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 观世从今得无生
上元二年(761),史朝义杀史思明后,在洛阳即位,改元显圣。二月,李光弼兵败邙山,河阳。怀州皆陷。《资治通鉴·唐纪》载:七月,癸未朔,日有食之,既,大星皆见。
是年春,李白由洞庭返江夏,秋至寻阳,再登庐山,决意游仙学道以度余年。
是年,杜甫在严武等朋友的帮助下,于成都西郊浣花溪畔建成草堂,度过了他生活相对稳定的四年时光。
是年夏,王维转尚书右丞,正四品下。左丞管理吏、户、礼三部,右丞管理兵、刑、工三部。尚书右丞,这也是王维做得最大的官,故世称王右丞。
王维似乎冥冥之中感到自己不久于人世了,他此前此后一段时间里所做的一些事情,似乎有处理后事的感觉。他向皇帝上表,将自己最为锺爱的辋川山庄施作僧寺。其《请施庄为寺表》的后半部分这样写道:
又属元圣中兴,群生受福。臣至庸朽,得备周行。无以谢生,将何答施?愿献如天之寿,长为率土之君。唯佛之力可凭,施寺之心转切。效微尘于天地,固先国而后家。敢以鸟鼠私情,冒触天听,伏乞施此庄为一小寺,兼望抽诸寺名行僧七人,精勤禅诵,斋戒住持。上报圣恩,下酬慈爱。无任恳款之至。
别业献给国家,以作寺庙用,祈福天下群生。王维平素喜行慈善之道,有利济苍生之志,周济穷苦,布施粥饭。王维还不止一次上状,恳求朝廷允许自己将所得的职田献出,作为周济穷苦、布施粥饭之用。如果说他施献别业还主要是“上报圣恩”的话,那么他施献职田则是为了“下酬慈爱”。正如他在《请回前任—司职田粟施贫人粥状》里所云:
右。臣比见道路之上,冻馁之人,朝尚呻吟,暮填沟壑。陛下圣慈怜愍,煮公粥施之,顷年以来,多有全济,至仁之德,感动上天,故得年谷颇登,逆贼皆灭,报施之应,福佑昭然。臣前任中书舍人、给事中,两任职田,并合交纳,近奉恩敕,不许并请,望将一司职田,回与施粥之所。于国家不减数粒,在穷窘或得再生,庶以上福圣躬,永弘宝祚,仍望令刘晏分付所由讫,具数奏闻。如圣恩允许,请降墨敕。
看得出这是他的第二次呈表请施了。第一次请施失败,皇上从怜爱王维的角度而“不许”并施。然王维执意欲施,再上表请施一处司职田。王维曾任中书舍人和给事中,按照唐朝的禄制,这两职均为五品上,五品官六顷田。这一次单献,终于如愿,也可聊慰其仁爱之心了。虽然其献中也许带有自我救赎的成分,但却表现出王维正直善良、清高自洁的人格精神,不像其弟贪财,更不像当下贪官贪污动辄上亿。
经历了安史之乱的大劫难,晚年的王维更是苦行斋心,笃信佛教,与僧人、居士广为交往。山水田园不足以疗救其心伤的,还需要通过遁入空门来救赎自己,故潜心于佛教修持。他在《叹白发》诗中说:“宿昔朱颜成暮齿,须臾白发变垂髫。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虽官至四品高位,王维仍然过着清贫的生活,身在家而心出家的清修生活。《旧唐书》王维本传载:“维弟兄俱奉佛,居常蔬食,不茹荤血,晚年长斋,不衣文彩。……在京师日饭十数名僧,以玄谈为乐。斋中无所有,唯茶铛、药臼、经案、绳床而已。退朝之后,焚香独坐,以禅诵为事。”这非常真实地记录了王维晚年生活的基本内容,其《饭覆釜山僧》诗可与互证。诗云:
晚知清净理,日与人群疏。将候远山僧,先期扫弊庐。
果从云峰里,顾我蓬蒿居。藉草饭松屑,焚香看道书。
燃灯昼欲尽,鸣磬夜方初。一悟寂为乐,此生闲有馀。
思归何必深,身世犹空虚。
此诗中写其施饭覆釜山僧人而获得的顿悟。开头的四句,是自写,写自己饭僧前的忙碌。饭僧成为王维晚年生活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而今日其所迎乃远道而来的高僧,故而特别的殷勤而隆重。中间六句,写“云峰里”走来的高僧们。覆釜山的这些高僧们果然不同凡俗,他们的物质需求极低,修佛则异常虔诚,佛事也异常专注,从早到晚而直至深夜,全都沉浸于诵经念佛看道书里。最后四句是写禅悟。诗人在与高僧们的交流中,享受空门、山林的幽寂之乐,参证了“凡所有相,皆是虚空”(《金刚般若经》)的禅宗要义,彻悟到真正的乐事乃寂灭与涅槃,明心见性,即事而真,达到了一种超现实的“湛然常寂”的境界。禅宗圆通静达的启悟,让王维除去了一切世俗妄念的执着,故而现实中的生命与物质便空幻虚无而显得不重要了,生成了“思归何必深”的处世遇物的生存智慧。《大般涅槃经》:“诸因缘合和法皆归老朽!”世界著名哲学家海德格尔在其名著《存在与时间》中说:“人是向死的存在。”每个实存主体的人,都单独地面临死亡,生死是一个人生命必然走向。生死的探讨也是个人不可逃避的精神挑战。王维以诗来探讨生死,类似谢灵运的诗拖出了个玄言尾巴。王维诗中也常有些这样的“尾巴”,因为他太想将自己的禅悟禅悦直白地表达出来而传达给世人。
也许真是一名成谶,王维一生居家修行,如在家菩萨维摩诘。他与僧人的交往越到老则越多,要么请到家中来,要么走入寺庙去。王维已经老态龙锺了,行动也不甚利索而蹒跚步履,但他还是经常出入名寺大庙,其《夏日过青龙寺谒操禅师》就是写他求释“义心”而冒着炎热前往青龙寺拜谒操禅师的。
龙钟一老翁,徐步谒禅宫。欲问义心义,遥知空病空。
山河天眼里,世界法身中。莫怪销炎热,能生大地风。
在拜谒操禅师之后,诗人的疑问烟消云散,豁然开朗,而有“山河天眼里,世界法身中”的体悟。天人之眼所观甚远,具有超常的视觉能力,整个山河大地尽在其中。法身横遍十方,竖穷三际,世界不能超出其外。若证明此义,炎热也不是炎热。不执炎热相,大地凉风自可骤然而起,销尽炎热。青龙寺在市内,香积寺在郊外,心诚则不避路远,其《过香积寺》写道:
不知香积寺,数里入云峰。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
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
寻来香积寺,山道弯弯,不知何来,也不知何往,云里雾里,不知道走了多少山路,却依然在云雾中。但见古木参天夹道,而无人迹,初不知有山寺;忽闻钟声,方知附近有寺庙。然而,仍不知寺在何处,愈见林深。前四句妙不可言,形成盘旋之势,写尽幽远深奥之趣。最后二句,讲禅门行者以戒定之功、般若智慧之力,降服心中的贪、瞋、痴三毒和由此而起的种种妄想迷惑颠倒,独标禅门修行之宗要。这也是个谢灵运式的尾巴,“用以收局,不失释氏面目”(《唐诗选脉会通评林》)。看来,王维也不是一个真正安静的人,而是一个用很大力气让自己安静下来的人,就像“安禅制毒龙”,这是需要具有多么巨大的精神力量呀,这也反倒显得他特别有力量。
王维既去寺庙,也去道观。《和宋中丞夏日游福贤观天长寺之作》诗自注云:“即陈左相所施。”陈左相即陈希烈,官至左相兼兵部尚书。后因受安禄山伪相职,至德二载定罪赐死。而此观址乃其为相时所献山庄。王维和诗,所和的那个宋中丞,就是救李白出狱的宋若思。王维诗云:
已相殷王国,空馀尚父溪。钓矶开月殿,筑道出云梯。
积水浮香象,深山鸣白鸡。虚空陈伎乐,衣服制虹霓。
墨点三千界,丹飞六一泥。桃源勿遽返,再访恐君迷。
诗中将安禄山比喻为殷纣王,开篇即言及陈希烈相安禄山之事。从题目得知,陈希烈所献山庄被建成一观一寺,即福贤观与天长寺。此诗妙在寺庙与道观同写,似乎尚未见有这样写法的。诗自“钓矶开月殿”到“丹飞六一泥”,共八句四组,两两并置,皆为上句写寺,下句写观,每一句一个佛或道的意象。“墨点三千界,丹飞六一泥”二句,上句用佛典,出自《法华经·化城喻品》,意谓和尚修炼以永生;下句用道典,出自晋葛洪《抱朴子·金丹》,意谓道士炼丹以成仙。
佛法的三世因果轮回说认为,三界的众生都有生死轮回,天界之乐并非永恒之乐,只有出三界的涅槃才是常恒安稳不变的。而据说禅定修持到一定的深度,禅定中修行人能够激活“前世”潜意识,恢复前世的记忆,而体验到灵魂的存在。禅定可以开启“前世”的神秘,帮助人们了解“来世”与“前生”轮回的现象,了悟生灭因缘,妙契宇宙真理,成就无上正等正觉。王维的《题辋川图》诗,是否就是写其前生之悟的呢?诗云:
老来懒赋诗,惟有老相随。宿世谬词客,前身应画师。
不能舍余习,偶被世人知。名字本皆是,此心还不知。
王维人老疏懒,而其内心越发祥和安定,心无杂念。于是乎,其灵体也敏锐异常,可以随心即时到达世界上的任何地方,包括回溯前世。因此,王维发现了自己的宿世前身:“宿世谬词客,前身应画师。”他恍然大悟,他从眼前的自我,回到他的源起。原来前生就是诗人,前世就是画家。后四句写自己的心里忐忑,因为自己不能放弃宿世诗画“余习”,而被世人所发现。自己既然取名“维·摩诘”,就意味着彻底勘破放下,更不应该再追求诗人画家的浮名了,然而,自己心里对这些还却不明知。玩其诗意,这不是自诩,而是一种自责自惭。
王维晚年的诗,常常表现一种静坐禅观而入定的状态与心理,譬如《书事》诗:
轻阴阁小雨,深院昼慵开。坐看苍苔色,欲上人衣来。
人闲慵懒之极,白昼也懒得去开院门,万念俱息,闭关凝定,进而虚怀待物,逼生出一种幻境。于是,诗人轻而易举地进入与物冥一的高峰体验时刻;于是,诗人生成了不辨何为现实之真而何为想象之幻的交感;于是,诗人达到真作幻而幻亦作真的同一。是青苔色欲上人衣来,还是人心潜入苔色?诗人入定生出幻觉,赋予青苔轻盈而活泼的动感,赋予它上得人衣的动态。这是一个很典型的物我相生的艺术境界,这种超悟对象的智慧之光,暗合庄、禅理谛。王维把在特定场合里获得的虚幻的“情境”暗示,凝冻成“当下通向无限”的艺术玄妙,给人以积极而多向度的暗示。长期静坐参禅的人深入定境时,以心灵遇万物,与世界打交道,心灵的感悟能力就倍增。人的心灵一旦执着肉体与外物时,灵魂的能力便被遮蔽了;若运用禅定修行,减少对肉体与世界的执着,禅定的神秘经验便可开显。因此,据说静坐参禅可以帮助人们了解灵魂的存在。王维的《鸟鸣涧》即是写一种幻觉,一种飞鸟惊心的恍惚感: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万籁俱静,万物皆空。因为心闲,可观桂花落地之飘飘风仪;因为心闲,可闻桂花落地之款款音响。花落、月出、鸟鸣,化静为动,以物之动而显境之静,营造了一个宁静幽美、光洁素雅的意境,这一切全在乎于诗人的一份闲心,一双慧眼。只有息机静虑的人,弃绝凡尘,摒除俗念,才有这份遥逍自在,才有这份不为物累、不为俗缠的清闲轻松,于是,一花一山、一月一鸟,便如斯情趣盎然,生意无限。
王维的《杂诗三首》,一般是编在“未编年诗”中,寻绎诗意,当写于诗人晚年,写一种回家的渴望。陈贻焮先生认为:“这是一组描写男女爱人别后相思的诗。”(《王维诗选》)陈铁民先生也持此说。笔者不以为然,与其说是写人,不如说是自写;与其解读为写相思,不如说是写乡愁。
家住孟津河,门对孟津口。常有江南船,寄书家中否?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
已见寒梅发,复闻啼鸟声。愁心视春草,畏向玉阶生。
第一首“寄书”。见有家乡来船,生成寄书之念。然,却用“寄书家中否”的问句表达。也妙在用问句。非常有意思的是,自己问自己。寄过了没有?寄过了,似乎又没有寄。这种疑问,是自己对自己没有信心了,更是因为“常有江南船”至而不见家书反馈。这非常符合老年人的心理状态。此乃游子复杂而微妙的家园之思。诗人久居京城,怀念故土,然怀归不得,而生乡愁,连自己是否寄过家书都记不得了。这样的解读,此诗内涵会更加丰厚,而具有格外撼人心魄的魅力。
第二首问梅,其对于家园的断肠之思,凝练于一个“问梅”的细节上。看似一般性的寒暄,很寻常的询问之辞,却是一种精神煎熬后的过望大喜,是一种久处孤独后而急于消渴的情感冲动。见到故乡来人,生成一种惊喜状与探知欲!身在异地,久为异客,长期处于一种“失空”中,家乡的梅成为诗人心底最温馨的记忆,梅也具体为家乡的所有,具体为诗人所想问的一切。王维的急于要问,表现的是一种复杂难言的人生况味,流露出对于当下的厌倦,对于异乡的逃离。
第三首诗中一个“畏”字非常独特而微妙,写一种心理逃避,对现实的逃避。“寒梅”开过,“春草”又生,愁心如春草猛长,而生出“畏”来。诗人何“畏”之有?畏草木之零落,日月忽其不淹。诗人非常想定格于一个特定时空,让时光不再流逝,无生而无灭。显然,这种畏怯,源于一种人生无常而归之无归的莫名恐惧与深刻无奈。
王维在心中寻找,他似乎也只相信自己的内心了。人生谢幕前的王维,终日“端坐学无生”(《游感化寺》)。“无生”乃佛教语,即没有生灭,不生不灭。生命的真相,究竟如何?生从哪里来,死向哪里去?我是谁?谁是我?什么是老、病、死、痛苦、悲伤的原因?或者到底什么因素使我们会有老、病、死等遭遇?这些千古拷问,也折磨着千古的哲人。人们都在直接或间接地寻找,想要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佛陀找到了答案,那就是“生”——是因为有“生”,所以才有老、病、死、痛苦、悲伤。人对死亡的恐惧,其实是由于对死亡的无知。人人终必有一死,生命从诞生的那一天起即是在一步一步地走向死亡。西方存在主义者把死亡规定为人的内在本质,人类存在的基本状态,死亡是人生不可缺少的自然阶段。人是有死者。只有人这个物种是在活着的时候就知道死是无法避免的。死亡的不可挽回性,也是人生难以接受的生命挫折,死即意味着人不仅将丧失生命还将丧失所拥有的一切。无论怎么说,死都是充满了悲剧感的。王维对死似乎并不恐惧,死也似乎可以让他从眼前的自我,回到生命源起的自我。人是有死者,这一点人人自明。但是,人中能够预知死日的,按传说,非大德高僧,即菩萨转世。据说,王维临终之时,正念分明,从容淡定。《旧唐书·王维传》载王维“临终之际,以缙在凤翔,忽索笔作别缙书。又与平生亲故作别书数幅,多敦厉朋友奉佛修心之旨,舍笔而绝。”
柏拉图曾经描写灵魂如何脱离躯体,如何从物理世界转化到另一国度。他给死亡的定义是:一个活人的非实体性的那一部分(灵魂)和物理部分(肉体)的分家。“死亡”是一种状态转化为另一种状态,也可解释为进入一个更高的意识或生命的状态,是人之实体突然得到所谓“通灵”的超能。这种观点与东方的佛教酷似,人在灵魂离开肉体之后,他的肉身就消失掉了。人的躯体就是灵魂的牢狱,而死亡正是灵魂的越狱逃亡,是解脱。上元二年(761)七月,王维平淡且平静地逝去,享年六十一岁。王维逝后,被埋葬在他生前热恋的辋川山庄,而与明月清风、松林山泉相伴长眠。也许,这就是王维的解脱,他的灵魂超出三界外,超出了生死轮回。
翌年,李白病逝于安徽当涂,葬于龙山之麓,享年也是六十一岁。人们总认为像李白这样的人应该是没有死亡的,宋人李纲说其“神游八极表,捉月初不死”(《读四家诗选》)。《警世通言》里则煞有介事地说李白骑鲸升天,归于星位。
八年后,代宗大历五年(770),杜甫五十八岁,穷死于湖南耒阳附近湘江上的一条破船上,暂葬于湖南耒阳。43年后,唐宪宗元和八年(813),杜嗣业将其祖杜甫灵柩归葬于洛阳偃师城西首阳山。
群星丽空的盛唐诗坛,三颗巨星先后陨落。他们的灵魂告别了他们的躯壳,而永远地活在他们的诗歌里。他们用他们无与伦比的创造力,打造了一个诗歌的黄金时代,修筑了一座岁月不能剥蚀的诗歌长安。
王维,这个旷世奇才,征服了一个时代,也终于落幕了,化为一种精神与风仪,而成为永远的王维。
古人说,王维的诗冰雪为魂,每于胸念尘杂时,取而读之,便觉神怡气静。这就是我们想推介王维而写作《王维诗传》的初愿吗?
在完成了一次跨越时空的精神漫游后,我们从盛唐走出来,回到了当下,回到了忙碌而浮躁的生存中,内心遭遇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茫然。
法国伟大的启蒙思想家卢梭在《社会契约论》中悲怆地写道:“人是生而自由的,但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自认为是一切主人的人,反而比其他一切更是奴隶。”在人的异化、生命的悖论之面前,我们何为?
这也许就是我们当下读王维的最实际的意义。
我们沉浸于关于人生根本意义与终极关怀的追寻与思考中。
【注释】
[1]钱基博:《中国文学史》,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325页。
[2]俞陛云:《诗境浅说》,北京出版社2003年版,第12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