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 言
一
造物主真是太偏爱王维了,什么美誉都让他一人囊括:一代文宗,山水诗巨人,文人画之祖,音乐超人,园林巧匠,造诣高深的佛禅大师,儒雅风流、性情懿美而极具生存智慧的世间高人……
王维的天才创造与深远影响,主要还是在诗上。
如果从诗的纯粹性上比,唐代最杰出的三大诗星的排列顺序应该是:王维、李白、杜甫。王维主韵,李白主意,杜甫主法。
诗是诗人情感的历史,心灵的历史,是一种有痛痒可感、有脉动可触摸的历史。古人写诗,大多有“纪”的成分与意图,即便是王维,也是“纪”的写法,纪行、纪实、纪事、纪心。王维的不少诗,简约到不能再简约,然结合其身世经历来细玩,也还是能清晰寻见其“纪史”的影迹的。以“纪”而论,王维偏于精神,李白偏于情感,杜甫偏于思想。
因此,王维的诗最难编年。
因此,读王维的诗需要精神上的知遇与把握。
二
王维,旷古罕见,真可谓不可无一而不能有二也。
王维一生,早岁丧父,三十丧妻,膝下无子,“人生四悲”他得其三矣。然其孝顺悌睦,感情极其专一,丧妻不娶而三十年孤居,守母孝而哀毁骨立,堪为道德高人矣。他平交王侯,风光拾遗,三度出使,官至四品。他的一生也有险象环生的时候,二十遭贬,十余年赋闲,六十前后竟两番险遭杀头之祸。可他亦仕亦隐,无可无不可,洵为千古罕见之大智慧者也。“王维的灵魂是天蓝色的,他好像同一切自然之美,结不解之缘。他给我的印象是一个素有宗教涵养的人物,他的上帝不是严父而是慈母。”[1]而且,“王维始终是这样的温文尔雅,从容不迫,无论宠辱,无论穷达,无论忙闲,没有因为被出济州而销蚀,没有因为得宠于明相张九龄而变异,甚至也没有因为陷贼被诬而扭曲。他既不孤僻,又不狂热;他既非放荡不羁的野马,又非墨守成规的驯驴;他长期官居要职,却没有丝毫踌躇满志的骄横腐气;他仕宦如鱼得水,却没有任何官场狡诈;他仁人爱物,却不在口头上自我标榜;他虔诚耽佛向善,却不在诗中大讲佛禅义理;他道根深甚,又非道貌岸然的道学先生;他处世宽厚和善,却不会谦恭做秀和矫揉虚伪……”[2]诗化的人生,人生的诗化,王维本身,就是一首魅力四射而惊艳千古的诗。
按理说,诗传中的王维,应该是个立体多面的王维,应该具有历史的真实、艺术的真实和文化心理的真实。而笔者只想充当个王维诗歌的导读者,引导读者读诗,按照诗人的生平经历读其原诗,而不想通过虚构和想象对历史事件进行重新选择、安排和表现,以至于“让他的历史人物从口中说出‘故事性’的言论和对话来使这些人物戏剧化”[3]。此诗传特别想做到的是,一切都主要由其诗来言说,进而佐以史证,进而成为“诗传”性质的“史传”,进而让读者认识一个诗性而又真实的王维。
三
明万历年间的礼部主事屠隆,博学多才,王世贞说其诗天造之极,文尤瑰奇横逸。他在《鸿苞集》卷十七说:“人但知李青莲仙才,而不知王右丞、李长吉、白香山皆仙才也。青莲仙才而俊秀,右丞仙才而元冲,长吉仙才而奇丽,香山仙才而闲澹。独俊秀者人易赏识耳。”[4]此谓:王维也是仙才,与李白同样都是仙才,只是李白易识而王维难识也。
王维确实不易识。我们至今仍然难以真正认识他,有很多的问题至今没有圆满的解答,有的问题甚至于至今无人问津。
我的研究是偏于诗性审美的一种,坚持文学研究的诗性精神,坚持学术研究的情性参与的自觉,在研究的过程中强调主体审美激情、悟性和灵视的积极介入,追求与诗人性情的相接与沟通[5]。我的王维研究,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西方的近现代哲学、美学,“在解读、描述王维及其作品的同时,不断地与哲学、美学上的一些理论相互印证、发明,从而使这样的解读、描述即呈现出极为独特的研究风貌”。[6]
然而,进入《王维诗传》的写作,我则发现,我的研究思路发生了变化,即特别重视文本细读,而从文本中获得“以诗证史”的历史真实,进而作“以史证诗”验证,力图在“诗史互证”中实现与古人“同情”的客观真实。笔者原先对“诗史互证”的诠释方法并不以为然,以为诗与史乃两种思维。而《王维诗传》的写作,我则立足于诗之文本,而在诗与史两边游走,交界模糊,一方面以诗为史料而补证史乘,一方面则以史为鉴而通解诗意,诗史互为发生,也互为验证。
研究思维与研究方法的改变,让我进入了前所未有的深度,看到了不少我原先没能看到的景观,也解决了此前研究中没有涉及或者没有解决好的问题,或者说我也颠覆了不少的己见与他见而提出了一些新说。
我有了一种超越自我的沾沾自喜。
四
《王维诗传》写作最本初的出发点,主要还是想让尽可能多的人爱上王维,爱上王维的诗,而使王维与其诗获得应有的公正待遇,而不至于让人读低甚至读歪。
《红楼梦》第四十八回里,林黛玉教香菱写诗,推荐的第一个人就是王维:“你只听我说,你若真心要学,我这里有《王摩诘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读一百首,细心揣摩透熟了,然后再读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次再李青莲的七言绝句读一二百首。”林黛玉为什么首先要教人读王维?这是非常耐人寻味的。林黛玉推崇王维,也就是曹雪芹的美学趣尚,这是曹雪芹在借林黛玉之口说话。顾随先生曾经比较王维与杜甫说:“摩诘不使力,老杜使力;王即使力,出之亦为易;杜即不使力,出之亦艰难。”[7]顾随乃著名古代文学学者叶嘉莹教授所非常敬仰的恩师,他还有一句名言:“欲了解唐诗、盛唐诗,当参考王维、老杜二人,几时参出二人异同,则于中国之旧诗懂过半矣。”[2]顾随先生认为读诗要“参”,即提倡参入其间的琢磨领悟。读王维的诗,特别强烈的感受就是,其诗中所有的一切都是变动不居的,都是空幻不实的,都是美不胜收的。读王维似乎更需要“参”。也就是说,对王维的这种镜花水月之空幻美的阅读,需要改变我们的阅读思维,尤其需要一种妙悟感受,即以一种“非理知思辨”的妙悟,而以期进入“悦神”层次的审美愉悦。而这种“悦神”愉悦,“是感性的,并停留、徘徊在感性之中,然而同时却又超越了感性。将来或者可以从心理学对它作出科学的分析说明;现在从哲学说,它便正是由于感性的超升和理性向感性的深沉积淀而造成的对人生哲理的直接感受”[9]。
一个十分偶然的机缘,我走向了王维。二十余年来,我已经在各种学刊发表王维研究文章40余篇;2000年出版专著《纵横论王维》,2008年修订再版;2014年又应商务印书馆之邀做成《王维诗选》。
写罢《王维诗选》后,自感留有不少遗憾,留有许多不尽之言,或者说激生出许多新见,我于是迅即投入到《王维诗传》的写作。
自从进入写作角色后,时有一种柳暗花明的转机,且有一种类似禅悦的大欢喜。我沉浸在从未有过的愉悦中,活在盛唐,与王维同行,在王维的精神里行走,整个过程都充满了幸福感,都是一种享受的快意。
我又来到了王维景观的新景区。或者说是,我进入了王维研究的深水区。我仍然以西西弗斯的沉勇与坚韧,蹀躞而奋行。尽管我感到,王维是走不近的。
呵,走不近的王维。
[2]顾随:《顾随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727页。
【注释】
[1]吴经熊:《唐诗四季》,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17页。
[2]王志清:《唐诗十家精讲》,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第98页。
[3]汤因比:《历史研究》,曹未风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56页。
[4]吴企明:《李贺资料汇编》,中华书局1994年版,第101页。
[5]王志清:《文学批评性情参与的学理依据》,《江海学刊》2002年第2期,第190-194页。
[6]吴相洲:《王维诗歌的独特解读——读王志清〈纵横论王维〉》,《南京理工大学学报》2004年第3期,第24-26页;另见《王维研究》(第4辑),辽海出版社2003年版,第412-416页。
[7]《顾随诗词讲记》,叶嘉莹笔记,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91页。
[9]《李泽厚十年集》第一卷,安徽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第36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