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 谈笑岂可无还期
王维隐居南山的日子,是一种极其放松、极其享受的日子。他的《终南山》诗云:
太乙近天都,连山接海隅。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
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
诗人身在山中,移步换形,云气变幻,由清晰而朦胧,由朦胧而隐幻,刚刚走出茫茫云海,迎面又是合拢上来的濛濛青霭。诗人以十分愉悦的欣赏态度,描写被捉弄了的感觉。让人如入幻境,置身于感察无穷、动荡不定的妙幻之中,且给人以分合有无的形上境界的暗示。读完最后两句,沈德潜叹曰:“或谓末二句与通体不配。今玩其语意,见山远而人寡也,非寻常写景可比。”(《唐诗别裁集》)王维用四十个字为偌大一座终南山传神写照,万里一收,贯穿全诗的是一种宏大无比的存在感,是一种无所不可的从容与闲适。韩愈也有一首写终南山的诗叫《南山》,一千零二十字,无所不用其极,大类赋的写法,然而,日本学者川合康三却认为其宏伟壮大,远不及王维之四十字诗。川合康三比较二诗指出:“盛唐时人们的视野扩展到了不可企及的地方,瞬间就把握了世界的全体。他们之所以能够这样,恐怕是因为那种超越个人的文化结构保证了人和世界间稳定的和谐关系。到中唐时期,这种认知世界的结构似乎已经解体,中唐文人只能在个人的经验、知觉的基础上去领会对象了。”因此,他认为王维的写法,是“用精练的语言把握无边际的世界整体,这与其说是实景,不如说是他们在观念层次上领会到的风景,在其背后有着盛唐人共有的安定的世界观。他们凭藉着这样的世界观,使认知对象扩展到了眼睛无法看到的世界尽头,天地全界都是可以认知的对象。”[2]
王维的《终南别业》,可视为《终南山》的姐妹篇,那却是另一种意境。“此诗见摩诘之天怀淡逸,无住无沾,超然物外”,而“如行云之在虚,流水之无滞相也”(《诗境浅说》)。诗云: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此诗平白如话,却诗意饱满,诗味隽永,理趣横生,饱受好评。“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二句,更是深为历代诗家所盛赞。二句写诗人闲到极致的一种独特感受,从容不迫,不紧不慢,随缘适意,不求人知,心会其趣,兴致来了就独自信步漫游,走到水的尽头就坐看行云变幻。行于所当行,而止于不可不止,水穷而不虑心,云起而不起念,只有过程,没有结果,也不问结果,水穷所碍?云起何干?因为“胜事自知”,悟得世事变化无穷之理,方有此不可言传的“化机”。没有追求,没有心机,一切都很偶然,乘兴而游原本偶然。因此,遇见谈笑甚欢的林叟亦纯属有缘的偶然。“无还期”更说明是遇到知音,双方很融洽,各自很欣赏,又有很多的谈笑的话题,这更出于偶然。尽管一切都是无心的偶然,却随处若有所得。诗人所得到的是最可宝贵的闲适,是闲到极致的心境,是随任自然的机缘,是极其散漫的高人风度。没有时间概念,想谈多久就谈多久;也没有空间意识,能走到哪里就走到哪里。诗人极其自由,也绝对自在,这完全是绝去执着的当下状态。其诗亦古亦律,信手拈来,起承转合如行云流水。诗中之时空切换,形迹无拘,也像其出游一样,想怎么走就怎么走,能走到哪里就走到哪里,无意求工却意趣盎然。
隐居终南山期间,王维诗中著名的还有《白鼋涡》:
南山之瀑水兮,激石滈瀑似雷惊,人相对兮不闻语声。翻涡跳沫兮苍苔湿,藓老且厚,春草为之不生。兽不敢惊动,鸟不敢飞鸣。白鼋涡涛戏濑兮,委身以纵横。主人之仁兮,不网不钓,得遂性以生成。
这是一首很典型的生态诗,诗中提出了“仁德”观,渴望“不网不钓,得遂性以生成”的生态。这可视为儒家之仁的形象笺注。中国古代哲人讲究仁义施及鸟兽虫鱼,反对“暴殄天物”(《尚书》),鞭挞“网张四面”和“竭泽而渔”(《吕氏春秋》)之类破坏生态的行为。按时而合理地利用自然,以保持生态平衡的主张,即古人的生态伦理,也是圣人的道德标准。王维的好生之德是:不仅不网,而且不钓。这种超越古之圣人的关爱生命的理念,是佛家“同体大悲”的悲愿深心。敬畏生命,不要随意虐待和伤害生命,与所有生灵和谐相处,万物与我并生。王维诗中所表现出来的生态伦理观,对调谐现代社会人与自然的关系,克服现代文明的负面影响,克服过度追求物质的贪欲而造成的消费上的挥霍性和恣意性,遏制当下竭泽而渔、杀鸡取卵的开发行为,涵养环境资源,具有很好的疗救意义。
《白鼋涡》写于诗人隐居南山时,其中“白鼋涡涛戏濑兮,委身以纵横”二句,借白鼋以自写,如白鼋之戏濑,俯仰自如,无拘无束,譬如自身之远离浮华而我适自然,这正体现了庄禅委顺自然、适意人生的态度与境界。而从生态的意义上来说,其实就是消解个我的物种优越感,就是忘怀自我,就是把自己混同万物的体验。“主人之仁兮”,即在乎怜悯生物万类,保护生态环境,而方可有“得遂性以生成”的生活方式和生存状态,到达“天人合一”的至高和洽之境界。此诗中所表现出来的生存智慧,非常值得珍视与玩味。
我们读王维的这些诗,根本不存在六朝文人以入世为俗、以出世为高的偏见,而其归隐南山,也真不是自暴自弃。而将此隐,简单地解释为对政治的心灰意懒,有违王维隐之本意。我们更不能轻易地说:王维从此便走上了一条回避现实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