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含章之人其词大
“守正之人其气高,含章之人其词大”(《京兆尹张公德政碑》),这是王维评价张去奢的话,用于自评,也是没有什么不妥的。王维笃守正道,含美于内,故有“荣光外映,秀色内含”的佳作,如其晚年的诗《和贾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
这是一篇和作。缘起于贾至的《早朝大明宫呈两省僚友》。贾至文才出众,地位显赫。其父即中书舍人贾曾,为睿宗作传位册文。四十四年后,同是中书舍人的贾至则为玄宗作传位册文。玄宗曾不胜感慨地对贾至说:“二朝盛典,出卿父子之手,可谓继美。”(《新唐书·贾至传》)意满志得的贾至,以大明宫为题材写了一首七律遍赠两省僚友,时两省僚友,和者甚众,岑参、杜甫等都参加了唱和。文学史上四首并提,即原唱与王维、岑参、杜甫三首。然《唐诗三百首》只选王维和岑参两人之作,此选家真够苛刻。杜甫虽然精于七律,然他的这首和作实在不敢恭维。而王维的和诗则技高一筹而在诸篇之上,古来已有定评。其诗写道:
绛帻鸡人报晓筹,尚衣方进翠云裘。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日色才临仙掌动,香烟欲傍袞龙浮。
朝罢须裁五色诏,佩声归到凤池头。
此和作,不和其韵,只和其意。和诗意象伟丽,言辞堂皇,格调谐和,境界异常高阔。贾至原诗写其沾沐皇恩而洋洋自得,王维和诗则取意帝王威仪和大国隆盛。以立意比较,贾诗远逊王诗矣。以立意胜,也是王维应制诗决胜天下之卓绝处。和诗首联写早朝前,凸显宫廷中庄严、肃穆的特点,制造出煊赫威势与肃穆气氛。中间四句正面写早朝,气象极为高华。诗人以概括叙述和描绘摹写相结合的笔法,表现早朝场面的宏伟庄严和上国君王的尊贵,勾勒出气势非凡的“大明宫早朝图”,给人一种亲临其境的现场感。诗中“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二句尤其著名,巍峨的宫殿大门层层叠叠,如九重天门迤逦打开,以突出气象之伟丽;庄肃的万国使节整整齐齐,拜倒丹墀,以夸张声势之威武。“万国”与一“拜”,互为关系,形成了数量上众寡和位置上卑尊的对比,突出了大唐帝国的威仪,反映了大唐仪态万千的气象,艺术地再现了真实的历史背景。钱基博曾经指出:“论王维诗者,多称其清微淡远,罕道其雄奇苍郁;喜言其萧散旷真,不知其精整华丽;是所谓知其一不知其二。”[1]王维和贾舍人的诗,雄奇之至,精整之至,华丽之至,是王维诗清微淡远、萧散旷真的另一方面,足见其诗风的多样性。
王维复官后,也不把官当官来做,落得个悠闲自得,他的《左掖梨花》诗云:
闲洒阶边草,轻随箔外风。黄莺弄不足,衔入未央宫。
左掖:指门下省。唐代的门下省和中书省,分别设在宫禁(帝后所居之处)左右两侧。位于大明宫宣政殿左侧的庭院里,梨花盛开。公事之余,王维信步闲庭,置身于纷纷扬扬的落英之间,花通人性,莺解人意,俞陛云亦评曰:“鸟衔花片,虽诗人偶咏及之,其实为事理所稀有。右丞殆借以为喻,以梨花喻京朝官:倘推毂无缘,则亦飘飏于阶前帘外耳;一旦汲引有人,忽蒙前席之召,犹花被莺衔入未央宫里。当是见同官中遇意外之荣,故借题寓意耳。否则虚构此景,果何谓耶?”[2](《诗境浅说》)此乃比附历史、牵合政治的传统解法,似也能够自圆。其《红牡丹》似也可这样来解。其诗云:
绿艳闲且静,红衣浅复深。花心愁欲断,春色岂知心。
《唐诗别裁》云:“五言用长易,用短难,右丞工于用短。”王维晚年的诗,越发地短小了,非常凝练,极其浓缩,然极具审美的爆发力。这几句诗的表面意思是:牡丹艳丽因绿叶映衬更加闲逸宁静,红色衣瓣由淡而渐深。而其内在却愁肠欲断,春色哪里知道其心情呢!诗人以花写人,写他自己。牡丹通常用来写富贵,写喜悦,而此诗则用来写愁苦之情。如果也用牵合政治的解法,“红衣浅复深”则暗示其职位的变化。唐太宗贞观四年始,朝官按一定的服色区别贵贱,以紫、绯、绿、碧分品秩。三品以上紫色,四品深绯,五品浅绯。王维原为给事中,正五品上,著浅绯;而官尚书右丞,正四品下,著深绯。官服的颜色虽然都是红色的,则由浅红而变为深红了。人但见我官职又有升迁,而不知我内心愁苦、肝肠寸断啊。
由于王维的名气、地位与人缘,加之其休闲的生活态度,不断有同僚来访,接待访友便成为他晚年活动的重要内容。《晚春严少尹与诸公见过》是写严武等同僚来访的诗。严武(726-765),英年早逝,官至吏部尚书,封郑国公。《全唐诗》介绍严武,说其“最善杜甫,其复镇剑南,甫往依之”。《新唐书·严武传》亦有“最厚杜甫”之说;《新唐书·杜甫传》载:“武以世旧,待甫甚善”,然“(甫)尝醉登武床,瞪视曰:‘严挺之乃有此儿!’”杜甫醉酒羞辱其父,激怒了性本“暴猛”的严武,差点被斩杀。严武来访王维,似乎是诗交,主要是出于对王维这个“当代诗匠”的钦仰。唐时京兆尹,从三品;少尹,从四品下。时严武为少尹,官职与王维近乎持平。王维诗云:
松菊荒三径,图书共五车。烹葵邀上客,看竹到贫家。
鹊乳先春草,莺啼过落花。自怜黄发暮,一倍惜年华。
诗的前六句都是寒暄语,说自家寒舍僻静,很少有人来访,只有几卷旧书,加上几丛修竹,也没有什么高档的东西拿出来招待贵客。诗到尾联才见意格。最后二句,显然是有针对性的,是一种答词。肯定是严少尹与诸公们来访时说了点什么慰问的话,而让王维有此“一倍惜年华”之语。故结处答其意,自怜暮景,省却了许多非诗的交代,诗至此,也算是切题了。
王维的《酬严少尹徐舍人见过不遇》诗也是写严武来访的,从题目上可见,同来的还有徐舍人。徐舍人是指徐浩,刚从襄州刺史任上召回,拜中书舍人,正五品上。看来严武还不止一次地来访,还引荐其他高官来访。
公门暇日少,穷巷故人稀。偶值乘篮舆,非关避白衣。
不知炊黍谷,谁解扫荆扉。君但倾茶碗,无妨骑马归。
王维为朋友释疑说:衙门公事缠身而很少有闲日,家中一般也没有什么朋友来访。偶然碰到外出有点小事而让你们扑了个空,真不是有意避而不见。真不好意思,因为不在家中而有所怠慢,还不知家人有没有热情招待贵客。你们就在寒舍喝了杯茶水,骑马回去一路上没有什么要紧吧。诗之出语能够这样直率,说明关系很不一般。诗人没有虚情假意地赔多少的不是。
严武始终非常敬重王维,他任职河南尹后,也常到王维家中来探视。上元二年初春,严武来京办事,又顺便来看王维,好像还在王维家住了一宿。王维时已六十一岁,以《河南严尹弟见宿弊庐访别人赋十韵》诗赠。诗中云:“贫交世情外,才子古人中。冠上方簪豸,车边已画熊。”王维夸严武有古人之风,不忘贫贱之交,虽然已经官从三品,还是不忘旧情而来看望他。诗的最后写道:“为学轻先辈,何能访老翁。欲知今日后,不乐为车公。”此四句似可想见二人执手泣别的情景。王维伤感不已,洒泪话别:为学者大凡看不起先辈,谁还来看我这老头子呢(实赞严武,反衬也)!要想知道今日分别后的我吗?我会因不能见到阁下而郁郁不乐的(自写,突出严武走后的孤独难耐)。
晚年的王维,亦官亦隐,意欲闭关而却需要不断应酬访客。因此,他的这类应酬诗比较多。其《酬张少府》也是一首可以了解王维晚年思想的重要作品。诗云:
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
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
少府的地位比较低,是辅佐县令工作的副职,唐时称县令为明府。张少府且是个晚辈,他赠诗王维,是来讨教的,向王维请教有关穷通之理的问题。王维诗题为“酬”,却未直接回答,似乎还有点答非所问的游离。诗从自身晚年状态说起。“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二句,最令人唱咏不已,玩味不尽。这是摆脱了现实政治的种种压力之后的诗意生存的状态,表现出“返旧林”后而志满意得的深深陶醉。最后两句,才用一问一答的形式,照应题目,而又妙在以不答作答。穷通之理,真不是能够轻易说透的,何况见解也因人而异。王维的回答,真可谓大智慧者也。诗以景结句,渔浦深处,渔歌袅绕,让读者进入恍惚缥缈的意境,获得寻绎不尽的理趣。故古人评赏曰:“意思闲畅,笔端高妙,此是右丞第一等诗,不当于一字一句求之。”(《唐诗援》)这首酬诗,通篇看似闪烁其词,然句句是酬对,其中是有很多的艺术经验让我们汲取的。
当时还有一个少府级别的官员叫钱起,成为王维的一个亦徒亦友的诗友。裴迪离王维远了,去蜀地做官了。钱起在这个当口插入,填补了裴迪走后王维的落寞。钱起《东城初陷,与薛员外、王补阙暝投南山佛寺》诗反映安史之乱中钱起与王维他们几个栖身于佛寺中,靠佛禅真谛之觉悟而处变不惊,视乱象如同镜中之象,化苦难亦即镜中之象,绝去生灭之想,实现了内心的超脱与宁静,这是他与王维成为好友的心理基础,他们也似乎只相信自己的内心。钱起欲归田园,王维大加赞赏,赠诗《春夜竹亭赠钱少府归蓝田》:
夜静群动息,时闻隔林犬。却忆山中时,人家涧西远。
羡君明发去,采蕨轻轩冕。
此诗可与王维的《山中与裴秀才迪书》比照。诗写对隐于山中那些美好时日的回忆。末句借用伯夷、叔齐隐居首阳山采蕨而食的典故,表露出诗人对钱少府弃官退隐的歆羡,也流露出自己渴望早日归隐的愿望。诗幽景远情,无穷兴味。也许是兴致未尽,王维写于同时的还有一首送别诗,题为《送钱少府还蓝田》:
草色日向好,桃源人去稀。手持平子赋,目送老莱衣。
每候山樱发,时同海燕归。今年寒食酒,应是返柴扉。
此诗写一种“遥想”。首联二句,先从对方家园写起,遥想此时已是草长莺飞而春意盎然,然而这一片桃源美景却寥落冷清,因主人在外而无人欣赏。颈联二句,则纵情想象,遥想归人回家时,正值山樱花开、燕子南归。尾联二句则进一步遥想,估计今年寒食节时钱起已抵家,享受诗酒田园之乐也。只有颔联的二句是写送,一句一典,饱含盛赞,钱起成为诗人心目中那个写《归田赋》的张衡,成为春秋时的楚国隐士、行孝娱亲的老莱子。
亦官亦隐的王维,已到晚境,归意越发急迫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