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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维诗传
1.3.3 C 少年游侠的风光
C 少年游侠的风光

少年游侠,乃初盛唐的一种社会风气,成为王孙公子富豪子弟们逞权比势、竞豪显奢的一种生活方式。游侠中有不少“富二代”“权三代”,他们乃国戚勋臣之后人,或乃巨富名宿之子弟,权势灼手而轻财好施。游侠中也不乏有少年英杰之辈,而以游侠的方式结纳豪杰,行侠仗义,以博取声名与功业。这类少年游侠题材诗中很有代表性的,如王翰《饮马长城窟行》:“长安少年无远图,一生惟羡执金吾。麒麟前殿拜天子,走马西击长城胡。”又如崔颢《游侠篇》:“少年负胆气,好勇复知机。仗剑出门去,孤城逢合围。杀人辽水上,走马渔阳归。错落金锁甲,蒙茸貂鼠衣。”再譬如刘济《出塞曲》:“将军在重围,音信绝不通。羽书如流星,飞入甘泉宫。倚是并州儿,少年心胆雄。一朝随召募,百战争王公。”这些诗歌,生动刻画了少年游侠豪气干云、逍遥恣肆的英武形象,热情歌颂了重诺守信、救急振弱的侠义精神,也表现出少年有为者保家卫国、马上建功的崇高理想。

开元初期的整个社会处于战争狂热之中,时代弥漫着尚武尚勇尚建功的精神气息。十五六岁时的王维,也是个勇决任气的少年有为者,定然也是这种少年游侠的理想状态,定然也加入了这些少年游侠者中,他的《少年行》(四首)其实就是他侠义风骨的自我写照,诗中听得见这位热血青年的脉动心跳,充满了飞动厉扬的飒爽英气。此四诗属于乐府旧题。郭茂倩《乐府诗集》中列于乐府杂曲歌辞《结客少年场行》后,其卷六六引《乐府解题》云此“言轻生重义,慷慨以立功名也。”四绝句中的任何一首都可单独来欣赏,而四首又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四首绝句,属于组诗写法,仿佛电视连续剧一般,迤逦而来。豪饮、征战、攻伐、庆功,一首一侧重,完整地塑造了少年游侠的精神面貌。四绝句以酒起,也以酒收,完成了对于游侠少年形象的完整塑造,把个游侠少年写得威风八面而神勇超凡。游侠少年的那种出生入死、为国而战的英雄主义精神,以及其无所不能、无往不胜的必胜信念,具有强烈的鼓舞人心的正能量。诗中那种功名唾手可得的自信,那种“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的豪气侠风,大类“天生我材必有用”的自诩。四首诗中,又以第一首最脍炙人口:

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

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相逢论交、使酒豪饮,非常精准地勾勒出少年游侠的性格特点与豪迈气质,表现出时代青年重义轻财、奋发有为的襟抱和才情,活现出激昂风发的豪气英迈的精神面貌。林庚《中国文学简史》说:“在盛唐解放的高潮中,王维主要的成就,正是那些少年心情的、富有生命力的、对于新鲜事物敏感的多方面的歌唱,那也就是当时诗歌的主流。”[12]此中的“少年心情”,与林先生所定义的“少年精神”同,都是一个时代的美学取向,是盛唐盛世的诗歌气象,而不是实指少年。我们不能因为其题为《少年行》,便判定其一定是写于少年,或者就是写的少年,甚至诗中的那个“少年”就是王维自身。王维的作品编年,一般都将此组诗定在早期。“意气二字,是少年人行状。”(黄生《增订唐诗摘钞》卷四)陈铁民先生认为此诗“疑作于早年,具体时间不详”(《王维集校注》)。此说比较委婉,留有余地。细读此诗,玩绎诗意,我们以为,此诗写于王维少年时,或者说,我们宁可认为写于王维少年时。整个诗篇豪气逼人,青春浪漫,真实而生动地记录了王维少年游侠的行迹与心路历程,反映了青少年时期王维的那种过于理想化的精神状态,那种飒爽超迈的精神面貌,以及其建功马上的人生价值取向。

《洛阳女儿行》自注为写于“十六岁”,一作“十八岁”。王维早期的诗,似乎都有将年龄提前的嫌疑,这也许与其弟王缙的编辑有关,意在说明其兄早慧。此诗充分反映了王维早年就具有高超的诗歌驾驭能力,其技巧之成熟,其思想之深邃,也是很惊人的。古人叹曰:人道是“王摩诘七言古未为深造,然《洛阳女儿行》一首,殊是当家。”(宋徵璧《抱真堂诗话》)王维青年时期擅歌行,多古体,似乎年龄越大诗也越短小,以绝句为主,且以五绝取胜。王维的《洛阳女儿行》属踵事增华的写法,铺丽摛文,写洛阳女婚礼与日常生活之排场,末二句则联想到越女西施:“谁怜越女颜如玉,贫贱江头自浣纱。”纵然西施天生如玉丽质,然出身寒微而无人爱怜,而有江头洗纱的委屈。沈德潜评曰:“结意况君子不遇也”(《唐诗别裁》卷五)。然亦况自身不遇也。王维时处繁华京城,为王公大臣座上宾,风光无限,也荣耀无比,何来西施之怨?殊不知,王维游京城有其不凡抱负,而不是想来做个供皇族欣赏的职业艺人的,故而绝不满足于献艺公子王孙的红极一时。王维借洛阳女儿说事,是因其宏愿未遂,而生怀才不遇的感慨。其诗以“哀而不伤”而自喻况,让古人比作“三百篇”也。

这些写作于王维十八九岁的诗歌,给我们提供了极其宝贵的王维早期活动与思想的信息,又譬如王维的《李陵咏》。诗题下原注:“是年十九。”李陵事件,是一个著名的历史事件。这个历史事件纠结着太多的大命题:家和国,军人和文人,背叛和守节。李陵的命运也连接着若干重量级人物:汉武帝、李广利、司马迁、苏武。八百多年前,李陵兵败,太史公替李陵说了几句公道话,因此而遭受宫刑之灾;八百年后,王维又凭血性之勇而继续为李陵辩护,也是为太史公辩护。继续做这种“辩护”,王维用意何在?这很有研究的意义。此诗的感情色彩极强,以诗来演绎一个历史的悲剧,寄予一种特有的同情,表现一种特定的情绪,表达了一种渴望理解而终被误解的深深无奈。故而,古人评曰:“子长(司马迁)尚不能理,子卿(苏武)安能相理乎?写出无可奈何,足令鬼神饮泣。”(黄周星《唐诗快》卷四)此诗为深深的无奈情绪所笼罩,着重表现“引领望子卿”的李陵徒有对汉室的忠贞而却无人理解的痛苦,对其“深衷欲有报,投躯未能死”的遭遇深表同情,这正成为我们研究王维早期思想的生动材料。诗人对李陵的人品与才能,竭尽赞美之能事。尤其是他饱含崇敬和同情之心,把美丽撕碎给人看,真可谓感泣鬼神。诗的字里行间,尽写李陵的无奈,暗接太史公的无奈,是否也就是诗人王维的无奈呢?九叶诗派的代表诗人郑敏在《诗人与矛盾》中说:“凡是诗,都是诗人的感性和知性的经历的记载。”[13]无论如何,这让我们看到了一个血性王维,一个具有正义感与是非心的真实王维。

《桃源行》题下原注:“时年十九。”这也就是明白地告诉读者,写作这首诗时王维才十九岁。此诗取材于陶渊明的《桃花源记》,这是唐诗中最早以桃源为题咏的。此后,韩愈、刘禹锡、武元衡、王安石等都写过此类题材的诗,命意谋篇,各不相同,“争出新意,各相雄长”(宋人评语)。清人王士祯评曰:“唐宋以来,作《桃源行》最佳者,王摩诘、韩退之、王介甫三篇。观退之、介甫二诗,笔力意思甚可喜;及读摩诘诗,多少自在,二公便如努力挽强,不免面红耳热。此盛唐所以高不可及。”(《带经堂诗话》卷二)翁方纲也极口推崇道:这首诗“古今咏桃源事者,至右丞而造极。”(《石洲诗话》)才十九岁的王维,就有如此不凡出手,让人惊叹不已也。王维早期的诗,多乐府歌行,或者说集中写作了一批乐府诗,还有如《老将行》《燕支行》《早春行》等,也许与其太乐丞的工作有关。以《桃源行》观,这首三十二句的七言歌行,充分发挥了古体诗的长处,又吸收了今体诗格律而“运律入古”,形式灵活,骈散相间,自由转韵,节律流畅,语言浅近而华美,带有清新活泼的民歌风味。我们所最感兴趣的不是其艺术上的精湛,而是十九岁的王维为什么要取材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从诗之描写内容看,王维《桃源行》对《桃花源记》有所改造,诗化叙事,简略去那些纯粹交代事件的细节,将陶渊明所描绘的逃避现实的世外桃源,描写成了一个带有虚无缥缈色彩的神仙境界。“初因避地去人间,及至成仙遂不还”二句很有意味,表现出桃源中人的深刻“变化”。桃源中人不仅身份变了,由凡人变成了“仙人”,而且其思想变了,由原先之被动性的“避地”到如今之主动性的“不还”。这种变化,正是王维此诗的高明处,是其思想的深刻处,是诗的主题的光彩处,强调环境对人的改造,也渴望有好的环境,反映了诗人非常理想化的美政理想。

王维这么年轻就到长安寻求发展,虽然类似于当下的“北漂”,但他在京城的日子却很风光,很潇洒,也很滋润。而做一个职业文人,在长安过一辈子清客生活,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因此,背井离乡,孤身在外,寄人篱下,时间一长,其思乡之情便时常来袭,而每到节日时,这种思乡念亲之情尤甚,其《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就是诗人体感深切的佳节思乡的情感倾吐。其诗云: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诗题下原注:“时年十七。”这不仅告诉读者,十七岁的王维,已经离开故乡离开家人的时间不短了,而且告诉读者,他在京城也不太顺心、不太安心。诗情全由“独”引发,以“独”领起,也在“独”上落实。首句一“独”字管带二“异”字,直接破题,直切主题,不经任何迂回,迅即形成高潮。三四句之“续”,曲折有致,转出新意,再起高潮。作者不直接言说是自己忆念家人,而以“遥想”来呈现所忆念者的形象;不写自身的异客处境,而以“登高”与“插茱萸”写对方的欢会情景。诗用“遥想”以设想对方,好像遗憾的不是自己,反倒是兄弟,是兄弟欢会因为没有自己的参加而遗憾,诗意萦纡,诗情曲婉,忆念愈烈,乡愁难熬矣。沈德潜叹曰:“忆山东兄弟即《陟岵》诗意,谁谓唐人不近三百篇耶?”(《唐诗别裁》卷十九)虽然是思乡的诗,但不仅让我们听到了诗人孤独不安的灵魂诉说,而且多少已经让人读出了诗人来自生活压迫的忧患,诗歌笼上一层薄薄的阴影。诗人小小年纪,远离亲人,无依无靠,凭着不凡才艺而混迹花花世界,真是多么的不容易啊。

这首思乡诗虽然不是乐府,却具有很强的乐府元素,其音乐旋律与情感表现,特别适合传唱。王维与李白杜甫的一个鲜明的差别就是,其诗中飘浮着一种若有若无的宫廷气息,特别是他的早期诗歌,这也明证“他的诗歌技巧来自宫廷诗歌写作的训练”。因此,他写此类的诗,非常的得心应手。或者说,他自觉不自觉地就把诗写出了这种情味。王维写于此时期的《赋得清如玉壶冰》,是一首应试诗,原注:“京兆府试,时年十九。”何为“赋得体”?就是摘取古人之成句为题所写的诗,题目冠以“赋得”二字。科举时代的“试帖诗”,多采用此种作法。胡震亨《唐音癸签》卷十八《进士故实》云:“唐进士初止试策。调露中,始试帖经,经通,试杂文,谓有韵律之文,即诗赋也。”南朝的鲍照有一首《代白头吟》的诗,开头二句连用两个比喻:“直如朱丝绳,清如玉壶冰。”二句直译为:正直得像琴上朱弦,来不得一丝弯曲;清白得如冰存玉壶,容不得半点污垢。诗写君臣朋友夫妇之情也难常保的寒心,确证自己的正直高洁,廉洁自守。王维“赋得”诗题用鲍照“清如玉壶冰”句,五言排律共十二句。考试似乎没有限韵的要求,此诗用“鱼”韵。诗之开篇的第一句即点题,接着围绕题目来生发主题,通过比喻与反衬来描绘藏冰玉壶的物性,大赞冰清玉洁的高洁情操,最后的“若向夫君比,清心尚不如”二句导向鲍照的诗意与题旨,感叹真情难有,表现出对世间“玉壶冰”样真情的渴望。这种起承转合的写法,成为后世赋得体诗的一种类似八股式的模式。王维凭此应试之诗而夺魁。这首赋得体诗虽然算不得王维的代表作,也肯定不是千古名作,但出于十九岁少年之手,出自拘限甚严的考场,而以试帖诗的规定来衡量,确可作为其“诗歌技巧来自宫廷诗歌写作的训练”的实证,也充分表现出其驾控此类诗歌的杰出才华。

开元五年(717)七月,十九岁的王维,赴京兆府试,凭此赋得诗而高中解元,亦即京兆府举人考试中的第一名。根据唐制规定,士人赴进士试,需先向府州求举,经府州考试合格,方可解送尚书省而受吏部试。因此,千万别小看这个京兆府试的不起眼的解元!也就是说,王维因此而获得了京城会试的资格。而京兆府考区,应该是当时全国最强考生集中的考区。在京兆府录取的十名举人中,即使再不济也多半会考上进士的,而王维是这个考区的第一名。

少年游侠的王维小试锋芒而大获成功,然主要不是靠游侠成就也。王维所展露出来的是他那无人可及的禀赋才情,而赢得了长安的喝彩,成为长安城里炙手可热的都市诗人。

【注释】

[1]比丘明复编:《中国佛学人名辞典》,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59页。

[2]《顾随诗词讲记》,叶嘉莹笔记,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91页。

[3]入谷仙介:《王维研究》(节译本),卢燕平译,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5-10页。

[4]宇文所安:《盛唐诗》,三联书店2004年版,第33页。

[5]陈铁民:《王维生年新探》,原载《文史》第三十辑,后收入《王维论稿》,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

[6]陈铁民:《王维集校注》,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四册,第1324页。

[7]转引自赵殿成:《王右丞集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518页。

[8]宇文所安主编:《剑桥中国文学史》,三联书店2013年版,第346页。

[9]同上书,第348页。

[10]袁朗:生年不详,卒于贞观初年,乃雍州长安人,非常擅长以长诗纪实。

[11][日]丸山茂著:《唐代文化与诗人之心》,张剑译,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240页。

[12]林庚:《中国文学简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57年版,第275页。

[13]郑敏:《诗歌与哲学是近邻——结构—解构诗论》,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4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