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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维诗传
1.12.2 B 邀游天机清妙人
B 邀游天机清妙人

王维存世仅有的一篇山水散文,是写给裴迪的信,题为《山中与裴秀才迪书》:

近腊月下,景气和畅,故山殊可过。足下方温经,猥不敢相烦。辄便往山中,憩感配寺,与山僧饭迄而去。北涉玄灞,清月映郭。夜登华子冈,辋水沦涟,与月上下,寒山远火,明灭林外,深巷寒犬,吠声如豹。村墟夜舂,复与疏钟相间。此时独坐,童仆静默,多思曩昔,携手赋诗,步仄径,临清流也。当待春中,草木蔓发,春山可望,轻鲦出水,白鸥矫翼,露湿青皋,麦陇朝雊,斯之不远,倘能从我游乎?非子天机清妙者,岂能以此不急之务相邀!然是中有深趣矣,无忽!因驮黄蘖人往,不一。山中人王维白。

据陈铁民先生考,此函笺写于天宝三载到安史之乱间,这似乎太宽泛了点。我们以为当在天宝五载时为好。文章约300字,随性所至,记游写景,充满诗情画意。文章的大意是:今我独自前往山中,因您正在温习经书,准备应考,不敢打扰。可是,山中景色实在太美,月光、水色与远火互明灭,犬声、夜舂和疏钟相交响。我独坐静观,情不自禁地想起与您携手同游、临流赋诗的日子。过不了多久,冬去春来,草木萌发而虫鱼活跃,那景色就更加的诱人了。明春还不知道阁下能不能与我同游而观赏这些景色呢?如果阁下不是那种天性清妙的人,我也不会因为这个无关紧要的事而特别相邀的。那实在是因为其中旨趣妙不可言啊!

此信的中心意思是邀请好友裴迪前来同游。何以要邀裴迪呢?何以独独邀裴迪呢?何以明明知道裴迪在“温经”还硬是要邀他呢?从信中可见,邀还是不邀,王维心里很矛盾,但最终还是发出了这封邀请函,那是因为王维唯恐一人独享了这胜景而希望裴迪来分享,那是因为王维觉得只有裴迪“天机清妙”而可以解得“是中深趣”。换言之,非“天机清妙”者,是识不得其中深趣的;非“天机清妙”者,王维也是不邀的。王维不邀他人而独邀裴迪,说明“天机清妙”者也不易寻见。推而言之,裴迪绝非一般人,至少王维是这么认为的。也就是说,王维对裴迪的审美素质与悟性很欣赏,裴迪与他有着相同的心性兴趣以及发现自然美、理解自然趣味的灵性。

裴迪(716-?),也是河东人,其官至蜀州刺史及尚书省郎。王裴之交长达二十多年,成为文坛佳话。裴迪曾居辋川、终南山,与王维过从甚密,也深受王维的影响。王维《赠裴迪》诗云:“不相见,不相见来久。日日泉水头,常忆同携手。携手本同心,复叹忽分襟。相忆今如此,相思深不深。”二人甚为契合,王维爱裴迪如子,而裴迪敬王维如父。在王维的存诗中,与裴迪赠答与同咏的诗最多,多达30余首;《全唐诗》里裴迪所存诗28首,全都是与王维的赠答同咏之作。

王维何以对裴迪特别爱重呢?这没有详尽的文字记载。我们或可从王维的诗文中求解。

王维的《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诗,也是此时期的作品。诗云:

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湲。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

渡头馀落日,墟里上孤烟。复值接舆醉,狂歌五柳前。

首联和颈联写景,描绘辋川山水田园的深秋暮色;颔联和尾联写人,刻画诗人和裴迪二隐士的闲适情态。“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二句自写,以“倚杖”而“听蝉”二细节动作自画,突出神态之安逸,闲情之潇洒,意思是:他已是今之陶潜,或者说是,他与陶潜已无多少距离。“复值接舆醉,狂歌五柳前”二句写裴迪,闲听暮蝉的王维,遇到醉酒的裴迪,正“狂歌”于“五柳前”,便立时想到楚狂接舆的典事。春秋时楚国的隐士接舆,好闲养性,佯狂避世,曾经狂歌嘲笑孔子:“凤兮凤兮,何德之衰!”规劝孔子隐退。王维用接舆比裴迪,是对朋友淡宕闲适、轻慢功名之心性的褒奖与赞赏。

王维与裴迪,是一种欣赏与被欣赏的互为关系,是精神知音,也是无话不谈的挚友,从王维的《酌酒与裴迪》诗看,他们不是一般关系。诗云:

酌酒与君君自宽,人情翻覆似波澜。

白首相知犹按剑,朱门先达笑弹冠。

草色全经细雨湿,花枝欲动春风寒。

世事浮云何足问,不如高卧且加餐。

看来是裴迪是遇到了什么不爽的事,无法排遣,而恭谨请益。王维则置酒相劝,开诚布公,推心置腹。全篇除了颈联外,句句是劝慰语,不外是要裴迪自宽,不要往心里去。世态炎凉,人心险恶,不如高卧加餐。王维的“老于世故”的经验之谈,是因其一生沉浮宦海,阅人无数,人情翻覆看得够多,世态炎凉也感受够深,而其人生经历形成了他的处世哲学与处事智慧。虽然是洞彻世态之论,毕竟有厌弃尘世之思。董乃斌先生评曰:“你可以责怪王维思想消极,但你不能否认他所揭示的世情很真实,而且这世情并不限于古代,是不是呢?”(《王维集》)诗的颔、颈、尾三联,全皆理语,虽然句句在理,精辟深刻,前后错综成文,但毕竟理过其辞。颈联“草色全经细雨湿,花枝欲动春风寒”二句,《王孟诗评》解曰:“‘草色’‘花枝’固是实景,然亦托喻小人冒宠、君子颠危耳。”此评似也不穿凿,从全诗所表达的内容来看,确实启发人作此想。从章法上说,五六句化实为虚,气格清健;而七八句则发语凄怆,托意甚深。

王维不仅邀请裴迪来他的辋川别业豫游,还经常与裴迪一同外出走访朋友。

桃源一向绝风尘,柳市南头访隐沦。

到门不敢题凡鸟,看竹何须问主人。

城外青山如屋里,东家流水入西邻。

闭户著书多岁月,种松皆老作龙鳞。

诗的题目是《春日与裴迪过新昌里访吕逸人不遇》,裴迪有同咏《春日与王右丞过新昌里访吕逸人不遇》。新昌里,即新昌坊,在长安朱雀街东第五街,近长安外郭之东门(延兴门)。王维与裴迪走访的是一个“绝风尘”的高人。然所访之人不遇,诗中便大写被访之人的居住环境。也许是爱屋及乌吧,他们对所访之人居住的环境发生了浓厚的兴趣和羡情,怎么看怎么好。因此,访友不遇,却一点也不懊恼,相反写得兴高采烈、兴致勃勃。诗人所要得到的东西得到了。访人者与被访者,都是淡泊名利的人,气味相投,互相欣赏。

寺庙是王维豫游的重要场所,他的不少诗是写寺庙的。王维有《过感化寺昙兴上人山院》,裴迪同咏《游感化寺昙兴上人山院》,他们是携手同游的。王维诗云:

暮持筇竹杖,相待虎溪头。催客闻山响,归房逐水流。

野花丛发好,谷鸟一声幽。夜坐空林寂,松风直似秋。

王维从官场来,从尘世来,走入清静幽寂的山水中,感受到无比的新鲜和爽快,身心极其自由与宁静,其笔下的山水,具有了超越现实的空灵,同时也参透佛理,蕴含着对宇宙和人生真谛的理解。王维的“闲居净坐”,一般都带有禅定、禅观的目的与觉悟,“松风直似秋”之悟,余味无穷,让人寻绎不尽也。王维有一首古体《游感化寺》,正面写寺庙,且用了不少的佛典语象。此诗写寺而不从本寺落笔,且全诗无一字直言寺,也无一句佛家语汇和佛教事典,却让人感到字字写“空”,句句言禅。

西安市城东南的青龙寺,又名石佛寺,是唐代的密宗寺院,也是王维他们常去的地方。游青龙寺,王维一行数人,不仅有裴迪,同去者还有其弟王缙、好友王昌龄等,所到场的皆有同咏,王维诗《青龙寺昙壁上人兄院集》云:

高处敞招提,虚空讵有倪。坐看南陌骑,下听秦城鸡。

眇眇孤烟起,芊芊远树齐。青山万井外,落日五陵西。

眼界今无染,心空安可迷。

王维此诗前有一段序,收尾时写道:“时江宁大兄持片石命维序之,诗五韵,座上成。”其“持片石”诸注本均未见解。唐人张鷟《朝野佥载》卷六:“信曰:‘惟有韩陵山一片石堪共语。’”庾信非常自负地说,只有温子昇“韩陵片石”可与他的文章相提并论。此中之“片石”,乃北魏温子昇所撰《韩陵山寺碑》。“韩陵片石”,后用以比喻少见的好文章。亦有片石参因果、一花释宿缘之说,如“法照以愿力能就,泣于佛前,因持片石,乞词以示后”(刘禹锡《夔州始兴寺移铁像记》)。王维用此典赞王昌龄的诗。他们的诗均按五韵作,五韵十句,属于五排诗。王维诗的首联与尾联都是理语,中间六句写景,描写的是傍晚时分的场景。“眼界今无染,心空安可迷。”因为眼界没有被世俗尘浊所污,心境空灵而不会迷失,看到眼中的自然都这么的美好,这么的安静祥和。换言之,人的烦恼也是由内心不静而引起,故不必迁怒于外物。“心空”即心性虚空。心空则心地广大无边,一切世间万物皆可包容于内,而且不受世俗浮华的遮蔽,朗然澄澈而如天地之鉴。这也是王维的当下境界,正是佛教禅宗的“空”观之助,王维能够比较轻易地入定凝神,真正体验到自然山水之禅机,从而生成自性、物性、佛性融合为一的体验,实现精神上的解脱与超越而进入禅寂境界,从而也诞生了许多既富有哲理深意而又无比优美的艺术意境。王维的《蓝田山石门精舍》诗,也是一首纪游诗,描写游蓝田山石门佛寺的经过。精舍,是对寺庙的美称。诗云:

落日山水好,漾舟信归风。探奇不觉远,因以缘源穷。

遥爱云木秀,初疑路不同。安知清流转,偶与前山通。

舍舟理轻策,果然惬所适。老僧四五人,逍遥荫松柏。

朝梵林未曙,夜禅山更寂。道心及牧童,世事问樵客。

暝宿长林下,焚香卧瑶席。涧芳袭人衣,山月映石壁。

再寻畏迷误,明发更登历。笑谢桃源人,花红复来觌。

同时代的殷璠在《河岳英灵集》中评论说:“维诗词秀调雅,意新理惬,在泉为珠,着壁成绘,一句一字,皆出常境。”他特别举例“落日山水好,漾舟信归风”“涧芳袭人衣,山月映石壁”等句以证之。《文苑英华》中则将此诗分为两首,前八句为一首,押东韵。似乎也有道理。全诗二十四句,八句一层,依次写来。第一层:“漾舟”而“信风”,乘兴辗转,曲径通幽,傍晚时分寻来石门精舍。第二层:“舍舟”登岸,“轻策”健步,山寺乐土,早参晚诵,连牧童与樵夫都受到了佛法的感化。第三层:“暝宿”而“明发”,先是留宿山寺,感受清幽,古木山月,芳香袭人,再写依依惜别,做好记号,相约明年。王维把蓝田石门精舍当做桃花源来写,写成了王维的精神家园,一切皆清寂静谧,绝无物欲尘累的天籁,含蓄地表达了向佛出世的人生理想。

王维的山水诗,一般都是截取某一侧面,选取某一点来横式构图,而像这样写成了记游诗的比较少。这首诗以山水游记的写法,按照时间与行程的顺序,依次逐层叙写其游踪。第一层重写景,第二层重写人,第三层人与景兼写。而在每一层里,穿插景致与心情描写,因为表现手法的巧妙,画面生动,意境幽美,而避免了记流水账式的呆板乏味。这种敷陈其事的写法,为纪游诗开拓了新领域。读此诗,让我们很自然地联系到韩愈的那首知名度极高的《山石》。韩愈以“山石”为题,却非咏山石,而叙写游踪。全诗二十句,一韵到底,按照行程的顺序逐一写来,叙写从“黄昏到寺”“夜深卧寺”到“天明别寺”全过程里的见闻与感想。这篇诗体的山水游记,被说成是韩愈“以文为诗”的代表作。韩愈《山石》的写法,与王维的《蓝田山石门精舍》如出一辙,其写作的时间是唐德宗贞元十七年(801),而王维此诗则写于天宝十载左右,约在750年,相距50年矣。

此期间与王维携手同游的,主要就是裴迪、储光羲、崔兴宗与卢象几个。《春过贺遂员外药园》《与卢员外象过崔处士兴宗林亭》《冬日游览》《过崔驸马山池》《问寇校书双溪》等,是王维主动出访的记录。《临高台送黎拾遗》《酬虞部苏员外过蓝田别业不见留之作》《赠刘蓝田》《林园即事寄舍弟紞》等,则是友人来访辋川庄的记录。从这些诗中可见,此时期的王维比较休闲,精神状态比较好,四处走动也很活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