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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诗宋词解:诗为心声,词乃情物
1.1.1.3 二 盛唐:一朵富丽堂皇的牡丹花

二 盛唐:一朵富丽堂皇的牡丹花

倘若可以将初唐诗人诗作比作春寒料峭时节的梅花,那么盛唐诗人诗歌好比富丽堂皇的牡丹。盛唐的这朵牡丹要从张九龄讲起,而要讲这位相国,又不得不提唐明皇李隆基。李隆基者,乃李唐所有皇帝之中最有治国成就又最诗意盎然的一个。大凡为人处世,有头脑的未必有性情,而有性情的又未必有头脑。皇帝也同样如此。唐太宗有头脑,但了无性情可言。宋徽宗有性情,却没头脑。惟玄宗者,既有头脑,又有性情。故而,玄宗在位的开元天宝年间,最著名的贤臣有张九龄,最亮丽的诗星有李太白。每每有人向朝廷推荐人才,玄宗都会垂问道:“风度得如九龄否?”因为他知道什么样的人是股肱之臣,一如他知道李白写诗是天才,但从政太搞笑,所以欣赏过后,请出宫门。亦如他听到孟浩然向他诵读“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马上回应:“卿不求朕,朕岂弃卿?何不云:‘气蒸云梦泽,波动岳阳城’?”李隆基写诗固然写不过孟浩然,但智商显然要比那位诗人高多了。开元盛世不是凭空而降的。张九龄遇到李隆基这样的君主,应该说是太幸运了。在山水与庙堂之间忸怩作态的孟浩然,得不到唐玄宗重用,也是理所当然的。李隆基争夺天下的本事固然不如李世民,但治理国家却远胜唐太宗。故而玄宗治理出一个李唐盛世,却转而差点失了李唐的天下。这其实跟李隆基谈不谈恋爱无关。大凡诗家过于兴旺,国家就会变得文弱。这种例子不只玄宗一朝,古今中外,不胜枚举。雅典曾是古希腊最有文化的城邦,结果被尚武的斯巴达给灭了。伏羲族是开创华夏文化的农耕民族,结果给游牧民族黄帝族给灭了。后来的姬周灭殷商、嬴政统一天下,几乎就是那场野蛮战胜文明的炎黄之战的重复。即便是开元天宝盛世的衰败,也前有李渊、李世民父子灭了隋炀帝的先例为镜,后有金兵攻陷赵宋东京的历史重演。

由此可见,当张九龄上奏:“穰苴出军,必诛庄贾;孙武行令,亦斩宫嫔。守珪军令若行,禄山不宜免死。”李隆基断然驳回:“卿岂以王夷甫识石勒,便臆断禄山难制耶?”绝非毫无来由。这要放在李世民,安禄山必死无疑。但李隆基不是李世民。打天下的李世民有铁石心肠,治天下的李隆基乃性情中人,一颗悲悯之心柔软得几近后来的南唐后主李重光。更何况张九龄又很不明智地例举孙武斩宫嫔的典故。就算李隆基不联想到杨贵妃头上,也会伤到他那颗面对女人时的柔软之心。好在张九龄毕竟是玄宗爱卿,不会惹出龙颜大怒。再说,当年玄宗赐死宋之问,是因为那厮已然劣迹斑斑,再加上皇权争夺中站错了队。然而这在安禄山,却只是犯了军法,其时并不至十恶不赦更不曾流露谋逆行迹,玄宗凭什么判其死刑?后世有人以唐玄宗拒绝处死安禄山来证明张九龄比唐玄宗高明,唐玄宗没有张九龄那么明察秋毫,是不能成立的。诛杀恶人,也得有实实在在的证据才是。因此,唐玄宗说张九龄臆断并没有说错。

唐明皇最遭非议的,当然是与杨贵妃的那场爱情。就连白居易都在《长恨歌》中指责“汉皇重色思倾国”。真是的。白乐天也不想想,能够“三千宠爱在一身”的专情皇帝,能有几个?因为皇帝要满足情欲太容易了,不容易的是,皇帝能够与心上人“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白乐天一生阅女无数,却从来难曾有过山盟海誓的爱情经历,所以看到人家爱得死去活来,就断言人家“思倾国”了。殊不知,这恰好是李隆基其人的诗意所在。倘若要评出一个开元天宝年间最富诗意的人物,非李隆基莫属。因此,要解读盛唐诗歌的奥义秘辛,李隆基的诗意性情,乃是不可忽略的历史密码。路易十四式的皇帝,在中国历史上至少有三位。除了李后主,宋徽宗,应该就是李隆基了。且不论政治成就如何,若要说才情诗意,他们全都在路易十四之上。

在中国历史上,贤臣通常是幸逢了明主才得以成立。诸葛亮再能干,也得碰上刘备才能施展。故而张九龄言“夫人之所以为贵者,以其有信有礼;国之所以能强,亦云惟信与义”不知就里。王朝国家,得碰上明君才撞上好运,与信义无关。倘若唐明皇与刘阿斗一样,能有开元盛世么?就算李世民在李隆基的位置上,也未必能够治国昌盛如彼。张九龄的政治成就,与其说是识破安禄山,不如说是开凿大庾岭,修通梅关古道,从而使他的另一句名言“相知无远近,万里尚为邻”有了点实际的意味。中国历史上的文官政治是颇有文明内涵的,只是中国文人为政都习惯于言义不言利,张九龄也未能免俗。但又因为如此重义轻利,才能得到后世儒生仰慕,也为同时代的杜甫盛赞如斯:“相国生南纪,金璞无留矿。仙鹤下人间,独立霜毛整。”倘若张九龄言利不言义,杜甫会说“仙鹤下人间”么?

如此的言义习惯,构成了张九龄的诗歌特色,下意识地表白如何洁身自好。哪怕再是“白云愁不见,沧海飞无翼”,才要“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所以就有了《在郡秋怀》中的“宦成名不立,志存岁已驰。五十而无闻,古人深所疵。平生去外饰,直道如不羁。未得操割效,忽复寒暑移”。最后的结句,道破真谛:“兰艾若不分,安用馨香为。”一言以蔽之,操守比成就更为重要。可见,哪怕有本事出仕入相如张九龄者,在诗歌里也得优先强调道德操守。因此,张九龄的诗歌之美,美在高洁,以《望月怀远》最为经典: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

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美得一尘不染,美得十分矜持。但就诗歌而言,总觉得缺了什么。这样的缺失,得比较一下李白的狂野,方知缘由。先看张九龄的《湖口望庐山瀑布泉》:


万丈洪泉落,迢迢半紫氛。

奔飞下杂树,洒落出重云。

日照虹霓似,天清风雨闻。

灵山多秀色,空水共氤氲。


好,现在李白的《望庐山瀑布》来了:


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

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一者是“奔飞下杂树”,一者是“飞流直下三千尺”;一者是“洒落出重云”,一者是“疑是银河落九天”。陇西少年虽然也向往宫阙楼台,但毕竟了无儒生的为官心态,所以能够在诗歌里心无旁骛,飞流直下。诗歌的审美境界,就是这么区分出来的。

这就要说到孟浩然的困境。仅以诗才而论,孟浩然并不逊于李白,当初曾以“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名动京城。但一碰到张九龄,窘态毕露。那首《望洞庭湖赠张丞相》,首鼠两端:


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

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

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

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


可见,后来唐玄宗那句“何不云:‘气蒸云梦泽,波动岳阳城’”端的是明察秋毫,一针见血。诗人孟既然有“气蒸云梦泽,波动岳阳城”那样的浩瀚,又何以躬身“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还要“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这首诗的前半部分与后半部分,仿佛两张面孔:一张大气磅礴,一张低声下气。所以唐玄宗会棒喝:你就不能把腰背挺挺直么?这么个没出息的,只能放归襄阳算了。但即便如此,人家也没有剥夺诗人孟继续进京赴考的权利。至于一再落第,怪不得皇帝,只能怪自己太不科举,根本不是个做官的料子,只好“徒有羡鱼情”了。话再说回来,这个孟浩然也太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回事了。按说,丞相也见了,皇帝也见了,应该明白自己不像是个做官坯子,理当知难而退,怎么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进京赴考?官本位文化,果然荼毒。

王士源《孟浩然集序》盛赞孟诗:“骨貌淑清,风神散朗;救患释纷,以立义表;灌蔬艺竹,以全高尚。”充满堆砌辞藻的快感,像泥水匠砌砖一般。且不说六根是否清净,至少可说孟诗老是被为官的欲望纠缠得苦。在丞相面前几近哀求,在皇帝面前语无伦次,即便闲适之作,也会写得魂不守舍。不信读一读这首《夏日南亭怀辛大》:


山光忽西落,池月渐东上。

散发乘夕凉,开轩卧闲敞。

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

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

感此怀故人,中宵劳梦想。


诗人孟所谓的“北山白云里,隐者自怡悦”,乃自欺而已。散发乘凉之际,都会“恨无知音赏”,哪里“自怡悦”了?有人还说孟诗“冲淡中有壮逸之气”,更加离谱。理当改为“神游时怀庙堂之冀”才是。所谓冲淡,非但不是孟诗特色,而且是孟诗的著相之处所在。诗人孟经常写出追求冲淡的诗作,初看淡泊,细读方知,著了冲淡之相。比如《夜归鹿门山歌》:


山寺钟鸣昼已昏,渔梁渡头争渡喧。

人随沙岸向江村,余亦乘舟归鹿门。

鹿门月照开烟树,忽到庞公栖隐处。

岩扉松径长寂寥,惟有幽人自来去。


这首被人称作有隐逸情怀的七言古诗,我相人相众生相三相俱在。最后“岩扉松径长寂寥,惟有幽人自来去”亮出了底牌,恍如后世陆游的“寂寞开无主”。此处的情怀,像极了陆游的《卜算子·咏梅》。山水之间,孟浩然感受到的不是乐趣,而是寂寥。可见,苏轼评介孟诗“韵高而才短”,恰好说反了,应当是才高而气短。孟浩然的诗才,一点不短,起码在王维之上。倘若诗人孟不为及第出仕所苦,随手一挥,便天然浑成: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这首《春晓》才短么?才高八斗。仅以诗才而论,孟浩然绝对一流。但孟诗的精彩并非在于冲淡,而是在于朴实,通常很不经意地就会写出杰作来:


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

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

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

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这首《过故人庄》乃上乘佳作,宛如陶潜再世。亲切,自然,布衣芒鞋的感觉,也许拄杖,也许不拄杖。全诗不用典,淡辞藻,日常人生,家常人情。以“绿树”、“青山”勾勒景致,以“重阳日”、“就菊花”点明时节,以“面场圃”、“话桑麻”铺陈相聚。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此作可说是孟诗之冠,足以与李白的《月下独酌》、崔颢的《黄鹤楼》比肩而立。孟浩然的诗才,可令苏轼仰止。诗人孟的窝囊是窝囊在气短:


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

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这首《宿建德江》日暮移舟不算,还要“天低树”、“月近人”,渲染宿客新愁。不过仕途失意而已,至于如此悲悲切切么?即便没人话桑麻,独自一个看看明月也挺好。美,是无处不在的。崔颢那句“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说的是乡愁。乡愁之美,美在人情味。相反,官愁没有人情味,故而再愁也不美。

不管怎么说,孟诗的基本特色,恐怕还得数那句“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虚是虚了,空却不空。看上去混沌,实际上糊涂。相比之下,王维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却于苍茫中见出清晰。孤烟,落日,一直一圆,轮廓分明,虚实相间。

同样被称作山水田园诗人,王维活得可要比孟浩然明白多了。在庙堂里做官做得沉稳,在山水间徜徉,又徜徉得安静。那边厢是:“绛帻鸡人送晓筹,尚衣方进翠云裘。”这边厢是:“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王维的诗才及不上孟浩然,但心绪的沉静,却与不无虚浮的诗人孟成鲜明对照。比起孟诗的“气蒸”、“波撼”,王维是“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能于云中看无见空。同样的投宿,在孟浩然是“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而在王维则是“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彼此皆傍水而息,一者投宿投得愁云惨雾,一者投宿投得朗朗有声。

庙堂有如城堡,进去的人有点头脑的都想着如何脱身,而在外面打转的人通常会迷失在那样的打转里。像杨炯那样死做官、做官死的,属于不入流的官宦。上乘的官宦,知道什么时候理当直言不讳,什么时候应该沉默,什么时候只能挺身而出,什么时候可以止步抽身。王维诗才略逊孟浩然一筹,但做官却进退有据,在李唐王朝的官场上如如不动。即便身陷安史之乱,最后照样全身而退。一首《凝碧池》,尽显王维的非凡定力:


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僚何日更朝天?

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


生死关头,处变不惊。“伤心生野烟”,“叶落空宫里”,两句仅以“野烟”、“空宫”,便道出了事变故实,连同内心惨痛。以叶落自喻,于伤心之余深表无奈。倘若让李白处在同样的境地,或许会夸张;倘若将孟浩然置于如此关头,或许会失色。孟浩然羡慕的官场,一点不好玩哪。此刻再回首王维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方才得知此君直在哪里,圆在何方。孟浩然的寂寥,是牵挂着庙堂的寂寥;而王维的“孤烟直”、“落日圆”,才是历经沧桑之后的孤寂和落寞。所以王维能够看无见空,孟浩然只能气蒸波撼,无以见空入空。

倘若将王维的《凝碧池》与《息夫人》(参见拙文《王维像牛车走过》中的读解)对照着读,大致上可以读出王维一个完整的庙堂形象。但是,王维在山水田园间的自画像,必须补上诸多日常的人情味十足的五言诗、七言诗,才能得窥全貌,诸如“红豆生南国”,“每逢佳节倍思亲”,还有“下马饮君酒”、“渭城朝雨浥轻尘”等等。

孟浩然的上乘诗作是朴实,王维的脍炙人口往往在于隽永的亲切,淡淡的一句“遍插茱萸少一人”,或者“西出阳关无故人”,直入心扉。可见,王维善根颇深,晚年不要说退隐,即便是出家入寺,都不算突兀,而是水到渠成。

要准确评介诗人着实不易。王之涣身后有墓志铭如斯: “孝闻于家,义闻于友,慷慨有大略,倜傥有异才。”好像写得有声有色,但与诗人王之涣何干?王之涣才气横溢,并非异才,而是正得不能再正的正才。王之涣一生最令人瞩目的也并非孝义,而是与妙龄少女的一桩恩爱婚姻。明明是才闻于世,情闻于世,就不必强用孝义描画。与其说是贴金,不如说是抹黑。王之涣若要是九泉有知,没准会气得让白日不尽,让黄河倒流。

就诗歌形象而言,王之涣仿佛一个黄河少年。黄河有多汹涌,少年有多澎湃: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王之涣、王昌龄、高适、岑参四者之中,数王之涣才情最盛,仿佛初唐刘希夷的变奏。或者说刘希夷倘若不死而长大了的话,那么很可能就是王之涣这副模样的。不屑官场,遗世独立,走到哪里都鹤立鸡群。虽然也像后世北宋的小晏一样出自名门大家,但丝毫没有楼台高锁的自恋自闭,而是一派自信自尊的潇洒豁达: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什么叫作盛唐气象,这就是。汉唐文化以黄河为摇篮,以黄河为象征。黄河文化的特征就是气度恢宏。太阳落山,黄河入海,多么日常而又平常的景观,可以被写得如此回肠荡气又如此天然无饰。整个画面起伏流动,随落日而低伏,逐流水而远去,为了看得更远,在楼台上再度向上登高。前两句是大自然的转换、去远,后两句是人的目光的致远,人的心气的向上。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心胸开阔而又自处谦卑。倘若从气象上选辑唐诗,理当以此为首。

以七绝见长的王昌龄,在气象上略逊王之涣,特色是雄劲。尤其是被后人称作边塞诗的,全都豪气冲天。例举两首《从军行》: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大漠风尘日色昏,红旗半卷出辕门。

前军夜战洮河北,已报生擒吐谷浑。


在王之涣是“黄河远上白云间”,在王昌龄是“青海长云暗雪山”、“大漠风尘日色昏”,在王之涣是“一片孤城万仞山”,在王昌龄是“孤城遥望玉门关”、“红旗半卷出辕门”。两者在气象上的差异,一目了然。再比较彼此最后的结句,更有意思。一者是“春风不度玉门关”,一者是“不破楼兰终不还”、“已报生擒吐谷浑”。在王之涣是孤傲而又无奈的决绝,在王昌龄是激昂而又必胜的自信。王之涣气度高远,王昌龄是气冲云霄,一者是明心见性的空旷,一者是壮志凌云的豪放。彼此之间的差异虽然微妙,但天才与人杰,有时也就相差这么一点点。

王昌龄最出色的边塞诗《出塞》,可算是巅峰之作,但就是抵达不了空旷: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胡马度了阴山又如何呢?真有实力,度不度阴山,胡马都在掌控中。更不用说非得要请出龙城飞将助阵造势。李广活着的时候,难封;死了之后,成神。雄劲的诗句背后,有时就是这么的搞笑。而豪放的局限,就是陷在豪放的情境之中。王昌龄有如边塞少年,单纯,可爱。

四位诗人当中,数王昌龄最可爱。一面信誓旦旦地“不教胡马度阴山”,一面又会在《闺怨》里体贴如是:


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

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在《芙蓉楼送辛渐》里重友如彼:


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

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还在《采莲曲》快乐如稚童:


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

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


在《送人归江夏》仿佛突然长大了:


寒江绿水楚云深,莫道离忧迁远心。

晓夕双帆归鄂渚,愁将孤月梦中寻。


然后在《长信秋词》变得一本正经起来:


奉帚平明金殿开,且将团扇共徘徊。

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


倘若再加上李白,盛唐最有意趣又最富才情的诗人,就是这三位翩翩少年,陇西少年,黄河少年,边塞少年。当然不是少年在年龄上,而是少年在诗句诗行里。

在王昌龄的单纯面前,高适的边塞诗极为老辣。同样说到李广,不是教不教胡马度阴山,而是:“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 即便在《塞下曲》中的壮怀激烈,也不全是“不破楼兰终不还”的自信满满,而是:


青海阵云匝,黑山兵气冲。

战酣太白高,战罢旄头空。


战争是残酷的,战场是凝重的。诗歌突出的并非是必胜的信心,而是生灵涂炭的惨烈。双方打得难解难分,我方士气高昂,敌方终至败北。虽然仍有自信,但也毕竟赢得不易,因此不是豪气,而是对战争本身的观感,占据着主要位置。于是有了战酣与战罢的重复迭唱。

倘若再将此句与《蓟门行》里的“一身既零丁,头鬓白纷纷”互相映照,那么高适边塞诗的特色就赫然可见了:苍凉而遒劲。当然,这还只是高适边塞诗的一个侧面。在庶几可看作高适代表作的《燕歌行》里,世人可以读出高适边塞诗的面面观。其中既有“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的断然出征,又有“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的愤然不平。一边是“大漠穷秋塞草衰,孤城落日斗兵稀”惨烈厮杀,一边是“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生离死别,最后才是那声沉重极了的感叹,“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不知是因为战争的悲惨从而看透了胜败的无趣,或者因为看透了胜败的无趣而感叹战争的悲惨,高适的边塞诗聚焦的始终是战争本身的残酷,而不是求胜的信心。上述七言诗如是,五言诗《蓟门行》亦如是:


黯黯长城外,日没更烟尘。

胡骑虽凭陵,汉兵不顾身。

古树满空塞,黄云愁杀人。


士兵们并非不尽力,已经奋不顾身了。但这战争依然暗无天日。相对于彼处“青海阵云匝,黑山兵气冲”的凝重,此地可是“古树满空塞”,从而“黄云愁杀人”。得胜的追击是寒冷的,失败的抵抗是绝望的。在高适边塞诗里,了无得意洋洋的豪放,更无血淋淋的效忠表示。有的全然是战争的残酷,战场的寒冷,战士的战死,以及在战争中丧失亲人的哀恸女子。

高适边塞诗的老辣,不仅老辣在只写战争不写胜败的透彻,而且更是老辣在深切悲悯战争给平民百姓带来的创伤和哀痛。这样的老辣,并非是人情世故上的如何深湛,而是因为诗人内心充满悲悯情怀的缘故。高适不仅在边塞诗里悲悯不已,即便是《哭单父梁九少府》那样的悼念亡友之作,都充溢着人情味浓浓的关怀:


开箧泪沾臆,见君前日书。

夜台何寂寞,犹是子云居。


此处诗人之于亡友的哭悼,令人联想起其《燕歌行》中的“少妇城南欲断肠”。尽管一者是生老病死之死,一者是战场阵亡之魂,但其间的悲哀,却是一样的。倘若读懂了高适的如此悲悯,那么就会从这首《塞上听吹笛》中领略那纷纷落落满关山的梅花,是什么样的隐喻:


雪净胡天牧马还,月明羌笛戍楼间。

借问梅花何处落,风吹一夜满关山。


开在风雪中的梅花,仿佛女人的哀伤和泣诉,随风吹满关山。白雪红梅,血色黄昏,戍楼羌笛,即便月明也悲切。盛唐年间的边塞诗,并非只是雄壮而已。那透彻的凄凉,更令人瞩目,也更让人感慨。何况又是那么的含而不露,那么的哀而不怒。艺术的魅力,有时就在于含蕴。《塞下曲》中的“日轮驻霜戈,月魄悬雕弓”是含蕴,《塞上听吹笛》里的“风吹一夜满关山”更是含蕴。同一种寒冷,两种不同的写法,又一样的魅力无穷。

由于高适的老辣,读其边塞诗必须细品。但岺参的诗情画意,却是一股脑儿地跃然纸上。尤其是那首著名的杰作,《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

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著。

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

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

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

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能够将一次辕门送别写得像一场旅游一般,恐怕惟岺参耳。那样的青春气息,确实“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这里没有“青海阵云匝”,也没有“黄云愁杀人”,有的是毫无杀气可言的“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感觉像是王勃写完《滕王阁序》之后到此一游,于是又留下了这篇边塞诗章。若要说是雄壮,其实是美丽;若要说单纯,却又有些空灵。结句结得仿佛高僧参禅一般:“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岺参的边塞诗,好比在军营里栽了一盆牡丹。盛唐诗歌的总体形象,就是富丽堂皇的牡丹花。

其时,朝廷的大臣当中,虽然张九龄负有诗名,但要说人本身的诗意,远不及贺知章。张九龄只是与诗人有些交往而已,而贺知章却直接与诗人为伍,醉酒,厮混,放浪形骸得不行。那群酒友之中,有像云彩般飘忽的张若虚,有名震天下的李白,有沉稳的王维,亦有虚蹈的孟浩然,还有醉酒后龙飞凤舞的草书大家张旭。在李白尚未出道之时,是贺知章发现了那个来自陇西的天才,称作谪仙人。贺知章既在朝中当过太子的老师,又在京城混迹于文人学士,宫廷里乐,江湖上也乐。晚年告老还乡,快快活活地散发弄扁舟去了。一生诗意盎然。享年八十有六。传世之作是《回乡偶书》二首: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

惟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


全然随手挥就,诗意是淡到不能再淡。仿佛活得太富诗意,写诗反倒随便将就了。因为诗意早已注入人生,挥洒在了醉醺醺的日子里。活得如此过瘾,故而字里行间只能是一派乐呵呵的心满意足。不是笑问,就是春风。还有一首《咏柳》,同样有春风吹拂。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

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剪刀之喻出于裁柳叶的缘故,非但了无杀气,反而将春风衬托得更加栩栩如生。事实上,贺知章潇潇洒洒的一生,庶几就是在春风中度过的。贺知章既是盛唐的人文象征,亦是盛唐诗歌气象的象征。开元天宝年间,是诗的黄金时代,是诗人的天堂乐园。贺知章以其人生、而不是其诗歌,写照了这个年代。

这个年代最负盛名的,当然是李白、杜甫。只是后世只知这两位诗名之盛,却不知他们生逢其时的幸运是如何个幸运。开元天宝盛世,盛在李唐王朝已然成型的科举制取代了早先的门阀制度,使学有所成的士子有了入仕的可能,从而使王朝政治有了活力。皇帝是世袭的,但官员却是选拔的。再加上李唐的科举制偏向士子的文学才华,使社会风气自然而然有了很强烈的人文倾向。李白也罢,杜甫也罢,都很容易交结到志同道合的诗友,其中更是不乏权高位重的朝廷大臣。开元天宝盛世的另外一根支柱,无疑是李隆基那样既有头脑又有性情的开明皇帝,极重诗才。而且,开元天宝之后的诸多继位皇帝,也都受此影响而看重文学,致使诗意风尚始终不曾衰减。此乃寅恪先生所言“盖唐代科举之盛,肇于高宗之时,成于玄宗之代,而极于德宗之世”的涵义所在。故而李白、杜甫者,人生历程再坎坷,亦可说是时代宠儿也。天宝元年,李白进宫觐见,玄宗皇帝可是降辇步迎,此后还以七宝床赐食于前,亲手调羹。这是何等的礼遇?这要放到某某某,恐怕会把头都磕破了。但李白不需要如此惶恐。这不仅因为李白没有那样的奴性,而且也因为玄宗皇帝并非草莽霸主。

笔者在《无厘头李太白》一文中说过,李白是个很无厘头的诗人:“儒不儒,道不道,仙不仙,侠不侠;却又既向往庙堂,又浪迹江湖;既想做剑客,又好行隐逸,还要‘已将书剑许明时’,精力旺盛得不行。尽管事实上,除了写诗极有天赋,其他什么都不像。”笔者在那篇文章中没说的是,李白其实又是个幸运儿。从陇西那么偏僻的地方,到京城闯荡,一路上不是遇见诗友,就是碰上贵人。诗友中没有一个让李白尝过“高标见嫉”的苦头,达官贵人们又争相向皇帝推荐这位心高气傲的陇西少年。最后,在玉真公主和贺知章大人的力荐之下,终得觐见,并且获得极高礼遇,供奉翰林,伴随于皇帝左右。想想初唐当年,王勃也罢,刘希夷也罢,乃至张若虚、陈子昂,哪一个有过这样的幸运?而此后的李商隐、杜牧、韦庄、温庭筠,更是无缘如此幸遇。至于白居易、元稹、韩偓等等,都是靠自己本事一路做官做进朝廷里的。可以说,有唐年代,没有一个诗人像李白这样一步登天。

至于李白没有混迹朝廷的本事,那是另外一回事。这就好比在赌场上,拿了一手好牌,不会打,照样输得精光。李白不仅不会做官,而且还一身的野性。倘若换了杜甫有此幸遇,可能还会应付。来自奉儒守官世家的杜甫,至少知道如何为官;但李白却是天生的野生动物,根本不可能被驯服成家禽。事实上,玄宗皇帝也根本没有闲工夫将李白驯养在宫殿里。但这位皇帝的开明在于,一旦看出李白不是个做官的料子,就恭送出宫。这绝对不是怠慢,而是放生。

经过这么一个起伏,李白理当明白,自己应该选择什么样的人生。但他就是不明白,最后竟然会投到永王李璘幕下,卷入政治斗争,被判流放夜郎。此乃李白极其无厘头之处。倘若要问为什么?解答的密码,是在李白的诗歌里,《侠客行》: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

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

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

救赵挥金槌,邯郸先震惊。

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李白除了写诗的天赋,还有一个爱好是剑术,据说还在剑术上颇有造诣,段位仅次于唐朝首席剑客裴旻,自称是“十五好剑术”。《新唐书·文苑传》还曾说过,李白“喜纵横术,击剑,为任侠”。殊不知,李白一生所误,刚好就误在这剑术上。因为写诗是不需要去报效什么人的,但剑术在身,蠢蠢欲动。想干什么?《侠客行》里流露了心迹:渴望着信陵君那样的明主,让他有机会成为朱亥、侯嬴那样的英雄:“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羡慕之情,溢于言表。由此也就可以读解,晚年何以误入政治歧途:误将永王当信陵。

李白年轻时,并非怀诗江湖,而是“仗剑去国,辞亲远游”。换句话说,写诗在李白只不过是爱好而已,成为侠客,才是他的人生理想,叫作“已将书剑许明时”。因此,李白会在玄宗狩猎之际,献上《大猎赋》。并非偶然巧合,而是下意识里的功业认领。李白内心深处希望玄宗将他看作朱亥、侯嬴那样的侠客,而不是诗仙。倘若玄宗能让他去暗中诛杀安禄山,李白的人生理想就实现了。可是,玄宗根本不知道李白是个剑术高明的侠客,就算知道也不会让李白去行刺,做那种在玄宗眼里的下三烂勾当。君臣之间,就是这么一个极其微妙的错位,最后导致了李白的错位人生。李白的出宫,在玄宗是放生,但在李白看来,却是不被重用。所以有了《行路难》的感慨,如斯: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馐直万钱。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

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此处“停杯投箸不能食”的原因绝对不是诗才得不到赏识,而是“拔剑四顾心茫然”,剑客的夙愿难以如偿。至于“多歧路,今安在”的自问自答是:“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亦即坚信自己以后还有机会了却侠客心愿,此乃以后投奔永王的伏笔。

由此再反观李白进京之前的《蜀道难》,并非难在没有科举机会,而是难在找不到信陵君那样的明主,以致他只能“侧身西望长咨嗟”。由此再读解李白在离京和投奔永王之间写的《将进酒》、《梦游天姥吟留别》,一目了然。《将进酒》与《蜀道难》,同样的乐府歌行,同样的气势磅礴,雷阵雨一般劈头盖脸地泼将下来: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这哪里是诗人之志,当然是侠客之豪气。皇帝那里碰了壁,依然“天生我材必有用”。不服气得很。倘若只是一个诗人,有那么一份殊遇殊荣,已然十分满足。哪来的怨气?无非是玄宗有眼无珠,不识李白有仗剑行侠之夙愿。但他又不敢、当然更是不好意思责怪皇帝,只能悻悻然地“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因此,他在《梦游天姥吟留别》里显得焦灼不安,一会儿“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一会儿又“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矛盾得很,别扭得很。已经“身登青云梯”了,还要“且放白鹿青崖间”。太过折腾自己。

陇西少年的野性,释放到诗行里,便是任性。李白的乐府歌行,好看就好看在任性,好玩也好玩在任性。好看者,气势奔腾;好玩者,一厢情愿式的无厘头折腾。相比之下,李白献给玄宗的《大猎赋》,虽然洋洋洒洒,笔走龙蛇,但毕竟不是直抒胸臆。“白以为赋者古诗之流,辞欲壮丽,义归博达”,声气是洪亮的,意思是浮夸的。还不如献给玉真公主诗中的那句“几时入少室,王母应相逢”实在。因此,玄宗没当回事,也在情理之中。倘若李白索性将《蜀道难》让玄宗过目,没准就不需要他人举荐了。但即便是《蜀道难》,李白也不曾明言自己的志向究竟是什么。最好的方式是当场舞剑,但李白若有这种进身本事,那就不叫李白,而叫毛遂了。是的,李白根本没有自荐能力,只能靠他人举荐。李白自以为他是个朱亥、侯嬴那样的侠客,其实,骨子里就是个诗人,而已。

不过,李白一旦内心摆脱侠客与诗人的纠葛,旋即就能写出鬼斧神工的杰作。这类作品,以七绝为多,并且以吟咏大自然的最为上乘。比如《望天门山》:


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

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


或者《望庐山瀑布》:


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

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辞别之作,以此为最,《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


不过,李白最出色的诗作,写在酒与月色之间,即四首《月下独酌》,尤以第一首最为绝妙: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

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尽管诗中的孤独感并不彻底,但此时此刻却并不聚焦于功名的烦恼,而是试图从月色美酒之间,感触自己,观照自己。剑客也罢,诗名也罢,似乎被人、酒、月的相知相悦消解了。这与其说是孤独的,不如说是身心解放的,或者说是趋于自由的。李白一生为剑客所困,为英雄所困,为报效所困,为功名所困。惟有在这对影成三人之际才得以暂时地解困,从而无心插柳般地给世人留下了一首绝唱。假设让李白自己评说自己的诗作,他肯定不会把这首诗当回事。他可能会让人去读一下《侠客行》,或者吟诵他的乐府歌行《蜀道难》、《行路难》以及《将进酒》、《梦游天姥吟留别》诸如此类抒发他人生大志的作品。尽管后人读李白读的都是诗,但李白自己看重的不是笔下的诗,而是手中的剑。就此而言,孟浩然不会舞剑,真是幸运。

杜甫虽然性格、诗风与李白迥然有别,但少年时代却也是神童一个,“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并且也像李白一样,好动而顽皮。李白有《少年行》如彼:


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

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


少年杜甫的模样如此:


忆年十五心尚孩,健如黄犊走复来。

庭前八月梨枣熟,一日上树能千回。


差异在于,一个笑入酒肆,一个操练上树。后来入酒肆的那个得了浩荡的皇恩,而上树的那个虽然也得皇恩,但可怜得微不足道。杜甫也曾献赋,也得玄宗赏识,却只是排入集贤院待选行列而已。后来又被肃宗授官左拾遗,却又因同僚之故,触怒龙颜,遭贬。最搞笑的是,天宝六年,杜甫应玄宗招揽天下贤士的“通一艺者”之诏到长安赴试,结果被宰相李林甫玩了个“野无遗贤”的把戏,一个不取。

杜甫没有李白那样的侠客理想,但因家传的奉儒守官,造就了一副儒生人格,并且不是孔丘那么世故的,而是孟轲那么硬邦邦的,说要有志于“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李白的榜样是朱亥、侯嬴,杜甫的雄心是“窃比稷与契”,亦即帝尧的农官后稷和司徒阏伯。比起李白的以侠客自居,杜甫的攀比贤臣,自我要求更高,如愿以偿的难度也更大。要成为后稷或阏伯,前提是皇帝也得相应地具有帝尧的高尚。孔丘的理想也不过是梦见周公而已,孟轲出言气势不小,但也只是与君王言义不言利。说实话,能够遇上玄宗那样的明主,已经算是非常幸运了。开元天宝盛世,未必要比帝尧时代贫瘠嘛。倘若说李白的侠客梦不无夸张,那么杜甫的贤臣梦几近疯癫。

在诗歌写作上对自己要求高一点,那是艺术造诣的精益求精,没事;但在政治理想上对自己作出如此标高,不仅让皇帝为难,让同僚尴尬,也跟自己过不去。而且志向如此宏大,故而小官又是绝不肯将就的,“不作河西尉,凄凉为折腰”。结果,好不容易混了个左拾遗,还没拾多久呢,就出事了,被贬之后,从此更加颠沛流离。写于天宝十四年的那首《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只是字面上好看,实际上被这样的理想害得不浅。说杜甫是“傻瓜”,会惹很多杜粉愤怒,但若说杜甫“聪明”却实在不好意思。当年孟轲在君王面前滔滔不绝,是吓唬吓唬人家的,而且亦或是图个话语过瘾,从来没见其为民多做过什么事情。他是叫别人去如何如何,让别人去做别人做不到其实他自己也做不到的事情。不言利者,其实很明白说大话的乐趣,不是一本万利,而是一言万利,当然不是利别人,而是利他自己。后世的傻儒生不懂此中的奥妙,结果把自己的人生白白赔了进去。杜甫不过是那无数傻儒生当中的一个罢了。要不是杜甫写了些传世诗作,被教条葬送掉也就葬送掉了,不会有人在意,不会有人当回事。

贫困飘泊之际,杜甫嘶哑着嗓门唱出的悲怆,是《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茅飞渡江洒江郊,高者挂罥长林梢,下者飘转沉塘坳。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公然抱茅入竹去。唇焦口燥呼不得,归来倚杖自叹息。俄顷风定云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自经丧乱少睡眠,长夜沾湿何由彻!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据说历史上有不少读者被这首诗感动得涕泪悲泣,可本笔读了却哭笑不得。穷到这个地步,竟然还作稷契之言,还演孟轲之说,“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既然如此,那又在意什么南村群童“公然抱茅入竹去”呢?几根茅草都如此,真有广厦能“大庇天下寒士”么?可能也正因为穷得叮当响,所以才会说那样的话。儒生的豪言壮语是难以当真的。杜诗的高调也不能当真。更何况又是那么的失态。王勃有说“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有志于稷契的杜工部,怎么就弄成了“唇焦口燥呼不得,归来倚杖自叹息”的一副狼狈相了呢?这可能是杜工部最失态的一篇歌行。不管被后人读成什么经典,这一点,是不能否认的。

同情他人是容易的,“三吏三别”写得掷地有声;但同情自己却是困难的,因为杜工部始终没有弄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事,始终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倘若认定朝廷昏庸,官场腐败,那么索性自食其力,像陶潜那样种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倘若真有志于为官,并且是为民造福之官,那么不妨学学张九龄,铺条道路之类,也是回事。就算准备混迹官场,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也可以学学贺知章,快快乐乐地喝酒,不会为自己成不了稷或契而焦虑而揪心。可见,所谓理想,有时就是毒药。理想,理想,世上多少恶行假汝之名横行!

由此可见,当年杜甫与李白的相聚甚欢,有道是“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或许是两个疯子的同病相怜。一个要成为惊世骇俗的侠客,一个要成为万古流芳的贤臣;而写诗,其实只是他们的业余爱好而已。假如连这都弄不明白,那么他们两个的诗真是白读了。从历史上读书人有关李白、杜甫的定论定评来看,这种白读的可能是存在的。

所谓的“诗言志”,诗只是言志的工具,“志”才是诗人的目标。李白、杜甫两位诗歌天才,骨子里都以诗为矢,以志为的。因此,要读明白这两位的诗歌,理当从的、亦即他们的“志”读起。然后再及其矢,亦即他们的诗作本身。就其志而言,李白志在侠客,因此就算难以实现,也比较适合混迹江湖。但杜甫的情形截然不同,志在贤臣,惟有在庙堂里才可能兑现。因此,杜甫的颠沛流离显然要窘迫得多。换句话说,杜甫对庙堂的依赖,要远远超过李白。正是因为这样的依赖,才有了《观安西兵过赴关中待命》二首:


四镇富精锐,摧锋皆绝伦。

还闻献士卒,足以静风尘。

老马夜知道,苍鹰饥著人。

临危经久战,用急始如神。


奇兵不在众,万马救中原。

谈笑无河北,心肝奉至尊。

孤云随杀气,飞鸟避辕门。

竟日留欢乐,城池未觉喧。


也有了如此这般的欣喜,《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

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从这些诗作中,根本看不出他曾经有过稷契之志,不过一个非常依赖朝廷官府的普通老百姓而已。所谓儒生理想,其实是一种幻觉。实在的杜甫,是“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的杜甫,是颂扬官兵“竟日留欢乐,城池未觉喧”的杜甫。倘若说,孟浩然的朴实,是朴实在“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那么杜甫的朴实,便是朴实在这种小民视角。杜甫愤愤不平地有言:“人生无家别,何以为蒸黎!”殊不知,正因无家可别才得知世道真相。杜甫虽然家小俱全,但长年的流离也让他体味到了一无所有般的落魄,或者说将他从稷契之志的云端,抛落到了几近“我里百余家,世乱各东西”的境地。正是这样的人生低处,才使杜甫写出了“三吏三别”。其中,最凄婉的当数《新婚别》,最悲切的当数《垂老别》,最深刻并且最具有自我感慨意味的,无疑是《无家别》。《新安吏》、《石壕吏》、《潼关吏》,侧重于战乱世相的描述。倘若从“三吏三别”反观杜甫此前所写的《丽人行》、《兵车行》,那么与其说是其朴实的一以贯之,不如说那二行凸显了杜甫的孟轲式民本立场,并且还杂有女祸的传统之见,所谓“炙手可热势绝伦”,或者“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是也。这种民本立场的另外一个侧面,当然是忠君观念。尽管“三千宠爱在一身”不是被爱者的过失,而是爱者的痴迷,要责怪也该责怪皇帝才是,何以拿皇帝的所爱来说事呢?但儒生立场就在于皇帝是不能责怪的,要怪就怪皇帝周围的人,男的叫奸臣,女的叫妖精。马嵬兵变,他虽然不在现场,但其立场肯定会认同那些要求处死杨玉环的将士。国难当头,拿女人说事、拿女人抵罪,是儒生式的“光荣传统”。杜诗在《丽人行》、《兵车行》中的慷慨激昂,不过是这种传统中的一部分。可见,稷契之志虽然高耸入云,但说穿了不过就是这种以忠君为核心的民本立场。一方面痛心疾首于“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一方面又真心诚意于“生逢尧舜君,不忍便永诀”。

杜甫的乐府歌行与李白的乐府歌行一样,都是煌煌言志之作。其间不乏佳句,可敬而不可爱。个人比较偏爱的是杜甫所擅长的五律七律。比如《春夜喜雨》: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

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


仿佛是很不经意地随笔一挥,便将一场春雨写得栩栩如生。“潜入夜”的“潜”字,用得极好,致使“润物细无声”水到渠成。“花重锦官城”的“重”字,也是绝妙,满城繁花皆随“重”字而出。并且,此处不言春雨,胜言春雨。

再如《春望》: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前面四句,字字珠玑。杜诗炼字造句的精湛,于此可见一斑。李白的诗才是不拘一格,杜甫的功力却是字斟句酌,无一字虚弱苍白,无一句草率夸张。如此的严谨也同样体现于其七律诗,比如《登高》: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 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 潦倒新停浊酒杯。


此间名句“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可谓绝联。对仗工整,平仄有致,画面清晰,水木清秋,无法想象还有更为出色的诗句能出其右。登高登楼之作能够写到这种境地,已然登峰造极。想来可以与此般配的七律,也就是崔颢的《登黄鹤楼》了: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这两首诗可谓七律双璧。那边厢,无边落木是树叶的飘零,故而萧萧;不尽长江是水的流动,故而滚滚。这边厢乃是光线明暗的美丽,光照下的河流和树木,谓之历历;遮着阳光的芳草和岛渚,谓之萋萋。前者结句道出诗人的潦倒,后者结句倾诉诗人的乡愁。彼此的潦倒与乡愁,又因各自的登高望远而放逐到大自然中去了,在草木流水中黯然消散,从而使悲伤和忧愁有如江水长流,又如草木生长,互相融为一体,在天地之间,徘徊徜徉。

据说,乡愁沉暮的崔颢终老在异乡,而空怀稷契之志的杜甫,在一条小船上去世,终年不到六十。不知他最终有没有真的“生逢尧舜君”?应该没有。后来封他左拾遗然后又贬谪他的那位肃宗皇帝,不要说尧舜,就连其父亲唐玄宗都远远及不上。但这不重要,能够被人记住的皇帝太少太少,但诸多杜诗绝唱,却会永永远远脍炙人口。倘若杜甫生前有知,就不必“致君尧舜上”了,专心写诗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