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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南山，一晃就是五六年过去了，已到天宝五载（746），迁侍御史，从六品。

是年，陈希烈为相；安禄山兼任御史大夫，不久得出入禁中。

是年，杜甫入长安。翌年，杜甫第二次落第，也把责任归咎李林甫，说他玩弄天下举子，致使无一人及第，而表贺“野无遗贤”。从此，杜甫困居长安十年。

王维的第三次出使，在时间上有争议。我们以为放在天宝六载（747）时比较合适。

据年谱，天宝六载王维迁为库部员外郎，从门下省转兵部。尚书省二十四司置员外郎一人，为各司之次官，库部员外郎主管武库等事，仍然是从六品。此期间，王维曾奉命第二次出塞，是为王维的第三次出使，出巡北部边塞重地榆林、新秦二郡。其《新秦郡^[10]松树歌》云：

其《榆林郡^[11]歌》云：

此二歌诗，婉曲清古，意尤悽切。王夫之评曰：“真情老景，雄风怨调”（《唐诗评选》）。无论是写戍卒，还是咏松树，皆多怨意。看来，王维此番出使的心情未必太好。这与其久不升迁是否有些关系呢？

王维虽非当朝红人，而为一流名人则是肯定的。如果他也能够学会钻营，而其职位自不会于五六年间里只能是平行调动的。天宝六载（747），王维赠诗苑咸，题为《苑舍人能书梵字兼达梵音皆曲尽其妙戏为之赠》：

苑咸，何许人也？李林甫的书记官，亦即史称为李林甫“代为题尺”者。此人时任中书舍人，兼郎中，正五品，兼管中书省事务，参与机密，起草诏书。不能因为苑氏是李林甫的秘书，就肯定不是个好人，就肯定有什么不光彩处，即便是有什么劣迹记录，也不该因后世评价而废其人其才。从诗的题目看，其人多才多艺，精书通梵，其对佛经悟性很高，且能熟练地用梵文撰写，诗赋水准定非一般。此诗还给我们两点印象，其一，苑氏还是个平易的人，没有什么倨傲而不可近的做派；其二，二者关系不错，不仅是同僚，而且是“故旧”与“同舍”，似乎还是常来常往的文友。因此，诗之出言也比较轻松，甚至比较随便，王维“戏”苑咸说：老朋友啊，你只要尽职做好现在的工作，就有位至三公的希望呀。

苑咸得诗，即以《酬王维》酬答，诗云：

诗前附序云：“王员外兄，以予尝学天竺书，有戏题见赠。然王兄当代诗匠，又精禅理，枉采知音，行于雅作，辄走笔以酬焉。且久不迁，因而嘲及。”苑咸盛赞王维在诗歌上的贡献与地位，非常欣赏他虔诚奉佛、淡泊名利的向善态度。王维“戏为之赠”；而苑咸则以“嘲”酬。二人的诗，均是调侃的口吻，然语调友善，很有分寸。虽然是“戏”是“嘲”，不失幽默，但是，互相之间的赞语却很真诚，也很恰如其分：王维夸苑咸“楚词共许胜扬马”；苑咸赞王维“当代诗匠”，“为文已变当时体”。二者的朋友关系，建筑在互为欣赏的基础上，各自充分肯定对方的技艺与成就，也毫不吝惜盛赞之词。王维赠诗，不要说是让苑咸敏感，一般人都会这么去想，这是一种“暗示”吧。故苑咸酬诗中把问题挑明，似也暗示对方愿出援手。

于是，王维又有了《重酬苑郎中》，其诗云：

诗前也有一段小序：“顷辄奉赠，忽枉见酬，叙末云：‘且久不迁，因而嘲及。’诗落句云：‘应同罗汉无名欲，故作冯唐老岁年。’亦解嘲之类也。”此诗调侃味更浓，可以想见赠酬二者的关系，也可见二者各自的性情、品格以及艺术造诣。王维重酬之诗，句句含有“解”意：我能够在君王身边混到个言官，已非常知足了，时常为没能尽职报恩而深感惭愧。至于说我不能升迁则是我自己的能力问题，岂敢抱怨朝廷而怨天尤人呢！非常感谢阁下对我的同情与送官美意，丞相却是不徇私情而禁绝请托的，何况扫雪相门这种老脸厚皮的事，我是做不出来的。我赠诗阁下，纯属私人交谊，是艺术上的交流与切磋，朋友归朋友，工作是工作。今又有此“重酬”诗，也无非是解嘲而已，已老冯唐还有什么升迁奢望呢？王维之重酬，格调高雅而洒脱，表述委婉而周密，“中间意绪转折太多，约略一篇文字数百言尽于五十六字中，此等诗最高品也”（顾可久《唐王右丞诗集注说》）。读其诗而思其人，堂堂正正，不卑不亢，更无意于投机取巧，奔竞钻营。真没有为了谋取一官半职而不断诗文干谒的低三下四。送上门来的好事，王维也完全可顺得其引而要得官来，但是他却不领此送“官”者的情而婉言拒引。这在唐诗中是极其罕见的，故乃诗之“最高品也”。然而，王维虽羞于要官，更不屑于跑官，但不等于不想仕进。因此，其赠诗苑郎中，绝非没有一点援引之想的，只是不露声色耳，或说没有这么露骨罢了。王维与中书舍人兼郎中苑咸之间的酬答诗，是研究王维思想、人品以及其当下状态的可靠资料。

天宝七载（748），王维官品由库部员外郎而迁库部郎中。王维此迁，似乎多少与苑咸有些关系。俗话说轮到生日就吃面。“且久不迁”的王维之此迁，乃在情理中，就算是按部就班也该轮到他了。而从六品至从五品，他也只是进步了一点点。如果苑咸真给以全力，王维虽没取悦李相，亦未结恶李相，那就也不应是这个结果了。

王维是个很讲原则的人，选良为朋、择廉为伴，而处事不将私弊夹杂其间。丘为是王维的挚友，天宝初年进士及第，累官至太子右庶子，由前左散骑常侍致仕，寿终96岁。丘为初试落第，王维既深表同情，又有不能援手的自惭，其《送丘为落第归江东》诗云：

诗人自谓“献纳臣”，意谓自己有向皇帝进谏和举荐贤良之责。诗的开头一个“怜”字，可谓诗眼，中间两联，分工到位，一句写一怜，将朋友的不得意写得尽情尽状。尾联二句，痛自引咎。“知”字呼应了篇首的“怜”字，并与其因果。末句再接以一“羞”字，情绪由怏怏惜别，转为深深的内疚，再转为郁闷不平，甚至是慷慨激愤。王维把丘为的落第失意，归咎于自己。首句以“怜君不得意”起笔，最后以“羞称献纳臣”接应，而生成识贤却不能荐贤的羞惭与自愧，诗中反用孔融荐祢衡的典故。因此，其诗所表达的不仅仅是惜别之情，还含有内疚、自责、惋惜，并具有对贤才遭弃之政治的愤慨与诅咒。

王维还有一个好友叫綦毋潜，也是个多年交的朋友。开元九年（721），王维才21岁，即写过《送綦毋潜落第还乡》。那诗写得委婉尽致，“反复曲折，使落第人绝无怨尤”（《唐诗别裁》）。结尾“吾谋适不用，勿谓知音稀”二句，译成白话就是：你的才华未被主考官赏识，那是因为没有遇到赏识你的知音。诗人深为友人的落第而深感惋惜与同情，也暗含有对不能任人为贤的社会政治的批判。开元十四年綦毋潜进士及第，天宝初（742）弃官还归江东。于是，王维又有《送綦毋秘书弃官还江东》诗：

全诗二十句，所包含的感情非常复杂，表达也极其宛转蕴藉。诗人摆入自我，拉近心理距离，仿佛是将心比心，劝慰中夹杂着自责与自解。诗中有三处，很值得玩味。起句“明时久不达，弃置与君同”。意谓：我与阁下的遭遇差不多，久官而不得顺迁，都是遭弃置之人。暗含之意：阁下你怀才不遇而忿然东归，我爱莫能助也。中间又云：“顽疏暗人事，僻陋远天聪。”意谓：我愚钝刻板，学不会官场的那种政治权术，尤不擅处理人事，虽在官场而处于僻远，更不懂如何高攀而走近皇上。暗含之意：我自顾不暇，无能力以助人。最后“余亦从此去，归耕为老农”二句，意谓：我自己也想如阁下那样，辞官归耕而做一老农。暗含之意是：虽身在“昭世”，却无公正可言，不是我不出援手，我所能够做到的就是归耕务农，以此来表示对您的声援与赞助。整个一诗，如怨如慕，无奈无聊。总的一句话是：我自身难保，希望阁下多多理解。

綦毋潜临行前，王维又赠诗《别綦毋潜》。诗中“盛得江左风，弥工建安体”二句，对朋友予以极高评价，前句写其人风流倜傥，后句说其诗学崇尚。最后“荷蓧几时还，尘缨待君洗”二句，意谓：老友呵你此归隐居几时回还，（此归也好）在京师嚣尘之地沾污的帽带也正需洗涤。

读王维的这些诗，总感到他有一种别样的痛苦，而且仿佛是在忏悔什么，仿佛是在洗刷自己。王维为什么要反反复复地自解自责呢？他是深怕朋友怨于己而罪于己吗？在别人眼中，王维此时官左补阙，虽职位不高，却也出入于中央机关，在宰相、尚书身边工作，似乎举人一官半职也没有多大的困难。也就是说，王维举人客观上也是可能的。然而，王维是个随缘任运的人，明哲保身，不懂钻营，清高自守而不善求人，“应同罗汉无名欲”，自己对自己的政治前途尚且不负责任，要叫他为别人的升迁而有太大的作为，那也是不实际的。这是王维自身个性所决定的。故而，王维便多主观上的自责了。应该说，王维待朋友是极其真诚的。储光羲也是王维的好友，二人的关系更非一般。储光羲《同王十三维偶然作十首》诗中自写其为人道：“见人乃恭敬，曾不问贤愚。虽若不能言，中心亦难诬。”储光羲是开元十四年（726）的进士，与崔国辅、綦毋潜同榜；其诗上承陶渊明，下开范成大，堪称古代三大田园诗人之一。苏辙之孙苏籕说其诗“高处似陶渊明，平处似王摩诘”（《栾城遗言》）；明人胡应麟说“储光羲闲婉真至，农家者流，往往出王、孟上”（《诗薮》）。储光羲仅小王维约五六岁，却谦称门生，其诗酬王维云：“门生故来往，知欲命浮觞”（《答王十三维》）。王维也非常爱重储光羲，其《待储光羲不至》写道：

储光羲要来家作客，主人大早就做好了一切准备而迎候在堂前，忽起忽坐，焦躁冲动，一有动静即迎出户外，然左等右等而不见客至，在坐立不安中白等了一天，等来的是“晚钟”，等来的是“疏雨”。晚钟声声，敲打出诗人的惆怅；疏雨霏霏，打湿了诗人的热情。自知朋友今天肯定不会光顾，却依然空守于堂前而深陷于枉自多情的等待中。王维就是这样待朋友的。王维存诗四百余首，写朋友关系的几占半数，其诗中对朋友的真诚，千载之下，犹感人至深也。

当代诗匠，似以诗取友也，工作归工作，朋友归朋友。

[1]傅璇琮：《翰林供奉》，《文史知识》2001年第10期，第63页。

[3]陈尚君：《转益多师》，上海辞书出版社2015年版，第85-107页。

[4]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百花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第242页。

[6][英]崔瑞德主编：《剑桥中国隋唐史》，中国社科院历史阶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375页。

[9]苏轼：《苏轼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1142-1143页。

[10]新秦郡，今神木县，位于陕西省北部，秦晋蒙三省（区）接壤地带，唐开元十四年置新秦郡。

[11]榆林郡，领有榆林、富昌、金河三县，辖境约今之内蒙古自治区准格尔旗、土默特左旗、土默特右旗及托克托县。贞观四年废郡设置了胜州。天宝、至德时改胜州为榆林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