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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维诗传
1.6.2 B 西游曾经到巴蜀
B 西游曾经到巴蜀

唐人之漫游,往往是在失意时,或者落第,或者谪迁,或者赋闲。王维西游巴蜀,应该也在他人生低潮的那个时段。

王维西游巴蜀,当在南游吴越之后。“赴榆林、新秦郡,隐居淇上,‘闭关’嵩高,大都只有摆在这一段时间内,才没有扞格。”[4]张清华将王维西游的日期说得比较精确,认为其“于开元二十年秋,离开长安,开始了他的巴蜀、荆襄、吴越之游”,用了大约一年的时间,并对游历路线作了详尽的考证。[5]

王维西游,留下了《自大散以往,深林密竹,磴道盘曲四五十里,至黄牛岭,见黄花川》《晓行巴峡》等诗与一批川北写生画。据《宣和画谱》载,王维有《蜀道图》《栈阁图》《剑阁图》等十几幅。这些画稿应该与王维西游巴蜀有关。

从“以诗证史”的思维看,可以证明王维去过巴蜀的有两类诗,一类是纪行的,写己之行;一类是送行的,写人之行。用第一类诗判断,似乎没有多少争议,这是谢灵运的笔法,属于“史笔山水”[6]。而用第二类诗来判断,似有亦可亦不可的“或然性”。

王维的《自大散以往,深林密竹,磴道盘曲四五十里,至黄牛岭,见黄花川》诗,属于第一类,易于考定。陈铁民先生注释曰:“考本诗之大散、黄牛岭、黄花川,皆自秦入蜀需经之地,故知本诗应作于维入蜀途中。关于维游蜀的具体时间,由于材料缺乏,已难确考,但由他入蜀时的诗作来考察,大致可以推知,维的入蜀,既非奉命出使,亦非欲至蜀地为官。……看来,他是以一个布衣的身份出游的。考维自开元二十二年之后,行迹仕履历历可考,故其游蜀,大抵当在开元二十一年以前闲居长安的数年内。”[7]其诗云:

危径几万转,数里将三休。回环见徒侣,隐映隔林丘。

飒飒松上雨,潺潺石中流。静言深溪里,长啸高山头。

望见南山阳,白露霭悠悠。青皋丽已净,绿水郁如浮。

曾是厌蒙密,旷然消人忧。

诗人以寸管之笔,而绘万转之山水,而记百里之盘心曲意,基本上是“寓目辄书”的写法,忠实地表现游历的直觉经验,表现诗人心旷而神怡的消忧过程。这种仿佛于长镜头扫描的写法,受谢灵运山水诗的影响甚深,不仅记录其山水的游历史,也记录其现实心性,具有“史”的意义。王维写于同时的《青溪》,也是这种纪行性的写法。诗题一作《过青溪水作》,更具有纪行的意味。其诗云:

言入黄花川,每逐青溪水。随山将万转,趣途无百里。

声喧乱石中,色静深松里。漾漾泛菱荇,澄澄映葭苇。

我心素已闲,清川澹如此。请留盘石上,垂钓将已矣。

黄花川,在唐凤州黄花县境,今陕西凤县东北。诗中的“随山将万转,趣途无百里”二句,既为“纪实”之交代,也具有象征性意味,非常形象而传神地道出诗人的生命体验方式:天如何人亦如何,山水如何我亦如何。随山万转,逐水百里,诗人彻底自放于自然之中,以山水之性情为性情,与天地同流,与万物归一,人景物我,高度和谐统一。此诗属于典型的“即目”所见而“直寻”所得之纪行即兴的写法。诗人用多彩的画笔,绘出青溪流经不同地方时呈现的不同画面,物象随游目而流转,山水于时序中展开。值得引人深思的是,青溪并不是什么奇景,更非什么名胜,而王维却对其如此感兴趣。诗之开篇就用“每逐”语,告诉读者他常来这里,且屡“逐”不疲。接下来的“随山将万转,趣途无百里”二句,不仅写其对青溪以及青溪一带环境的熟悉程度,还表现出他随山万转而百里逐水的兴致。青溪在王维笔下,美到极致;王维爱青溪,也爱到极致。王维写青溪,固然是出于对青溪的深爱,契合了他淡泊闲适的美学趣味,更重要的是他借题发挥。结合诗人当时的处境看,他在赞美一种急流勇退的机智,他想具有一种自甘淡泊的心情。诗人写动态中的青溪,写青溪的动态,表现出各种状态中的青溪形态,青溪也被赋予了自由的个性和丰富的情感。诗在写法上,突出了青溪喧闹而趋于平静的走向,突出了青溪娴静安谧的一面,显然是托物言志的写法。诗人一直在不动声色地竭尽赞美之能事,直到“我心素已闲,清川澹如此”二句的出现,才将其写作意图彻底抖了出来。我之心性一向如淡泊之清川,而清川亦淡泊恰如我之心性。哦,原来诗人这么喜欢青溪,而对青溪百般赞美,是因为青溪“澹如此”,“澹”如他自己,人溪俱“澹”。诗人借青溪来为自己写照,写青溪即是写自己,写他的心情,写他心中的那个青溪,也写出了他心中的青溪。诗人从青溪素淡的天然景致中,发现了自己,发现了自己与青溪一样的恬淡与闲逸。或者说,诗人原本就有的素淡心性,恰好找到了一种吻合其素淡情感与心志的对应物,找到了一个可以会心解意的山水知音。而诗人则积极迎合与应和素淡的青溪之景象,深契与对应素淡的青溪之物理,而生成了高度和谐一致的情境。诗人大喜过望,“我心素已闲,清川澹如此”二句,让人可见其内心的雀跃。于是,诗人发愿“请留盘石上,垂钓将已矣”。此处暗用东汉严子陵垂钓富春江的典故,希望也能够以隐居青溪来作为归宿。诗人浑然山水,悠然自适,身心彻底放松。青溪,让王维找到了自然本真状态的自我。

王维到渝州想必已是春分过后了,他的《晓行巴峡》诗,明言自己是在这个时候游巴蜀的:

际晓投巴峡,馀春忆帝京。晴江一女浣,朝日众鸡鸣。

水国舟中市,山桥树杪行。登高万井出,眺迥二流明。

人作殊方语,莺为故国声。赖多山水趣,稍解别离情。

巴峡,长江自巴县(重庆)至涪州(涪陵)一段,有明月、黄葛、铜锣、石洞、鸡鸣、黄草等峡,这些山峡皆在古巴县或巴郡境内,统称为巴峡。此诗描写了巴峡周围的景色和风土人情,表现了在外流浪而漂泊异乡人的思乡之情。诗之开篇,就交代此行的时间和地点。于暮春的拂晓时分,诗人行经巴峡;人在旅途,心念遥远的京城。接着以“即目”而“直寻”的写法,记录沿途所见所闻:江色晴明,浣女成群;旭日初升,群鸡竞鸣。水国集市,生意在船舟上进行;山间桥横,行人似在树梢上走动。登上高处,万家井邑夺目而出;眺望远景,阆白二水淌光流莹。周边的人们,都说着巴蜀的方言;只是那黄莺鸣声,与家乡的鸟没有什么不同。幸亏这里的山水意趣极其丰富,才稍稍排解了思乡愁情。

王维有几首送人之行的诗,也是写巴蜀的。然判定这些诗也是写于巴蜀的,似乎没有多少把握,王维年谱里将它们判在“未编年诗”里,如其七言长制的《送崔五太守》:

长安厩吏来到门,朱文露网动行轩。

黄花县西九折坂,玉树宫南五丈原。

褒斜谷中不容幰,唯有白云当露冕。

子午山里杜鹃啼,嘉陵水头行客饭。

剑门忽断蜀川开,万井双流满眼来。

雾中远树刀州出,天际澄江巴字回。

使君年纪三十馀,少年白皙专城居。

欲持画省郎官笔,回与临邛父老书。

极少见有诗人在诗中这么大量堆砌地名的,而几乎每一句中又都有一个或几个地方性物象出现,如九折坂、玉树宫、五丈原、褒斜谷、子午山、山里杜鹃、嘉陵水头、剑门、蜀川、万井、双流、刀州、巴江、临邛……这些物象既是景语,也是情句,充分显示了王维高超的表现才能。方东树说:此诗“对仗警拔”,自“‘黄花县西’以下,叙一路所经由之地”(《昭昧詹言》卷十二)。王维对此一路熟如指掌,虽然不能确证此诗写于巴蜀,至少可以说写的是巴蜀,也可以说诗人到过巴蜀。他的《送杨长史赴果州》诗,五律四十字,也包容了七八个与蜀地相关的物象,而将行途的荒凉之景与行者的凄楚之情融为一体,其诗云:

褒斜不容幰,之子去何之。鸟道一千里,猿声十二时。

官桥祭酒客,山木女郎祠。别后同明月,君应听子规。

诗题直言其事,送友人赴果州。果州在天宝时改名南充郡,治所在今四川南充北。诗中如鸟道、猿声、子规、官桥、女郎祠等,既是景语,更是情语,无不紧靠一个“送”字。诗中所写之行途恶劣,让人想起李白“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的吁嗟。看来,王维对此一路之奇险是有过了身体力行之经历的。

王维的《送梓州李使君》诗,在其年谱中也被归入“未编年诗”。虽然我们没有一定要将其定于王维西行时的意思,但是,用其来确证王维有过西行的经历,似乎也是说得过去的吧。其诗云:

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

汉女输橦布,巴人讼芋田。文翁翻教授,不敢倚先贤。

诗中多川地物象、景色与典故。梓州是隋唐州名,治所在今四川三台。梓州的少数民族集居,其中“汉女”“巴人”“橦布”“芋田”等事象,处处反映蜀地特点。诗于梓州山境说起,前四句避近而求远,以悬想着笔,遥写李使君赴任之地梓州的自然风光,巧妙地表现出山势的高峻层叠和山中的奇秀幽美。首联起势不凡,互文见义,前句诉诸视觉,后句诉诸听觉,一下子将人带入“万壑”“千山”的诗情画意中,到处是参天的大树,到处是杜鹃的啼声。颔联二句工巧有致,天然入妙:一夜透雨,山泉百道,远远望去,树梢也好似有清泉之悬挂。诗人调动多种感觉以体验,以百泉竞涌之响与杜鹃婉转之音而交响,高朗明丽,逸趣横生。全不似送别诗,分明是闲适诗。此诗之妙,还突出表现在赠别诗之立意不在惜别而在劝勉。诗的后半部分转写蜀中民情和使君政事。诗人攫取汉女输布、巴人讼田之二典事,写李使君就任梓州刺史以后的政务职事,非常贴切。这既是写风俗,又是写使君,还与前四句蜀地蛮荒的景象相呼应,自然引出治蜀之事与勉励之意。最后用文翁治蜀的典故,寓劝勉于典中,寄厚望于别时,委婉而得体。诗之格调高远,情绪积极开朗。王夫之大为赞赏曰:“明明两截,幸其不作折合,五六一似景语故也。意至则事自恰合,与求事切题者雅俗冰炭。右丞工于用意,尤工于达意,景亦意,事亦意,前无古人,后无嗣者,文外独绝,不许有两。”(《唐诗评选》)

总的看来,王维是有过巴蜀之行的;从时间上看,放在其济州归来而未擢右拾遗前的这段时间比较合理,而无扞格;而王维西行巴蜀的路线大致走的是“秦蜀要道”:自大散关入,然后进入黄花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