称“玉山樵人”。结果,当年李商隐欲学陶潜的“渴然有农夫望岁之志”,终由韩偓实现了。这姨夫、姨侄俩的个性,惊人地相像。

很奇怪寅恪先生何以对韩偓的《香奁集》那么微词,韩偓的人品也罢,个性也罢,理当是寅恪先生所钦佩的人物。寅恪先生晚年的壁立千仞,与韩偓暮岁的躬耕南安,何其相似?即便是韩偓的《香奁集》,与寅恪先生的“著书惟剩颂红妆”亦可谓异曲同工。《香奁集》是女性之颂,《柳如是别传》是颂赞女性。区别仅在于寅恪先生于柳如是颂赞之中掺入了家国情怀,而《香奁集》是纯粹的情爱礼赞。难道说,商女非得知道了亡国恨才是美丽的?不涉亡国不亡国的商女难道就不美丽了?

为此,特意查看了施蛰存先生的《唐诗百话》,发现竟然对《香奁集》持寅恪先生完全相同看法:


这部诗集中所收都是描写女色和男女偷期密约的艳情诗,风格是继承李商隐的,但创作方法没有李商隐的朦胧隐晦。这一集诗被视为唐诗中最下流的,它在后世产生了许多不良影响。明清两代的色情诗人,都喜欢做这种诗,可以清代王次回的《疑云集》、《疑雨集》为代表。才子佳人小说中的“有诗为证”,也都是这一派的诗,例如清末的《花月痕》,民国初年鸳鸯蝴蝶派小说《玉梨魂》和《雪鸿泪史》,都是。


施先生与寅恪先生都是本笔一向所尊重的前辈,但在韩偓《香奁集》的看法上,本笔无法苟同。似乎是为了替韩偓稍作辩解,施先生又说:


但是,也有人以为韩偓是个正人君子,不是温飞卿那样的轻佻才子。《香奁集》中的诗,表面上看虽然赋咏的是男女私情,但骨子里却是暗写他和昭宗的君臣际遇。正如李商隐有些艳情诗是暗写他和令狐绹的关系。这样一讲,《香奁集》就成为一部有政治比兴的诗史了。清代末年,有一位满族诗人震钧写了一部《〈香奁集〉发微》,就运用这个观点给集中所有的诗作了笺释。


本笔看了施先生接下去所引证的震钧论述,虽然自成一说,但骨子里是以政治寓意穿凿言情诗的传统套路。前人用这种套路穿凿屈原《离骚》,又用这种套路穿凿李商隐的无题诗,震钧则继续以这种套路穿凿韩偓的《香奁集》。施先生的评说,本笔只认同一句话,即《香奁集》“风格是继承李商隐的,但创作方法没有李商隐的朦胧隐晦”。

本笔绝不认同韩偓《香奁集》是下流的,一如绝不认同温飞卿是轻佻才子。要说下流,樊川居士在诗中流露出来的对商女的鄙视、对可望而不可即的诸多美人的欲念,才真正叫作下流。

本笔认为,《香奁集》虽然没有李商隐的无题诗那么含蓄,但也并非香艳得如同《西厢记》里的张生莺莺幽会那般袒露无遗。施先生与寅恪先生那么下结论,不由让人怀疑他们是否认真仔细读过《香奁集》。因为韩偓笔下的所谓香艳诗,并非聚焦于男女幽会,而是注重刻画聚合离散的心境和情愫,更多的篇什乃是一曲曲的女性颂赞,犹如法国印象派画家雷诺阿的仕女画。与寅恪先生“著书惟剩颂红妆”相类,《香奁集》也是韩偓对晚唐政治彻底绝望之后,隐居福建南安胸臆之作。或许因为如此,导致后人附会出什么政治寓意。事实上,应该是当政治抱负无以施展之后,韩偓打开了内心深处的另一扇门:对世间情爱的体味以及对女性的爱怜和赞美。随意例举一首《咏手》,便可知这样的礼赞,是多么的可爱,多么的雅致。


腕白肤红玉笋芽,调琴抽线露尖斜。

背人细撚垂胭鬓,向镜轻匀衬脸霞。

怅望昔逢褰绣幔,依稀曾见托金车。

后园笑向同行道,摘得蘼芜又折花。


玉笋牙般的少女手,调琴抽线,撚鬓匀脸。有怅望,有憧憬,但骨子里依然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摘芜折花之际笑得无拘无束。真正是清水芙蓉,天然无饰。有如贝多芬那曲晨曦般清纯的钢琴小品《致爱丽丝》。

从李商隐的言情诗里,人们可以读出诗人情感生活的些许折射,尤其是致意爱妻、或者悼念亡妻的诗作。但从韩偓《香奁集》里,直言情爱的篇什并不很多,大都是女性的日常人生,女性的绰约风姿,女性的美丽神态,诸如《咏浴》、《咏手》、《松髻》、《妒媒》、《昼寝》、《忍笑》、《春昼》、《闺怨》、《闺情》、《秋千》等等。其中,有《咏浴》如是:


再整鱼犀拢翠簪,解衣先觉冷森森。

教移兰烛频羞影,自试香汤更怕深。

初似洗花难抑按,终忧沃雪不胜任。

岂知侍女帘帷外,剩取君王几饼金。


活画一幅深宫娇娘的浴照,令人想起安格尔的古典主义浴女画面。当然,安格尔《土耳其浴室》里女裸体的圆润线条展示的是世俗风情,而这幅深宫女浴图描绘的是宫中娇娘的婀娜羞涩。与白乐天写女性仅止于容貌截然不同,韩偓《香奁集》更注重的是,于女性诸多情愫意绪的洞幽烛微。比如《闻雨》:


香侵蔽膝夜寒轻,闻雨伤春梦不成。

罗帐四垂红烛背,玉钗敲著枕函声。


深闺里的温香暖玉,为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所透,以致闺中女子感觉到了夜寒。全诗不涉一字孤寂,而是不动声色通过闻雨的细节,并且透过“梦不成”一语,悄然写出深闺中的孤寂。同样的笔法,亦见诸《绕廊》:


浓烟隔帘香漏泄,斜灯映竹光参差。

绕廊倚柱堪惆怅,细雨轻寒花落时。


也是细雨轻寒,只是不在闺中,而在廊下。那细雨不是闻听的,而是愁看的。比起《闻雨》里的“梦不成”,此处是“堪惆怅”。皆是幽幽怨怨的美丽。此情此景无疑是个人的,当下的,转瞬即逝的,由于诗人细腻优雅的笔触,而被停格为一个个美丽的永恒。

《香奁集》里令人瞩目的《五更》,算是比较明确的言情之作:


往年曾约郁金床,半夜潜身入洞房。

怀里不知金钿落,暗中惟觉绣鞋香。

此时欲别魂俱断,自后相逢眼更狂。

光景旋消惆怅在,一生赢得是凄凉。


这可以说是张生与莺莺的偷情,也可以说是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幽会。若硬要说这样的诗香艳,那也不过是后主的“教君恣意怜”罢了。与其说是艳情,不如说是男女之间的天经地义。用李商隐的说法,就是“相见时难别亦难”。其实,无论是韩偓这样的情诗,还是后主那样的艳词,皆为男女之间相亲相爱之如歌的行板。从世俗层面上说,是人之常情;从情感层面上说,是人世间永恒的性爱主题;从艺术层面上说,是缠绵悱恻的情爱之花。就像这首七律,首联、颔联是相爱细节,颈联、尾联是离别后的惆怅和凄凉。何来浮薄之有?非常惊讶这一千多年的诗词审美观念之庸俗,也非常惊讶那么庸俗的审美观念竟然连陈寅恪、施蛰存先生都未能幸免。须知,就算这两位先生没看过雷诺阿的绘画,但也不会不知道波提切利《维纳斯的诞生》吧?倘若连《维纳斯的诞生》都可以接受的话,那么何以非要认定《香奁集》浮薄放荡呢?《维纳斯的诞生》里的女神是美丽的,何以《香奁集》里的女子就是浮薄放荡的呢?

倘若要细细品味《香奁集》,足以一部论著。本笔曾在《明日池塘说韩偓》一文中略有概说,并且特意指出,《红楼梦》开篇中“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之叙述风格,很明显是受了韩偓《香奁集》自序中“柳巷青楼,未尝糠秕;金闺绣户,始预风流”笔法的影响。

归隐后的韩偓,已然一介躬耕南安的布衣,体味世间人情爱情以及离合悲苦是可能的,若是非要说苦苦思恋已经被弑的君王,那也太被《离骚》被屈原了。韩偓彼时的心境,比较准确的解读,应该是与南渡后的李清照相像,“八尺龙须方锦褥,已凉天气未寒时”,颇类于易安的“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只消仔细阅读《香奁集》就可以发现,字里行间充满这样的凄楚。《香奁集》一面颂赞着女性的美丽,一面抒发着隐逸者于浊世的无奈。这部诗集几乎就是《红楼梦》的先声,或者说《红楼梦》的基本要素,即女性颂赞和人世悲凉,在这部诗集里都已经先行具备在那里了。就此而言,陈寅恪先生和施蛰存先生之于《香奁集》的误读或误判,实际上无意中标出了他们之于《红楼梦》的距离,不说遥远,至少是陌生的,可能是茫然的。世人只知《西厢记》、《牡丹亭》是《红楼梦》的先声,殊不知,曹雪芹真正的知己,恰好是韩偓这样的晚唐诗家。

韩偓是继李商隐之后的又一晚唐诗歌大家,《翰林集》与李商隐的咏怀诗相当,《香奁集》有类于李商隐的无题诗或言情诗。诗为心声,韩偓有与李商隐一样坦荡如砥的心胸,有道是:


总得苔遮犹慰意,若教泥污更伤心。

临轩一盏悲春酒,明日池塘是绿阴。


词乃情物,《香奁集》虽然不是填词,但已经颇具词的品质。这是《香奁集》独具的审美内涵,可能连韩偓自己都不曾想到,不怎么填词,却在《香奁集》中触及了词的特质。

此前没怎么读过施蛰存先生的《唐诗百话》,仅因评说韩偓而翻查了一下,令人扼腕。不意间,又发现,施先生将韩偓的《翰林集》与韦庄的《浣花集》并列,说:


这一集中所收都是他平日抒情、咏怀、唱和、记事的诗,诗格清丽,与韦庄的《浣花集》相似。


韦词约有几十首,近人刘毓盘辑作《浣花词》,当与韩偓的《香奁集》相类,而与韩偓的《翰林集》有别。

晚唐词家,世称温、韦。其实,除了温飞卿、韦端己之外,韩偓可以算半个。这并非意指韩偓是半个词人,而是说其《香奁集》的以诗入词。诗为心声,词乃情物。《香奁集》以诗的形式,写出颇具情物品质的词意。比较韦庄的《浣花词》与韩偓的《香奁集》,可以发现两者惊人地相似,虽然两者形式有异,一者是词,一者是诗。与《香奁集》里的《五更》相对应,《浣花词》里有《浣溪沙》如斯:


夜夜相思更漏残,伤心明月凭阑干,想君思我锦衾寒。

咫尺画堂深似海,忆来惟把旧书看,几时携手入长安。


韦庄的另一首《浣溪沙》,有类于《香奁集》里的《绕廊》:


惆怅梦余山月斜,孤灯照壁背窗纱,小楼高阁谢娘家。

暗想玉容何所似,一枝春雪冻梅花,满身香雾簇朝霞。


倘若说,《香奁集》以诗入词,那么韦庄的填词却填得像诗言志般坚如磐石。在《香奁集》里,女子的孤寂是暗示出来的,但韦庄的《浣溪沙》却直笔笔一句“孤灯照壁背窗纱”。《香奁集》极尽词的柔婉,而《浣花词》却充满着诗的硬朗。比如这首《菩萨蛮》: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炉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且不说起首“人人尽说”、“游人只合”直不隆通,也不说结尾“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斩钉截铁,即便是“炉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那样的笔调,也了无温婉可言。不知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的断言,“温飞卿之词,句秀也;韦端己之词,骨秀也;李重光之词,神秀也”,是否缘此而得出的。亦即,由于韦庄把词句写得硬邦邦的,于是就显得“骨秀”了。本笔丝毫没有唐突观堂前辈的意思,只是觉得硬将飞卿、端己之词分出“句秀”、“骨秀”,好像不太靠谱。倘若“句秀”、“骨秀”不成立,那么李重光的所谓“神秀”,也就无从说起来。

事实上,硬要按照王国维的划分,后主在宫中的情词远比飞卿“句秀”多了。飞卿填词再“梳洗迟”、再“梦长君不知”,也比不得后主的 “一晌偎人颤”那么缠绵悱恻。同样道理,韦庄的情词总是从大处着笔,不像韩偓《香奁集》那样,擅长洞幽烛微。因此,用“句秀”、“骨秀”之类的区分,看上去很像那么回事,实际上是不着边际,不着情感的边际。王国维于词乃情物,完全茫然。不知情何物,焉知词之秀?

韦庄的填词虽然颇知词乃情物,但男人家的胸臆居多,女儿家的心思甚少,从而使其填词往往具有诗为心声的特征。比较一下韦庄的《归国遥》:


金翡翠,为我南飞传我意。罨画桥边春水,几年花下醉。

别后只知相愧,泪珠难远寄。罗幕绣帏鸳被,旧欢如梦里。


与其另一首《菩萨蛮》:


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翠屏金屈曲,醉入花丛宿。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


心声的硬朗远多于情物的柔婉。《归国遥》里“几年花下醉”,顿成“旧欢如梦里”,从而“泪珠难远寄”。《菩萨蛮》里是从“醉入花丛宿”的放浪形骸,到“白头誓不归”的决绝。韦庄并非不知情为何物,而是颇有男儿有泪不轻弹的硬气,从而被王国维误认作骨秀。

不过,真要说骨秀,韦庄的《秦妇吟》倒是确实有此气度。


中和癸卯春三月,洛阳城外花如雪。

东西南北路人绝,绿杨悄悄香尘灭。

路旁忽见如花人,独向绿杨阴下歇。

凤侧鸾欹鬓脚斜,红攒黛敛眉心折。

借问女郎何处来?含颦欲语声先咽。

回头敛袂谢行人,丧乱漂沦何堪说!

三年陷贼留秦地,依稀记得秦中事。

君能为妾解金鞍,妾亦与君停玉趾。


接下去是一篇长长的倾诉,详细述说了黄巢作乱所导致的极其惨烈的荒凉景象:


长安寂寂今何有?废市荒街麦苗秀。

采樵斫尽杏园花,修寨诛残御沟柳。

华轩绣毂皆销散,甲第朱门无一半。

含元殿上狐兔行,花萼楼前荆棘满。

昔时繁盛皆埋没,举目凄凉无故物。

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


这首叙事诗虽然借妇人之口诉说末世图景,但笔力相当雄健。世人将此作与《孔雀东南飞》、《木兰辞》相提并论,誉之为“乐府三绝”,是成立的。比起杜甫的“三吏三别”,韦庄的《秦妇吟》更加具有史诗意味。不仅气象开阔恢宏,而且描述细致,各种人物的各种遭际,栩栩如生,历历在目。并且,从序诗到妇吟,一气呵成。逼真的叙述描绘,既具叙事的写实魅力,又是历史的宝贵见证。有趣的是,后世的官府士子因为当年京城长安“天街踏尽公卿骨”的空前蒙尘而不愿多提此诗,而草莽又出于引黄巢为同道的缘故,拒绝正视如何肆意作乱以致生灵涂炭的历史真相。于是,文学参考资料上会津津乐道《孔雀东南飞》、《木兰辞》甚至杜甫的“三吏三别”,却不会将《秦妇吟》选入。

若要说元、白首倡的新乐府运动至晚唐有何成就,那么就是韦庄的《秦妇吟》了。此作呈现的全然是充满人本色彩的悲悯情怀,了无政治正确的作秀意味。人本与民本,截然有异。杜甫继承的是孟轲开创的民本理想,而非人本情怀。民本把人看作黎民百姓,对应于朝廷官府。人本把人看作一个一个的,当下的,而非群体的或者被群体的。人本以人的尊严为核心,民本以为民伸张作宗旨。

杜甫的“三吏三别”是民本的,《孔雀东南飞》是人本的。因此,《秦妇吟》之于《孔雀东南飞》的承继,是人本的主旨,而不是民本的立场。民本者,通常具有政治正确的特征,从而容易流于作秀。新乐府运动虽说颇有诗系民间、情系民间的意思,但也有不少作秀之作。中唐有李绅者,《悯农》诗云:“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一旦官袍加身,立马奢侈挥霍。晚唐有杜荀鹤者,又是《乱后逢村叟》,又是《山中寡妇》,有道是:


夫因兵死守蓬茅,麻苎衣衫鬓发焦。

桑柘废来犹纳税,田园荒后尚征苗。

时挑野菜和根煮,旋斫生柴带叶烧。

任是深山更深处,也应无计避征徭。


并且还曾在《投长沙裴侍郎》一诗中作峥峥之言:“男子受恩须有地,平生不受等闲恩。”及至真的被带到朱全忠面前,马上战战兢兢,诚惶诚恐得不行,龙模龙样的诗人,结果变成了一条毛毛虫,最后向那个草头王献上谄媚诗如斯:


同是乾坤事不同,雨丝飞洒日轮中。

若教阴朗长相似,争表梁王造化功。


作政治正确之秀的诗人士子,一般都品行堪虞。古今中外,鲜有例外。因此,韦庄人本歌吟在中、晚唐新乐府诸多持民本立场的诗家之中,无疑鹤立鸡群,即便元、白,都相差一截。元白成就,仅止于唐诗,而韦庄《秦妇吟》,却与汉乐府、南北朝乐府的两大名作鼎足而立。同样是避典拒拗的用语浅白,白乐天的乐府歌行格局有限,历史观察也皮相而已,比不得《秦妇吟》之于晚唐历史的洞察。更不用说韦庄的既非庙堂、也不江湖的人本立场,既直面朝廷的昏庸、官府的无能,又坦言草寇的暴虐、同情无辜百姓的悲惨境遇:


奈何四海尽滔滔,湛然一境平如砥。

避难徒为阙下人,怀安却羡江南鬼。


《秦妇吟》的结尾处,诗人之无奈之悲愤,赫然可见。由此再回首韦庄的《浣花词》,便可知何以写得那么的硬朗。个性使之然也。

韦庄与杜甫一样,也是个有兼济之志的儒生,“平生志业匡尧舜”。与杜甫不同的是,韦庄并非空言理想,而具有实际的政治操作能力。无论是出使西川,还是襄助王建,韦庄皆有建树。在唐末年间的动荡时局之中,士子能够不移志、不苟且,已经相当不易,更何况能够有所建树。由此可见,王国维所说韦庄骨秀,其实是韦庄那种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的品格。这也是韦庄词作《浣花词》何以写得那么硬朗的原因所在。韩偓能够在《香奁集》里柔婉,因为已然退隐,“明日池塘”者,水性也,故而可以将诗写得宛如词作般的温润如玉。但韦庄却始终置身政治风云,只能以天行健的方式保持热情,保持火一样的向上,所以词作比较阳刚。此处再作例举,其六首《清平乐》的其一、其六:


春愁南陌,故国音书隔。细雨霏霏梨花白,燕拂画帘金额。

尽日相望王孙,尘满衣上泪痕。谁向桥边吹笛,驻马西望销魂。


绿杨春雨,金线飘千缕。花折香枝黄鹂语,玉勒雕鞍何处。

碧窗望断燕鸿,翠帘睡眼溟濛,宝瑟谁家弹罢?含悲斜倚屏风。


且不说其他,仅看这二首《清平乐》的结尾,便可见出韦庄的以柔致刚风格。“谁向桥边吹笛,驻马西望销魂”,“宝瑟谁家弹罢?含悲斜倚屏风。”驻马西望,含悲斜倚。何其刚硬?仿佛不是在诉说儿女情长,而是在讲述将士出征。

本笔将韦庄的《秦妇吟》看作晚唐诗歌的一个句号,同时又将韦庄的《浣花词》与温庭筠在《花间集》里的词作、还有韩偓《香奁集》认作南唐二主和冯延巳的先驱。三者之间,韩偓的《香奁集》最具审美价值,因为是后世文学经典《红楼梦》最直接的先声。温、韦是互相媲美的,温词美在纯净的性情,韦词美在火性的品格。《香奁集》是一汪清水,一直流到《红楼梦》的那条灵河里。晚唐诗词,如此落幕。


二〇一六年三月二十一日完稿于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