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使至岭南潇洒行
知南选,是王维人生中的又一大事件。
王维知南选,也应该是王维研究中不可忽略的一大课题。
所谓“知南选”,即朝廷派员去南方铨选官员,或于桂州(今桂林),或于黔州(今重庆彭水)。创设南选制度,是唐代政府落实民族政策的一大举措,有利于增进中央集权,安定大一统的社会局面,促进少数民族地区经济文化的发展。据《新唐书·选举志》载云:“太宗时,以岁旱谷贵,东人选者集于洛州,谓之东选。高宗上元二年,以岭南五管、黔中都督府得即任土人,而官或非其才,乃遣郎官、御史为选补使,谓之南选。”《通志略》云:“其黔中、岭南、闽中郡县之官,不由吏部,以京官五品以上一人充使就补。御史一人监之,四岁一往,谓之南选。”《唐会要》卷七五《南选》有高宗敕书云:“上元三年八月七日敕,桂、广、交、黔等州都督府,比来所奏拟土人首领,任官简择,未甚得所。自今已后,宜准旧制,四年一度差强明清正五品以上官充使选补,仍令御史同往注拟。其有应任五品以上官者,委使人共所管督府,相知具条景行艺能政术堪称所职之状奏闻。”
综合这些文献,我们对“南选”归纳出这样几点认识:
其一,“南选”是唐朝在江淮以南地区设置的一种特殊的铨选制度。唐朝采取不同于中原地区的政策,在京师以外的南方,定期选补郡县官吏。始置“南选”应早于“上元”,既是“宜准旧制”,估计“南选”制始自于高宗之时,或太宗贞观时即已存在。
其二,南选四年一度,差使选补。鉴于桂、广、交、黔等州都督府士人首领“任官简择,未甚得所”,故而朝廷派员充使前往选补。南选使由五品以上清正强明的官员承担,并派监察御使同往监察,力纠选人不当之弊。
其三,南选亦兼有为中央政府发现并吸纳岭南土著人才的重任。唐玄宗天宝十三载(754)七月敕:“如闻岭南州县,近来颇习文儒,自今己后。其岭南五府管内白身,有词藻可称者,每至选补时,任令应诸色乡贡,仍委选补使准其考试。有堪及第者具状闻奏,如有情愿赴京者亦听。其前资官并常选人等有词理兼通才堪理务者,亦任北选及授北官。”官至开元宰相的张九龄就是广东韶关人,武周长安二年(702)中进士,并在中宗、睿宗时连中制举。其兄弟九章和九皋,也在科举中脱颖而出。
总之,唐政府的“南选”,是件很严肃的事情;朝廷派员知南选,也是件很慎重的事情。对于王维来说,能够摊上个知南选的差事,应该说是件优选获胜的事情。也就是说,知南选是万万不可敷衍的,知南选也绝不是随便派个人去就可以的。
此次知南选,是王维第二次作为“钦差大臣”被派出。先是去西北劳军,此次去西南知选。而王维再次出使,让我们对王维的看法有了彻底的改变:
其一,王维给朝廷的印象并不错。即便是王维出使边塞真是被“支”出的,但可以十分肯定地说王维在边地的表现肯定不错。此次能再度受命而知南选,可以确证他已是一个政治上值得信任、能力上适合外派的官员。再度出使,相当于一次褒奖,再次给他一个实际锻炼的机会。
其二,王维的实际才能并不弱。唐代诗人几乎都有强烈的从政愿望,然其人根本没有踏入官场一步,且其诗中也没有什么施政的思想,实在难以知道他到底有多大的为官能力。此前出使河西,此后又出使榆林、新秦二郡,说明王维的能力与表现还不一般般。能够再知南选,说明其工作与表现还是为朝廷所赏识的。换言之,王维就是个实际工作能力比较强、原则性也比较强的行政官员,甚至可能还是个干才。
其三,王维在张相被逐后并未一蹶不振。文学史上往往简单化地将王维一生分为前后两个时期。这种分法以张九龄被罢为界,说王维此前积极,此后消极。但是,从王维连续出使看,他不仅没有一蹶不振,反倒积极作为。否则,朝廷绝不会让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出使的。
开元二十六年(738)五月,崔希逸改任河南尹。是年秋,王维也自河西还长安,仍任监察御史职。开元二十八年(740),秋冬之间,王维以殿中侍御史知南选。
王维“知南选”,这是没有争议的史实。有争议的是王维“知南选”的行程路线。而争议的焦点主要是:选毕北还,王维有没有绕道吴地。
一是“绕道说”。此说认为王维知南选路线是:自洛阳出,经南阳会神会禅师,至襄阳访孟浩然,过郢州应邀画浩然像,再自夏口至岭南。翌年春正月选事毕,自岭南北归,盖自桂州历湘湖抵大江,而后沿江东下,过庐山、江宁至京口,再循邗沟、汴水、黄河北归秦中。[1]
一是“未绕道说”。此说认为王维知南选路线是:自长安经大散关入蜀,知南选于黔州。翌年春正月选事毕,于渝州顺长江东下至夏口,然后逆汉水直抵襄阳,并于南阳临湍驿与神会等“谈经数日”,旋北归长安。[2]
“绕道说”的理由是,王维有《谒璿上人》诗,璿上人为瓦官寺主持,瓦官寺位于润州江宁县,谒璿上人自然当至其居地。而至润州时间,似只有此时最合适,即开元二十九年,因此只有绕道了。
“未绕道说”针锋相对反驳说,绕道不可信。王维行到夏口,当径取道襄阳而还长安,而不会绕道镇江再北上河南开封而归秦中。此说认为《谒璿上人》诗有可能写于洛阳。璿上人为瓦官寺主持,并不意味着《谒璿上人》诗就一定写于润州瓦官寺。普寂开元二十七年于洛阳兴唐寺圆寂,而璿上人乃普寂的四十六位法嗣之一,自然要来洛阳参加普寂的葬礼。王维其母曾“师事大照禅师(即普寂)三十余年”,故而王维母子,都有可能参加普寂的葬礼仪式。因此,也就有可能在仪式上拜谒璿上人。
在王维知南选的行程问题上,我们对“绕道说”的前半是认同的,即王维去时的路线;而对其后半则不敢恭维,即王维回来的路线。何以“绕道”说不能成立呢?其一,王维选事毕而北归,回长安交差前却先绕个大圈子去了一趟润州,这是当下“假公济私”的思维,似也只有当下官员做得出。其二,按《元和郡县志》所记里程,岭南之邕州、钦州等地距长安约五千唐里,而在舟楫鞍马的交通时代,绕道在时间上也不可能。其三,王维开元二十八年秋南行,南阳谈经而深膺南宗,不可能于翌年北返时再绕道专程再去拜北宗。
不妨细玩《谒璿上人》诗,看看诗中能否为我们提供什么有价值的信息。其诗云:
少年不足言,识道年已长。事往安可悔,馀生幸能养。
誓从断荤血,不复婴世网。浮名寄缨珮,空性无羁鞅。
夙承大导师,焚香此瞻仰。颓然居一室,覆载纷万象。
高柳早莺啼,长廊春雨响。床下阮家屐,窗前筇竹杖。
方将见身云,陋彼示天壤。一心在法要,愿以无生奖。
此诗的解读,因为角度不同,理解也截然不同。全诗二十句,四句一个层次,共五个层次。其表述的角度,基本上是“我怎么”而非“你怎么”,是第一人称而非第三人称。诗的基调是“悔”。或者说是前“悔”后“悟”。从开篇看,王维拜谒璿上人时,情绪非常低落,肯定是仕途多舛,或家中发生了什么重大变故。王维何以深“悔”如此?“少年不足言”句开篇,颇值得深究。王维少年得志,风光无限,怎么“不足言”?非少年不足言也,是当下不足言也,即自出官济州后不足言也。虽然说“事往安可悔”以自解,往事不追,唯思余生,但诗人却沉浸于深深的“悔”中。“誓从断荤血”四句,写其谨遵佛法教敕与上人风训的誓愿。意谓:我发誓从此茹素戒杀,再也不受凡尘世俗的网累。放弃所有的虚名包括官服,已然认识到诸法皆空,还有什么尘俗之事务能够羁绊的呢。“颓然居一室”四句,写其勤求出世解脱之道。意谓:能够跟从得道高僧而向佛修行是我早就存有的心愿,烧香诵经表达我对佛祖的无限敬仰。我寂然静默而独居一室,承载着世间万物的纷扰。“颓然居一室,覆载纷万象”二句,结合王维的生平经历看,似乎反映的是其丧妻不久后的现实。王维时年三十余,孤居一室,精神颓废而纷乱。“高柳早莺啼”四句,写的是其想象中的诵经隐居的生活。最后四句从“方将见身云”起,写的是其“识道”后的预期:将来我或许能够修成正果而可见佛身围绕的祥云,但我现在仍浅陋而不识“天壤”之貌[3]。我一定专心致志地研习佛法要义真谛,非常乐意获得上人无生无灭的劝勉。
《谒璿上人》诗中,王维诚恳请益,咨受心要,仿佛寻到了出世解脱之道。细读此诗,我们得出了两点结论:其一,这是王维的自写。或者说是通过自写而达到写璿上人的目的。其二,这是王维“行止不明”时的作品,当写于其失职与丧妻之时。
王维耽佛,南北兼修,与南北宗禅师均有交往,而前期主要受北宗影响。其母“师事大照禅师三十余岁”,其弟王缙“尝官登封,同学于大照”(王缙《东京大敬爱寺大证禅师碑》)。王维写过《为舜阇黎谢御题大通大照和尚塔额表》,写的就是北宗禅师神秀与其弟子普寂。《谒璿上人(并序)》写的道璿,出于普寂门下。他结交的燕子龛禅师、福禅师等,也都是北宗禅师。安史之乱后,道璿弟子元崇,亦曾游王维辋川别业。而其知南选遇见六祖门下神会禅师,则成为他渐修南宗的分水岭,即其后期深受南宗影响。
如果《谒璿上人》的写作时间,提前至王维“行止不明”的那段时间里,就不存在王维绕道江宁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