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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维诗传
1.7.3 C 终身思旧恩
C 终身思旧恩

开元二十四年(736)十一月,张九龄罢相;第二年秋,被逐出京门。

张九龄失势了!如何对待失势的张九龄,对王维来说是个人品的考验。宋人陈善《扪虱新话》曰:“盖趋炎附势,自古然矣。”自古官场人品恶劣者多甚,过河拆桥者有之,落井下石者有之,恩将仇报者有之,如蚁附膻者有之,卖主求荣者有之,改换门庭者亦有之,凡此种种,王维是何表现?

张九龄对王维有知遇之恩,更重要的是张九龄被王维视为精神知音。知恩图报,善莫大焉。王维的《寄荆州张丞相》诗,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活生生的知恩图报的王维。诗中所表现出来的不仅是向心张相的思念,不仅是“终身思旧恩”的感激,也显示出诗人的义气、血性、胆魄与抗邪骨力。

张九龄,史上评价极高,是安史之乱前最后一位公忠体国、举足轻重的唐室大臣。史料盛赞张相之诤臣美德,说其守正嫉邪,骨鲠坚毅,刚直敢言,从不屈从于奸佞。张九龄还有一种“圣战”的坚毅,性格上与十一世纪的改革家王安石有点相像。宋人称王安石“拗相公”,是中国最早白话小说《拗相公》的原型。王安石极为固执,越是遭人反对,他实施新法的决心就越大。他不允许任何人反对他的个性缺点,也使其无法接受忠言,甚至“欲钳人口”,毫不留情地打击所有的批评者,包括他的不少好朋友。张九龄则是“遇事无细大皆力争”的“拗”,不讲策略,不擅斡旋,不容异见,特别是他自恃文才出众,公开蔑视那些没有书香门第背景而文才一般的人,并以文才高下为尺度,取舍官员,甚至把文才作为担任高级官员的必备条件。张九龄的这种“拗”,不仅伤害了李林甫等一批人,还伤害了唐玄宗。玄宗欲拔牛仙客为尚书,九龄直言反对说:“尚书一职,多用旧相,或者用历任内外高职且德高望重之人。”玄宗欲赐牛仙客实封户,张九龄直言反对说:“唐遵汉法,太宗定下的制度,边将可赏钱财,不能封地。”玄宗生气地说:“你轻视牛仙客,是因他的寒士出身吧!难道你生来就有门阀?”张九龄叩头谢罪说:“臣生于荒野之处,陛下错爱,以文学用臣。牛仙客升任胥吏,不读诗书。韩信不过是淮阴一壮士,尚羞与周勃灌婴同列。陛下若必用牛仙客,臣以与他同列为耻。”

在对待安禄山的问题上,张九龄与玄宗持见不同。安禄山曾入京朝见,拜见过宰相张九龄。张九龄观其面相,对侍中裴光庭说:“乱幽州者,必此胡也。”开元二十四年(736),幽州节度使张守珪使安禄山讨契丹败还,送京师问罪。张九龄毫不犹豫地在奏文上批示:斩。其奏文说:“穰苴出军,必斩庄贾;孙武行令,亦斩宫嫔。守珪军令若行,禄山不宜免死。”玄宗却说:“卿岂以王夷甫识石勒,便臆断禄山难制耶?”意谓:你不要以王衍识石勒的事枉害忠良。安禄山的反叛,重演了西晋末年羯族石勒反晋乱华的一幕。

《资治通鉴》云:“上在位已久,渐肆奢欲,迨于政事。而九龄遇事无细大皆力争;林甫巧伺上意,日思所以中伤之。”此段话有三个层次,分写三个人。同时,也写出了三个人之间的关系。李林甫是个制度专家,精明强干,尤擅政治权术,然其人柔佞奸诈,结交宦官,串通嫔妃,打击异己。张九龄很正统,讲礼仪,秉公守则,尽忠体国,即王维所说的“大君子”,然其性格耿直,骨鲠坚毅,执拗固守,也不容异见。我们且不谈二人的人品,也不谈各自的能力,而就他们的言辞水平来比较。李林甫极善言辞,史称其“口有蜜,腹有剑”,即“善刺上意”“善养君欲”,顺风承旨,把话说得非常中听,给皇帝的行为找借口。因此,晚年倦政的玄宗,也特别宠爱与倚重李林甫。李林甫的长项,也正是张九龄的短板。张九龄刚直敢言,尤其喜欢较真,说话不会绕弯子,也不中听,似乎还比较任性,常否定旨意,弄得玄宗没面子,甚至下不来台。虽然玄宗对张九龄也非常爱重,但是,他实在吃不消张九龄的直面冲撞,另一方面他也吃不消李林甫的谗言攻心。于是,玄宗终于借个由头撤了张九龄的职。开元二十四年迁九龄为尚书右丞相,免去了知政事;开元二十五年,九龄坐“举非其人”而贬为荆州长史。玄宗撤张九龄的职,真有点迫不得已而为之的意味,似乎也只是想教训他一下而以观后效的。离开了朝廷的张九龄,贬官荆州大都督府长史,从三品。开元二十八年(740)春,九龄回乡扫墓而病逝于韶关曲江。玄宗追赠其为荆州大都督,从二品,谥文献,爵封始兴公,并派特使去韶州祭吊,赠厚礼抚慰其家属。

张九龄的墓志铭,其撰文者为“徐安贞”。1960年,广东省考古发掘了韶关市南罗源洞山麓的张九龄墓。墓志铭保存完整,文字清晰。撰文者在墓志铭中自书:“太中大夫、守中书侍郎、集贤院学士、东海县开国男徐安贞撰。”太中大夫为唐代阶官,从四品上,中书侍郎为唐代职事官,正三品。东海县开国男(即“东海县子”),乃其爵号。爵位冠以开国称号,始于贞观十一年。唐代爵位分九等:王、嗣王(郡王)、国公、开国郡公、开国县公、开国县侯、开国县伯、开国县子、开国县男。据《旧唐书》职官志注,“玄宗即位,张说、陆坚、张九龄、徐安贞、张垍等召入禁中,谓之翰林待诏。”《旧唐书》又载:“上每属文及作手诏,多命安贞视草,甚承恩顾。”徐安贞不仅职位高,而且文笔好,是个为张相墓碑撰文的合适人选。开元二十八年,王维官七品,尚无甚资望,纵然文才甚高,张相墓志铭也是轮不到他撰文的。

自开元二十四年(736)十一月张九龄罢相,大唐从此进入了李林甫的“独裁”时期。《旧唐书·崔群传》中崔群对宪宗说:

安危在出令,存亡系所任。玄宗用姚崇、宋璟、张九龄、韩休、李元纮、杜暹则理;用林甫、杨国忠则乱。人皆以天宝十五年禄山自范阳起兵,是理乱分时,臣以为开元二十年罢贤相张九龄,专任奸臣李林甫,理乱自此已分矣。用人得失,所系非小。

崔群乃唐宪宗时宰相,他认为酿成安史之乱大祸的是“用人失策”。用人失策则理乱分矣,唐代由强而弱的急转,是从张九龄罢相开始的。

张九龄罢相且被逐出京门。王维寄诗题为《寄荆州张丞相》:

所思竟何在,怅望深荆门。举世无相识,终身思旧恩。

方将与农圃,艺植老丘园。目尽南飞雁,何由寄一言。

《资治通鉴》载:“九龄既得罪,自是朝廷之士,皆容身保位,无复直言。”在李林甫势焰熏天的高压之下,在举朝官员但求自保之时,王维却无所畏惧,顶风寄诗。这一封用诗写的信,对贬官荆州的张相倾诉衷肠,不仅有“终身思旧恩”的表白,也作“艺植老丘园”的归想。知恩图报,善莫大焉。感恩是王维的人性自觉,感恩也赋予王维胆魄和骨力。

张九龄收到王维的寄诗,即复以《答王维》诗:“荆门怜野雁,湘水断飞鸿。知己如相忆,南湖一片风。”从诗里可见,张相心情大好:自己所欣赏的王维,没有人走茶凉,更没有落井下石,在自己最需慰藉时,而有煦风南来,倍感温馨。而于王维,定然也心情大好:张相位极人臣,亦一代宗师,且为一时受挫,而竟以“知己”相称,尤觉亲切。可以想见,收到赠诗的王维,一定感到非常庆幸,而久久地沉浸于荣耀与自得的幸福中。

寄诗通信这类生活中极普通极普通的常事,却让王维做得那么崇高,也那么感人。然而,王维终究因为张相被贬而骤然失势,甚至进退失据。

王维将何为?

【注释】

[1]范文澜:《中国通史》第四册,人民出版社1978年版,第288页。

[2]陈贻焮:《杜甫评传》(上),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51页。

[3][英]崔瑞德主编:《剑桥中国隋唐史》,中国社科院历史研究所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360页。

[4]《太平广记》卷二四○,中华书局1961年版,第5册,第1857页。

[5]详见陈贻焮:《唐诗论丛》,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20-2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