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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维诗传
1.9.2 B 从此深膺南宗
B 从此深膺南宗

王维知南选,是其人生中的一大快事。

王维知南选而于南阳临湍驿遇神会,则成为其深膺南宗的转折点。

王维一生耽佛,兼修诸法,与禅宗的关联很深。禅原是禅那(Dhyana),起源于古印度瑜伽,后为佛教吸收而发展为“思维修”,成为修正觉性的方法,即戒定慧三学中的定学,六波罗密中的禅定。唐代禅宗兴起,北禅神秀系主“住心看净”,南禅惠能系主“即心是佛”。禅是中国佛教基本精神,不管宗派法门如何,均讲求心灵主体的超越解脱,是物我合一的方法与境界。除了南宗北宗外,王维与其他宗派僧人也有很密切的交往。一般而言以其四十岁为界,即以四十岁与神会相遇为标志,其此前信仰北宗禅,此后深膺南宗禅。

开元二十八年(740)秋冬之交,王维在知南选途中,与南宗禅大师神会相遇于南阳临湍驿。有十年“渐教”基础的王维,乍听南宗说法,而有醍醐灌顶之大觉悟。真可谓“六欲诸天来供养,天华乱坠遍虚空”(《心地观经·序品》)。

神会(668-760)禅师,俗姓高,湖北襄阳人,禅宗六祖惠能的晚年弟子,南宗的重要传人与创建者。神会在曹溪数年,很受惠能器重。景龙年(707-709)惠能将示寂时即授其印记。惠能去世后二十年间,曹溪之顿旨沈废,两京皆宗神秀,神秀与其弟子普寂及再传弟子义福等,均位居国师之尊,主持着“两京法席”,教内已尊神秀为禅宗六祖、尊普寂为七祖。开元二十年(732)神会初至洛阳,为确立南宗惠能正统,弘扬南宗的宗旨,在河南滑台大云寺设无遮大会,与山东崇远论战,指斥神秀一门“师承是傍,法门是渐”,认为达摩禅的真髓存于南宗顿教。但是,有三代国师地位的北宗,得到皇权支持,也为社会信奉,被尊为正统,而南宗则被视为旁门左道,神会也以古稀高龄而被四处放逐。然神会百折不挠,顽强地与北宗较量,最终确立了惠能的禅宗正统地位。惠能被尊为六祖,神会也被尊为七祖。王维问法于神会,是在开元二十八年(740),此时神会声望已著,虽然尚未取得正宗地位。

在南阳临湍驿,王维遇晤神会,二人“语经数日”。据《神会语录》载,王维曾以“修道解脱”之事相询。神会曰:“众生本自心净,若更欲起心有修,即是妄心,不可得解脱。”王维闻神会说法,不胜惊愕,连呼“大奇!”佛法修养甚深的王维也顿觉自己孤陋寡闻,他心悦诚服地连连说道:“曾闻大德,皆未有作如此说!”“此南阳郡,有好大德,有佛法甚不可思议!”[4]神会认为,无须先“定”后“慧”,一切言语行事,只要心中“无念”,没有取舍执求之念,便是定慧,而且时时处处均可定慧,当下即是定慧,即是解脱。因此,神会的禅也称为“无念禅”,谓“不作意即是无念”。神会的南宗心要,开启了王维,让其深服其旨。神会也对王维深为认许与敬重,恳请王维为六祖惠能作碑铭。

南宗的出现,可谓七八世纪间中国宗教界的一场革命。陈寅恪称赞六祖曰:“特提出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之旨,一扫僧徒繁琐章句之学,摧陷廓清,发聋振聩,固我国佛教史上一大事也!”南北二宗的根本不同是:北宗重行、南宗重知。北宗重在由定发慧,而南宗重在以慧摄定。北宗主张渐悟,南宗主张顿悟。南宗以最简捷的“顿悟”法,反对繁琐的教条的“渐悟”。南宗将“空”观发挥到极致,结果连“空”也空去,产生了某些“否定之否定”的客观效果。其结果是:由漠视人生转而珍爱人生,由超脱尘世转而不离人世,由四大皆空、六尘俱浊转而为“衣食住行皆是道”。

此遇神会,王维从此倾膺南宗。此后不久,王维写成《能禅师碑》,兑现了神会之请托。此碑序具有极高的史料价值,是现存关于惠能及其禅法的早期资料。碑铭文开篇即写道:“无有可舍,是达有源。无空可住,是知空本。离寂非动,乘化用常。在百法而无得,周万物而不殆。鼓枻海师,不知菩提之行。散花天女,能变声闻之身。则知法本不生,因心起见。见无可取,法则常如。世之至人,有证于此,得无漏不尽漏,度有为非无为者,其唯我曹溪禅师乎!”王维深谙曹溪之旨,顿悟见性,妙解契道,对般若中观的思想运用自如。南宗的“无住心”“无念法”的思想,得无住心,即得解脱,对一切境遇不生忧乐悲喜之情,不起粘著是非之念,即反固执型的僵化思维方法,以“否定之否定”的方法认识世界,以相对的、变化的观点解释世界,以“中道”观、“不落两边”的方法消除偏执。王维“任运自在”“理事俱如”“气和容众”的生活态度与人生智慧,就是深受南宗义理启迪的结果,诚如他在碑铭文中所说“举足下足,常在道场,是心是情,同归性海”。出家亦在家,离世又入世,瞬间为永恒,有限即无限。这也就是王维“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诗意禅境。“行到水穷处”,不生兴阑而归返之意。水穷则有云起,行尽则可坐观,无论水之穷否而内心自在平静。也就是说,一切都不“住”于心,无念进退,不起世虑。这与阮籍的“途穷哭返”[5]不同,与王子猷“兴尽不入”[6]也不同。阮籍“恸哭而返”,是因为触到内心“世路维艰”而感伤,乃放不下世情也;王子猷“何必见戴”,是因为顾虑重重,乃怕破坏兴致也。王维则行之所当行而止之不可不止,真正是超然物外,无所滞碍。这既体现了诗人随任之性,也应和了南宗“无住”之旨。

其实,在对待佛教宗派信仰上,王维不主一宗,兼取所需,为其所用,他在《为舜阇黎谢御题大通大照和尚塔额表》中将北宗“大通”神秀、“大照”普寂的经义概括为:“见闻自在,不住无为。理事皆如,终非有漏。”其要义大类南宗。王维一生遍访名寺,顶礼德僧,“以玄谈为乐”。他常去香积寺听法,接受的是净土宗。其《西方变画赞并序》说:“愿以西方为导首,往生极乐性自在”,对净土宗也倾心归向。王维自云:“十年座下,俯伏受教”(《大荐福寺大德道光禅师塔铭》)。他所俯伏的道光和尚,乃华严宗僧人,或以为南宗僧人,其“顿教”虽然与惠能所倡之“顿悟”非一教门,却在精神实质上有共通处。也就是说,王维有其深膺南宗的思想基础,此遇神会,一拍即合,心领神会,与其法要无缝对接而深刻契合。

南阳临湍驿与南宗禅大师神会的相遇,对王维一生的影响极大,对于王维思想的发展与艺术的提升,都是至关紧要的。“顿悟见性”的南宗思想,让王维获得了精神上的高度自由,建立了以感性心理自由为指归的审美人格,而以妙有之心去感受自然,体悟自己心灵深处的奥秘,进而达到一种新的哲学境界和艺术境界。南宗主张见性成佛而不立文字的义理,助成了王维诗歌以空灵为美、以含蓄见长的特征,形成了空明谧静而又灵动圆满的风格,给人以极大的诗意暗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