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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维诗传
1.5.2 B 谪去济川诗纪行
B 谪去济川诗纪行

王维出官,走离了社会与政治中心京洛,走向与其理想相悖的边缘,应该说是被抛向生活的边缘。而这种身心的边缘性,对于王维认识这个世界,却提供了十分有意义的视角。而王维在走向边缘时的纪行诗,也成为我们研究王维的非常有价值的心理资料。

王维无辜得罪,贬为济州司仓参军。开元九年(721)七八月间,王维离开京城而东去济州赴任。司仓参军之职,“掌公廨、度量、庖厨、仓库、租赋、征收、田园、市肆之事”[6]。而司仓参军的官阶,根据不同等级州府而品阶略有不同。其上州为从七品下,中州为正八品下,下州为从八品下。济州司仓参军的品阶与太乐丞相同。唐代的济州是一个远离京城的小城,据考于今之茌平县高垣墙村处,或曰今之山东长清县。济州因为济水得名。山东的济南,因位于古济水之南而得名。济宁,因居其中而获济水之宁名。王维要去的那个济州,在今之聊城附近,是个以平原洼地为主,地势东高西低的地方。王维以参军之职,处理户口寡弱的济州,当然会有极大的压抑感,故其诗中情绪极其低落,也极其忧郁。

王维从长安出发,基本路线是:途经河北、郑州、荥阳、滑州,通往济州,行程约800公里。自长安出函谷关,过灞桥,出潼关,经渑池,途经东都洛阳。一个天子脚下的京官,一个经常出入高堂华屋的皇室座上宾,一个诗书画乐样样精通的超级艺术全才,一下子被贬到千里之外的水乡僻壤去了。

王维拜别伊洛而东进,途经河北,此“河北”,乃唐县名,唐代属于陕州,天宝元年改名平陆,治所今在山西省平陆县。诗人有《登河北城楼作》诗云:

井邑傅岩上,客亭云雾间。高城眺落日,极浦映苍山。

岸火孤舟宿,渔家夕鸟还。寂寥天地暮,心与广川闲。

诗人登上楼来,整个儿的河北形势收入眼底,傅岩一带,住户分布稀稀落落,亭驿设置大大小小,因为距离所见比较远,这些景象显得影影绰绰,若隐若现,如同云雾迷蒙之中。高耸的城楼与西下的落日相望,城池高筑,乃向上的态势;遥远的水面上斜映着苍山的倒影,夕照下落,乃回归的动感。构图远低高下,错落之势鲜明,画感参差而饱满,画面形成了充分的张力。极浦则轻漾生姿,原本就是十分妩媚之态;苍山倒映水中,更觉肃穆沧桑之感。后半部分,最有深味。岸边的渔火,温馨地闪烁;暮色中的归鸟,轻快地盘旋。虽然“孤舟”有点寂寥落寞味,而“岸火”则给画面抹上了一层暖色,使整首诗漾起了一种特别的亲切与温馨的情味。收尾二句,字面上似乎比较旷达,然我们结合其被贬处境与流人在路的情状看,这样的旷达反而让人倍感凄婉,格外怅惘。

自河北一路东来,不久就是郑州,唐州名的郑州,辖境在今河南荥阳与新郑、原阳一带。诗人途经郑州,夜宿武(虎)牢,以《宿郑州》诗记之:

朝与周人辞,暮投郑人宿。他乡绝俦侣,孤客亲僮仆。

宛洛望不见,秋霖晦平陆。田父草际归,村童雨中牧。

主人东皋上,时稼绕茅屋。虫思机杼悲,雀喧禾黍熟。

明当渡京水,昨晚犹金谷。此去欲何言,穷边徇微禄。

这是一首纪行诗,写的是且走且边远的赶路情形。诗共十六句,可分三个层次。诗的中间八句写景,头尾各两个四句,相对而言都是直写心情的。诗前用“朝”“暮”,后用“明”“昨”,均表时间非常短暂,行走特别急促,并非完全实指。自长安走出,昨天还在繁华的洛阳,而明天就要来到相对冷落的郑州了。王维年十八时作《哭祖六自虚》,其中就有“花时金谷饮,月夜竹林眠”句,说他少年时在洛阳过着清流名士的快乐日子。如今是“明当渡京水,昨晚犹金谷”,即将渡过京水,痛苦地告别了“金谷”,告别了昔日的快乐时光。这是地理空间,更是心理空间。西晋巨富石崇(字季伦)在洛阳郊外建造了一座非常豪华的私家园林,亦即“金谷园”。元康六年,石崇在金谷园盛宴邀集苏绍、潘岳等30余名士,“登云阁,列姬姜,拊丝竹,叩宫商,宴华池,酌玉觞”(石崇《思归引》)。石崇作《金谷诗序》而轰动一时,此文存于《世说新语·品藻》。另据《世说新语·企羡》载:“王右军得人以《兰亭集序》方《金谷诗序》,又以己敌石崇,甚有欣色。”王羲之“甚有欣色”,是因为人将其《兰亭集序》比《金谷诗序》,且以为“己敌”,即超过了石序。苏东坡则对此评曰:“兰亭之会或以比金谷,而以逸少比季伦,逸少闻之甚喜。金谷之会皆望尘之友也;季伦之于逸少,如鸱鸢之于鸿鹄。”(《东坡题跋,右军斫脍图》)王维诗用“金谷”意象,说金谷犹在昨天,说已经远离金谷,表明其失落太大。诗人朝着与“金谷”相反的方向走去,越走越远,即是距离好日子越来越远,即希望也越来越渺茫。诗人此时才真正感到孤独凄凉了。“此去欲何言,穷边循微禄”二句意谓:还有什么话好说的呢?还不是自作自受,为了点微薄俸禄而去穷乡僻壤!收束的二句,十分酸楚,感人泣下,浓郁的感伤中夹杂了点自嘲的味儿,或者说是以幽默的口吻表达了深郁的感伤。到得此时,我们才发现中间八句写景之极妙处。此诗所要表达的是宦海沉浮的失意,走离京城的苦闷,以及“他乡绝俦侣”的孤独,而其却巧妙地织入村野的恬宁风光,失意与温馨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形成不和谐的和谐。这幅以简淡自然之笔描画的田园牧歌图,寄予作者向往自由自在的田园生活的理想,成为诗人早期隐逸归来思想的委婉表达。

翌晨,王维换走水路。泛舟入“荥泽”,转而至“雄藩”。其《早入荥阳界》诗就是船行荥泽的记录:

泛舟入荥泽,兹邑乃雄藩。河曲闾阎隘,川中烟火繁。

因人见风俗,入境闻方言。秋野田畴盛,朝光市井喧。

渔商波上客,鸡犬岸旁村。前路白云外,孤帆安可论。

诗人到达荥阳(今河南省郑州市西北),进入一个完全陌生的地界,当地百姓的服饰、口音已经全然不同宛洛。“因人见风俗,入境闻方言”,根据人的穿着与口音判断,他已经远离京洛了。然而,却有如入世外桃源的惊喜,到处是一派丰收的景象,一派和乐融融的气氛,一派繁荣热闹的情境。王维对这个陌生地境充满了好感与深情,真巴不得就以此为家,也不想在仕途上有什么奢求。可是,“前路白云外,孤帆安可论”。归宿在哪里?前路迷茫而不见尽头。诗人孤身前往一个僻远的小地方,而且不知猴年马月才有可能归来,此中况味,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诗的基调是忧郁的。

王维由荥阳泛舟东进,经汴河而达汴州。汴州,即今开封市,北周宣帝改梁州置,治所在浚仪县(今开封市西北)。唐初至开元年间,辖浚仪、开封(今开封市)二县。王维许是在汴州小住了一两天,目的是寻访一位叫“千塔主人”的高士,似乎没有见到,其《千塔主人》诗有所反映,诗云:

逆旅逢佳节,征帆未可前。窗临汴河水,门渡楚人船。

鸡犬散墟落,桑榆荫远田。所居人不见,枕席生云烟。

由“逆旅逢佳节”可知,王维到达此地,时值中秋。诗中化用陶潜诗意,写开封农村的祥和与闲适。“所居人不见,枕席生云烟”,寻人不见,而见到了一种非常适意的桃源生活景象与生活方式,表现其对友人的这种隐居生活羡慕不已也。

汴河,古称汳水。隋统一中国,隋炀帝将都城由长安迁至洛阳,开挖了通济渠和永济渠,西通关中,南至江淮。通济渠为避徐州、吕梁二洪之险,采取走宿州直接入淮的线路,即在今杞县以西与汴河分出一支折向东南,经商丘、永城、宿县、灵璧,至盱眙北入淮河。这支撇开徐州间的汴、泗运河径直入淮的河道,就是唐、宋时期的新汴河,亦称南汴河。而汴河故道的汴、泗运河此时也并未完全中断,仍有漕粮舟楫之便。离开汴州后,路经滑州(今河南滑县),最后到济州。

王维有一首《渡河到清河作》的诗,年谱判定此诗作于王维居济州期间,也就是说王维已经在济州工作了一段时间。其诗云:

泛舟大河里,积水穷天涯。天波忽开坼,郡邑千万家。

行复见城市,宛然有桑麻。回瞻旧乡国,淼漫连云霞。

渡河到清河,清河即唐贝州治所清河县,今河北清河西,唐属河北道。济州则属河南道,济州治所(今山东茌平西南)与博州治所聊城(今山东聊城东北)隔河相望。由济州渡河,首先当抵达博州聊城,即诗中的“郡邑”。诗的题目则明示,诗人是自济州而望博州,而非自博州而望济州。因此,显然不能说成是王维自京洛一路行来之所作。但是,如果撇开题目呢?我们不妨借以理解当时王维初到博州而隔河望见济州时的情状。王维自长安一路行来,日夜兼程,已抵博州,济州隔水在望,忽见远处水天相接混沌处突然开裂,闪出一座人烟稠密的郡城。但见郡邑万家,集市兴旺,良田万顷,遍地桑麻。蓦然回望,什么也看不见了,故乡早已经湮没在满天云霞里了。诗的前六句,说是写诗人初见济州、初渡黄河时的新鲜感,似乎更为熨帖而真实。而诗末“回瞻旧乡国,淼漫连云霞”二句,似乎也符合诗人新来乍到既兴奋又惆怅的情感表达。故乡何在,亲人何在,淼茫不见,“虽信美而非吾土兮”(王粲《登楼赋》)。

到达目的地济州时,恐怕已是八月底或九月初的深秋季节了。诗人自京洛一路行来,以诗纪行,一地一景。而诗人笔下的景象,绝无那种“恨别鸟惊心”的肃杀,总是那样的温馨与闲适。王维的这些行旅诗是可以作为田园诗来读的。而非常值得注意的是,他的这些诗,将市井、城郡、商贸等融入田园之中,比较早地以诗表现城乡结合的和谐,甚至可以说,王维是将田园与城邑两种文化交汇而诗化的第一人。诗人自西往东走,于行旅中敏锐地发现了农商交相繁荣的景象,突破了原先田园诗就田园而田园的写法。

这些诗还有一个重要特点,或者说,这些诗皆充满深意,即以乐景写哀。然诗之格调哀而不伤,怨而不怒,虽然诗中总有个忧郁的内核。叔本华《论天才》中说:“优美的诗文,像彩虹一样只有在雨后阴暗的地方出现。惟其如此,文学的天才都喜欢忧郁的因素。”[7]忧郁是天才诗人所特有的一种情感,忧郁的诗最容易让读者的感情受伤。王维出官,成全了一个诗人,这也成为王维一生中纪行诗写作最集中的高峰期。王维的这些纪行诗,对于我们研究王维此时的心情很有帮助,也是研究唐诗、唐史不可或缺的历史文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