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丁母忧柴毁骨立
天宝九载(750)正月,丁母忧,王维离朝屏居辋川。
是年冬,杜甫预献《三大礼赋》,皆投延恩匦以献[1]。杜甫《奉留赠集贤院崔于二学士》诗开头便叙献赋之事:“昭代将垂白,途穷乃叫阍。气冲星象表,词感帝王尊。”一二句说得悲悯,三四句说得豪迈。意谓:我虽生活于盛世明时,但头发都白了还没混得一官半职,在无路可走的情况下投延恩匦而期冀以词感帝王。我的那《三大礼赋》艳词壮采直冲霄汉,让玄宗皇帝阅后大为感动。献《三大礼赋》,是杜甫一生中最引为荣耀的事,他在流落成都后还作《莫相疑行》云:“忆献三赋蓬莱宫,自怪一日声烜赫。集贤学士如堵墙,观我落笔中书堂。往时文采动人主,此日饥寒趋路旁。”
是年春,四十七岁的高适以封丘尉的身份送兵往青夷军。
《旧唐书》载,王维“居母丧,柴毁骨立,殆不胜丧”。史载特别强调王维在“守制”时痛不欲生、悲不自持的形态,突出了王维对其母的深挚感情,表现了他天性至孝。“百善孝为先”,中国古代以孝治天下,唐玄宗作为一国之君,亲自为儒家经典《孝经》作注,以孝来教化天下。“丁忧”,是古代官员必须恪守的一种尽“孝”的祖制。丁忧制源于汉代,终于清代,在中国存在和沿袭了数千年。这种制度充分体现孝治的基本国策,以制度的形式把孝道固化下来。古代朝廷官员如父母丧故,无论此人现为何官现任何职,必须回到祖籍为过世的父母守孝三年(实数二十七个月)。丁忧者如因特殊原因被强招为官在职,那叫做“夺情”。一般而言,夺情的情况十分罕见。武将丁忧不解除官职,而是给假100天,大祥(丧后两周年祭礼)、小祥(丧后一周年祭礼)等忌日另给假日。凡官员有父母丧,须报请解官,服满后起复,由太常礼院掌其事。匿丧不报者,处以不孝罪而被革职。“丁忧”已经不仅是一种制度,而成为一种习俗,一种伦理,一种文化。丁忧守制期间,丁忧者不仅必须离职,而且必须按礼持丧,三年间不得行婚嫁之事,不预吉庆之典,也不能外出应酬,停止一切娱乐活动,也不能丝弦豫游。严格者,禁酒,素餐,禁声色,不洗澡,不剃头,不更衣,甚至要求丁忧者不住家里,而要在父母坟前搭间简易小屋而“寝苫枕砖”,即睡草席,枕砖头块。
《旧唐书》特别说到王维“事母崔氏以孝闻。”其母卒,王维之悲伤定然胜于常人,虽然没有具体记载,而“柴毁骨立,殆不胜丧”八个字,却高度概括,也非常传神,让人可以丰富想象王维的哀伤程度。王维《请施庄为寺表》中也有其至孝的表达,说是购置营建蓝田别业,主要是为方便其母学佛修行,其至孝之心,感人至深矣。
王维大雅人格,其行止皆按节而动,起息俱按律而行,定然不会在丁忧期间癫狂行乐而有悖伦理与世情的。因此,旧唐书说他与道友裴迪“浮舟往来,弹琴赋诗,啸咏终日”,绝不会发生在其丁忧时。丁忧时的王维已经五十多岁,“居常蔬食,不茹荤血,晚年长斋,不衣文彩”(《旧唐书·王维传》),过着僧侣般的生活。抑或是因为母亲过世而太过悲伤,抑或也同时因为其太过恪守守丧之礼制而至于“柴毁骨立,殆不胜丧”。王维早年有一首名为《送崔三往密州觐省》的诗,其中写道:“南陌去悠悠,东郊不少留。同怀扇枕恋,独解倚门愁。”诗用“扇枕恋”典,古人“事亲色养,夏则扇枕席,冬则以身温被”(《晋书·王延传》),自己也想与崔三同归而事奉母亲,以消释母亲盼子回家的“倚门”之愁。其《观别者》诗云:“青青杨柳陌,陌上别离人。爱子游燕赵,高堂有老亲。不行无可养,行去百忧新。切切委兄弟,依依向四邻。都门帐饮毕,从此谢宾亲。挥泪逐前侣,含凄动征轮。车从望不见,时时起行尘。余亦辞家久,看之泪满巾。”诗人作为一个旁观者,见贫士临行恋母情状,竟然动情以至于泪满衣襟,定然是因为感同身受的结果。“不行无所养,行去百忧新”,“行”抑或是“不行”很矛盾,处于二难之中,也正是王维出仕时的矛盾心态。从这些诗中可见,王维有一种不能尽孝而侍守慈母的负罪感,时常以不孝自责。事母至孝的王维,丁忧期间,不可能不按礼守制。因此绝不可想当然式研究,凭主观推断,认为王维丁忧在家正好游乐,正好创作。
然而,非常令人不解的是,王维存诗中竟无一首哀母之思的诗,也没有表达哀思的悼词碑铭。王维写有不少悼亡诗,也写过不少碑铭文,为什么就没有为自己的母亲写篇这类文字?这也是我们所无法解释的。而其丁忧期间,更加潜心于佛,而为其母诵经祈祷,这在其诗中是可感受到的。其诗《秋夜独坐》云:
独坐悲双鬓,空堂欲二更。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
白发终难变,黄金不可成。欲知除老病,惟有学无生。
诗人更像是个僧徒,坐禅,诵经,入定,似有因其母离世而引发关于生老病死的思考。诗中“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二句,传神入化,倍受赞赏。当代新儒学大师钱穆先生称此二句诗乃是“一部中国哲学史”。在一个秋天雨夜,诗人独坐于山中空堂,他从雨声的淅沥中,感受到山果成熟而扑扑掉地;他从灯下虫鸣里,感受到秋意渐深而凄厉入心。诗人的沉思,从人生转到草木昆虫,生成隐隐的伤逝之痛,猛然顿悟人生,而产生了觉悟的禅悦。诗人否定神仙方术之事,认为炼丹服药祈求长生虚妄而不可靠,而只有信奉佛教之“无生”。万物有生必有灭,人与万物都是短暂的,只有无生,才是永恒,即从心灵中清除七情六欲,从根本上消除生老病死的人生四苦。《唐律消夏录》曰:“上半首沉痛迫切,下半首直截了当。胸中有此一首诗,那得更有余事?须知右丞一生闲适之乐,皆从此‘悲’字得力也。”我曾将此诗判在王维陷贼之后作。细玩此诗,似乎放在其丁母忧时更好。
王维的《秋夜独坐怀内弟崔兴宗》似乎也是写在丁忧时,诗云:
夜静群动息,蟪蛄声悠悠。庭槐北风响,日夕方高秋。
思子整羽翰,及时当云浮。吾生将白首,岁晏思沧州。
高足在旦暮,肯为南亩俦。
诗写秋夜独坐人的感受。秋夜独坐,万籁俱寂,诗人独坐空堂,心念澄寂空明,视听感觉特别灵敏,也特别的敏感与伤感,亲人纷纷离世,内弟崔兴宗也将出仕,不肯陪自己同隐了。王维曾有《崔九弟欲往南山马上口号与别》诗:“城隅一分手,几日还相见。山中有桂花,莫待花如霰。”诗的前四句,感受到天地自然界的生命气息,其中自有无限深意。后六句对比着写,感受到双鬓渐白的时间流逝,感受到这种流逝而生成的凄凉与无奈。参禅闲坐,应该是王维丁母忧时生活的主要内容和重要形式。
《酬诸公见过》诗自注:“时官出在辋川庄。”“官出”的意思即指离职。这就明确告诉人诗作于守制期间,居母丧将毕,有好几个朋友同来辋川看望他,诗人感慨系之:
嗟予未丧,哀此孤生。屏居蓝田,薄地躬耕。
岁晏输税,以奉粢盛。晨往东皋,草露未晞。
暮看烟火,负担来归。我闻有客,足扫荆扉。
箪食伊何,副瓜抓枣。仰厕群贤,皤然一老。
愧无莞簟,班荆席藁。泛泛登陂,折彼荷花。
静观素鲔,俯映白沙。山鸟群飞,日隐轻霞。
登车上马,倏忽雨散。雀噪荒村,鸡鸣空馆。
还复幽独,重欷累叹。
诗用四言,是其比较少用的形式。全诗情绪低沉,开篇用“嗟”“哀”,结语用“欷”“叹”,字里行间充溢着深重的叹息。首二句意谓:可叹的是我竟然尚活在世间,可哀的是我却孤独无依。“予未丧”而老母与爱妻皆丧。可以肯定的是,王维三年守制丁忧,饱受着巨大悲痛的折磨,也沉浸于极度哀伤之中,可谓“殆不胜丧”,故而“柴毁骨立”,绝对不可能在这个期间“浮舟往来,弹琴赋诗,啸咏终日”。
王维于辋川别业守制三年,每日不外是诵经念佛,参悟回想,人也散淡惯了,且已渐入老境,早已没有多少复出之念了。然丁忧期满,不得不走离辋川,其《别辋川别业》是最能表现他临行前的那种依依不舍的沉痛与惆怅的。诗云:
依迟动车马,惆怅出松萝。忍别青山去,其如绿水何。
四句二十个字,包含了不愿别,无法别,非别不可,别而不能等诸多无可奈何的情感,诗人将其眷念深情渲染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辋川呵,那是怎样一个神圣而不可替代的心灵栖息地哟!而今却不得不做出离开辋川的选择,然而,即便是痛下狠心而与青山作别,却实在与绿水无法分舍。诗中的言外之意极其丰富而不可凑泊,生动反映了诗人困顿而矛盾的心理冲突。
天宝十一载(752)三月,王维丁忧期满服阙,拜吏部郎中,时五十二岁。是年吏部改文部,王维仍守此职。此后的王维,仕途倒是颇顺的,事业上却没有什么建树,也没再有出使之差,基本上是人在朝廷,于长安与辋川两地走动。公元755年,安史之乱前夜,王维五十五岁,转给事中,正五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