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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诗宋词解:诗为心声,词乃情物
1.1.1.4 三 中唐:元白主流,柳刘双璧,李贺最耀眼

三 中唐:元白主流,柳刘双璧,李贺最耀眼

以李白、杜甫为标记的盛唐气象过后,便是以元、白为主角的中唐诗风。当时的文坛领袖人物如韩愈,不过是个引子罢了。值得一提的是,与韩愈相近的柳宗元,与元、白交好的刘禹锡。最为光彩夺目的,数李贺。

初唐诗人热衷政治,投身政治。盛唐诗人有志于政治,然熟谙政治且能够在庙堂里安身立命的却很少,可以屈指数出来的恐怕也就是王维、张九龄、贺知章而已。李白、杜甫、孟浩然都是有心无力,或者说是志大才疏,尽管他们对仕途抱有各各不同的幻想。及至中唐,诗人对政治的热情明显减弱。诗人们尽管依然看重仕途,也很想在庙堂里有一立足之地,但他们的抱负却从政治理想转向了文学主张,其中最为突出的是韩愈的“文以明道”以及相应的古文运动,更为突出的是白居易的“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以及相应的、与元稹共同提倡的新乐府运动。

有关韩退之的评介,当数以苏轼在《潮州韩文公庙碑》里的这几句话最为著名:“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夺三军之帅。”这可能是苏轼比“大江东去”更为夸张的言辞,没有之一。韩退之倡言古文运动,固然纠正两晋以降那无文不骈的偏颇,但根本谈不上“文起八代之衰”。虽然汉末士子皆不以文章立身,而以政治事功著称于世,但也有诸葛亮的前、后《出师表》,彰显文思才情;魏晋南北朝有向秀《思旧赋》,陶潜《归去来兮辞》、《五柳先生传》、《桃花源记》,孔稚珪《北山移文》,王羲之《兰亭集序》;初唐有王勃《滕王阁序》,魏徵《谏太宗十思疏》,骆宾王《为徐敬业讨武曌檄》;乃至开元天宝年间,尚有李华《吊古战场文》,李白《与韩荆州书》。上述诸文,无论文意、文气、文笔、文采,皆为韩或者苏所不逮,何来八代之衰?韩可有李华如此悲悯么:“苍苍蒸民,谁无父母?提携捧负,畏其不寿。谁无兄弟?如足如手。谁无夫妇?如宾如友。生也何恩,杀之何咎?”韩可有骆宾王的如此气概么:“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韩可有陶潜的如此境界么:“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苏可及李白的如此雄阔豪放么:“白,陇西布衣,流落楚、汉。十五好剑术,遍干诸侯。三十成文章,历抵卿相。虽长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苏可及王勃的如此文采么:“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或者:“勃,三尺微命,一介书生。无路请缨,等终军之弱冠;有怀投笔,慕宗悫之长风。”王勃的一介书生也罢,李白的心雄万夫也罢,都是韩愈乃至苏轼远远及不上的气度。哪来的八代之衰!

有汉一代,散骈并行,司马迁《史记》文采,并不掩没司马相如的骈赋之绚丽。两晋以降,骈文过盛,以重古文纠之是有必要的,但并不存在前人皆衰、惟韩独大的景况。至于“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夺三军之帅”更是离谱。天下之溺,无关乎儒道失落。汉末儒道之盛,为历代王朝无出其右,结果留给后世的只是一个党锢悲剧而已。再说,韩倘若真的忠君,理当尊重唐宪宗的敬佛礼佛,而不是以儒道威慑之。宪宗之怒虽然事出有因,但最终也并没有将韩置于死地,事过之后,又依然将韩调回长安委以重任。君臣之间,孰明孰暗,一目了然。苏轼乱打个什么抱不平呢?

本笔曾在《妄人韩退之》中有说,儒史上先后有过董仲舒、韩退之、朱文公以及康南海四大妄人。其中,“韩退之在四大妄人当中是程度最轻的一个,虽然离谱,但危害不大。原因在于其智不高,其心也小。”韩的智商,不要说比之于嵇康、陶潜,或者李密、魏徵,即便比之于王维、贺知章,都要相差一大截。一千多年来,之所以被力捧,无非是捍卫儒道有功,诚如罗贯中编辑的《隋唐两朝志传》里杨慎所言:“韩愈佛骨一表,忠谅有余,功齐孟子而力倍。”其实,罗贯中在《三国演义》里的力灌孔孟教义之猛之烈,并不输给韩愈。相比之下,苏轼没头没脑的盛赞,乃不知就里之言,就像在“大江东去”中懵懂于史一样。杨慎才是个明白人,并且看出了韩的价值所在。

韩退之在《原道》、《师说》诸文中的思想,是不值一提的。儒生向来以偏见和夸张见长,韩的夸张前不及董仲舒,后不及朱文公,偏见倒是与孟轲有一拼,所以杨慎会说“功齐孟子而力倍”。孟只是把杨、墨归于禽兽之流,韩敢于朝着皇帝谤佛诋佛,愣头青得很。这并非韩真的勇夺三军之帅,而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无知无畏。韩并非不怕死,在华山顶上曾经被险峻之高吓得失声痛哭,写了遗书等死,从而留下“退之投书”的笑柄。倘若说韩有不怕死的时候,那么就是在他与权力合为一体的当口,比如身负朝廷重命前往镇州平定兵变,勇气百倍。或者在潮州刺史任上,以父母官的身份写下《祭鳄鱼文》与鳄鱼对话,要鳄鱼服从管辖的大义凛然。当然,韩最不怕死的是,为了纵欲而服丹以致中毒身亡。

倘若从喜剧的角度观察韩退之,会发现这是个很好笑也很好玩的人物。要而言之,那是心性与头脑的纠葛,一方面是颇有人情味的心性,一方面是为儒家教义所苦的头脑。韩文较多源自头脑的自以为是,韩诗则兼具两者。

若从心性与头脑纠葛来讲解韩诗,后世有关韩诗的众说纷纭,便可一目了然。北宋沈括有言:“退之诗,押韵之文耳,虽健美富赡,然终不是诗。”南宋张戒在《岁寒堂诗话》有说:“韩退之诗,爱憎相半。爱者以为虽杜子美亦不及,不爱者以为退之于诗本无所得。”清代刘熙载《艺概》则指出:“昌黎诗有正有奇,正者所谓‘约六经之旨而成文’,奇者即所谓‘时有感激怨怼奇怪之辞’。”

上述众说,数刘熙载所言最有见地。韩诗确实可分两大类,一类是“约六经之旨而成文”,一类是“时有感激怨怼奇怪之辞”。前一类诸如《元和圣德诗》、《琴操十首》、《归彭城》、《驽骥》、《南山诗》等,后一类诸如《谢自然诗》、《秋怀诗十一首》、《暮行河堤上》、《盆池五首》、《游城南十六首》、《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等。韩诗大致上效仿老杜诗,所谓“爱者以为虽杜子美亦不及”,应该是韩的脑残粉之言。韩的诗才不知比杜甫差多少,那堂而皇之的《元和圣德诗》比之杜甫的《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有如干草之于青苖。刘熙载的分类是恰当的,但其概括却不够简约。事实上,两类韩诗,一类是言志诗,一类是抒怀诗。言志所言者,儒教儒道也;抒怀所怀者,心性情致也。而这两类韩诗,全都远远及不上杜甫。同样是对战争的感叹,杜甫的“三吏三别”岂是韩的《归彭城》一类的诗作能望其项背的?同样是心性的抒发或情致的寄托,韩诗的“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哪里及得上杜甫的“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同样写春雨,在韩不过是“廉纤晚雨不能晴,池岸草间蚯蚓鸣”,惟有杜甫才能够抵达“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高妙。可见,沈括说韩诗“终不是诗”虽然极言,但也不见得如何唐突。韩一会儿怕死怕得要命,一会儿又大义凛然得令人吃惊,既有上谏皇帝迎佛骨之举,又有服丹身亡之迹。好玩是很好玩,但要说有什么诗意,却实在是无从说起。本笔以为,诸多韩诗之中最具代表意味的,应该是遭贬之际的《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

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说是悲剧吧,却看不出有什么悲壮之意。倘若他认定那封朝奏是正义的,符合天道的,那就理当显示百折不回的勇气,而不是可怜兮兮的“九重天”、“路八千”、“家何在”、“马不前”。最好笑的是,遭贬之后,了无死谏的勇气,却要装模作样地嚷嚷准备一死:“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韩的儒生头脑、七情六欲、或者借刘熙载的说法叫作“六经之旨”、“感激怨怼”,全都在这首诗里表达得淋漓尽致。再借用一下韩诗来形容这首韩诗,真正叫作:“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本笔总结:韩子本无才,权作大雪飞。

一个莫名其妙的人,莫名成了古文运动的先驱,然后又莫名被后世一再称颂不已,以致被另一个文坛领袖夸张成了“文起八代之衰”甚至“勇夺三军之帅”。而古文运动的历程,又刚好就是从韩愈到苏轼。除了柳宗元之外,八大家散文,大都官气太重,心胸有限,空泛自恋,格局逼仄。就文章的审美品质而言,既比不上魏晋南北朝,又比不上初唐盛唐年间。且不说其他,仅以其气度论之,韩愈也罢苏轼也罢,皆远远及不上李华的“苍苍蒸民”或者李白的“心雄万夫”。倘若没有儒家意识形态之助,韩愈不过是在无文不骈的风气下、回归汉代古文写作的始作俑者而已。至于其文其诗是否超越前人,当然可以众说纷纭,但不应该水涨船高。因为作俑,就一定超越,是根本不成立的。

被后世士子认作与韩愈比肩而立的柳宗元,无论其性情其抱负其处世皆与韩子大相径庭。同样来自官宦家庭,柳宗元显然要比韩愈实在多了。不仅在庙堂的施展抱负实在,而且为人处世也实在,吟诗作文更实在,了无诸如投书、服丹之类的好笑言行,也不作大而无当的《原道》、《师说》之论。身世沉浮与屈子相近,故而《沧浪诗话》的作者严羽赞誉柳子:“唐人惟柳子厚深得《骚》学。”

有唐一代,官场失意者并不在少数,何以严羽偏偏独钟柳子?须知,杜牧有说李贺诗作“盖《骚》之苗裔”,而严羽却断言“惟柳子厚深得《骚》学”。两说似乎相背。细想之下,杜牧说李贺者,侧重其诗才;严羽说子厚者,偏重于气质。李贺诗才直追屈子,子厚品性恍如灵均。

柳宗元作为王叔文政治集团、后世称作“二王八司马”的要角,官场跌宕,在所难免。关键是如何面对?柳宗元没有韩退之那种装腔作势的要死要活,顾影自怜的唉声叹气,而是直面贬谪,如如不动,颇有士可贬而不可屈的气度。有《笼鹰词》为证:


凄风淅沥飞严霜,苍鹰上击翻曙光。

云披雾裂虹蜺断,霹雳掣电捎平冈。

砉然劲翮翦荆棘,下攫狐兔腾苍茫。

爪毛吻血百鸟逝,独立四顾时激昂。

炎风溽暑忽然至,羽翼脱落自摧藏。

草中狸鼠足为患,一夕十顾惊且伤。

但愿清商复为假,拔去万累云间翔。


此乃柳宗元的自画像。没有“家何在”、“马不前”之类的怨怼之辞,全然是“飞严霜”、“捎平冈”、“翦荆棘”、“腾苍茫”的雄劲。

柳宗元不是一个喜欢说大话的人,其散文擅以小见大,洞幽烛微。就文章而言,唐宋八大家以苏轼的《赤壁赋》为最;然就文章所呈现的气质或者人格的峻峭而言,首推柳子厚。《永州八记》于小丘小潭小城之间,引出一番含蓄隽永的遐思:


吾疑造物者之有无久矣。及是,愈以为诚有。又怪其不为之中州,而列是夷狄,更千百年不得一售其伎,是固劳而无用,神者倘不宜如是,则其果无乎?或曰:以慰夫贤而辱于此者。或曰:其气之灵,不为伟人,而独为是物,故楚之南,少人而多石。是二者,余未信之。


景不大、话也不大,但寓意却既不小亦不浅。似乎是同样的以文明道,但在韩退之想明的是连自己都弄不清楚的儒道,而在柳宗元所明的却是朴素而坚实的为人处世之道。因此,柳子会在《天说》中直截了当地反驳韩的天之说:“子而信子之义以游其内,生而死尔,乌置存亡得丧于果蓏、痈痔、草木耶!”这与其说是理念的有异,不如说是为人处世的泾渭分明。

相对于韩退之的“浮云柳絮无根蒂”,柳宗元是“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倘若硬要说两者皆儒,那么韩退之者儒,董仲舒之儒也;子厚者儒,陈蕃、杜密之儒也。严羽说柳子深得《骚》学是说到点子上的,但倘若以汉末党锢士子相类,可能更为确切。

也惟有从这样的气度上,才能够领略柳诗的精彩。尤其是《早梅》里的“早梅发高树,迥映楚天碧。朔吹飘夜香,繁霜滋晓白”。更不用说那首脍炙人口的传世之作《江雪》: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诗为心声。正如韩退之无法在诗作中掩饰自己一样,柳宗元在诗作中也无法不流露自己内心深处的孤傲。这已经不能用官场失意可以解说了,而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生命品质。或者说,正是这种品质,注定了柳子不可能在汲汲于功名利禄的庙堂里春风得意。同时,也证明了柳宗元不可能像韩退之那么荒唐、那么搞笑。后世将韩捧得天高,非但不能证明韩伟大,反而证明了后世的士子士风一代比一代更为堕落。儒家四妄的高耸入云,都是士子和世人的堕落标记。

杜牧说李贺诗作乃“《骚》之苗裔”,从诗风上说是成立的。倘若要从诗意上说,显然不及说柳宗元“深得《骚》学”更为确切。李贺的牢骚只是仕途失意而已,并非像柳子厚那样卷入庙堂政治的遭贬。柳子的孤傲颇有汉末士子的耿介,而李贺的傲气里却下意识地含有“唐诸王孙李长吉”的家世标榜,尽管其家道早已中落得不成模样,仅一县令之子,全家长守昌谷度日。

李贺的耀眼,是耀眼在其不世出的才华上。同样的牢骚满腹,在李白是《将进酒》里那样的“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在李贺却是《致酒行》这般的曲尽其妙:


零落栖迟一杯酒,主人奉觞客长寿。

主父西游困不归,家人折断门前柳。

吾闻马周昔作新丰客,天荒地老无人识。

空将笺上两行书,直犯龙颜请恩泽。

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声天下白。

少年心事当拏云,谁念幽寒坐呜呃。


全篇诗意,跌宕起伏,一断,“家人折断门前柳”;一闻,“吾闻马周昔作新丰客”;一白,“雄鸡一声天下白”。先以杯酒诉说穷愁潦倒,接着借典主父不归抒发不得朝廷重用的郁闷;然后再以马周的无人识得至终得垂青,反衬自己如何的有志难酬;最后以迷魂不招说出一句惊天动地的负气话来:“雄鸡一声天下白。”说完之后,幽幽然地长叹:“少年心事当拏云,谁念幽寒坐呜呃。”古往今来,把牢骚发得如此漂亮的,大概除了屈原就数李贺了。虽然就牢骚本身而言,李贺的郁郁不得志,不要说比之于屈原,即便比之于柳宗元,也是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真可谓是,诗才的光芒掩去了牢骚的大小。正如骆宾王为一场无谓的宣战写了一篇惊天地、泣鬼神的檄文,李贺为一己小小的失意写了一首足以让李白搁笔的《致酒行》。

李贺诗才虽然没有惊到李白,却着实吓着了韩愈、皇甫湜。这里指的是,李贺的《高轩过》:


韩员外愈、皇甫侍御湜见过因而命作

华裾织翠青如葱,金环压辔摇玲珑。

马蹄隐耳声隆隆,入门下马气如虹。

云是东京才子,文章巨公。

二十八宿罗心胸,元精耿耿贯当中。

殿前作赋声摩空,笔补造化天无功。

庞眉书客感秋蓬,谁知死草生华风。

我今垂翅附冥鸿,他日不羞蛇作龙。


少年天才,信笔由缰,处处皆神来之笔,中唐诗才,无出其右。李贺另一首名作《雁门太守行》亦如是: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

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此作像极了当年的王昌龄,且不似昌龄,胜似昌龄,要说单纯,更为单纯;要说青春,更为青春。即便是激情也更胜一筹,字字铿锵。李贺诗才如斯,令中唐诸多诗家失色。不说其他,远比韩愈更有诗才的韦应物,便难望李贺项背。韦应物有得意之作《西塞山》:


势从千里奔,直入江中断。

岚横秋塞雄,地束惊流满。


景象不可谓不壮观,遣词造句不可谓不考究,“势从”、“直入”、“岚横”、“地束”,皆见匠心。然李贺只消一联“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便令韦诗之景之词黯然。《西塞山》过于实描,整首诗被塞得满满的,了无想象空间。而李贺仅以“衰兰”、“咸阳道”便已将景物赫然点出,接着茫茫然一句“天若有情天亦老”,将实景一下子拓了开去,从而拓出了无边无际的空灵感。天才与凡夫间的差异,于此一目了然。按说,韦应物的《滁州西涧》,算得是出色的了:


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

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但怎抵得过李贺的《出城寄权璩、杨敬之》:


草暖云昏万里春,宫花拂面送行人。

自言汉剑当飞去,何事还车载病身?


一者将春天写得幽深孤空,一者将春天写得暖昏交集,更以宫花、人面对应于剑飞、还车,外加病身,层次丰富,情愫迭变。韦诗此处精致是精致了,但格局却逼仄得很。李贺此作看上去忧郁,却气宇轩昂。毕竟宗室王孙,再穷愁潦倒,贵族气度不减。相比之下,当年“朝持樗蒲局,暮窃东邻姬”的轻浮子弟,即便学好了,长进了,视野依然有限,能够写出“野渡无人舟自横”已经算是超常发挥了。但这样的诗句,在李贺可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般地随意挥洒,并且还可以找出与“野渡无人舟自横”对称的妙句,“空山凝云颓不流”,与之匹配。此句出自李贺的另一首名作《李凭箜篌引》:


吴丝蜀桐张高秋,空山凝云颓不流。

江娥啼竹素女愁,李凭中国弹箜篌。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

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

梦入神山教神妪,老鱼跳波瘦蛟舞。

吴质不眠倚桂树,露脚斜飞湿寒兔。


太瑰丽了!如此才华,有唐一代,惟有王勃、刘希夷、李白、李商隐四子可及。

中唐诗家之中,不乏才华横溢,与韦应物《滁州西涧》不相上下的,尚有张继的《枫桥夜泊》: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此处“夜半钟声到客船”似乎要比“野渡无人舟自横”更加空灵一些,但就是比不上“空山凝云颓不流”那么的极致。三者之间,“野渡无人”是实见,“夜半钟声”掺有了想象,而“空山凝云”全然凌空虚蹈。才力的高下,有时就在于耳闻目睹之间,或之外。

李贺诗才的如此标高,让中唐其他诗人几乎无法写诗,所谓“郊寒岛瘦”,可能就是这种窘况的写照。“郊寒”的本意是指孟郊诗作大都关注民间疾苦,但倘若看作孟郊诗才平平之喻,也不算离谱。诸如《寒地百姓吟》之类的疾苦诗,大致上重复了杜甫的“三吏三别”,当然不及杜甫那么自然流畅。孟郊的传世之作是《游子吟》,因为家常,朴实人情。“密密缝”对“迟迟归”,细腻隽永。但《结爱》一诗中的“心心复心心”,却显然是出自《木兰辞》的“唧唧复唧唧”,无多创意。贾岛以“推敲”著称,其诗作也因为过于推敲而弄得刻意雕琢。仅仅“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一联,便“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也未免太没出息。贾岛的性喜孤独并不假,但诗中的孤影总是显得不无做作。“鸟宿池边树, 僧敲月下门”,“敲”字固然比“推”字好,但“鸟宿”与“僧敲”互为对照,安静是有的,孤独却无从说起。既然是题人家的幽居之作,需要突出的与其说是安静不如说是孤独。“郊寒岛瘦”两人,其人生都比其诗作更有诗意。倘若两人都不写诗,只让人生诗意盎然,倒也不失为精彩。诗的诗意,应当是像水一般流出来的,而不是煞费苦心地推敲出来的。

中唐最为传世的诗人是白居易、元稹。两人的成功在于另辟蹊径,在乐府诗上动足脑筋,开辟了新乐府的新路向,特色是浅白通俗。世称元白新乐府运动。白居易在《与元九书》中阐说道:“自登朝来,年齿渐长,阅事渐多,每与人言,多询时务;每读书史,多求理道,始知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又说可以诗“补察时政”,以歌“泄导人情”。在《新乐府序》里,白居易又对诗歌写作提出具体要求诸如“其辞质而径”、“其言直而切”、“其事核而实”、“其体顺而肆”等等。寅恪先生《元白诗笺证稿》曾如此解读道:“元白二公俱推崇少陵之诗,则新乐府之体,实为摹拟杜公乐府之作品,自可无疑也。”这是成立的。元白新乐府诗确实是杜甫《丽人行》、《兵车行》等等乐府歌行的发扬光大,而且其宗旨也相类。杜甫有忠君观念,白居易亦在《新乐府序》中明确声明:诗歌“为君、为臣、为民、为物、为事而作,不为文而作也”。

新乐府运动影响不小,可以列出的诗人名单,除了元白两位,中唐尚有李绅、张籍、王建,晚唐亦有皮日休、聂夷中、杜荀鹤。然而,就诗作本身的影响而言,无疑首推白居易的《琵琶行》、《卖炭翁》、《秦中吟》之类,元稹的《田家词》、《织妇词》之类。与白居易的《长恨歌》相应,元稹有《连昌宫词》。白居易与元稹的诗友关系之深厚,远远超过李白与杜甫。白居易曾在《与元九书》有言如斯:“与足下小通,则以诗相戒。小穷,则以诗相勉。索居,则以诗相慰。同处,则以诗相娱。”杜甫只是没完没了地思念李白而已,但这在白居易与元稹,是相戒、相勉、相慰、相娱的亲密无间。

元白的成就当然在于各自的新乐府名作,但他们的诗才却可见诸各自的律绝。


孤山寺北贾亭西,水面初平云脚低。

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

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

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


此作虽然比不得杜甫《登高》、崔颢《黄鹤楼》,但也已颇具功力,将西湖写得玲珑剔透,诗心晶莹。与白居易的如此状景功夫相应,元稹的过人之处在于诉情。


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

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

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

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这是元稹悼念亡妻的《遣悲怀》三首之二。首联是一腔悲切,扑面而来。颔联、颈联转入日常细节,睹物思人且见婢思旧。尾联乃一声长叹,将悲情散发开去,引出一句千古绝句:“贫贱夫妻百事哀。”倘若说白乐天是位趣人,那么元微之则是个情种。此悲之切,后世宋词之中能够与此相类者,恐怕也就是苏轼的“十年生死两茫茫”了。或者说,在“贫贱夫妻百事哀”之后,正好可以跟上一句“十年生死两茫茫”。

大凡姓名会含有性格或者命运的信息。白乐天的“乐天”可以从其组诗《对酒》五首中窥见,元微之的“微之”可以从其另一组悼念亡妻的《离思》五首中领略。先看白乐天的《对酒》五首之二:


蜗牛角上争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

随富随贫且欢乐,不开口笑是痴人。


白乐天早年也颇有耿直性子,在庙堂里口无遮拦。当年的贬谪江州,便是秉性直言之祸。但他确实很乐天,或者说很想得开,从而悟出人间是非,不过是蜗牛角上的小事一桩,人生在世犹如石击火光闪过。当然,乐天如此通达之际,好友微之却正在苦苦思念中打转如是: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爱得深切,说得决绝。元白二人,乐天一生阅女无数,却从来难曾像元微之爱过痛过。相反,元微之一生三段爱情,每一段都以悲剧告终。乐天在女人堆里不过图个欢乐而已,微之却在爱情面前一次次撞得头破血流。第一次爱情因为门第缘故,忍痛割爱。后世对此颇有始乱终弃的非议。应该说,非议没错,但微之的选择也有其选择的合理性,虽然不合情,但合理。所谓合理,是合当时的风气之理。因为当时要进身庙堂,婚姻是绕不过去的一个门槛。元微之选择了京城高官韦夏卿爱女,此前白乐天也同样娶京兆尹杨虞卿之妹为妻。但这并非是元微之负心之举,此后尚有《莺莺传》为证。可叹的只是,后人不知悲剧之痛,擅将劳燕分飞改作奉旨成婚。《西厢记》在立意上完全曲解了《莺莺传》。当然,此乃后话,略过不表。

元微之的第三段情洒落在著名才女薛涛身上。从大家闺秀到风尘女子的身世已然令人唏嘘,但薛涛的才华更令人惊叹。当年曾因《谒巫山庙》一诗令中书令韦皋拍案叫绝,又曾因《十离诗》软化过韦皋打发她的心肠。这是《谒巫山庙》:


朝朝夜夜阳台下,为雨为云楚国亡。

惆怅庙前多少柳,春来空斗画眉长。


此作即便让白乐天读了,也会震撼不已。不仅惊其诗才而且叹其一语中的:王朝世界里的权男莫不如是。

这是《十离诗》之六,《珠离掌》:


皎洁圆明内外通,清光似照水晶宫。

只缘一点玷相秽,不得终宵在掌中。


先是一番晶莹的明珠形象,然后是一声哀婉的娇嗔,人家不过有点小小的过失,就被你断然遗弃。那韦皋读了怎能不柔肠百转?更不用说,前面之四《鹦鹉离笼》已经认错在先:


陇西独自一孤身,飞去飞来上锦茵。

都缘出语无方便,不得笼中再唤人。


元稹遇上如此才情并茂之女,情不自禁是当然的。尽管对方已是人到中年,但那样的风韵,举世罕见。这场姐弟恋最后虽然以天各一方收场,但也留下了永世长存的印记。一者是薛涛热恋元微之时写下的《池上双鸟》:


双栖绿池上,朝暮共飞还。

更忆将雏日,同心莲叶间。


一者是彼此分离后薛涛的思念之作,《春望词》四首:


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

欲问相思处,花开花落时。


揽草结同心,将以遗知音。

春愁正断绝,春鸟复哀吟。


风花日将老,佳期犹渺渺。

不结同心人,空结同心草。


那堪花满枝,翻作两相思。

玉箸垂朝镜,春风知不知。


此作宛如一个异常美丽的句号,缀入在繁星点点的夜空里。在竞相言志的唐诗丛中,此作犹如一声哀叹,化作一道流星,闪亮划过。在这样的才情面前,元稹显得很轻很轻,连《莺莺传》也轻浅。可能正是这样的轻浅,使微之的《连昌宫词》让人读来感觉平淡无奇。

即便是白乐天的《长恨歌》,都过于旁观了。“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仅止于容貌罢了,“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更是将李隆基的专情给写反了。“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用笔相当冷酷,“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突出的竟然是李隆基的窝囊,而不是被太子幕后主持的兵变所威逼的愤怒和无奈。“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依然聚焦于容貌而不是气质,白乐天似乎除了女人的容颜,就不知道还有其他吸引多情男子如李隆基者之处。“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算是写出了海誓山盟之语,但结语“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却与其说是怜悯,不如说是幸灾乐祸。一曲《长恨歌》流畅得像一道山坡上的溪流,世人只知水流得畅快,而不知这其实是一个不知爱情为何物的诗人写了一出爱情悲剧。

《琵琶行》里的江州司马总算有了遭贬的切肤之痛,所以会有“青衫湿”之语。但白乐天“湿”过之后,很快就在西湖边擦干泪水,寻欢作乐去了:“尽风光之赏,极游泛之娱。美景良辰,赏心乐事。”晚年更是“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左顾短红袖,右命小青娥”,“小奴捶我足,小婢捶我背”,快乐得不行。如此乐不可支,令人想起杜秋娘的《金缕衣》:“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须惜少年时。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玩吧,使劲玩吧,少年时玩,老年时更加玩,只要老爷快乐就行。至于白乐天那首《卖炭翁》,可能是快乐之余的良心发现所致:


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

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

卖炭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

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

夜来城外一尺雪,晓驾炭车辗冰辙。

牛困人饥日已高,市南门外泥中歇。

翩翩两骑来是谁?黄衣使者白衫儿。

手把文书口称敕,回车叱牛牵向北。

一车炭,千余斤,宫使驱将惜不得。

半匹红绡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直。


杜甫的“三吏三别”,总算香火有继。更有元微之唱和般的《织妇词》推波助澜:


织妇何太忙,蚕经三卧行欲老。

蚕神女圣早成丝,今年丝税抽征早。

早征非是官人恶,去岁官家事戎索。

征人战苦束刀疮,主将勋高换罗幕。

缫丝织帛犹努力,变缉撩机苦难织。

东家头白双女儿,为解挑纹嫁不得。

檐前袅袅游丝上,上有蜘蛛巧来往。

羡他虫豸解缘天,能向虚空织罗网。


元稹尚有《田家词》相侪,但写得比较粗糙,不及描述织妇从容有致。不过,无论是白乐天的《卖炭翁》,还是元微之的《织妇词》,虽然于底层劳苦大众一掬同情之泪,但毕竟只是旁观而已,并非切肤之痛。用现代话语形容,仅止于政治正确,很难说是肺腑之言。诗言者,心声也,而心声只能是个人的,不可能是群体的。将心声系于群体,都有作秀嫌疑。政治人物通常是抱抱儿童以示关爱,古代诗人便是煞有介事于弱势群体。说得彻底点就是,开心的时候是“美景良辰,赏心乐事”,不开心的时候就唱一曲“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至于元微之,有工夫吟诵“织妇何太忙”,还不如认认真真给苦苦思念他的情人写封回信来得实在。情,有真有假,有深有浅。思念亡妻之情,无疑是既真且深。但写织妇田家之忙之苦,或者写卖炭翁之寒,其情究竟有多真有多深,也只有天知地知、元微之或者白乐天自己知了。杜甫的乐府诗,因为有稷契之志填底,即便偶尔有些夸张,但骨子里的真诚,一目了然。乐天、微之的新乐府,虽然力求真切,却越读越觉得虚假。不仅情感的真挚可以存疑,即便是对历史的叙述也让人疑窦丛生。唐玄宗遭遇的马嵬兵变,真的有如《长恨歌》说得那么简单么?杨玉环真是安史之乱的罪魁祸首么?乐天乐天,苍天真的有那么快乐么?

要说中唐的快乐诗人,其实并非白乐天,而是刘梦得。不管是梦中得到的快乐、还是天性禀赋的快乐,刘禹锡的诗歌,很少发悲切声作悲切状。同样的遭贬过后,柳宗元是“独钓寒江雪”,刘禹锡却在《再游玄都观》呵呵一笑:


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

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说起来,梦得也是乐天挚友。彼此性格似乎是同样的开朗,但乐天的快乐通常是快乐在欲望的得以满足,而梦得的快乐却往往快乐在性情的得以陶冶。比如这首《堤上行》之二:


江南江北望烟波,入夜行人相应歌。

桃叶传情竹枝怨,水流无限月明多。


刚刚桃情竹怨过后,旋即便是流水明月,开朗豁达。哪怕事涉爱情,也宛如三月春光的明媚,比如这首《竹枝词》其一:


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把世间男女情爱写得如此明媚者,有唐一代,惟刘梦得耳。同样是旁观,白乐天的《长恨歌》写得庸常俗气,而刘梦得这首《竹枝词》却天然清丽。诗风的明媚,源自心胸的畅亮。在坎坷的遭际面前,柳宗元作不平之鸣,刘禹锡却不过戏谑而已,如《百舌吟》,或《聚蚊谣》。

倘若说,柳宗元有嵇康之气度,那么刘禹锡乃阮籍之苗裔。事实上,刘禹锡确实仿效阮籍《咏怀》写有《学阮公体》三首,此处摘选之二:


朔风悲老骥,秋霜动鸷禽。

出门有远道,平野多层阴。


灭没驰绝塞,振迅拂华林。

不因感衰节,安能激壮心。


比之柳宗元《笼鹰词》的峻峭,刘禹锡此作呈现的是豁达。不管是“朔风悲”,或是“秋霜动”,依然是“有远道”,依然要“拂华林”。此乃梦得“信道不从时”、“忧国不谋身”之谓也。明镜无尘。一如其《陋室铭》所云:“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也正是因为梦得心胸有如无尘之镜,故而能够了悟“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人间沧桑,能够看破“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的历史无常。

倘若说中唐诗人以元白为主流,那么必须补充的是,以柳刘为双璧。白是乐天派,元是情种身。柳以寒江蓑笠之绝,遗世独立;刘以陋室德馨之悟,笑傲庙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