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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诗宋词解:诗为心声,词乃情物
1.1.1.1 引言

引言

深研隋唐制度和唐代政治的陈寅恪,于唐诗、唐代文学也给世人留下了一部《元白诗笺证稿》。有道是:


以是欲了解元诗者,依论世知人之旨,固不可不研究微之之仕宦与婚姻问题。而欲明当日士大夫阶级之仕宦与婚姻问题,则不可不知南北朝以来,至唐高宗武则天时,所发生之统治与社会风气之变动。


那是什么样的社会风气之变动呢?寅恪先生指出:


重词赋而不重经学,尚才华而不尚礼法。以故唐代进士科,为浮薄放荡之徒所归聚,与倡伎文学殊有关联。观孙棨《北里志》,及韩偓《香奁集》,即其例证。


寅恪先生立足史家以治唐诗,无可厚非。更何况其间也不乏真知灼见。比如为元稹始乱终弃辩解:“舍弃寒女,而别婚高门,当日社会所公认之正当行为也。”相当的实事求是,并不屈就后世的道德观念,而是强调当时的社会风气如彼。再如以质疑朱彝尊的杨贵妃是处女入宫之说证明李唐“源于夷狄”而“闱门失礼”,亦即不拘礼法,无疑是独到见地,指出了李唐王朝不以汉族礼法为囿的历史事实。事实上,也正是李唐的这种特色,致使女性在唐朝的地位、声誉乃至轶闻之类,要比其他王朝耀眼亮丽得多。不仅有称帝的武则天,有千古传诵的杨贵妃,尚有令元稹倾倒的薛涛、让温庭筠折服的鱼玄机,还有《会真记》的崔莺莺,还有被孙棨写入《北里志》的一众风采各异的青楼歌妓。寅恪先生秉董狐之笔据实言之,能否让学问家如钱锺书者读懂,其实并不要紧;要紧的是,寅恪先生何以要将唐代进士科比作“浮薄放荡之徒所归聚”?并且还以孙棨《北里志》、韩偓《香奁集》为例?韩偓诗作倘若去掉《香奁集》,成就至少减半。至于孙棨的《北里志》,更是唐朝的文史经典,足以令后世五代王仁裕的笔记小说《开元天宝遗事》犹如零星补遗,不仅研唐诗者必读,治唐史者也理当细阅。《北里志》的不同凡响在于,一举打破了《史记》、《汉书》以降只为男人写史、只写男人历史的帝王将相传统,为女性同时也为以女性为主角的世俗人生、日常细琐写照,在历史上留下了一席之地。老实说,这样的女性传记文学,在中国历史上不是太多,而实在是太少太少。孙棨在《北里志》中理直气壮地声称:“比常闻蜀妓薛涛之才辩,必谓人过言,及睹北里二三子之徒,则薛涛远有惭德矣。”此言不虚。尽管早在唐初诗人卢照邻的《长安古意》中,就已经浓笔渲染过长安城中的青楼景象,“鸦黄粉白车中出,含娇含态情非一。妖童宝马铁连钱,娼妇盘龙金屈膝”;但真正将烟花女子的辛酸苦辣详加记述,却直到晚唐的《北里志》方才有案可稽。唐朝的繁荣昌盛之中,青楼是不可或缺的一景。一边是“罗襦宝带为君解,燕歌赵舞为君开”,一边是“专权意气本豪雄,青虬紫燕坐春风”。衮衮诸公嫖妓嫖得意气风发,失意书生不过写一写歌妓生涯怎么就“浮薄放荡”了呢?难道女子一定要像《半生缘》里的女主角那样出将入相,才能入寅恪先生法眼么?事实上,寅恪先生后来也曾为“倚门婉栾之少女,绸缪鼓瑟之小妇”柳如是作传。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写作《柳如是别传》的寅恪先生与写作《元白诗笺证稿》的寅恪先生,似乎不太一样。当然,一以贯之的是寅恪先生的家国情怀:爱情必须与家国兴亡相关才算爱情,或如孟丽君,或如柳如是,否则就有浮薄放荡之嫌疑。寅恪先生曾经感叹过中国文化缺乏纯粹思辨,但从来没有感叹过鲜有中国士大夫由衷赞叹纯粹的不计功利、不较门第、不涉家国兴亡的爱情。由此观之,寅恪先生读不懂《红楼梦》一语,似可成立。此语出自王元化先生,当年私下聊及寅恪先生与《红楼梦》。

寅恪先生在《元白诗笺证稿》论说唐代科举如是:


盖唐代科举之盛,肇于高宗之时,成于玄宗之代,而极于德宗之世。德宗本为崇奖文词之君主,自贞元以后,尤欲以文治粉饰苟安之政局。


且不说贞元以后的王朝政治如何苟安,重要的是晚唐的世风更重词赋,更尚才华,以致汉唐之气到了晚唐发生了由气及情的转折。不仅有孙棨著《北里志》,有元稹写《会真记》,有韩偓写《香奁集》,还出现了韦庄、温庭筠等以情入词的一批晚唐词人词作,最后汇成一部《花间集》传世。此乃晚唐不可磨灭的诗词成就。

倘若说,唐初诗坛,像刘希夷那样吟咏“洛阳女儿惜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的诗人凤毛麟角,那么及至晚唐已然蔚为大观。而唐诗最为可观之处,就在于如何从初唐气壮如牛的言志,演变成晚唐温柔婉约的抒情。所谓汉唐之气,以初唐最为丰沛,盛唐、中唐次第递减,至晚唐转为风月之情。这一轨迹,很像北宋词风,由官气而风情,及至柳永蔚为大观,最后从周邦彦飘拂开去。从文学演变的次序上说,自然是唐诗宋词;但就审美价值而言,唐诗的成就其实逊于宋词。遗憾的是,史家只坐实历史细节,不考据审美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