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阙后的王维，迎来送往成为他生活中的重要内容。

王维写于此时的《送秘书晁监还日本国》，极负盛誉。姚合《极玄集》以此压卷，作为选本的首篇。《极玄集》选诗共百首，作者二十六人，其中除王维、祖咏为盛唐人外，其余均乃中唐人。“姚合编选《极玄集》，以王维诗居首，称为‘诗家射雕手’，后面选的大抵都是王维一派诗人的作品。”^[2]选本所选者“此皆诗家射雕手也”，那么王维就是高手中的高手矣。

王维身在官场，与同在大唐为官的日本友人晁衡友谊深厚，是一种互为欣赏的文友关系。这个叫晁衡的日本人，原名阿倍仲麻吕，开元五年（717）随日本遣唐使来中国留学，留居神州三十七年，在玄宗朝任秘书监，秘书省长官，从三品，掌邦国经籍、艺文图籍之事。天宝十二载（753），玄宗准晁衡回国探亲。临行前，玄宗、包佶等人都作诗赠别，王维即以此诗相赠。晁衡亦有《衔命还国作》回赠。晁衡以唐朝使者的身份随日本访华使者藤原清河等人分乘四条船回国，在琉球附近遇风暴，当时误传晁衡遇难，李白还写下了《哭晁卿衡》：“日本晁卿辞帝都，征帆一片绕蓬壶。明月不归沉碧海，白云愁色满苍梧。”其实晁衡等漂流到安南驩州（治所在今越南荣市）一带，天宝十四载（755）辗转回到长安。王维在这首送别诗里写道：

积水不可极，安知沧海东。九州何处远，万里若乘空。

向国惟看日，归帆但信风。鳌身映天黑，鱼眼射波红。

乡树扶桑外，主人孤岛中。别离方异域，音信若为通。

此五排十二句，平分为三个层次。开篇四句，突兀而起，极言大海的辽阔无垠和东渡的渺远难极，以一种惊讶之神情来夸张东渡之难于上青天的难度。中间四句，则设想友人东渡的情景，不仅写出了航海归人不畏艰险的意志品格，也写出了诗人对航海归人安危的忧虑，以丰富的想象力将对航海人构成严重威胁的险象夸张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最后四句才点“送”题，写友人东渡后天各一方的思念。前二句，设想晁衡战胜艰难险阻，平安回到孤岛日本。含有友人思我的意思。后两句意谓：我们从此身非一域，天各一方，如何才能互通音讯呢？侧重于我想友人的意思。这属于东渡的补写。诗中找不到一个写情感的概念性的语词，纯以景胜，避实就虚，抒写了一种惜别、悬念、怅惘、忧愁以及祝愿、期冀等杂糅交织的复杂情感。

这首诗前有一段序，长达七百余言，骈文写法，这在王维诗中是绝难见到的。想必是诗人觉得用诗无法意传，才动用文序，以至于诗序互补。读此序能够帮助我们更加深刻地解续其诗。从写“送别”的角度，我们以为序中有两段文字特别值得一读。其一是大海景象描写：

琅邪台上，回望龙门；碣石馆前，夐然鸟逝。鲸鱼喷浪，则万里倒回；鹢首乘云，则八风却走。扶桑若荠，郁岛如萍。沃白日而簸三山，浮苍天而吞九域。黄雀之风动地，黑蜃之气成云，淼不知其所之，何相思之可寄。

王维显然没有过航海的经历，甚至没有见过暴怒的大海，而这段描写极富想象力，比诗具体而形象，让人如临其境而深受震慑。这让人读出了诗人对朋友安危的深深忧虑。序诗互补，强化了诗的表现力，极为充分地表现了与日本友人之间至真至诚的深情厚谊。

晁监东归尚未起步，诗人却有如此周详的设想，不仅为友人渡海而担忧，而且为友人一别后的音讯无通而生愁。王维与本国的其他同僚之间的关系，也是通过他的送别诗来展示的。李峘出守睢阳，王维作诗送之，题为《送李睢阳》。李岘出守魏郡，王维作诗送之，题为《送魏郡李太守赴任》。这类诗还有诸如《送熊九赴任安阳》《送缙云苗太守》《送李太守附上洛》《送高道弟耽归临淮作》等，都写得一往情深，牵心挂肠。此时边关多事，唐军屡屡败绩，王维诗送友人赴边地的，如《送平淡然判官》《送韦评事》《送宇文三赴河西充行军司马》《送张判官赴河西》《送刘司直赴安西》等，在前文王维问边时已提及，都是些情深意切、激扬奋贲之力作。王维最脍炙人口的是《送元二使安西》，公认为唐诗中第一等名篇，胡应麟等更是誉为唐诗“压卷之作”。此诗为当时的梨园乐工广为传唱，纳入乐府三叠而成为“阳关曲”。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送别诗便于对话，便于表现人类最纯真的情感而感人至深。可是，送别诗也最容易沼淖于情绪低调、境界局促的抒情里。王维此诗的高明之处，即在其剪裁而截取临行送别时的一瞬，而以遥想展开，集中表现“故人”之间的关系，将无从说起的千言万语，凝成一句：喝下这杯离别的酒吧！再喝一杯酒吧！别情依依，惜意涟涟，所有的关怀、安慰、鼓励、惦念、祝福等情感皆融进这一杯酒中。“我”之所劝，真可谓语重心长。诗人直面现实人生，寄慨于送别，在表现人我之间关系的过程中，使题旨超出了一般性的私我层面而得以充分地开拓和升华，境界奇高，情韵悠长，具有令人震撼的艺术感染力。

《送元二使安西》写“劝”，《相思》也写“劝”。《相思》诗一题为《江上赠李龟年》，据说此诗专为李龟年所作，成为梨园弟子最爱唱的歌词。天宝之乱后，著名歌者李龟年流落江南，经常为人演唱它，听者无不动容。诗云：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劝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应该说，这也是一首送别诗，或也可以作送别诗看。诗人借咏红豆而寄相思，其知名度极高，乃五绝之上乘佳品！全诗四句，围绕红豆说事，句句不离红豆。虽然浅语白话，却话中有话，语出双关，言外有指。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微言大义，却有一种言在此而意在彼的暗示性，引入遐思，让人感到别有深意。在宋人编《万首唐人绝句》中，此句中的“多”作“休”，即为“劝君休采撷”。因为“此物最相思”，故而，“劝君休采撷”于诗意上也是合理的，只是情味大异，偏于言相思之苦，而不敢相思，甚至是不愿正视现实的意思。意思是，不要自找麻烦，惹愁上身，而弄得不可收拾。因为“此物最相思”，故而才“劝君多采撷”的。诗中因果倒置，先说结果，再以结句来作理由补充解释。于是，诗以点题收束，呼应首句的“红豆”，深切相思之意旨。诗人的红豆之托，至此也完满收关，把相思之情表达得入木三分，红豆从此也成为两情关系的最脍炙人口的一种象征。

王维的《山中送别》也写得极其简洁，所送之人不明朗。诗云：

山中相送罢，日暮掩柴扉。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

诗妙在不写离亭饯别的情景，而选择在别后下笔着墨，一个“罢”字将“相送”的一系列场景和过程全都暗场处理了，写送后的心态。而其心态全在一“掩”字上，一个“掩柴扉”的动作，心灵动作化之为诗的可感的知觉形态，表现朋友走后的迷茫无措的神情和寂寞无聊的心态。诗中没有话别的场面，也没有惜别的情怀，只是漫不经心的一“问”，自言自语的一问，自问自答的形式。然妙即妙在此一问，不是问在相别之际，也不是问在久别之后，而是问在刚刚分离不久之时，还才分离，就迫切地要知道其归日，盼其早归，又恐其久而不归，这种“遥想”式的记挂，从当前跳接未来，身在此地而思接彼地，时在今日而想他日，使诗被浓浓的离思所笼罩。王维情商特别高，他的此类诗，最后在画面中出现的，不是被送之人，而是王维自己，这也是其送别诗所以格外感人之处。

天宝末年前，王维还留下一些送别诗篇，如《送友人归山歌二首》《送丘为往唐州》《送贺遂员外外甥》《同崔兴宗送衡岳瑗公南归》等，弥漫着一种心灵慰藉的爱意。以《送贺遂员外外甥》为例：

南国有归舟，荆门泝上流。苍茫葭菼外，云水与昭丘。

樯带城鸟去，江连暮雨愁。猿声不可听，莫待楚山秋。

此诗正是王维送别诗中的常见思路，诗中想象被送之人溯江而上时的情景，虚想情境，寓意言外。被送之人已远而不见，但是，诗人依然还在为旅人之行惴惴不安，心随樯帆而远去，愁如烟雨而俱生，从送别的角度来遥想，情在景中，景随情化。诗到最后才有一句“莫待楚山秋”的关照，也全是景语，别意离情全以境出之，胜过直接出语之千百。猿声不可听，尤其不能于秋时听，其中隐含着祝愿和盼归的丰富内涵。施补华说王维的这类诗：“所谓语短意长而声不促也，可以为法。”（《岘佣说诗》）非深于情者，而不能有此语；而非长于情者，不可体此性。

王维存诗中，送别诗约占比六分之一，这也是他诗中的精华部分，其天宝时期写作的送别诗，更加老到，也更加情笃，直抵人肺腑之至深处，读后有一种灵魂被熨帖过了的温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