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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维诗传
1.8.3 C 报国莫敢自邀勋
C 报国莫敢自邀勋

走出了书斋,走离了都市,走进了边塞,走近了将士,王维的精神气质大变。王维站到了时代的高度,以英雄心态看待人生和社会,自觉生成时代使命感和社会责任感,显示出博大而深沉的英雄情怀与超凡的人格力量。

出使问边后的王维边塞诗,摆正了个人和国家的关系,以奋发向上的豪情与积极进取的精神,取代了前人边塞诗中的那种对于战事的哀怨、悔叹、愤恚与诅咒。这些诗中,看不到一己之私的怨气与沮丧,而洋溢着强烈的英雄主义和乐观主义精神,表现出超强的功名自信心和高度的社会责任感。诗人更多地考虑边疆安危与民族命运,把那些奔赴沙场的友人当作李广、霍去病等英雄来刻画与歌颂,以建功立业的预期来激发友人奔赴边塞而一展抱负。因此,其诗中所写的赴边者,仿佛不是友人而是自己,或者说他与赴边者同样具有强烈的自豪感与光荣感。他不仅用英雄鼓励友人,也以英雄自励。诗人笔下气血贲张、叱咤风云的英雄形象,已经不是遥想中的汉代将帅,而是超迈昂扬、横槊赋诗的盛唐士子。这种超凡的精神气度,是王维之前乃至之后边塞诗中所难以见到的。其诗中慷慨悲歌、激越奋扬的形象,让人很难与一个历代反复用“温良恭俭让”来形容的儒雅王维联系起来。

王维在边地,还写有一些诗一样雅致的序文,如《送怀州杜参军赴京选集序》曰:

国自有初,以节守西门者,得自召吏选客,故我常侍崔公,以贰车迎杜侯于杜陵而咨之矣。舍之门下,衣儒者之服;立于军中,说诸侯之剑。猗元帅之理也。行有贲育,铁马成群,而雄戟罕耀,角弓载櫜,秉王者师,不邀奇功。楼庭籍甚,高冠长剑,拜命云台,在是行也。群公自出辕门,骖騑满路,置酒欲饮,高歌自悽。寂寥孤城,惆怆朔管,飞雪蔽野,长河始冰。吾子勉之,慷慨而别。

此文风骨奇高,威势奇盛,正面描写“铁马成群”“雄戟罕耀”“角弓载櫜”的阵势军威,描写“高冠长剑,拜命云台”“骖騑满路”“高歌自悽”的出征场面,描写边地“寂寥孤城,惆怆朔管,飞雪蔽野,长河始冰”的恶劣环境,这样的描写在王维的边塞诗中都没有出现过,让人自然联想到岑参的《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走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轮台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等送别诗,而其风骨、气象与气势乃至精神也不下岑诗。此类边塞景象与环境的描写,王维早岑参十余年。同时,我们也可以看出,在对于边塞的描写上,王维诗文有别的作法。

王维在河西凉州,被崔希逸辟为幕府节度判官,因而也有了些工作性质的代笔,也可广义地视为边塞文学,是研究王维、研究王维边塞诗所需要珍视的。如《为崔常侍谢赐物表》,从题目上便可见是王维代笔,给皇帝的答谢表。崔常侍,即河西节度副大使崔希逸。代笔是一种工作,或者就是边地将领交办的文秘工作,与王维的工作性质以及文才特长有关。代笔文字中洋溢着一种戍边报国的荣耀感与幸福感,“勤以忘家,志不顾命,分膏草野,以报万一,无任感戴战越之至”,将其尚武精神与人生境界表现得淋漓尽致。

王维的《为崔常侍祭牙门姜将军文》,也是代笔,也是工作性质的应命之作,然而,绝非一般文案写诗所可为也。序文如下:

维大唐开元二十五年,岁次丁丑,十一月辛未朔,四日甲戌,左散骑常侍河西节度副大使摄御史中丞崔公,致祭于故姜公之灵。呜呼!天子命我,建旗西门,带甲十万,铁骑云屯。横挑强胡,饮马河源,嗟尔勇健,表为牙门。牙门伊何?全齐大族,四方有事,誓死鸣毂。前有血刃,后有飞镞,其气益振,大呼驰逐。翩翩白马,象弧雕服,戈舂其喉,矢集其目。呜呼!天下无事,今上好文,尔有余勇,莫敢邀勋。腰鞬白首,蹉跎塞云。死于裨将,谁统前军。家本秦人,灵车东骛。长天积雪,边城欲暮。麾下行哭,前旌抗路。身有宝剑,不佩而去。辕有代马,悲鸣跼顾。呜呼!我诫军吏,令送尔归,既素我服,亦朱其衣。黠虏未灭,壮士长辞。牢醴以祭,太息歔欷。尚飨!

此祭文的文学性极强,可作为四言诗来读,其中的大部分表述其实就是四言诗。王维把“带甲十万,铁骑云屯”的将军,放在“长天积雪,边城欲暮”的恶劣气候与险象环生的战事中表现,不仅刻画其“横挑强胡,饮马河源”的威猛,也表现了整个唐军将士奋不顾身、捐躯报国的精神风貌。“四方有事,誓死鸣毂。前有血刃,后有飞镞,其气益振,大呼驰逐。翩翩白马,象弧雕服,戈舂其喉,矢集其目。”这一段描写,非常出色,极其生动,读来令人感奋,催人涕下。他的序文,还有如《送高判官从军赴河西序》《送李补阙充河西支度营田判官序》等,其写法特别有现场感,特别有号召力,特别重视表现边地将帅天神般的神勇,也表现出了特别不同寻常的英雄气概。王维边塞诗文所反映的精神指向,主要不是历史,而是当下。这对于激励当时士人不甘平庸、投笔从戎、先国后家、马革裹尸,具有很强烈的现实意义。

边地生活,使王维蜕变为一个非完全的文人,使其成为知行合一、边地先行的盛唐边塞诗人。盛唐诗人中,以边塞诗著称者如高适、岑参、王昌龄、李颀、崔颢、王翰、王之涣等,其中也是呐喊者多,而真正出塞并走进军营的,似乎只有高、岑二人。然王维比唐代最杰出的边塞诗人岑参早十多年出塞。岑参一生有过两次出塞的经历,第一次是去安西,第二次是去北庭。749年冬首次出塞,754年二次出塞到北庭。以其第一次出塞的时间算,比王维整整迟了12年。虽然我们不能说高、岑出塞是受王维的影响,但在王维出塞十余年后才有高、岑边塞之行的,这却是事实。与高、岑比,王维是当之无愧的边塞先行者。而王维问边河西,及其当时与日后写作的边塞诗,自然也影响了士大夫阶层对于边塞的向往,并影响了盛唐以及其后的边塞诗创作。王维的这种境界与表现,与其问边河西的经历是分不开的。考察一个诗人,担任什么职务并不十分重要,重要的是,他在诗歌上的作为。王维将边关战事为中心的边关生活与边地风情,引入边塞诗中,成为盛唐边塞诗所关注和表现的重要内容,创新了边塞诗的艺术表现力与美学境界。

王维有部分边塞诗,写作于天宝年间,直到安史之乱前,是其问边归来而官居长安时作。如《送张判官赴河西》:“单车曾出塞,报国敢邀勋。见逐张征虏,今思霍冠军。沙平连白雪,蓬卷入黄云。慷慨倚长剑,高歌一送君。”诗人激励晚辈建功边陲,非常骄傲地回忆起自己当年出塞的经历,充满了自豪感与幸福感。王维的这些诗很经典,最能够表现盛唐气象和诗人境界,也可以用以补充论证王维的边塞“情结说”,如《送平澹然判官》《送刘司直赴安西》《送赵都督赴代州得青字》《送宇文三赴河西充行军司马》《送韦评事》以及《送魏郡李太守赴任》《送陆员外》等以送别诗为触发的边塞诗中,往往多边地意象,多塞外场面的描写,是对其中年时期问边河西的记忆反刍。其中“沙平连白雪,蓬卷入黄云”“绝域阳关道,胡沙与塞尘”“阴风悲枯桑,古塞多飞蓬”之类的描写,设身处地,虚实结合,以景见情,不仅增加了诗歌的形象性与现场感,更重要的是渲染了送别的气氛,强化了壮行的意义。而这些诗多为五言近体,王维以五言近体诗的形式写边塞战事,具有开创性的意义,这是此前此后的边塞诗中所罕见的,达到了五言近体诗的最高成就,把五言律体的表现功能与价值提到了足与古风并立相峙的高度。

开元二十五年夏至开元二十六年秋,王维在河西边地一年多时间。问边河西,成全了王维,其意义并不单纯在边塞诗上,而是全面提升了王维,让王维进入了伟大诗人的行列。

【注释】

[1]林继中:《栖息在诗意中——王维小传》,河北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49页。

[2]皮述民:《王维探论》,台湾联经1999年版,第82页。

[3]郑振铎:《插图本中国文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第324-325页。

[4]陶尔夫、刘敬圻:《盛唐高峰期的西部诗歌——岑参边塞诗新探》,《文学评论》1987年第3期,第130-14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