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唐:每一个诗人,都是一部传奇
唐诗的初唐气象,与其说是气象在诗歌上,不如说是气象在诗人上。王杨卢骆,个性独具,一个比一个睥睨浊世。王勃才华惊世,一篇《滕王阁序》庶几与《离骚》遥遥相望。三尺微命,一介书生。诗作天然浑成,信手拈来一般随意:“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乱烟笼碧砌,飞月向南端。寂寞离亭掩,江山此夜寒”。不知杨炯何出此言:“吾愧在卢前,耻居王后。”
杨炯的《盂兰盆赋》逊色《滕王阁序》太多,首句“粤大周如意元年秋七月,圣神皇帝御洛城南门”便让人倒足胃口。更不用说“圣神皇帝乃冠通天,佩玉玺,冕旒垂目,紞纩塞耳。前后正臣,左右直史,身为法度,声为宫徵,穆穆然南面以观矣”。就算有进言如“任贤相,淳风俗,远佞人,措刑狱,省游宴,披图箓,捐珠玑,宝菽粟”,然比之《滕王阁序》,仅一句“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便足以令杨炯无地自容。当时宰相张说的赞语“杨盈川文思如悬河注水,酌之不竭,既优于卢,亦不减王”,官场凑趣罢了,且不知到底是在赞赏杨炯呢,还是间接取悦武皇。及至送别杨炯上任盈川令时的赠言,才是老狐狸的真心话:“才勿骄吝,政无苛烦。”才华在身别太张狂,为政宜简从宽。
杨炯凭着那么一篇劳什子排名第二,已经非常荣幸。须知,骆宾王的《讨武曌檄》,才真正叫作“如悬河注水,酌之不竭”。对照杨炯的“圣神皇帝乃冠通天”,骆宾王可是毫不留情,愤然指斥“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顺便说一句,后来《红楼梦》里的《芙蓉女儿诔》中那句“高标见嫉”便出典于此。不过,比骆宾王檄文更为精彩的,当数被伐讨对象武则天。女皇帝读到骆子“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之句,感叹道:“宰相安得失此人。”仅此一叹,其气度就比骆子雍容开阔,更不用说会让杨炯、张相羞惭难当。看来,武则天确实应该称帝,且不说其他,仅对照这些个须眉官僚,就已然鹤立鸡群。
骆宾王的人品、才华均在杨炯之上。只是脑子比较“浆糊”一些。人家权争,与你何干?武则天“入门见嫉”,那徐敬业又算是哪门子真命天子?要你瞎起劲个什么?檄文固然是锋芒与才华俱佳,但骂到武则天头上,与骂到徐敬业头上,又有什么两样?还“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这天下跟你有什么关系了?当年争夺天下者哪个是高洁的?就算是李世民,也是经由玄武门之变,踏着血迹走向权力宝座。真是可惜了如此灼灼才华。一千多年之后,轮到曾国藩出兵讨逆时,却再也没有骆宾王那样的才子起草檄文了,只能自己动笔,匆匆写了篇十分平庸的《讨粤匪檄》以告天下。讲述庸俗的争夺天下,文采飞扬;真正的济世伟业,却了无文采可言。世事无常。
骆宾王的个性倒是与陈蕃颇为相近,“不汲汲于荣名,不戚戚于卑位”。其自画像乃是“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处幽不昧,居照斯晦。随隐显而动息,候昏明以进退。委性命兮幽元,任物理兮推迁。化腐木而含彩,集枯草而藏烟。不贪热而苟进,每和光而曲全”,还有“类君子之有道,入暗室而不欺”,或者“黄金销铄素丝变,一贵一贱交情见”,等等。从这些诗句里,很可以看出其骨鲠高傲的品格。
其实,杨炯虽然作《盂兰盆赋》求官心切,但个性也有张扬不羁一面。诸如“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或者“风霜但自保,穷达任皇天”。并且,偶尔也会同情一下为战争所苦的女子,“边地遥无极,征人去不还。秋容凋翠羽,别泪损红颜。望断流星驿,心驰明月关。藁砧何处在,杨柳自堪攀”。杨炯其人虽不如骆宾王那么刚直,但至少比宋之问之流要像样得多了。
四杰之中,卢照邻的才华仅次于王勃。比起骨鲠的骆宾王和张扬的杨炯,卢照邻可能风疾在身的缘故,多了一重孤独感。感叹“闻有雍容地,千年无四邻”,又有自况似的“独舞依磐石,群飞动轻浪”,被杨炯誉为“人间才杰”,并非浪得虚名。一首《长安古意》,便足以傲视诸多唐初诗家:
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
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
龙衔宝盖承朝日,凤吐流苏带晚霞。
百尺游丝争绕树,一群娇鸟共啼花。
游蜂戏蝶千门侧,碧树银台万种色。
复道交窗作合欢,双阙连甍垂凤翼。
梁家画阁中天起,汉帝金茎云外直。
楼前相望不相知,陌上相逢讵相识?
借问吹箫向紫烟,曾经学舞度芳年。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比目鸳鸯真可羡,双去双来君不见?
生憎帐额绣孤鸾,好取门帘帖双燕。
双燕双飞绕画梁,罗帷翠被郁金香。
片片行云著蝉鬓,纤纤初月上鸦黄。
鸦黄粉白车中出,含娇含态情非一。
妖童宝马铁连钱,娼妇盘龙金屈膝。
御史府中乌夜啼,廷尉门前雀欲栖。
隐隐朱城临玉道,遥遥翠幰没金堤。
挟弹飞鹰杜陵北,探丸借客渭桥西。
俱邀侠客芙蓉剑,共宿娼家桃李蹊。
娼家日暮紫罗裙,清歌一啭口氛氲。
北堂夜夜人如月,南陌朝朝骑似云。
南陌北堂连北里,五剧三条控三市。
弱柳青槐拂地垂,佳气红尘暗天起。
汉代金吾千骑来,翡翠屠苏鹦鹉杯。
罗襦宝带为君解,燕歌赵舞为君开。
别有豪华称将相,转日回天不相让。
意气由来排灌夫,专权判不容萧相。
专权意气本豪雄,青虬紫燕坐春风。
自言歌舞长千载,自谓骄奢凌五公。
节物风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须臾改。
昔时金阶白玉堂,即今惟见青松在。
寂寂寥寥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
独有南山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裾。
与杨炯《盂兰盆赋》里皇家宫阙的金碧辉煌迥然有别的是,卢照邻笔下的长安“凤吐流苏”,并且于“碧树银台”、“梁家画阁”之间,还浓笔铺陈了男女之情,“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当然,也没落下青楼景观,“娼家日暮紫罗裙,清歌一啭口氛氲”,弄得“别有豪华称将相,转日回天不相让”。一派莺歌燕舞、醉生梦死之际,诗锋陡然一转:“节物风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须臾改。昔时金阶白玉堂,即今惟见青松在。”然后再由青松折入结句,道出书生所在:“寂寂寥寥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独有南山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裾。”都市的热闹,书生的孤寂,一动一静之间,对照鲜明。既没有“圣神皇帝乃冠通天,佩玉玺,冕旒垂目,紞纩塞耳”的心境,亦了无“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的激情。书生的本色,无非就是“寂寂寥寥”。有此彻悟,南山桂花发不发都没什么要紧。倘若再向前迈一步,便是陈子昂“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壮阔了。
世人将卢照邻的《长安古意》与骆宾王的《帝京篇》比肩而立。不以为然。《帝京篇》起笔便俗:“山河千里国,城阙九重门。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通篇皆是臭男人的雄心豪气,仿佛京都里的女人全都死绝了一般。就算偶尔有个活着的,也是“红颜宿昔白头新,脱粟布衣轻故人”。骆子知道“黄金销铄素丝变,一贵一贱交情见”,难道就不懂“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么?难怪会那么仇视武则天,看不惯女人做皇帝。倘若骆子能有卢子那种“年年岁岁一床书”的自得其乐,或许也就不会跟着人家为了争夺天下发神经了。
真正能够与《长安古意》比肩而立的,并且还要更高出一头的,应该是刘希夷的《代悲白头翁》:
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
洛阳女儿惜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
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
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
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寄言全盛红颜子,应怜半死白头翁。
此翁白头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
公子王孙芳树下,清歌妙舞落花前。
光禄池台文锦绣,将军楼阁画神仙。
一朝卧病无人识,三春行乐在谁边?
宛转蛾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
但看古来歌舞地,惟有黄昏鸟雀悲。
人生无常,青春倏忽。公子王孙也罢,蛾眉红颜也罢,都只是过眼烟云。古来歌舞地,黄昏鸟雀悲。刘希夷的目光,不要说杨炯,即便骆宾王,都远为不逮。非但不见帝王宫阙,就连都市繁华,都不入眼帘。“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后世《红楼梦》里的林黛玉《葬花词》应该是由此生发出来的:“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难怪曹雪芹特地将刘庭芝列入贾宝玉的来历者流。若要说审美境界之高,环顾初唐诗丛,以此为最。
能够将刘希夷的“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进一步廓开去,扩展为更为浩瀚的时空之初唐诗作,惟有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一句“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恍如“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的回响一般,在月夜里萦绕。空谷足音。更为空谷足音的是,张若虚竟然如同其名其诗一样地全然消逝在浩瀚的时空里。不仅诗作虚无缥缈若隐若现,即便其生卒年月也无从查考。比起唐初四杰有名有姓地见诸史籍书传,张若虚可谓无名无臭,仿佛一片云彩,从初唐上空悠悠然飘过。
初唐经典诗作的作者,几乎每一个都是一部传奇,结局令人唏嘘不已。王勃溺水而亡,卢照邻是自杀了结,骆宾王不知所终,陈子昂遭人陷害,刘希夷竟然因为诗作太过出色,被舅舅宋之问强取豪夺不成而虐杀。相形之下,杨炯的做官做死,非但不像是正常的,反而还显得不无喜剧。活得那么窝囊,还好意思“耻居王后”。
陈子昂也为官,但秉性耿直,见识独到。除了《登幽州台歌》传诵于世,尚有《蓟丘览古赠卢居士藏用》等诗作。其中有关邹衍那首,意味深长:
大运沦三代,天人罕有窥。
邹子何寥廓,漫说九瀛垂。
兴亡已千载,今也则无推。
邹衍乃先秦与老庄齐名的大学者,却遭历代儒生屏蔽。陈子昂赞誉“邹子何寥廓”,卓识过人。可见子昂虽然学富五车,却并非是个死读书读死书的书生,于经史子集颇有己见。但又偏偏就是这样的人物,容易为权贵所不容,最后死于非命。
初唐诗人尚有沈宋之称。宋之问不值一提。沈佺期有些同情怨妇的诗作,颇见怜悯之心。诸如“可怜闺里月,长在汉家营。少妇今春意,良人昨夜情”。那首《独不见》似更为沉郁:
卢家少妇郁金堂,海燕双栖玳瑁梁。
九月寒砧催木叶,十年征戍忆辽阳。
白狼河北音书断,丹凤城南秋夜长。
谁谓含愁独不见,更教明月照流黄!
从诗风上,此作开了后来边塞诗的浑厚之先声;从诗意上,此作比后世宋词“将军白发征夫泪”更为深切。
初唐诗人,杨炯填底,张若虚标高。然后是王勃、刘希夷双星并列。再是陈子昂,卢照邻,骆宾王,沈佺期。杨炯底下,才轮到宋之问算一个。至于李世民之类,就免了吧。那年头,好像是个男人都写诗。诗人实在太过泛滥,出类拔萃者寥寥。然唐诗大观,也就观在这寥寥者之间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