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乱中的不俗表现
天宝十四载(755),王维五十五岁,转给事中,正五品上。是年十月,安禄山于范阳叛乱,河北诸地尽陷。天宝十五载(756)六月,安禄山攻陷潼关,占领长安。
安史之乱起,李白由宣城流亡到郯中,后隐居庐山,旋入永王幕。永王李璘分领天下节制,手握四道大兵,封疆数千里,盘踞东南,于江陵公开招募兵勇数万人,企图与新皇肃宗分庭抗礼,不仅不听肃宗号令,且在平安史叛军的关键时刻起兵相抗。李白以为一遂“东山情结”的时候到了,幻想“长风一扫胡尘净,西入长安到日边”(《永王东巡歌》)。然而永王不堪一击而兵败被杀。李白亡走彭泽,后被捕下在浔阳监狱。其间好在有人为之奔走营救出狱,最终还是以附逆之罪“长流夜郎”。
乱起之后,杜甫带着家小由奉先往白水,又由白水向陕北流亡,逃至鄜州(今陕西富县一带),八月间得知新皇肃宗即位,便把家小安置在羌村,独身一人离开鄜州,北上延州(今陕西延安),欲出芦子关(陕西横山县附近)而投奔灵武。行走途中为叛军所获,被押解到长安。幸亏杜甫当时没有什么地位,名声也不大,没被胡人重视,行动比较自由,而得以逃脱,颠沛流亡至肃宗皇帝所在地凤翔。杜甫的忠诚感动了皇上,被授予左拾遗。
乱起,同样被叛军俘获的王维,因为已是正五品官员,加之“禄山素怜之”,而无法逃脱。尽管王维以自残来抵抗,也还是被软禁在洛阳菩提寺。《旧唐书·王维传》:“禄山陷两都,玄宗出幸,维扈从不及,为贼所得。维服药取痢,伪称瘖病。禄山素怜之,遣人迎置洛阳,拘于普施寺,迫以伪署。”就这段史载文字而言,饱含怜悯之情,也属公允评价,没有苛责王维。闻一多先生是个很讲气节的学者,他把王维、李白与杜甫三人放在安史之乱的重大事件中来考论说:“李、杜、王都同时经历了安史之乱,他们处乱的态度正足以代表各人的诗境。”闻先生以为:“太白在乱中的行动却有做汉奸的嫌疑,或者说比汉奸行为还要坏”;杜甫“他爱君的热忱,如流亡孩子回家见了娘”;王维却似他诗中曾写的息夫人,“想不到三十多年之后诗人自己也落到息夫人这样的命运,在国难中做了俘虏,尽管心怀旧恩,却又求死不得,仅能抱着矛盾悲苦的心情苟活下来,这种态度可不像一个反抗无力而被迫受辱的弱女子么?”[1]闻一多对王维陷贼的评价,也只是说到王维具有懦弱的性格缺陷。其对王维是饱含同情的,看不出一丝的谴责之意。充其量也只有哀其不幸,而绝无怒其不争。
王维于长安被安禄山的将领张通儒俘虏,解押至东都洛阳,拘于菩提寺中。面对逆贼,王维成了个反抗无力而备受受辱的弱女子,没有什么壮烈表现,史载其反抗的记录,一是自残,一是“潜为诗”。《旧唐书·王维传》:“禄山宴其徒于凝碧宫,其乐工皆梨园弟子、教坊工人。维闻之悲恻,潜为诗曰:‘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花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裴迪当时未居官,冒死来探王维,并将其潜为之诗带出,为肃宗“闻于行在”。因此,真正救王维命的是裴迪,或者说,能够使王维免于起诉而逃过罪责之一劫的,裴迪之功大甚。
“潜为诗”,是王维在乱中最出色的表现。读此诗,总感到有些蹊跷,诗才二十八个字,题目却三十九个字:《菩提寺禁,裴迪来相看,说逆贼等凝碧池上作音乐,供奉人等举声便一时泪下,私成口号,诵示裴迪》。题目非常具体,类似诗序,类似创作现场的描绘。题中“私成口号,诵示裴迪”,已明言此诗乃口占式创作,哪来如此长题?《旧唐书》中题为《凝碧诗》,显然是取诗中之“凝碧”二字为题,是否可理解为此诗“无题”呢?而且,这个长题,凸显“潜为诗”之创作“动因”,具有非常鲜明“表白”与“邀功”的色彩。这些都让我们有诗与题非原配的感觉。
那么,为什么要将题目这样做呢?不言而喻,为王维雪冤消谤提供证据。这是谁做的呢?最合适的“制造者”首当裴迪。何以说就是裴迪做的呢?一则,可以肯定的是,此诗包括诗题,是裴迪根据回忆而形成的文字,这是最重要的事实。二则,题中让“裴迪”两次“出场”,想必是裴迪以突出自己的“在场性”,强化“潜为诗”的可信度。三则,题中“逆贼”二字夺人眼球,而此表述真要是为逆贼所获,那就不是帮王维了。据此,我们判断,此诗让肃宗“闻于行在”,当在王维于逆贼手中被救出时。
这样的思考,是否可以说明题目就是裴迪事后“做”的呢?不过,我们总感到有“做”的痕迹。至少可以这样认识:王维也许表达过类似的意思,而由裴迪最后“加工”而成。我们宁可相信题目是裴迪“做”过的,笃信王维的挚友,具有这样的救助王维的情义与智慧。作为文臣弱儒的王维潜为诗言志,而作为朋友的裴迪豁出命来帮朋友,一个“忠节盖世”,一个则“义贯白日”,王裴之交,“垂名竹帛”[2]矣。
诚然,也有人认为,这长题乃王缙所为,是王缙受命于代宗皇帝而整理王维诗稿时加上去的。这与王维的命运与名义也就没有太大关系了,有什么必要再做呢?还有一个“新版本”,否定诗由裴迪带出说。宋之王谠《唐语林》卷二曰:“长安菩萨寺僧弘道,天宝末,见王右丞为贼所囚于经藏院,与左丞裴迪密往还。裴说:贼会宴于太极西内,王闻之泣下,为诗二绝,书经卷麻纸之后。弘道藏之,相传数世。其词云:‘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更朝天?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又云:‘安得舍尘网,拂衣辞世喧。翛然策藜杖,归向桃花源。’”[3]这种“私藏”说法,忽略了一个为肃宗“闻于行在”的史实,而对于诗人之忠心可鉴则没有什么作用了。
凝碧诗写于非常时期。时王维身陷魔窟,唐朝已名存实亡,唐朝已经让人看不到一点希望,玄宗出逃,政府流亡,数十万部队土崩瓦解,数十位大唐名臣悍将销声匿迹,数以百计的官员纷纷降敌,大唐旧相陈希烈与玄宗之婿张垍都投敌做了安禄山的宰相。李亨虽在灵武称帝,其手下唯郭子仪和李光弼尚拥有数万人马。据计有功《唐诗纪事》载:安禄山叛唐攻下洛阳,大会于凝碧池,逼使梨园弟子奏乐。而众乐人欷嘘泣下拒绝演奏,其中有雷海清者,掷弃乐器,破口大骂叛军贼首。安匪残酷地将雷海清肢解于试马殿上。凝碧诗取此题材,放笔纵写安史乱军蹂躏之地的百姓苦难,写百官重见天日的渴望,写诗人对局势的深深忧虑。诗人之忧国忧民,亦不减老杜矣。故宋之阮阅《诗话总龟》将此诗列入《忠义门》。[4]清人赵殿成也悲愤评曰:“普施拘禁,凝碧悲歌,君子读其辞而原其志,深足哀矣。”[5]细读而“原其志”,这是一首政治诗,是一种拼着掉脑袋的危险写出来的抗争诗,“有无限说不出处,而满腔悲愤俱在其中,非摩诘不能为”[6]。凝碧一诗,令人动容,其凛然大节足以感召天地矣。
诗在唐朝,魔力无限矣,一诗让人生,一诗让人死。明人唐汝询评曰:“内史以燕泥致死,右丞以凝碧得生,非不幸之幸耶?”[7]清人陈仅也是比较而言的,“太白、摩诘皆受从贼之谤。摩诘‘凝碧池头’之诗俱在,少陵已为昭雪。惟太白从永王璘起兵,璘之叛当亦借讨贼为名,故太白悮从耳。但苦无确证。”[8]李白浩歌“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净胡沙”(《永王东巡歌》),若非有人积极相救,脑袋都搬家了;而王维如果“失节”罪成立,最轻处分也当像李白一样被流放。呜呼,王维于乱中,虽不能算是可歌可泣的英勇,但至少也没有什么可让人说三道四的劣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