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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维最最不能宽恕自己的是其陷贼遭遇，虽然朝廷没有开罪他，同僚没有歧视他，朋友更没有冷淡他。人家不计较他，他则自己计较自己，自己跟自己过不去，自以为是污点，不断地清算自己。

朝廷越是不计较，王维越是深刻不安，不断强化他内心深处的罪恶感，十分耿耿于怀地清算自己，形成了沉重的“自卑情结”，这一点，似也与庾信同。在经历安史之乱后，王维被一种犯罪意识所苦苦折磨着，不断地在自我审判中寻找与灵魂的对话。他在《与工部李侍郎书》中说：

及乎晚岁时危，益见臣节。草莽之中，乘舆播越，列郡或弃车走林，畏贼顾望，贡献不至，莫有斗心；侍郎慨然，枕戈泣血，奋不顾命，捍卫圣主。杨奉之以兵奉迎，萧何之运粮致馈，曹洪之以良马济，赵衰之以壶飧从。收合亡骑，缮完弃甲，喻以大义，慰而勉之。然后以剑率卒，执戈前驱，浃辰之间，六军响振，以成兴复之业，岂非侍郎忠节盖世，义贯白日，垂名竹帛，为一代宗臣？诚可爱也。或曰：宗子与国同休，不得不尔也。夫仁弱自爱者，且奔窜伏匿，偷延晷刻。穷蹙既至，即匹夫匹妇自经于沟渎，安能决命争首，慷慨大节，死生以之乎？而能不邀宠于上，不干功于下，不怠邦政，不受私谒。时与风流儒雅之士，置酒高会，吟咏先王遗风，翛然有东山之志。善矣！维虽老贱，沉迹无状，岂不知有忠义之士乎？亦常延颈企踵，响风慕义无穷也。

这一段文字极言颂美李侍郎，着重表现其高尚的德行与雅志，最后以自己来反衬，意思是说，我也懂忠义，也知廉耻，也是个向往风范、渴求德义的人。其中隐含着洗白自己却很难洗白的内疚与痛苦。王维对自己在“晚岁时危”中的表现很不满，感到很羞愧，甚至厌恶自己也痛恨自己。王维的《谢除太子中允表》，对自己鞭挞更猛烈：

臣维稽首言：伏奉某月日制，除臣太子中允，诏出宸衷，恩过望表，捧戴惶惧，不知所裁。臣闻食君之禄，死君之难。当逆胡干纪，上皇出宫，臣进不得从行，退不能自杀，情虽可察，罪不容诛。伏惟光天文武大圣孝感皇帝陛下，孝德动天，圣功冠古。复宗社于坠地，救涂炭于横流。少康不及君亲，光武出于支庶，今上皇返正，陛下御乾。历数前王，曾无比德。万灵抃跃，六合欢康。仍开祝网之恩，免臣衅鼓之戮，投书削罪，端衽立朝。秽污残骸，死灭余气，伏谒明主，岂不自愧于心？仰厕群臣，亦复何施其面？跼天内省，无地自容。且政化之源，刑赏为急，陷身凶虏，尚沐官荣。陈力兴王，将何宠异？况臣夙有诚愿，伏愿陛下中兴，逆贼殄灭，臣即出家修道，极其精勤，庶裨万一。顷者身方待罪，国未书刑，若慕龙象之俦，是避魑魅之地。所以钳口，不敢萌心。今圣泽含弘，天波昭洗。朝容罪人食禄，必招屈法之嫌。臣得奉佛报恩，自宽不死之痛。谨诣银台门，冒死陈请以闻。无任惶恐战越之至。

不仅没有追究陷贼之罪，而且依然封官近臣中允！这为王维所始料不及！这也让王维愈发惶恐愧疚！此表辗转陈述的中心意思是：维是罪人，罪不容诛，“免臣衅鼓之戮”已是再生之恩；而“仰厕群臣”之中，则让我更是“无地自容”。表之最后“陈请”说：朝廷为我昭雪洗刷，已让我感恩不尽，而再为官食禄则怕辱礼屈法也。恳请皇上准我“出家修道”，以遂我报恩赎罪的愿誓，而聊宽我不死之痛。这种自责，在王维的后期诗文中时常或明或暗地出现，如“没于逆贼，不能杀身，负国偷生，以至今日”；“贪冒官荣，荏苒岁月，不知止足，尚忝簪裾”（《责躬荐弟表》）。诗人严苛自责，而自陷悔罪泥淖也愈发深矣。

王维陷贼后，其名望似未受到任何影响，人家不计较他，他自己计较自己，不断地清算自己，他在几乎所有能够申言洗白的场合，借题发挥，而发表自己对于“食君之禄，死君之难”之节义观的看法。譬如他为韦斌作碑铭。《旧唐书·韦斌传》载曰：“（天宝）十四载，安禄山反，陷洛阳，斌为贼所得，伪授黄门侍郎，忧愤而卒。及克复两京，肃宗乾元元年，赠秘书监。”韦斌与其兄韦陟都是王维多年的好友，而韦斌陷贼的经历和性质也与王维非常相似。王维在《大唐故临汝郡太守赠秘书监京兆韦公神道碑铭》起笔的一段议论，非常耐人寻味：

坑七族而不顾，赴五鼎而如归，徇千载之名，轻一朝之命，烈士之勇也。隐身流涕，狱急不见，南冠而絷，逊词以免；北风忽起，刎颈送君，智士之勇也。种族其家，则废先君之嗣，戮辱及室，则累天子之姻，非苟免以全其生，思得当有以报汉；弃身为饵，俛首入橐，伪就以乱其谋，佯愚以折其僭，谢安伺桓温之亟，蔡邕制董卓之邪，然后吞药自裁，呕血而死，仁者之勇，夫子为之。

王维认为，士人临难而于生死之际有三种表现：一是“烈士之勇”，二是“智士之勇”，三是“仁者之勇”。而韦斌属于“仁者之勇”，这也是王维最欣赏的。其中“吞药自裁”之典，似为信手拈来，却暗喻自己临难而“服药取痢，伪称瘖疾”之事。尤其是，碑文中有一段描写，记叙他与韦斌的那段难友经历，更是别有用心：

君子为投槛之猿，小臣若丧家之狗。伪疾将遁，以猜见囚。勺饮不入者一旬，秽溺不离者十月；白刃临者四至，赤棒守者五人。刀环筑口，戟枝叉颈，缚送贼庭，实赖天幸，上帝不降罪疾，逆贼恫瘝在身，无暇戮人，自忧为厉。公哀予微节，私予以诚，推食饭我，致馆休我。毕今日欢，泣数行下。示予佩玦，斫手长吁，座客更衣，附耳而语。指其心曰：“积愤攻中，流痛成疾，恨不见戮专车之骨，枭枕鼓之头，焚骸四衢，然脐三日。见子而死，知于此心。”

这哪里是在写韦斌，分明是在写自己，是以韦斌来衬托自己，提升自己。这里详述了王维自残的经历，而似未被人多关注，这却是一则非常有说服力的确证其“节臣”的材料。王维自残后，病得不轻，十天勺饮不入，十个月尿屎在身。碑文中说，若不是韦公照顾，也许我也活不到今天了。而非常重节操的韦斌，所以这样悉心照顾我，是因为他欣赏我的节义之举，即“公哀予微节”意。然而，韦斌却没等到平定安史之乱的那一天，就“忧愤而卒”也。碑铭文写韦斌临死前的一个细节，“示予佩玦，斫手长吁，座客更衣，附耳而语”，指其心而死，身在匪营，而心在大唐也。这一段文字写活了两个人，两个具有“仁者之勇”的忠臣，他们在同陷贼的危难关头所表现出来的节义与友谊，可谓感天地而泣鬼神也。

王维在此碑文的最后写道：“皇帝中兴，悲怜其意，下诏褒美，赠秘书监，天下之人谓之赏不失德矣。”意思是说，朝廷对于韦斌的处理是英明的，而社会舆论也没有什么“失德”的指摘。隐含有韦斌在天之灵亦可得以告慰的意思。这个收束，味外有味，也是在暗喻自己。自己陷贼中的表现与韦斌相同，当然也是一种“臣节”表现。另一层意思是，朝廷为我昭雪，甚至还加官进爵，这样的处理也与对韦斌的处理相同。最终的意思是，希望于其中得到“自赎”，而有仰不愧而俯不怍的心安理得。

王维不放过这些“碑文”及“赞文”的机会，来讨论“道德”问题，也是洗刷自己而得以精神慰藉。他在《裴右丞写真赞》中也言及“仁者之勇”的概念，认为裴右丞陷贼而能自守节操以致历险脱身，是“仁者之勇，义无失忠”。王维毕生的处世方式与行为判断，基本上是儒家传统思想立场。而他所笃信的佛禅也并非畏死，只是不轻易以死取义，讲究向死而生。

我们实在没有理由苛求王维，而要其放弃对生活的深刻眷恋，表现以“引决”的“烈士之勇”。而王维的这种自我清算式的忏悔，在中国古代思想史上非常罕见，也尤为珍贵；他对自身的自觉清算，也使他的人格人品更加纯美而高尚。

忏悔是一种深层的精神情怀，意味着对过去事情的追索、检讨、内省、负疚、反悔、懊恼等。王维于“安史之乱”后，大部分时间消磨在忏悔里，自我闭关，很怕与外界接触，朋友也就主要局限于几个人，这种封闭和半封闭性的环境和状态，反过来又助长了他的自我否定的心理倾向。尤其是在他生命的最后时期，一直以忏悔而作灵魂的拯救。沉重的负罪感以及由此而生成的“自卑情结”，压弯了他的脊梁。然而，赦罪昭雪与升官之褒荣，以及友朋频繁交往之快慰，也给他注入新的生命的血液，带来焕然一新的精神面貌。王维《既蒙宥罪旋复拜官伏感圣恩窃书鄙意兼奉简新除使君等诸公》诗写道：

诗作于乾元元年（758）初春，诗题很具体，写明其创作的缘起。因为赦罪且复官，又适逢几个新任命刺史的官员来看他。他简直感到如在梦中，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故金圣叹评点说：“前此惊魂一片，后此衔感万重，所有意中意外如恍如惚，无数情事，不觉尽出。”（《金圣叹选批唐诗》卷三上）三四句感恩颂德，皇上的恩泽明亮比太阳还要温暖；皇上的福寿即便与天齐平也不能说多多。人逢喜事，花皆含笑；物在佳节，鸟亦解歌。始料未及的望外之喜，几让王维心神颠倒。这个很能够节制的儒雅高人，也不能矜持，大有不禁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的抃跃鼓舞也。

[3]王谠著，周勋初校正：《唐语林校正》，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122页。

[4]阮阅著，周本淳校点：《诗话总龟·前集》卷一，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4页。

[5]赵殿成：《王右丞集校注·序》，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1页。

[6]李沂：《唐诗援》，转引自陈伯海主编《唐诗汇评》，浙江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355页。

[7]唐汝询：《唐诗解》卷二十六，河北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485页。

[8]陈仅：《竹林答问》，《清诗话续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2261页。

[9]刘克庄著，王秀梅点校：《后村诗话》，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90页。

[10]魏庆之：《诗人玉屑》，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年版，第315页。

[11]吴师道：《吴礼部文集》卷十七，北京图书馆古籍珍本影印。

[13]顾炎武：《日知录》卷十九，《文辞欺人》，见《日知录集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1458-1459页。

[14]蒋勋：《蒋勋说唐诗》，北京中信出版社2012年版，第5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