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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维诗传
1.10.1 A 我家南山下
A 我家南山下

开元二十九年三月,王维知南选毕,回到长安复命,不久就做出了一桩让人意想不到的事,就是辞官隐居南山。用现在时髦的话说,就是“惊天大逆转”,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折。

说不准确,这是王维的第几次隐居了。更说不清楚,王维何以要隐居。

我们一直视“仕”为积极入世,而把“隐”视为消极避世。兼济天下的出仕观指向外部世界,按照“天下”原则行事;而独善其身的归隐观则指向内心,依照“自身”原则设计。一般而言,隐者多是带性负气之人。因此,对于王维的隐居,一般的解读是:因为看不惯朝廷的黑暗,因为与李林甫政见不合。这种解释,我们不敢说是皮相之见,但也顶多只是其隐居的原因之一。

王维知南选回到长安,其密友如张諲、裴迪、崔兴宗等已隐南山。王维似是追随友人而有此隐之选择的,其《戏赠张五弟諲三首》似可为我们提供些许信息。张諲以王维为兄,也与李颀友善,三人同为诗酒丹青之契。王维盛赞张諲的书画:“屏风误点惑孙郎,团扇草书轻内史”(《故人张諲工诗善易卜兼能丹青草隶顷以诗见赠聊获酬之》);李颀对其也有“诗堪记室(左思)始风流,画与将军(顾恺之)作勍敌”(《咏张五山水》)的极评。王维赠诗五弟,可谓“效陶”写法,其所表现的也是陶潜归田的欣喜。三首诗均用人我对比的写法,逐层递进,展现出由赞美到歆羡、再到决定归隐的心路历程。诗之其一云:“日高犹自卧,钟动始能饭。领上发未梳,妆头书不卷。清川兴悠悠,空林对偃蹇。青苔石上净,细草松下软。窗外鸟声闲,阶前虎心善。”这是写张五弟慵懒之至,恬静之极,也享受之至。末六句,诗人感悟道:“徒然万象多,澹尔太虚缅。一知与物平,自顾为人浅。对君忽自得,浮念不烦遣。”这几句主要是自写,自觉道根尚浅,然五弟在侧而忽有启悟,浮念全消矣。诗之其二,盛赞五弟,对与世无争、自在安逸的隐居生活充满神往,末四句委婉表达隐退之愿:“望此去人世,渡水向吾庐。岁晏同携手,只应君与予。”因为五弟“与己合志”,自己亦决意归隐,与其携手同游,纵情山水而尽情享受大自然的清虚宁静。诗之其三,先写五弟捕猎、垂钓的日常生活,然后着力自写道:

我家南山下,动息自遗身。入鸟不相乱,见兽皆相亲。

云霞成伴侣,虚白侍衣巾。何事须夫子,邀予谷口真。

意思是:我也早就有家南山的想法了,何须五弟相邀呢。王维终于大彻大悟了,不只停留在对张五弟闲适田园的歆羡上,而落实在回归同隐的行动上了。诗中“谷口真”,典出《汉书》。汉褒中人郑朴,字子真,居谷口,世号“谷口子真”。谷口子真耕于岩石之下,修道守默,汉成帝时大将军王凤礼聘之,而不为所动。据此诗可见,王维显然已在南山安“家”,且以“谷口真”自比,说自己隐居于此,清静远尘,动息遗身,与鸟兽同群,与云霞作伴,真可谓忘乎所以而其乐无穷也。我们读出了王维归隐后的非常惬意,读出了他置身田园的十分享受。

终南山,又名太乙山、地肺山、周南山等,古人言此山居于天之中,都之南,故名为“中南山”。《诗经》《山海经》里称之为“南山”。自秦始皇、汉武帝起,山中始建老子祠庙。魏晋南北朝时期,这里的道观庙宇急剧增修。李渊称帝后,武德初(618-626年)修建了规模宏大的宗圣宫。南山的地形奇险,景色奇绝,极擅描绘的李白都感到无法形容而有“秀色难为名”之感叹。终南山,更是最佳隐居地。因为终南山紧挨着长安城,成为唐代政治文化中心长安城的天然屏障。对于唐人来说,隐于南山,主要考虑的是易于进退,易于把名声做出来。七到九世纪期间,似乎每一位重要人物,以及每一位想成为重要人物的人,在终南山都有一座别墅或茅庐。终南山之隐,人满为患,各种隐士,不计其数,其中有迹可考者可达数千人。《新唐书·卢藏用传》记曰:卢藏用少以文辞才学著称,然举进士而不得调,与兄征明偕隐终南山。后被武则天征召入朝,累官至吏部侍郎、尚书右丞。这被司马承祯讥为“终南捷径”。唐玄宗登基后,卢藏用以依附太平公主的罪名被流放岭南。不过,他倒还是个很重情义的人。其与陈子昂友善,子昂死后,藏用善抚其孤,人称其能终始交。卢藏用编《陈伯玉文集》,赞子昂“卓立千古,横制颓波,天下翕然,质文一变”。陈子昂名噪天下,卢功大矣。

王维选择南山隐居,是否也有卢藏用的用心呢?

辞官隐居南山,应该说是时王维已得“蓝田别墅”。“蓝田别墅”曾为宋之问所有。宋之问于玄宗先天元年(712)被赐死。宋之问死后,别业曾由其弟宋之悌经营。宋之悌于开元年间历任右羽林将军、益州长史、剑南节度使及太原尹等要职,后以事流贬交趾(今越南河内)。李白的《江夏别宋之悌》当作于唐玄宗开元二十年(734),可能就是之悌赴交趾贬所时。别业此后让王维得手。日本的小林太市郎就认为,王维开元十四年从济州归长安后就买了辋川庄。同样是日本学者的入谷仙介则否定其看法,认为那时王维在经济上、心理上都不具备购买的可能。得手蓝田别业应该是在开元二十八年南选归来落脚长安后[1]。即便是采入谷仙介之说,我们判定王维“家南山”的家就是蓝田别业,在时间上似也不扞格。

蓝田别业在辋川。清代胡元瑛《辋川》载:“辋川在县南峣山之口,水沦涟如车辋,故名。”辋川位于今西安南郊蓝田县的西南,距西安城不到三十里地,是秦岭北麓极秀美处,其间山峰秀丽,水系发达,可耕可牧,能渔能樵,最是适宜修身养性。王维写过不少关于园林别业方面的诗文,反映了他对园林的钟情,也反映了他的园林审美思想。因早年经常出入于诸王的皇家园林,也因为太多地访问各类私家园林,王维培养起对园林别业的特别兴趣与品鉴能力,也积累了极为丰富的造园经验,成为一代造园大师。王维对蓝田别业的经营,是一个不断完善的漫长过程。他充分调动了其积淀已久的园林别业记忆,调动诗书画乐的多种艺术,而依据辋川的山水形势与空间位置,种植花木、堆叠奇石、建造亭台,构筑水榭,形成了动静照应、虚实相生的形势,建构起主宾和合、声色攸关的意境,先后建起了孟城坳、华子冈、竹里馆、辛夷坞等20处景点,把长约10余里的辋川山谷,经营成一处环境清幽、绝尘脱俗的园林胜地,建成了集唐代园林之盛的大型山水园林,也极大地丰富了中国的园林美学与别业文化。北宋吕大忠在《辋川集》中赞其辋川别业“胜冠秦雍”。康乾盛世修“圆明园”,其十大园林美景中就有王维的辋川别业,另名为“北远山庄”。

“我家南山下”,王维选择南山隐居,非常倾心于他的这处别业的经营,经营辋川别业也让王维大显造园的美学才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