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凭什么让李白看不起
公元742年正月,大唐改元天宝。改州为郡,改刺史为太守。
是年春,王维自隐居地终南山复出,官左补阙,时年四十二岁。
是年春,李白终于奉诏进京,诏令为翰林供奉,或曰翰林待诏,似无品职。李白也是四十二岁。
天宝元年(742)秋,李白得玉真公主的推荐,受诏进京。这是李白的二次入京,是“仰天大笑”着走来的。他满以为此行能够像管仲、张良、诸葛亮那样干一番大事业。然而,却在天宝三载(744)被“赐金放还”,被变相地撵出了长安。
李白于“翰林”之任职,还真不是个什么官儿,充其量是个享受一定待遇的、临时工性质的应召文士。他自称“翰林供奉李白”(《为宋中丞自荐表》);《旧唐书·文苑传》说其为“供奉翰林”;《新唐书·文艺传》说其“与筠俱待诏翰林”。“翰林供奉”或“翰林待诏”,而非“翰林学士”也。虽然都是“翰林”,却有云泥之别也。翰林学士,乃朝廷重臣,皇帝的私人秘书和政治顾问,被称作“天子私人”,主要从事政治决策、政治顾问与负责皇帝诏书起草的工作,直接参与国家重大事务的决策工作。唐代中期,翰林学士往往十之八九是宰相的预备人选,所以被称之为“内相”。而李白在长安期间,虽得玄宗特别礼遇,却绝非政治重用,其润色王业、应景诗赋的工作性质与政治无关,因此也没有什么政治地位,更不可能在政治上发挥什么作用。晚唐所撰《松窗录》载,唐明皇与妃子赏花,“帝曰:‘赏名花,对妃子,焉用旧乐辞为!’遂命李白作《清平调》辞三章,令梨园弟子略扶丝竹以促歌,帝自调玉笛以倚曲。”《旧唐书》本传亦载:“白既嗜酒,日与饮徒醉于酒肆。玄宗度曲,欲造乐府新词,亟召白,白已卧于酒肆矣。召入,以水洒面,即令秉笔,顷之成十余章,帝颇嘉之。”可见,李白与李龟年的工作性质也没有多少本质区别。这些“待诏”“供奉”的“翰林”,或为文词高手,或为饱学之士,甚至还有卦者巫师、道士僧人、吹拉弹唱的民间艺人,平日聚于翰林院里,随时应召,陪侍皇帝从事文艺游赏之事。他们或许也有接近皇帝之便,偶尔被询问一些政治或民生方面的问题,甚至让他们起草一些并不重要的文书,这纯属临时差遣。事实上也有一些才华出众而表现优秀的文士待诏,逐渐在仕途上发展起来,而具有了政治身份,但这是极少的,李白不在其中。
李白虽贵为“翰林待诏”,而骨子里仍是个布衣。傅璇琮先生在《翰林供奉》的文章中就曾指出:“尽管历史上记载唐玄宗对他如何宠遇,却始终不给他一个官衔,实际上只不过把他当作一个陪同宴游的侍者。由此,我们确可认定,李白一生,始终是一个布衣,这倒是李白可以引自傲的。”[1]唐玄宗根本就没有想在政治上用李白,李白在长安一年多的时间里,没有担任过任何官职,想必就是领取一定的待诏俸禄而已。所以李白请求回家隐居,唐玄宗即准予,也没有通过吏部的手续。放行李白,就像放行其他翰林院中的僧道术士一样而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因此,李白此来京师,只是被玄宗当高级倡优使了一回。李白离长安与杜甫会见于洛阳。不久李、杜与高适同游梁、宋。李白自天宝三载被逐出京师,便再也没有挨近过朝廷一步,而成为浪迹于汴梁、齐鲁、江浙、燕赵等地的浪人。
李白自天宝元年秋进京,到天宝三载春出京,时间不足两年。此时王维官左补阙,一直在京,真个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然而,二人竟然就没打过一个照面。不仅他们各自的诗中无一字提及对方,王维与李白共同的朋友如孟浩然、王昌龄、高适、岑参、杜甫等,他们的诗中也从未提及王维与李白的关系。史书上也没有一点点关于二人交往或同在一个场合的记载。
李白与王维,最有可能见面的有两个机缘。
其一,二人曾同时侍从玄宗去温泉宫。王维与李白二人各自都有以侍从玄宗幸温泉宫为题材的诗。《旧唐书·玄宗纪下》(卷九)载:
冬十月(壬申朔)丁酉,幸温泉宫。辛丑,改骊山为会昌山,仍于秦坑儒之所立祠宇,以祀遭难诸儒。新成长生殿名曰集灵台,以祀天神。十一月(壬寅朔)己巳,至自温泉宫。
十月丁酉日为二十六,十一月己巳日为二十八,也就是说,玄宗幸温泉宫前后历时33天。而王维与李白侍从随行,或者就住在同一单元里,有的是见面的机会。李白诗《侍从游宿温泉宫作》云:“羽林十二将,罗列应星文。霜仗悬秋月,霓旌卷夜云。严更千户肃,清乐九天闻。日出瞻佳气,葱葱绕圣君。”王维的《和仆射晋公扈从温汤》诗,似乎也写于同时,写同一事件。从诗题看,这是李白自己主动写的歌功颂德之作,是“自说自话”的一般性的颂诗,而不是应制诗。李白没有具体的官职,似乎不大好参与应制类的创作,故而他平生没有什么应制诗。王维职别虽然不高,左补阙,从七品上,大小是个有级别的官儿,而且是个近身皇帝的官。王维与皇帝玩诗,每每需要加上个“应制”,应制也即成为其工作的一部分内容。他还需要不时地应付朝中大臣们的诗歌活动。
其二,天宝二年(743),王昌龄进京,李白与王维同在长安,应该有相见的机会。王昌龄是王维的族兄。王昌龄与王维、王缙、裴迪集长安青龙寺昙壁上人院,共赋诗。王维《青龙寺昙壁上人兄院集》诗前序言:“时江宁大兄持片石命维序之,诗五韵,座上成。”按常理,王昌龄与王维同游,是很有可能也带上李白的。王昌龄与李白交好,情性甚为相投。李白与王昌龄巴陵分手时,王昌龄有“山长不见秋城色,日暮蒹葭空水云”(《巴陵送李十二》),以写其无尽怅惘。后来王昌龄贬官龙标(今贵州省锦屏县隆里乡)尉,李白则有“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之寄,而深情表白。不过,王昌龄此行长安,竟然也没有与李白会面的记录。
王维与李白,同为盛唐顶级诗人,均有广泛而十足的知名度与影响力。李白开元十八年前后和天宝初二时间段在京城活动,王维应该也都在长安。然二人却没有任何的联系,甚至连打个照面的记录都没有,这委实让人匪夷所思。然有学者曝惊人之语曰:二人所以无交往,是李白对王维不屑一顾,王维也不够资格与李白交往,“无论从哪方面而言,开元十八年前后的王维,都是无以与孟浩然和李白并论的。”[2]此言从何谈起?真不知道持论者是何价值标准,且又有何根据?李白凭什么看不起王维?进士出身的朝廷命官,“第一代京城诗人的核心人物”(宇文所安语),王公大臣争相邀宴的上层社交圈红人,怎么就让一个流浪诗人李白所看不起呢?李白最引为骄傲的待诏翰林,也不过是一时走近了皇帝,却始终没有改变其“布衣”的性质。“二十世纪最有才气的中国文学史家”[3]刘大杰先生精辟概括说:“李白的一生是最平凡的,也是最不平凡的。所谓最平凡的,他一生没有做过一点正经事;所谓最不平凡的,他是什么事也做过,什么生活也尝过。那最平凡的生活,使得他不能成为廊庙之器,但是那最不平凡的生活,使得他成为最伟大的诗人。”[4]李白心比天高,目空一切,无端夸大了自己的辅弼才能,满以为能够“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倒不是自己的天纵诗才。平心公允地说,以当时的社会地位和在京城文化圈中的影响来看,王维也真不是个随便让李白“不屑一顾”的平庸之辈。姑且承认“李白看不起王维论”是对的吧,那也是无法解释李王无交之现象的。李白可以因为看不起王维而不愿与之交往,但却找不到李白有什么“看不起”的表述,也找不到王维有什么“被看不起”的表述,譬如白居易就曾写诗给韩愈责问他为什么看不起自己。李白王维他们各自的文字里没有任何互为关系的反映,他们同时代的任何第三者的文字里也没有任何李王关系的记录,唐人的任何文献史料,包括野史笔记里都没有二者同游、同在或同列的蛛丝马迹的信息。如果仅凭主观臆说,武断作判,那是无论如何也难以让人采信的。
王维与李白之间没有任何交往,一丁点的联系也找不到,这真是个谜。我们情知不能圆说,还是存谜吧。然而,无论是什么原因,却不可能是因为李白看不起王维这个原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