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王维诗传
1.7.1 A 何以诗干张相
A 何以诗干张相

开元二十一年(733),张九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宰相)。张九龄执政,让王维看到了希望。王维的政治命运,在这时发生了否极泰来的重要转折。

开元二十二年(734),默默无闻而仿佛人间蒸发了的王维,仿佛有一种时来运转的预感,不失时机地也悄悄地来到洛阳,肯定也经过什么中介而诗呈张相,请求荐引。其诗《上张令公》云:

珥笔趋丹陛,垂珰上玉除。步檐青琐闼,方幰画轮车。

市阅千金字,朝闻五色书。致君光帝典,荐士满公车。

伏奏回金驾,横经重石渠。从兹罢角牴,希复幸储胥。

天统知尧后,王章笑鲁初。匈奴遥俯伏,汉相俨簪裾。

贾生非不遇,汲黯自堪疏。学易思求我,言诗或起予。

当从大夫后,何惜隶人馀。

干谒之风盛于初盛唐,至中晚唐似尤弥烈。王维一生,投诗干谒,也许就这一次。不像李白“遍干诸侯”,也不像杜甫频频诗干,因此,王维也没有像李白、杜甫那样屡屡遭人白眼的尴尬。干谒诗是很不容易写好的,往往是满篇谀人之辞,通篇自夸之意,弄成当下广告性质的文字。王维虽然也是献诗以求汲引,却写得极有分寸。全诗二十二句,前十六句赞张相之辅佐功勋。历述九龄谏罢角牴、固太子、留边帅、保直臣的功业,宰相威仪,四夷俯伏。王维援典叙事,可谓句句有来历,字字可稽征。史上对张九龄有着崇高的评价,一是赞其风度,如《资治通鉴》记云:“荆州长史张九龄卒。上虽以九龄忤旨,逐之,然终爱重其人,每宰相荐士,辄问曰:‘风度得如九龄不?’”玄宗挑选大臣,把仪表容貌作为考核的重要条件。据说,隋炀帝玄孙杨慎矜在接受玄宗面试前,还专门在行举上预演,特意将步子迈大,显得风度翩翩,干练敏捷。二是赞其文采,如《旧唐书·韦陟传》说:“张九龄一代辞宗,为中书令,引陟为中书舍人,与孙逖、梁涉对掌文诰,时人以为美谈。”三是赞其德行与声望,如《唐尚书右丞相中书令张公神道碑》之铭曰:“凤生丹穴,鹏翥南溟。天乘粹气,地发精灵。杰出我公,扬于王庭。甫称降神,说表骑星。学究经术,文高宗匠。再掌司言,爰立作相。忠义柱石,谋猷帷帐。王纲允厘,帝采惟亮。退居右揆,出守南荆。玄鹤缉翼,青蝇营营。不螟犹视,虽殁如生。昭昭令名,千古作程。”因为是诗,且是献诗,王维写人时突出其风度,塑造其形象,真可谓“美秀备于仪形,风流发于言笑”。此献诗的后六句则为自写,但不是过度自负而极高自视的“自炫”,也没有满纸堆笑的奴颜,写得既不亢不卑,又谦虚恭谨,委婉地表达了请求九龄援引之意。王维先以贾谊、汲黯自比,安处逆境,而无怨朝廷。这是说他既往的历史与状态。意谓:我一直安于不遇之境,不敢对朝廷提出什么要求。接着妙用二典,“学易思求我”句,用“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易·蒙》);“言诗或起予”,用“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矣。”(《论语·八佾》)。语含显彰自己之意,甚至是有了点自负。最后二句意谓:我所以非常希望获得援手而不计较忝列朝官之末,完全是因为仰慕贤相高风而欲追随左右也。

著名的史学家范文澜在其著名的《中国通史简编》里,就曾义正词严地抨击王维贪官恋阙的恶劣,他尖锐指出:“其实他不是禅也不是道,只是要官做……王维、王缙的品质一样恶劣,所以都是做官能手。”[1]此话出于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情有可原。其中用“恶劣”评价王维,现在看来已是不值一驳的滑稽可笑。王维是否“只是要官做”呢?认真考察王维的生平经历,可以确证其“要官做”的凭证,大概就是这一首写给贤相张九龄的诗吧。无论怎么说,这首诗写得堂堂正正而不低三下四,写人则语语有来历而绝不肉麻胡夸,自写则字字有分寸而不枉自标榜。“尝从大夫后,何惜隶人余!”意思是,我是想来做事的,而不是为了做官,只要能够在贤相麾下贡献自己的才华,职位高低我是不会计较的。陈贻焮的《杜甫评传》中说:“李白遍干诸侯,希求汲引,观其《与韩荆州书》《上安州裴长史书》等,谀人,自炫,言辞无所不用其极,令人读之生厌。”[2]李白出川前就开始干谒,出川后以安陆为中心,南至江夏、荆州,北到襄阳、洛阳甚至太原,四处干谒投书,踏破权贵达官门槛。在岷山干谒广汉太守,在成都干谒益州长史苏颋,在蜀中干谒渝州长史李邕,在安州干谒都督马正会、长史李京之、裴长史,在襄阳干谒荆州长史韩朝宗等等,而且至死都想干谒,临终前还想去干谒李光弼。他的《明堂赋》《大猎赋》之类,也是些士子最高级别的干谒文字。杜甫现存干谒诗达30首之多,如《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奉寄河南韦尹丈人》《赠翰林张四学士垍》《又作此奉卫王》等,倒是满纸谀辞与自夸,极言穷困不堪的处境,表现出急求汲引的卑恭。我们真不是为了抬高王维,才作这样的比较,实在是不能容忍脱离具体的历史环境而凭个人好恶的轻率评价,实在是为了说句实事求是的公正话。如果真要说到恋栈怀禄,王维真没有李白、杜甫那么的热切与执着。盛唐人的价值观,“要做官”未必是件不好的事,也没有人认为这是一件不好的事。做官、做大官,成为士人光宗耀祖的最高人生目标。做到官,做到大官,也才是人生最高理想的实现,而深为整个社会所推崇与盛赞。因此,唐人多毫不掩饰地在其诗文中表达“要做官”的人生理想与价值观。杜甫就曾反复表示“奉官守儒”是他的终极追求。王维想做官,即便是“要做官”有什么不好呢?被李白赞为“红颜弃轩冕”的孟浩然也想做官。而王维“只是要官做”、“是做官能手”的说法,语含鄙夷与讥讽,且此评价又与事实不相符,这就让人觉得不只是有失公允而已,简直是别有成见的一种苛刻了。

王维,沉寂了十二三年的王维,终于沉不住气了!他也想做官,似乎也急切地要做官,相机而动,向时而出,于是便有了《上张令公》的投诗干谒。王维投诗干谒,从选择的时机与选择的对象看,显示出他特别的睿智。

盛唐实行三宰并相制,中书省长官为中书令,门下省长官为侍中,尚书省长官为尚书令,三省长官均为宰相。《剑桥中国隋唐史》写道:开元二十二年(734)阴历五月,张九龄和裴耀卿分别升为中书令和门下侍中,加上李林甫为礼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形成三人同相的形势。裴耀卿与张九龄俱为“少聪明”型之人物,以文学知名,裴耀卿早年事相王府,又明于食货,拜相后,充转运使,一等才相。张九龄以文学优长,受知张说,叙为昭穆。李林甫素无学术,为唐玄宗的远亲,是唐玄宗心腹姜皎的外甥,靠荫庇进入官场。他与一批精英文士的关系不好。但是,他曾经担任过一般应由文士担任的几个“清望”官职、国子司业、御史中丞。后来又历任刑部和吏部侍郎,“以富有效率的行政官见称于世”。[3],三相人才观以及用人标准也肯定各有侧重。这也是非常明显的。此前或此后的王维,从未有过投诗干谒之举动。此时,他似乎有一种出头之日已到的预感,也决定一试唐代文士精英所常用的诗干形式。

当朝三相,投诗于谁呢?如果纯从人际关系上看,王维诗干的对象首先应该是裴耀卿。其一,王维与裴耀卿同乡,都是河东人(山西蒲州)。其二,开元十三四年,裴为济州刺史,维为其属吏济州司仓参军。其三,天宝初王维撰《裴仆射济州遗爱碑》中可见,彼此感情不错。8世纪30年代,是一个自然灾害的高发时期。733年后期,长安周围地区被连续降雨毁损庄稼造成的饥馑所困扰。734年初,朝廷也被迫迁往洛阳,736年的后期才迁回长安。裴耀卿在济州时,就曾上疏改造长安粮食的运输体系,后来又提出了按边境普遍存在的屯田模式组织营地而解决“逃亡”户的定居问题,把那些流浪者迁往待开发的地区。裴耀卿的这些意见当时都被朝廷采纳。其升任宰相,也许就是为了这些计划的推行。裴耀卿在开元二十二年(734)阴历五月,升任为门下侍中,即成为宰相。根据裴耀卿的自身所长,其对于人才的要求,像王维这样的文才肯定不是他的首选。据载,裴官居宰辅政要,事实上也从未对王维有过任何的关照。王维与其也没有任何的来往,包括诗歌唱和。因此,王维没有贸然投诗给裴耀卿。

王维也肯定不会诗干李林甫的。史载李林甫不学无术,且轻视文学之士。武则天问政时,赏识姚崇,是因其明于吏事。姚崇为相用事时,匡赞玄宗的大臣张说等人都相继被贬出朝。张说与张九龄等人,则都以文学见长,他们当权后也大量拔擢文士。李林甫于开元十四年得宇文融之助而任御史中丞。宇文融“明辩有吏干”(《旧唐书·宇文融传》)。因为李林甫本人富于吏才而受其赏识。唐人胡璩所撰《谭宾录》,记唐朝史之所遗,多存唐一代朝野遗事,于玄、肃、代、德四朝名臣轶事所记尤详,多征实可信,有较高史料价值,两《唐书》也多有采录。其中也说:“林甫虽不文,而明练吏事。”[4]李林甫掌权,标志着用人政策的又一次变化。《新唐书·李林甫传》说他“用人非谄附者一以格令持之,故小小纲目不甚乱,而人惮其威权”。玄宗纵容李林甫专权,不仅改变了重用文士的状况,同时也改变了广泛听取臣下意见并虚心纳谏的状况,破坏了唐太宗所建立的决策机制,这对唐朝的政治局面产生了重大的影响。王维自然不会谄附李林甫而自讨没趣。

王维何以要投诗张九龄呢?王维此前不曾有过与张九龄交往的记录。也有人说王维曾在张九龄手下做过事。约在开元十六七年,王维曾为秘书省校书郎,那时张九龄是秘书少监,兼集贤院副知院[5]。我们以为,即便是有这段经历,也不是王维受张相之擢的主要原因。张九龄骨子里是个文人,出身于书香门第,受知于宰相张说。张说预见他有“后出词人之冠”的前途。张九龄的诗文精神与人才观,均与张说一脉相承,以文才为主要衡量标准与考察依据。张九龄从骨子里看不起素无学术的李林甫,也看不起行伍出身而胸无点墨的武夫。他与李林甫之间经常为用人问题发生冲突,多次就涉及军人晋升之事与李林甫公开争吵。他们的对立日趋激烈,斗争的一方是通过科举考试而选择文士精英成为官吏,另一方则多提拔军方或官僚集团中精于专业的实干者。735年张守珪大败契丹,玄宗欲特任其为宰相,遭到张九龄的反对。736年,玄宗拟定牛仙客任兵部尚书,也遭到张九龄的反对。张九龄的持论是:若非饱学,焉得高位。而李林甫的持论是:既有干才,何必读书。张九龄自身文才超群,也重有文才的人,有很多的事实可以说明,张九龄举贤任能是极重其文才的。这自然会让王维引为精神知音,而给王维诗干张相以很大的自信。而王维也自信自己的影响力,虽然他与张九龄没有任何接触,但他自信张九龄对其还是有所印象的,甚至是有好感的。开元六年(718)春,九龄被召入京拜左补阙,主持吏部选拔人才。那时王维十九岁,举京兆府解头,名噪两京。后来因舞黄狮子犯禁而被出济州,这又让王维成为轰动一时的新闻人物。王维自被出济州后,远离了长安,远离了政治中心,远离了王公大臣的视野,有可能不像其初来长安时那样炙手可热。但是,回归后的王维,毕竟影响还在,说不定其诗书画乐在长安依然见推当时,只不过是没有记载而已。这恐怕也是张相擢王维为右拾遗的原因吧。

王维诗干张相,和他为张相所赏识,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乃韦陟的好友。这个原因是此前几乎所有的王维研究者所没有注意到的,但却是起着决定性作用的原因。张九龄为中书令,引陟为中书舍人,与孙逖、梁涉对掌文诰,时人以为美谈。韦陟为张相所重用,甚至成为心腹,自然会为其好友王维在仕途上打通关节,也自然会投张相所好而为其网罗文才。此前未必与张相有过什么交往的王维,少不了韦陟从中斡旋,我们这样的推测,不仅是合理的,也是可能的,甚至是必然的。

看来王维诗干,是经过了精心分析与周密设计的,因而一炮打响,不像李白“遍干诸侯”的盲目。我们姑且摒去三相的人品不谈,也不从亲疏关系上计较,单看用人的尺度,王维诗干的第一人选无疑是张九龄了。无可无不可,诗干完毕,似乎也胜券在握,王维便优哉游哉地去了嵩山隐地。

嵩山位于东都附近,是禅宗的发源地,是禅宗东土初祖达摩修成正果的圣地,达摩于嵩山少林寺面壁修行十年。王维此行的心情特好,有诗《归嵩山作》为证:

清川带长薄,车马去闲闲。流水如有意,暮禽相与还。

荒城临古渡,落日满秋山。迢递嵩高下,归来且闭关。

一路上,看到什么而什么都亲切可爱,车马从容,不紧不慢,闲从人意。平川清朗,优游还归,流水有意,归鸟伴飞,景象因为人的兴奋愉悦而显得欢快轻盈,完全是一种还家的感觉,熟门熟路,想必嵩山有其隐居所。据说其弟王缙时在登封为官,兄奔弟去,而可慰藉兄弟离散之憾。最让王维激动不已的是,他刚刚完成了一件非常有意义的大事,而且自信其诗干准中。

“归来且闭关”,耐人寻绎。王维静待观望,等待汲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