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 惜别大有离世之恸
乾元二年(759),唐军与叛军处于拉锯战。四月,史思明杀安庆绪还范阳,自称大圣燕王。著名的相州之役,唐军贻误战机,六十万大军溃败而不可收拾。九月,史思明重陷东京洛阳。十月,李光弼大败史思明于河阳。
是年,李白在白帝城遇赦东归,回舟江陵,南游岳阳。诗人复萌用世之意,多次求人荐引而终未果。
是年,杜甫弃官赴秦州,至同谷,入蜀。从此开始了他十余年“青衫老更斥,饿走半九州”(王安石《子美画像》)的漂泊生涯。
是年,王维仍官给事中。虽然不像李白杜甫那样居无定所,四处流浪,但兄弟朋友纷纷因公而离去,王维却在饱受孤独的煎熬。
《旧唐书·王维传》说王维“闺门友悌,多士推之”。他在《偶然作》(其三)、《山中示弟》等诗中也说,不是因为“小妹日成长,兄弟未有娶”,他早就随性隐居。换言之,他“日夕见太行,沉吟未能去”,以至于“几回欲奋飞,踟蹰复相顾”,就是因为家庭之重负。
王维与其大弟王缙的关系特别密切,二人既为骨肉,又是挚友,还是诗侣。王缙是王维自小带出来的。王维陷贼构罪,王缙则不惜自降以赎保。王维兄弟二人都是赫赫有名的大才子。《新唐书》说王缙“少好学,与兄维俱以名闻。举草泽、文辞清丽科上第”。史有“朝廷左相笔,天下右丞诗”的说法。据史所载,宝应元年(762),玄宗崩,王缙撰哀册,名动京师。王缙擅长官样文章,似乎更擅长碑铭祭文。野史传说:王缙好与人作碑铭,有送润毫者,误叩其兄门,维曰:“大作家在那边。”可惜王缙的作品留存不多。散文只有表、碑、册等体,意义不大。诗作平淡清新,成就不可与其兄颃颉也。
王缙的德行更是远不如王维,然其做官办事却很有一套,比其兄强。《新唐书》载:王缙历侍御史、武部员外郎。禄山乱,擢太原少尹,佐李光弼,以功加宪部侍郎,迁兵部。后拜黄门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即官至宰相,正二品。王缙晚年佞佛,走火入魔,做什么都证之以因果报应说,以至于影响代宗,“帝信愈笃”而“群臣承风,皆言生死报应”。其任宰相时,大兴佛教之风,使大历年间佛教盛极一时,寺庙云集,穷极瑰丽,僧徒横行,寺庙成为藏污纳垢之所,导致刑政失修,政治腐败。新旧唐书上历数他的劣迹,主要是贪婪。王缙晚年一任权臣元载专断骄横,而多附和。大历十二年(777),元载获罪受诛,王缙也被贬为括州(今浙江丽水)刺史。后被召归,为太子宾客、分司东都,直到去世。
王维的《别弟缙后登青龙寺望蓝田山》写于758年冬后,因缙外放蜀州刺史。此时王维已到老境,为爱弟送行,特别伤感。诗云:
陌上新别离,苍茫四郊晦。登高不见君,故山复云外。
远树蔽行人,长天隐秋塞。心悲宦游子,何处飞征盖?
诗写别弟后深重的落寞与失望。全诗蒙上了悲凉而怅惘的“晦”色。深秋迟暮,陌上别离,行者远去,苍茫一片。诗人复登高极目,远树长天,重为蔽隐。别情与云山俱远,离忧与山水同深。“心悲宦游子,何处飞征盖”,明明知道其弟之所去,还是用“何处”以动问。今日一别,何日再聚,从此二人之间天高地远。诗人似乎自感时日不多,而遭遇此骨肉分离,则大有离世之大恸矣。虽然诗中没有写到执手垂泪的现场,然那生离死别的哀伤可以想见。
爱弟走后,王维饱受孤寡独寞的精神折磨。自言“晚年来阗然孤独,迥无子孙”(《责躬荐弟表》)。老来无依,鳏寡孤独,尤易生落寞感。同年秋天,韦陟也离京外任去了。韦陟与王维虽非亲兄弟而胜过亲兄弟。韦陟离开长安去洛阳任职,以礼部尚书充东京留守。唐代皇上或居长安或居洛阳,而皇上不在洛阳时以大臣充任。好友韦陟属于重用,然王维为其送行而心情非常不好。其《送韦大夫东京留守》诗开篇四句很有意味,“人外遗世虑,空端结遐心。曾是巢许浅,始知尧舜深。”似乎是在检讨自己。大意是:自己仿佛是个世外之人,多生不切实际的虚幻之想,曾因一己之私而推崇巢父许由避世隐居,如今看来这是多么的浅薄啊!现在始知,像尧舜那样为天下谋利益,那才是功德无量而品行高深。中间部分大写天子盛德,意在要韦大夫不失天赐良机,创“穷人业宁”“逆虏遗擒”之奇功,然后再有拂衣东山的退隐。最后的六句又写自己:“给事黄门省,秋光正沉沉。壮心与身退,老病随年侵。君子从相访,重玄其可寻。”大意是:我虽仍在门下省担任给事中,但已日薄西山而没有多少出息,昔年雄心已泯,且又年迈多病。日后再也不能与阁下亲密接触而求道访游了。结尾很伤感,情绪消沉,衰惫之气顿出,而大有离世之恸。
王维老矣,日渐年迈,体衰多病,而兄弟至友纷纷走离,其《和陈监四郎秋雨中思从弟据》诗中将这种悲情表现得很沉痛。此为五排,共十六句,前八句写情境,后八句则直抒胸臆:“忽有愁霖唱,更陈多露言。平原思令弟,康乐谢贤昆。逸兴方三接,衰颜强七奔。相如今老病,归守茂陵园。”王维排列的几个典故,写自己的此在心情与状态,他愈发地孤独而不堪忍受也。
王缙此一走就是两年,久在蜀州刺史任上而不归。王维终于忍无可忍了,上元二年(761)春他上表朝廷:
臣之五短,弟之五长,加以有功,又能为政。顾臣谬官华省,而弟远守方州,外愧妨贤,内惭比义,痛心疾首,以日为年。臣又逼近悬车,朝暮入地,阒然孤独,迥无子孙。弟之与臣,更相为命,两人又俱白首,一别恐隔黄泉。傥得同居,相视而没,泯灭之际,魂魄有依。伏乞尽削臣官,放归田里,赐弟散职,令在朝廷。臣当苦行斋心,弟自竭诚尽节,并愿肝脑涂地,陨越为期。葵藿之心,庶知向日;犬马之意,何足动天!不胜私情恳迫之至。(《责躬荐弟表》)
此表情词恳切,几以泣血。真个是一报还一报。其弟曾降职救兄,其兄如今则乞望尽削己官而荐弟归京。不久其弟得授左散骑常侍,正三品下,得还京师。上元二年五月,王维上表致谢,其《谢弟缙新授左散骑常侍状》开头这样写道:“臣之兄弟,皆迫桑榆,每至一别,恐难再见。匪躬之节,诚不顾家;临老之年,实悲远道。”王维卒于是年七月,其临终之际,望眼欲穿,却终于没能见上爱弟一面,悲乎哀哉!
王维已到垂暮之时了,特别易于伤感,也特别易动善心。他有一首《冬晚对雪忆胡居士家》诗,是一首写雪的杰作,其中写雪堪为千古绝笔,潘德舆评曰:“大抵能诗者无不知此妙”(《养一斋诗话》卷二)。
寒更传晓箭,清镜览衰颜。隔牖风惊竹,开门雪满山。
洒空深巷静,积素广庭闲。借问袁安舍,翛然尚闭关。
读此诗,读者的注意力全在对诗中写雪妙笔的欣赏上,而忽略了理解作者的此在心情。一切写雪之笔墨,都浸渍着一种悯情,都是写一种牵挂。诗人无心赏雪,见雪怀人,写雪正是为了怀人。末二句卒章破题,照应“忆”字。王维所怀的胡居士,既贤且贫,深谙佛理。从王维《胡居士卧病遗米因赠》《与胡居士皆病寄此兼示学人》等诗看,胡居士与王维过从甚密,常受王维之接济。虽然雪好,却因恻隐心动,而自扫赏雪之雅兴。此诗流露出一种物伤其类之思,王维在为别人忧伤,也是在为自己而忧伤。
王维老矣,王维生命的最后时刻,是在极端孤独中痛苦度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