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 高产辋川庄
辋川庄是诗的田园。王维山水诗的高潮与巅峰,是在辋川庄实现的。辋川庄造就了王维,也造就了中国最杰出的山水诗。
王维辋川诗的写作时间难以确考,因为这些诗写得太简约,绝去背景交代,纯是灵感瞬间闪灭的捕捉。王维得宋之问辋川别墅,若定在天宝初年,而到公元756年安史之乱前,也有十余年的时间。王维公余闲暇或休沐之时,多在辋川庄游憩。其丁忧三年,更是终日守孝于辋川山水中。
《旧唐书·王维传》曰:“维得宋之问蓝田别墅,在辋口。辋水周于舍下,别涨竹洲花坞。与道友裴迪浮舟往来,弹琴赋诗,啸咏终日。尝聚其田园所为诗,号《辋川集》。”此前多有研究者认为,王维与裴迪等道友豫游唱和,包括王、裴唱和的《辋川集》形成,当在王维丁母忧时。理由是,此时段王维才有这等闲情。我们则大不以为然!我们以为,此说大悖常理,更有违于王维至孝的历史形象。王维丁母忧,确实曾长居辋川,时在天宝九载到天宝十一载,即750年正月至752年3月。我们以为,唐书所记载的这段美好时光,约于天宝五载前后为好,官在长安而隐在蓝田,而绝不会在其丁母忧时。
托名王维的画论曰:“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山水诀》)这是论画,也可移用于论其辋川庄的创构。王维的绘画天才,人所共知,古来公认开南宗画派,乃“文人画”祖。以“画品”论,唐代画圣吴道子的画也没有王维的高。苏轼说过这样意思的话[3]。钱锺书也在其《中国诗与中国画》中表达过类似的意思。钱锺书还说:“苏轼论诗似乎到头来也倾向神韵派,和他论画很早就倾向南宗,标准渐渐合拢了。”[4]王维画在当时就享有盛誉,朱景玄《唐朝名画录·妙品上》云:“慈恩寺东院,(维)与毕庶子、郑广文各画一小壁,时号三绝。”因为其画名盛而画界地位崇高,他的画多以壁画的形式出现在长安大慈恩寺和大荐福寺里。据说通常是由王维先勾勒好形状线条,然后再指挥工人涂色。王维有一篇《为画人谢赐表》,写于乾元元年(758),肃宗还长安,“令写功臣”,即将诸功臣之像画于“麒麟阁”上。王维奉诏而上表感恩说:“臣猥以贱伎,得备众工”;又说“臣得舐笔麟阁,继踵虎头,频蒙奖教之恩,益用精诚自励。”看来,有此美差还是一种特殊荣誉呢。此表虽短,却融入不少画史典事与绘画理论,譬如“乃无声之箴颂,亦何贱于丹青”之说,喻丹青为“无声之箴颂”,诗画与共,二者兼通。这不仅说明王维在画界具有极其崇高的地位,而且说明他在画论上具有非常卓绝的创见。因此,关于王维画的神奇传说也多。《丹青记》《琅嬛记》中都载曰:王维曾为岐王画石,其信笔涂抹,自有天然之致。忽然风雨大作,雷电俱来,拔石而去,不知所之,而但见空轴。宪宗朝,高丽遣使进贡一奇石,说是某年月日,大风雨中,神嵩山上飞来一奇石,下有王维字印,知为中国之物。上命群臣以维手迹较之,无毫发差谬。宋人秦观说他病患腹泻,久治无效,而在好友高苻仲那里一看王维《辋川图》,即马上不药而愈。其实,王维的画,宋代就已看不到真品。而辋川是一张偌大的画布,王维也把辋川山水作为素材,经营山庄别业,如同其绘画构图,其作为天才艺术家的艺术细胞全被激活,而辋川也让王维的园艺天才得以天才地展示。其《辋川集·序》云:
余别业在辋川山谷,其游止有孟城坳、华子冈、文杏馆、斤竹岭、鹿柴、木兰柴、茱萸沜、宫槐陌、临湖亭、南垞、欹湖、柳浪、栾家濑、金屑泉、白石滩、北垞、竹里馆、辛夷坞、漆园、椒园等,与裴迪闲暇,各赋绝句云尔。
《辋川集》二十首五言绝句,分别写辋川的二十个景点,一诗一景象,组成了一帧风景画的长卷,新鹭与泉涧齐飞,修竹与槐柳竞秀。从组诗可见,王维把辋川的自然景观按照园林美学巧妙经营,峰、峦、冈、岭、坡、谷、垞、滩、湖、涧、竹、树,再建以亭台池馆,蓄以珍禽奇兽,形成了巧夺天工而独特美妙的园林景观,集中表现了王维的浪漫情怀、人文意趣及审美理想,也表现出诗人的思想意识、文化信仰与人生品位。
王维的造园艺术,充分体现了他的美在自美、妙在因借的美学观。从诗中可见,辋川庄给人的总体印象是:群山环抱,辋水四绕。别业四周,山高谷深,岭横坞凹,参差相映,错落有致。非常难得的是,辋川水系特别发达,水类俱全,除了湖、池等类型较大的水体外,还有以溪、泉、滩、涧等水体的分布和流通构成全园的体系。因此,辋川庄随山形水势而构筑,既倚山之骨骼而坚实俊逸,又得水之血脉而生气灵动。而各种动植物也各得其所,顺其自然而合其天性,与自然、与建筑、与人形成和谐的关系,与蓝田所特有的峰峦山谷、湖池滩泉相映衬,实现了生态功能与生态效益的最大化,形成了仪态万方而绮丽绚美的艺术效果。
出现在《辋川集》诗中的别业建筑不多,也写得很虚,只有靠读者去想象了。诗中所写到的建筑如文杏馆,临湖亭和竹里馆等,皆有“巧于因借”的艺术特点,充分利用了原有山水地势的生态,独体建筑与整体环境相和谐,自成天然之趣。譬如《文杏馆》:“文杏裁为梁,香茅结为宇。不知栋里云,去作人间雨。”文杏馆因借文杏为屋梁,而以香茅铺屋顶,建构富有乡间山野趣味,与周围的自然山水和谐一体,又出没于山岚云气之中。又如《临湖亭》:“轻舸迎上客,悠悠湖上来。当轩对樽酒,四面芙蓉开。”亭在园林别业中具有聚览景观、标胜引景和吐纳生气的多种功能,亭缘水而建筑,荷因水而开遍,诗人与轻舟迎来的客人置身水中央而悠然从容。再如《竹里馆》:“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竹里馆修建于竹林深处,成为诗人独享无人所知之孤独的自足世界,助长了诗人人性深处的虚静精神,弹琴与长啸自写,表现出诗人主体人格的绝对自由。而《辛夷坞》里涧水旁建有居室却无人居住,可视为留白。《宫槐陌》里没有写到建筑,“应门但迎扫,畏有山僧来”,将落满槐叶的仄陌打扫干净以迎客,暗示仄陌深处必有华堂。《白石滩》则是“家住水东西,浣纱明月下”的暗示,浣纱近处想必有人家,抑或就有临水而筑的房舍。《鹿柴》《木兰柴》也只是写了辋川庄的两处胜景,但我们总感到周边有什么建筑。柴,通“寨”或“砦”。在驯养鹿的地方,在木兰遍植的地方,肯定是有些什么建筑的。华子冈,是王维观景的好处所,诗人在秋天落日时分,于其上坐观山鸟返林,这里估计也有建筑,譬如亭台之类。什么地方应该有什么建筑,什么地方应该怎么建筑,王维都有精心设计,因地制宜,动静顾盼,虚实得体。
辋川庄,成了一帧韵味幽远而意境恬淡的山水画长卷,自然美与人工美统一,自然性与人文性互衬,王维巧妙地借大自然的种种声息来衬托恬适与闲和,极大地渲染了山庄的幽邃与僻静,充分表现出山庄主人的自然趣尚。王维以其高远思致而融诗、画、乐艺术所造之辋川庄,为中国园林美学提供了极为珍贵的范本。这种造园思想与艺术实践,对中国古典园林艺术的建构与发展,乃至对唐宋写意山水田园风格的形成和发展也发生了重要影响。
宋代张戒《岁寒堂诗话》论曰:“摩诘心淡泊,本学佛而善画,出则陪岐薛诸王及贵主游,归则餍饫辋川山水,故其诗于富贵山林,两得其趣。”[5]王维的《辋川集》诗,也最能够体现“富贵山林,两得其趣”的艺术特征。王维的这些诗空明澄澈而澹静深远,极富象征性色彩,充满了一种诗性的生存智慧与随任旷放的自由精神,诗人并不注重于实际意义上的自然人世,而着重于心理主体的建设,站在终极意义和审美超越的高度,闲成“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状态,寄畅山水,境随心转,或泛舟欹湖,或独步仄陌;或登上华子冈看飞鸟归巢,或下到辛夷坞观花开花落;或漆园怀庄子而婆娑自在,或竹林仿阮籍而长啸弹琴。全然是一种自放山水的高致雅兴,一种心平气和而闲适满足的精神状态。虽然诗中也流露出淡淡的人世沧桑、人生无常的怅惘,却给人一种生气勃发、生机外溢而掩饰不住的感觉。诗人爱美,爱生活,爱山水万物,尤其爱清朗明净、恬静平和的生活环境。王维辋川诗作的情绪是乐观的,思想是开朗的,格调是健康的,他在诗中热情歌颂美,歌颂生活,歌颂理想,歌颂美政。可以肯定地说,诗中所表现出来的恬适绝不是王维丁忧期间的情绪,也绝不像是诗人的暮年之作。
清人施补华赞云:“辋川诸五绝,清幽绝俗。”《辋川集》创造了影响深远的一景一咏的组写模式。从唐代到近代,从中国到东亚其他国家,诗人竞相模仿“辋川集”的作法,唐人钱起、姚合、皇甫冉、顾况、韩愈与宋之苏氏兄弟等,都有值得一提的嗣响之作。
辋川成为诗的田园,辋川造就了王维,也造就了王维的山水诗。王维大批山水诗的精品就诞生于辋川。《辋川集》的出现,标志着王维创作进入到他的巅峰期。《山居秋暝》是王维山水诗中的扛鼎之作,应该也是写于辋川庄的,应该也是写于这个时期的。其诗云: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这是王维代表作中的代表作,诚可谓诗中之诗也,其艺术性与思想性都达到极致。诗是理想化的,充满了浪漫气息,是王维的“桃花源记”。诗以“空山”开篇,其妙无比,却不太为论者与读者所关注。王维诗中多用“空”,读者或许会从诗人的般若空观上解,“空山”之空,有静幽净虚等诸多意义。而从艺术上说,“空山”是第二自然(或第二意境)之再造,新雨后之空山,其山之“空”,非视觉上空无的空,乃胸中脱去尘浊而对自然静观后的认知,空而不空,不空而空,空的是心,不空的是境。“空山”于新雨之后,于高秋之傍晚,那是怎样的一种万物清馨的情境啊!中间四句两联,集中写景,写非空之“空”,笔法错综精致,极尽变化之能事而巧夺造化,诚可谓出神入化。诗取松、竹、莲,还有月与泉的物象,物象的本身就含有“比德”的象征性,而诗人则调动也沟通各种感官,从视觉、听觉乃至触觉来感受、体验与描写,心空则外物湛然空明,意闲则兴象禅悦深微,获得兴会神到的机缘,也生成意境再造的机制。松青如盖,月白如水,泉响如乐,林静如洗。月光静静地洒在林间,月光仿佛有知;泉水潺潺地流于石上,清泉仿佛有情。幽篁如琴,塘水如歌,竹林深处笑语喧哗,那是洗浣衣裳的姑娘们踏芳归来;亭亭如盖的荷叶纷纷向两旁披分,那是捕捞收获了的渔舟顺水而下。山水与田园相谐,劳作与休闲一体,天籁与人籁默契,真个是万物霜天竞自由的勃勃生机。“空山”不空而“空”,一切都妙在“空”中,这是风雅备极的色相俱空。空而美甚,空而适合人居,空而可以久留。诗意也就从自然美过渡到社会美,在深层次上象征了没有纷争竞斗的社会理想。因此,“空”是一种境,“空山”是一种象征,是诗意居住的生态理想,是盛世面影的生动写真,是生命与自然一体后而生成自由与欢欣的艺术情境,蕴涵了诗人对生活、人生、自然和社会特殊理解的深意。虽然春花早已凋落,然秋天同样美丽,王孙用不着回去了。王维在为自己庆幸,庆幸找到了一方净土,找到了可以诗意生存的“空山”。
正因为王维擅长在物理世界之外建构一个独特的“第二自然”,亦即是诗中所特别推崇的意境,其诗才获得了“诗中有画”的美誉。意境的成熟,使中国山水诗进入哲学的层面,这也是王维对中国山水诗的最杰出的贡献。王维的这类山水诗,境随心转,景情互发,情融于景,而余味深长,人是自然的人,自然是人的自然,生命无论安顿于何处而无不适意也。
【注释】
[1]入谷仙介:《王维研究》,第315-318页。
[2]《王右丞集笺注》,第174页。
[3]苏轼:《王维吴道子画》:“吴生虽妙绝,犹以画工论。摩诘得之于象外,有如仙翮谢笼樊。吾观二子皆神俊,又于维也敛衽无间言。”
[4]钱锺书:《七缀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25、26页。
[5]张戒:《岁寒堂诗话》,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46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