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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维诗传
1.13.3 C 归来才及种春田
C 归来才及种春田

天宝十一载(752)李林甫卒,玄宗以不学无术的杨国忠为相。安禄山想当宰相的美梦未圆,对杨国忠极为不服,两人交恶。天宝十三载(754),安禄山入朝,加左仆射;杨国忠进位司空。安禄山反兆日见明显,朝中有言其反者,玄宗不信,反将其人缚送安禄山处置。自是朝中无人敢言其反也。而边关告急,朝廷出兵,屡屡败绩。是年,伐南诏前后死者约二十万。大唐帝国气息奄奄,日薄西山,已是不堪一击的脆弱,眼看着一场灭顶之灾就要到来。

王维身在官场,且属于内官,其对时局的不祥预感不会一点儿也没有的。他早年游宦两京,大唐帝国那是怎样的一种气象?而从他对政治仕进的态度看,复出后的王维似乎更加的麻木不仁了,过着亦官亦隐的日子,这或与其淡泊名利的生性有关,抑或是真的勘破了世事。然而,复出后的王维官运还算不错,在文部郎中任上两年,转给事中,正五品上。给事中即给事于中,侍从左右,官通内外,是门下省的要职,分判本省日常事务,掌宣达诏令,行使封驳权,驳正政令奏章之违失,其事权甚重,地位十分显赫。他的《酬郭给事》诗或许就是写于其得官给事时。其诗云:

洞门高阁霭余辉,桃李阴阴柳絮飞。

禁里疏钟官舍晚,省中啼鸟吏人稀。

晨摇玉佩趋金殿,夕奉天书拜琐闱。

强欲从君无那老,将因卧病解朝衣。

从题上看,是郭给事先赠诗王给事,抑或是因王维转给事而赠的贺诗。王维接过郭给事的话头,友好地“反唇相讥”。诗的前六句写郭给事,将对人物的颂扬寓于景物描绘中,状物造境而委婉表述,从而达到了避俗从雅的艺术效果。末两句作了一个急转的处理而自写,别开生面,而写其不敢相从的归隐思想。意思是,我虽然也想勉力追随阁下,无奈年老多病而将辞官归田。也许王维身体真有些什么,其《冬日游览》中也这样说:

步出城东门,试骋千里目。青山横苍林,赤日团平陆。

渭北走邯郸,关东出函谷。秦地万方会,来朝九州牧。

鸡鸣咸阳中,冠盖相追逐。丞相过列侯,群公饯光禄。

相如方老病,独归茂陵宿。

诗末二句自写,说自己身体不好,也想如司马相如退官隐居。非常有耐人寻味的是,诗中却浓墨重彩地铺叙“弹冠相庆”的热闹,烟尘滚滚,冠盖相逐,迎送拜访,觥筹交错。意思是,热闹是人家的,我只有独寞,只想隐退。王维真是十分厌倦官场生活了,身体有病也可能是事实,而主要是心病心累,其“将因卧病解朝衣”也真不纯是一句玩笑话,他疲于官员间的频繁应付,反映了他不欲恋栈而全身远害的思想。

王维诗中往往表现出一种强烈的对于家园的特殊眷念。王维所眷顾的家园,既含有具体家园的实体指向,也有精神家园的喻旨,是哲学意义上的家园。因而,当他离开家园久了的时候,就生成一种怀归的焦躁和盼归的渴望,譬如他的《早秋山中作》诗云:

无才不敢累明时,思向东溪守故篱。

岂厌尚平婚嫁早,却嫌陶令去官迟。

草间蛩响临秋急,山里蝉声薄暮悲。

寂寞柴门人不到,空林独与白云期。

王维诗中经常用“无才”之类的词汇评判自己。而此诗起笔即言“无才”,通篇均围绕“无才”开展。前四句议论,后四句写景,反其道而行之,也是为了凸显“无才”的诗旨,突出因为无才而欲主动归隐却不能脱身的懊恼。首句中一“累”字,成为引发其仕隐矛盾的导火线,使他处于欲罢不能的精神挣扎中。第二句的“思向”,是说自己早想好了归隐路向。因此,在其眼里,尚平不嫌早,而陶令但觉迟。后四句则写自己终于归隐山中而拥有了安然淡泊的心情。隐于山中,孤独寂寞,远离尘嚣,但听秋虫,与迟暮的白云和萧瑟的空林为伴。颈联合掌互文,攫取“蛩响”与“蝉声”,其寓意丰赡,可以多向解读,似含有“蟪蛄不知春秋”(《逍遥游》)之意味。深谙庄禅经义的王维之目中,时间之短暂与时间之流逝只是物体觉知的假象,一切都在即现即灭中。诗人人性深处的这种近乎“先验”的归返意念,让他在归隐的精神过程中得到应验与强化。

然而,王维笔下的园田,总是那么温馨,那么美丽,那么脉脉含情,而具有浓厚牧歌情调与乌托邦色彩,属于超现实的象征性写法。此间,王维创作了大量的反映辋川田园生活的诗歌,如《归辋川作》《辋川别业》《辋川闲居》《积雨辋川庄作》《戏题辋川别业》《别辋川别业》《春中田园作》《春园即事》《田园乐七首》《山居即事》《山居秋暝》《早秋山中作》《泛前陂》《山茱萸》等。

回到田园,王维忘乎所以,有了一个好心情,形成了人与自然高度和谐的自然情怀。王维的《田园乐》是由七首六言绝句构成的组诗,一作“辋川六言”,都是写作者隐居辋川别墅与大自然亲近的乐趣,诗人或采菱渡头,或策杖林西,或日午犹眠,或抱琴倚松,或酌酒临泉,或南园折葵,或东谷夜舂……一句一景,甚至一句数景,而这些景与景之间又彼此关联,画面与画面之间有着一种情韵的弥漫,一种气息的流动,其中的人物以及人物活动的描写,也无不画意生动。

为了充分突出山水的自然资质和状态,王维自觉地发挥汉语言的直观优势,且密切地并列多种意象而使画面叠加,类似蒙太奇的排列组合,产生了强烈的视觉性效果,极大地扩展了诗意的空间。宇文所安高度评价说:“除了楚辞体,王维还试用了六言诗,在这种窘迫的诗体上获得了或许是所有中国诗人中的最大成功。”[3]说其为“窘迫的诗体”是因其全是双音节的词组,而缺少一个单音节词的调节,故而在节奏与表现上容易机械呆板,或者六言,或者二四式,或者四二式。因此,古代诗歌以五言、七言为主体,六言诗自古不多,好诗更少,王维的六言诗达到了别人难企及的高度。

王维回到田园,就像李白来到高山,心情特别好,他这个时候写的田园诗,情调欢快,节奏流畅,风格异常热烈而浓艳,生动地反映了诗人“相欢语笑”的喜悦心情。

不到东山向一年,归来才及种春田。

雨中草色绿堪染,水上桃花红欲然。

优娄比丘经论学,伛偻丈人乡里贤。

披衣倒屣且相见,相欢语笑衡门前。

诗题为《辋川别业》,似为七律,却多处失粘也失对。许是久别而归,太过激动,而失诸随意。抑或是故意为之,一任自然,以显示“相欢语笑”的人际关系,显示一无机心的自在。才离开辋川一年,而一旦回到辋川,便有久别重逢的兴奋,简直是狂喜。让人去想象他在阔别辋川一年间那种度日如年的难熬。雨中草色越发浓绿,其色足可染物;水上桃花更加火红,简直快要燃烧。一般僧人,在他眼里成了精于经论的佛陀;驼背老人,在他的笔下则为庄子寓言的贤人。真个是看景景美,看人人好。诗人心情一好,见什么都好,见花是好花,见人是圣贤。最后二句写人际关系。一向闭关掩扉的王维,一反常态,特别希望与乡邻交往,主动招呼左邻右舍,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热忱。简直让人不敢相信这是王维,不敢相信这是王维的诗。王维的《辋川闲居》也是这种表现:

一从归白社,不复到青门。时倚檐前树,远看原上村。

青菰临水映,白鸟向山翻。寂寞於陵子,桔槔方灌园。

诗人一上来就说对官场的厌倦。诗人一旦获得这种不在官的“闲适”体验之后,就再也不愿意过那种忙忙碌碌且战战兢兢的官场生活了。收尾二句诗人写道:我要效法於陵子,或者说我现在就是於陵子了,从事提水灌园的农业劳动。典故里楚王听说於陵子贤德,派人聘他为相,他却逃往别处替人浇灌园子。王维以於陵子自比,不仅写其归隐的思想,也写其归隐后的状态,享受着休闲的当下。诗中的所有物象,皆被其享受当下的愉悦之光所照亮,物皆著“闲”色,皆作“闲”态,皆具“闲”情。“时倚”与“远看”,生动再现了诗人无所用心也无所事事的神态,表现了安逸洒脱、怡然自乐的闲适心情。王维的这种以自然情怀为情怀的休闲状态,使他的精神绝对放松,人的意志高度自由,比较起魏晋风度来,是一种真正的潇洒,是摆脱了社会压力而以极度自由为高蹈形式的人生境界,是消解了内心愤世嫉俗、消解了精神负荷的生命享受,故而,通过仕隐比较后而才有“一从归白社,不复到青门”的感慨。故而,他虽未解朝衣而身心俱在园田矣。

诚然,王维只是个隐士,是个田园景致的欣赏者,而不是农民,不是亲历农事的泥腿子。正因为如此,他对田园与农事,也只是抱着欣赏的态度,也止于欣赏而已。也许这与其宿世前身的书画家素养有关,他十分专注于自然的声色形相。这些在一般人眼中很一般的田园风光,却能够引起他莫大的兴趣。于早春雨后,他穿着轻便的木屐,裹着旧袍,冒着料峭的春寒,还带来鹿皮小凳,静坐于蓬蒿里观赏,一直到日暮天黑。这就是他《春园即事》诗中所写到的:

宿雨乘轻屐,春寒著弊袍。开畦分白水,间柳发红桃。

草际成棋局,林端举桔槔。还持鹿皮几,日暮隐蓬蒿。

应该说,诗中这样写是很真实的,很像王维这个具体的人,也很合乎王维此在的具体状态。假如是陶潜就不这么写了。陶潜在归隐后,很快便寻找到了农民的感觉,寻找到了一种和谐的人际关系,并且在躬耕中直接体验和领略到大自然美的本身。因此,他默守静观着的永远是他脚下的那一片土地,其情感心性全维系其上。在王维的这些田园山水诗中,我们真切感受到的是一种天人合一的天地秩序,自然风光按照诗人的自由意志而得以重塑,呈现出的特定的赏心悦目的色相。尤其是,诗人以极其休闲状态而慢生活于其间,没有任何的身心压力,也消解了社会生活中的精神负担,自然也淡化了仕途官场的人格压抑。

回归田园的王维,喜欢用“闭关”来与世隔绝,王维的几首“掩柴扉”的诗,其“掩”的动作都发生在诗末,而《山居即事》诗劈头一句就是“掩”。

寂寞掩柴扉,苍茫对落晖。鹤巢松树遍,人访荜门稀。

绿竹含新粉,红莲落故衣。渡头灯火起,处处采菱归。

此诗八句皆景。落晖满山,鸟鹊还巢,采菱人归,柴扉反掩,诗中还采用类似现代科技拍摄的“慢镜头”,借助绘画艺术表现“瞬间动态”的技巧,描写满含新粉的绿竹与故衣旁落的红莲,其中“含”与“落”二传神字眼,无数倍地放大了落晖中物象的运动,生态活泼,情韵饱满,给人以强烈的生生不息的生命美趣。而此诗的整幅画面中,充满了缥缈迷幻的神秘色彩,光色彩象的转瞬即逝与恍惚不居,以及这种寂寞与温暖、苍茫与生机的交互感,又恰恰契合与传达了佛理禅性的虚无性。王维有山水田园诗约百首,出现斜阳意象的竟有四十首之多。中国古代诗人最普遍的创作动机及其诗作最动人的主题,便是时间。天地万象,无一不可引动对于时间的感慨。王维写暮色,是物色之美的感召,是特别欣赏暮色斜阳的那种光与彩。王维笔下的日落时分,光线精彩富丽,具有一种神秘感,而笼罩于氤氲暮色中的万物,则弥漫着宁静温馨的诗画气息。王维的《积雨辋川庄作》诗写的是晌午时分的景象:

积雨空林烟火迟,蒸藜炊黍饷东菑。

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

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下清斋折露葵。

野老与人争席罢,海鸥何事更相疑!

赵殿成按曰:“诸家采选唐七言律者,必取一诗压卷。”他排解众人观点而认为七律“莫过右丞《积雨》”!且强调曰:“取以压卷,真足空古准今。”[4]一般人读此诗,注意点集中在颔联二句上。“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二句,极尽写物之工。二句在描写上分工明确,出句取姿态,写其闲静潇洒的意态;对句取声音,写其自由抒发的情趣。出句以“漠漠”状物,水田愈发广大,视野苍茫,画面显得开阔而明丽;对句以“阴阴”摩拟,夏木更加葱茏,茂密蓬勃,境界顿时浏亮而深邃。诗加二叠字,积雨天气的氛围愈出,空濛苍茫,绿意欲滴,更富有境界感。二句在物象的搭配上非常讲究,出句以水田托白鹭,广漠空濛的平畴上,雪样的白鹭翩然起舞,时远时近,时起时落;对句以夏木衬黄鹂,蔚然深秀的密林中,金色的黄鹂动情唱和,忽高忽低,忽扬忽抑。此二句之间也形成了声色比照,出句偏于轻盈而明丽,对句偏于婉转而深郁,不仅在视觉上自有色彩浓淡的差异,且在听觉上给人以丰富跌宕的音乐快感。诗之旨趣落在尾联上,前面六句只是写诗人的隐居环境与隐居生活,尾联化用《庄子·寓言》典,意谓:我已是个与人融洽而与物无争的野老了,为什么海鸥还要猜疑我呢?诗的收尾,表述含蓄,颇有深意,看来一定是有谁无端猜忌他了。也因为这猜忌,破坏了他的好心情,而生出无端的烦恼来。树欲静而风不止,回归园田,满以为可以彻底免除尘世烦恼的。

车尔尼雪夫斯基说:“那些为生活所折磨,厌倦了跟人们交往的人,是会以双倍的力量眷恋着自然的。”王维久在官场,虽说仕隐应付自如,毕竟心累,心理不堪负荷的紧张与压迫,因而以双倍的力量眷恋自然,总希望有一个世外桃源的归宿和家园,可以容身,可以全性。然而,王维对于山水园田,却是一种都城倦客的惊羡打量,或者说是一种历尽沧桑后的返观,而多浪漫与超然的想象。

【注释】

[1]杜甫的《三大礼赋》即《朝献太清宫赋》《朝享太庙赋》《有事于南郊赋》。献赋时间,史有三说:天宝九载冬、十载、十三载。南宋重臣蔡兴宗《重编杜工部年谱》中首作天宝九载冬预献三赋说。南宋葛立方先同意旧说天宝十三载献赋,后亦赞同蔡说。

[2]王运熙、顾易生:《中国文学批评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330页。

[3]宇文所安:《盛唐诗》,第45页。

[4]参见赵殿成笺注《王右丞集笺注》卷十,第18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