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 过襄阳的心境
南阳至襄阳,约三百里地,高铁只需要一个多小时,而在唐代,以车马走计,少说也要两天时间。
而从南阳到襄阳,王维进入另一种精神愉悦。水乡襄阳的秋天,景致也特别宜人。
襄阳位于湖北省西北部,居汉水中游。地处秦岭大巴山余脉,属于我国地形的第二阶梯向第三阶梯过渡地带。西部为秦巴山地,东部为大洪山与桐柏山之间的低山丘陵区,北部地处武当山、桐柏山之间,素称“鄂北岗地”,汉水流域及南部地区为较开阔的冲积平原。这个素有“南船北马,七省通衢”之称的襄阳,不仅是群雄逐鹿的古战场,也是文人骚客的荟萃地。始祖炎帝神农氏在这里诞生,楚国诗人宋玉在这里孕育;诸葛亮在这里躬耕陇亩,羊祜在这里屯田兴学;这里还有王粲登临的仲宣楼,杜预命名的堕泪碑,以及明王府、昭明台等等。真可谓人文星罗,胜迹棋布。
襄阳给王维最强烈震撼的是汉江。汉江,作为长江最大支流,从陕西宁强县发源,穿过崇山峻岭奔腾而来。初见汉江,王维还是被其恣肆横流的气势所震慑了,有《汉江临眺》为证:
楚塞三湘接,荆门九派通。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
郡邑浮前浦,波澜动远空。襄阳好风日,留醉与山翁。
诗人泛舟江上,纵目远望,但见莽莽古楚之地,“三湘”奔涌,“九派”合流。汉江来势磅礴浩渺,笼盖天地而气象万千。方回叹曰:“右丞此诗,中两联皆言景,而前联犹壮,足敌孟、杜《岳阳》之作。”(《瀛奎律髓汇评》)“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二句,既是写实,又充满想象,将不可目击之景而概写之,收漠漠平野于纸端,纳浩浩江流于画里。汉江滔滔远去,好像流到天地之外去了;而作为衬托的远处青山,则显得若有若无的飘忽迷蒙。因为山色空濛,苍茫淡远,江势更显浩瀚恢宏之气象。因为烟波浩淼,水汽蒸发,远山愈呈时隐时现之状态。诗的后半部分,笔墨从“天地外”收拢,以幻觉错觉来表现壮阔而动荡的水势:“郡邑浮前浦,波澜动远空。”明明是所乘之舟为水波所摇动,诗人却说是城郭在水上浮动;明明是波涛汹涌而浪花腾空,诗人却说天空为水所动荡。诗共四联而三联写水,不可不谓水之多也。查慎行云:“篇中说水处太多,终是诗病”(《瀛奎律髓汇评》卷一)。我们则以为,此诗之绝,正因为“水处太多”也。因为,不这么写,无以描绘浑浑无涯、包载天地的水天奇观,无以表现临流震撼的惊诧感观,无以描述叹为观止的愉悦心情。
或许是王维南阳之后,悟得解脱之法,心情特别好。当下又恰好身临汉江,一心观想水,但感到周围的一切皆是水,一切皆如水一样的澄澈空明,己身也到达清净虚寂的境界。王维观水,非一般性意义的观景。佛禅之水意象,突出的是时间生灭观,涵蕴的是人对生死之流如何超脱的道理。以水流不止喻生死流转,是佛教水意象的基础意蕴和典型意蕴。《佛说观无量寿佛经》曰:“初观成已,次作水想。想见西方一切皆是大水,见水澄清,亦令明了,无分散意。既见水已,当起水想,见水映彻,作琉璃想。此想成已,见琉璃地内外映彻。”佛禅的这种“水观”,即对水作专心的观想,又称“水定”。即一心观想水,专心致志地观想水的清澄,进而观想己心己身乃至周围的一切皆如水澄澈空明,从而达到清净虚寂的境界。此观法若能成就,身体内外便如意之所想,有水现出,而臻于自在状态,人生则从生死之流的循环往复之中解脱出来。王维深受佛禅的浸润,受益于南宗无住、无念的义理而以感性心理自由为指归,其对水的观照与描写,已与人生与生命的思索联系在一起,物我合一,人水妙合,表现出一种“道契玄微”的禅悦,因物而悟,纯粹是得法后而发现清净无染的自性。而其笔下山水,含蓄蕴藉,不落行迹,给人以“有无之中”的暗示与联想。联系王维的佛教思想来看其山水诗,也许会解释得更清楚。
以水流不止喻生死流转,襄阳给王维的另一强烈震撼,就是孟浩然已成为古人。
襄阳是孟浩然的故乡。孟浩然是仕途的失败者。唐代著名诗人大小均有个一官半职的,孟浩然则终生未仕。殷璠为其惋惜道:“才名日高,天下籍甚,竟沦落明代,终于布衣,悲夫。”(《河岳英灵集》)辛文房亦叹其“磬折谦退,才名日高,竟沦明代,终身白衣,良可悲夫!”(《唐才子传》)李白诗云:“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似乎是对其没有做到官的礼赞。杜甫诗云:“吾爱孟浩然,裋褐即长夜。”也是这个意义。古人评杜甫的这首《遣兴》诗说:“浩然之穷,公亦似之,怜孟正以自怜也。公欲用世而不能得,大抵如浩然裋褐以终,空垂诗名于后世而已。能无望云而悲吒乎?悲吒自己,非为孟也。”[7]王士源则揭示了孟浩然所以“裋褐而以终”的重要原因:“行不为饰,动以求真,故似诞;游不为利,期以放性,故常贫。”(《孟浩然集序》)
孟浩然享年五十二岁。据王士源《孟浩然集序》云,孟浩然卒于开元二十八年。王昌龄游襄阳,当时孟浩然“疾疹发背且愈”,然而,“相得甚欢,浪情宴谑,食鲜疾动,终于冶城南园,年五十有二。”《唐诗纪事》卷二三《孟浩然》亦云:“开元二十八年,王昌龄游襄阳,时孟浩然疾发背且愈,相得欢甚,浩然宴谑,食鲜疾动,终于南园。”从孟浩然的“死因”看,他性格豪爽,重情谊胜过生命,属于宁伤身体不伤友情的那类。诗友王昌龄来访,便奋不顾身,不顾医嘱而食鲜身亡,真个是舍命陪君子也。也许正是这一点,李白很佩服他,也很尊敬他。二人曾携手同游,直至不能不分手时,李白相送,伫立江边,直至孤帆远影消失在碧空里。真没有看到李白对其他人也给予这样礼遇的。
种种迹象表明,孟浩然的性格与王昌龄与李白“性相近”,而与王维“习相远”。宇文所安《盛唐诗》中说:“王维和孟浩然的诗在表面上的相似,使得一些批评家和选诗家将他们联系在一起。可是,在他们对隐逸和风景描写的共同兴趣后面,却隐藏着气质和诗歌个性的根本区别。”[8]这个在唐诗研究上卓有成就的外国人,从二者各自的诗里看出了各自“根本区别”的气质。
孟浩然的故里,在襄阳城外涧南园,距襄阳城南约十多里,岘山观音阁襄水白马泉之南。王维寻来襄阳,孟浩然已成古人,也引动其无限伤感,而有《哭孟浩然》:“故人不可见,汉水日东流。借问襄阳老,江山空蔡洲。”此诗题下有“时为殿中侍御史,知南选,至襄阳有作”。诗用五绝,不可能做非常具体的哭祭,也许是实在唤不起什么具体的记忆,或者是一时的失空,顿生一种人生易老的浩叹,表达一种人生若梦的空茫感。
王维离开襄阳,沿汉水南下,不一时便到了郢州。郢州,在襄阳南二百里。唐代郢州治乃今之锺祥县。《新唐书》列传一百二十八载:“初,王维过郢州,画浩然像于刺史亭,因曰浩然亭。”据说王维还为孟浩然画了绢本像。宋葛立方《韵语阳秋》论书画一卷中记录,有名有姓的好几个人看到王维画的真迹。此像虽已失传,幸有当日见之者曾详作描绘:“观右丞笔记,穷极神妙。襄阳之状,颀而长,峭而瘦,衣白袍,靴帽重戴,乘款段马,一童总角,提书笈负琴而从,风仪落落,凛然如生。”王士源《孟浩然集·序》里所状之孟浩然也就是这个“骨貌淑清,风神散朗”的形象。晚唐人皮日休亦犹言亲见画像。皮公有《郢州孟亭记》,为郢州之孟亭所记,是记于咸通四年(863)四月三日,距王维画浩然像已过一百三十多年了。皮公记中说:孟先生是襄阳人,我也是襄阳人。因为非常崇拜他,就好比孔子怀想文王则喜爱文王喜欢的吕蒲腌菜;孔子的弟子怀想孔子则把与长相像孔子的也奉为老师。因此,“每有观型之志”;因此,专程“抵江南,舣舟而诣之”终遂夙愿。是记这样开篇的:
明皇世,章句之风,大得建安体。论者推李翰林、杜工部之为尤。介其间者能不愧者,唯吾乡之孟先生也。先生之作,遇景入咏,不拘奇抉异,令龌龊束人口者,涵涵然有干霄之兴,若公输氏当巧而不巧者也。
皮日休认为,明皇诗坛可以与李杜比肩者,孟浩然一人而已。因为特别崇拜,或者是因为特别欣赏孟诗趣味,皮日休这样评价似也不能算是不实之词,而其记中“先生之貌纵视矣”的说法更不会是无中生有的杜撰。
结合诸多史料看,王维“笔先生貌于郢之亭”应该是可信的。然而,王维过郢州,为什么要画孟浩然像于刺史亭?这也是一件难解的事。
王维“知南选”,按照时间规定,应于十月三十日前抵达选所桂州。十一月一日开始铨选。正月三十日铨选完毕。约于翌年三月回朝复命。估计此知选行程约为一百天,沿途可以有些踏访类的私活儿,但也是不能多耽误的。
【注释】
[1]参见陈铁民:《王维年谱》,《王维集校注》,第1346页。
[2]参见王辉斌:《王维开元行踪求是》,《山西大学学报》2003年第4期,第64-68页。
[3]“示天壤”:《庄子·应帝王》载神巫给得道壶子看相的故事,其“虚”而“藏”己,不为人所测。
[4]杨曾文编校:《神会和尚禅话录》,中华书局1996年版,第85页。
[5]《晋书阮籍传》载阮籍“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辙所穷,辄恸哭而返”。
[6]《世说新语·任诞》篇载:王子猷居山阴,雪夜乘舟访戴安道,经宿方至剡,然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7]王嗣奭:《杜臆》卷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86页。
[8]宇文所安:《盛唐诗》,第9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