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柒 赤瞳珠

柒 赤瞳珠

(一)

黄昏时分,正是青楼生意最为红火的时候。

一团浓抹不开的颜色,大红的灯笼,翠绿的薄衫,乌云一样的青丝,与灵动的眉眼、香腻的胭脂香味,描绘出一幅青楼独有的画面,一股脑儿往公蛎的脸上、心里扑。几个水蜜桃一样的歌姬正倚门迎客,一看到公蛎和毕岸马上围了过来,一人挽住一条手臂,娇滴滴道:“两位公子爷,好久不见,可想死奴家了!”

毕岸抽出一条手绢在歌姬面前一抖。女子们顿时变了脸色,对视一眼,松开了二人,一扭一扭去招呼其他的客人。一个斜靠在柱子上的龟奴看了二人一眼,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去。毕岸心照不宣地跟上。

公蛎来暗香馆多次,不过在迎门的前庭中喝些花酒,多次求见离痕,都被老鸨各种推辞,今见毕岸单凭一块手帕便顺利进入离痕香闺,不由好奇,从毕岸手中抽出手绢。

一条白色丝帕,正中用金线绣着一条双头蛇。双头蛇公蛎见过多次,但绣着双头蛇的丝帕,却是第二次见:当初他住在如林轩的时候,曾见冉虬用丝帕求见离痕。

公蛎顿时噤若寒蝉,一言不发地跟在毕岸身后。

离痕的别院在暗香馆东南角,独处一隅,动中有静。公蛎无暇欣赏眼前的风景,满脑子都是当日在如林轩偷看离痕时她同冉老爷的对话,心中又忐忑又激动。

龟奴带领二人,绕过喧闹的中庭,穿过长长的竹林,来到别院门口一处幽静的茶庐,一位相貌平平的女子上前施礼道:“公子早来了半刻,离痕姑娘正在会客,请稍等。”

却是公蛎曾经救过的柳瓶儿[1]。她如今一副仆妇打扮,不用搔首弄姿、浓妆艳抹,倒也端庄,眼神之中有了些许生气,气色也好了些。估计是老鸨看她实在难以吸引客人,所以将她派给了离痕使唤,倒也正中她意。

柳瓶儿上来沏了香茶,放上几盘精致点心,又躬身退出。两个白衣女子携琴而来,开始弹奏一曲节奏舒缓的古曲。

公蛎的第一感觉,这里不像是青楼,倒像是个高人隐居的地方。他哪里有心思听曲儿,捅捅毕岸,不无嫉妒道:“你常来这里?”

毕岸根本不曾在意他的眼神语气,而是凝视着飞檐上垂下的铃铛,道:“在洛阳城中,有这么一个人。”

公蛎听得莫名其妙:“你说什么?”

毕岸缓缓道:“一个神秘的女人,无所不知。每个来这里的人,表面看是来逛青楼一睹花魁的芳容,实际上,却是来高额购买情报。”

公蛎反应过来了。冉虬当初曾拿了两千两的飞钱,见离痕一面。

毕岸道:“我在洛阳也布置了诸多眼线,可跟她比起来,只是九牛一毛。”

公蛎哑然。

毕岸道:“她今年已有二十五六岁,身世复杂,十八岁之前,没能找到任何关于家庭出身的线索。二十一岁流落洛阳,自己卖身暗香馆,半年之后名噪洛阳,成为花魁,但甚少有人见过她的真面目。”

若说女人是天底下最神秘的动物,男人则有一大半是这世上最为肤浅的存在,越是看不到、求不得,越是迷恋。没过多久,关于离痕姑娘的传闻便漫天乱飞,她成为洛阳的花魁之首,见与不见,全凭她的喜好,否则便是你日掷万金,也绝不得见她一面。

公蛎讶然道:“她一个弱女子,如何网织出如此大的信息网?”

毕岸道:“这也是我的疑问。”

一阵哗啦哗啦的打扫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原来是一个文弱男子拿着一个扫把,正在打扫花径的落叶,抬头看到毕岸和公蛎,吓得慌忙鞠躬,点头弓腰躲闪着离开。毕岸低声道:“这位名叫文生,据说是离痕姑娘的远亲。但我查后发现,他同离痕只是在四年前做过几个月邻居,胆小懦弱,百无一用,离痕来暗香馆之后,看他无以度日,便托了老鸨在这里做一些打杂清扫的工作。”

公蛎道:“这个人我见过的。”将他如何收了冉虬两千两飞钱,将手帕放在离痕的窗台上之事说了。

毕岸十分意外,道:“不曾想他倒有这个胆量。”

公蛎不无嫉妒道:“我敢肯定他暗恋离痕姑娘。不对,不是暗恋,是明恋。”

毕岸却道:“离痕姑娘心里另有所属。”

公蛎顿时来了精神:“谁?离痕姑娘钟情哪个?”

毕岸却避而不答,侧耳听远远飘来的丝竹之声。

公蛎酸溜溜道:“你说的那个人,不会是你自己吧?”

毕岸眉头一皱,低声道:“好奇怪。”看看周围无人,跳上茶庐的石凳朝花树丛中望去。

公蛎一跳一跳地叫:“怎么了?”

毕岸跳下石凳,低声道:“这边向来只许一人进去,你自己多留心。”

大半刻工夫过去,隐约听到花丛之外有脚步声传出,接着柳瓶儿过来道:“公子请跟我来。”公蛎连忙起身,柳瓶儿却道:“这位公子稍坐,离痕姑娘只约了毕公子一人。”

公蛎虽然知道离痕的规矩,仍大为懊恼,嚷嚷道:“我们一起来的!”他可怜巴巴地看着毕岸。

毕岸施了一礼,道:“烦姐姐通报,这位是我兄弟,仰慕离痕姑娘已久。”

柳瓶儿恭恭敬敬,却不肯松口,道:“好的,我这便通报,毕公子请先来。”

公蛎无奈,只好眼巴巴看着毕岸跟着柳瓶儿进了前面精致的小楼。等了足有一盏茶工夫,仍不见柳瓶儿过来,看看周围无人,朝花丛中一扑,化为原形,顺着花径滑了过去。

文生已经打扫完花径,正蹲在一株牡丹前喃喃自语。柳瓶儿站在上房门口,端着一壶茶。

公蛎灵巧地穿过她的影子,顺着旁边一只石榴树蜿蜒而上。

这是一株观赏石榴,虽然已经七月,但红花似火,开得正旺。公蛎采了一朵簪在头上,将身体盘在树桠上,正好可以一览房间全貌。

首先映入公蛎眼睑的便是各种古玩摆件、珠宝玉器,珍珠做的帘子,翡翠穿的珠子,白玉雕的杯子,玛瑙做的盘子,一桩桩一件件,无一不华美,无一不精致,但摆得却相当自然随意,非但无恶俗之感,反而将整个房间营造出一种淡淡的柔美来。

离痕一袭紫衣,背对着毕岸,正在抚琴。毕岸坐在旁边一个矮几前,腰背挺直,表情淡然。

公蛎不懂乐理,也不知她弹的什么曲子,但听起来只觉得如泣如诉,似乎在讲一对恋人之间相互试探、猜忌又念念不忘的故事,声声入耳,直入心扉。

一曲终了,离痕终于站起身来,走到毕岸对面的矮几前坐下。她脸上依旧戴着面纱,只露出一双勾人魂魄的眼睛。

毕岸微微欠身,道:“姑娘别来无恙。”

离痕嘤咛一笑,道:“我托毕公子之事,可有进展?”

毕岸同离痕之间不仅多次见面,竟然还有约定。公蛎瞬间支起了耳朵。

毕岸道:“被困于地下金蟾阵之中的那个人,名叫方儒。”公蛎愤愤地瞪了毕岸一眼,心想这个明明是自己得来的,却给毕岸捡了个现成便宜。

离痕抚秀发的手在空中停滞了一下,接着恢复正常,微微笑道:“好,多谢毕公子。”她的目光带着点玩味在毕岸脸上盘桓着,赞道:“如毕公子这样一表人才的,洛阳城中,找不出第二个来。”

毕岸目不斜视,道:“姑娘过奖,在下同明道长比,还是差得远。”

离痕勾下头颈一笑,眼神朦胧。

公蛎忽然明白,离痕所谓的意中人,竟然是大名鼎鼎的明道长!心想怪不得她能独领花魁数载,原是有明道长在背后撑着。

毕岸道:“姑娘的问题在下已经答了,下面是不是轮到姑娘回答在下的问题了?”

离痕道:“请问。”

毕岸道:“第一个,流云飞渡的苏媚被巫琇掳走,藏身何处?”

公蛎紧张得大气不敢出,凝神细听。

离痕盯着毕岸,吃吃笑道:“第一个问题……苏媚,听说是你的意中人?”

毕岸毫不迟疑回道:“是。”

离痕似乎有些出乎意料,哑然片刻,带着一丝羡慕和落寞道:“真好。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公蛎猜想,她虽然本事甚大,但终归顶着个青楼的名声,明道长即便是爱她,也不好公开承认。

毕岸朝她点头致谢。

离痕眼神游移,端着茶水发愣,涂着丹蔻的红指甲在桌下无意识地划来划去。愣了好一阵子,她忽然抬起头来,微微笑道:“苏姑娘在哪里,我确实知道,只是事关重大,不能告诉你。”

毕岸的声音虽然平静,但手上的青筋已经暴起:“姑娘这样,可是坏了规矩。”

离痕的表情有些古怪。公蛎忍不住探了探头,以求看得更清楚些。

他本来居高临下,视野广阔;头调转方向之后,发现离痕面前的水晶盘子上似乎映着一个人脸。

公蛎顺着盘子映照的位置朝上看去。

屋顶之上,竟然潜伏着一个灰衣人。公蛎猝然不及,探出的身体过多,以至于石榴枝桠微微摇晃。那人一惊,抬起头来,朝这边看来。

公蛎忙往叶底隐藏,但他的脸依旧被看得清清楚楚。

直鼻薄唇,身材挺拔,竟然是被囚禁在地下的方儒!

(二)

方儒显然也看到了藏在树上的公蛎,眼睛里露出一丝惊愕,接着一跃而下,朝着花丛深处跑去。

屋内毕岸已经察觉,拔剑站起。

公蛎想也未想,跟着冲了过去。但方儒跑得极快,如同一道灰色影子,隐入夜色之中。

天色已黑,别院之中花树浓密,又有假山岔路,公蛎追了一阵找不到方儒,便重回到石榴树前。

公蛎迫不及待往里望去,顿时惊呆了。

毕岸单膝跪地,脸色苍白;离痕躺在他的怀中,口中流血,胸口上插着毕岸的长剑,血迹不断蔓延,胸襟处殷红一片。

公蛎冲破窗纱一头扎了进去,就地一滚化为人形,叫道:“怎么回事?”

毕岸抬起头来,脸上的震惊错愕不亚于公蛎。

公蛎伸手往离痕鼻子下一探。离痕鼻息全无,已然离世。

公蛎傻了眼,第一反应便是拉起毕岸逃走,跑了几步又转身回去狠心拔了长剑,又叫道:“你怎么回事?”

但已经来不及从正门逃跑了,文生提着花锄出现在了门口,瞄了一眼,开始如杀猪一般狂叫:“杀人啦!离痕姑娘被杀啦!救命啊!”

毕岸上前一脚将他踹翻,但后面又有数十个婢女、龟奴闻声而来。

两人转身往后堂跑去。

毕岸身手矫健,拖着公蛎在各房间、回廊、花树之中穿行,很快来到后院围墙角门处,一脚踹开,然后一路狂奔,顺利摆脱了后面追踪的龟奴。

两人一直跑到天津桥侧,这才停了下来。公蛎一屁股坐在地上,气喘吁吁道:“你好好来见离痕姑娘,怎么会出此意外?”

哪怕“眼见为实”,他也不相信毕岸会出手杀了离痕。

毕岸丢了长剑,一拳砸在柳树上。

长剑之上,血迹犹未干。公蛎见他痛苦,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好道:“先找个地方避一避风头要紧。”

远远听到巡值官兵的吆喝声:“暗香馆发生命案!快点快点!”杂乱的脚步声朝着暗香馆而去。

公蛎躲在柳树后面,心疼得龇牙吸气:“我们的忘尘阁……只怕不日便要被封了吧……”

毕岸整了整衣衫,深吸了一口气,道:“去铜驼坊青玉里。”

支走了仍守在门口的王进,公蛎松了一口气,将小院闩上,急道:“你好好说说,刚才到底怎么回事?”

毕岸双唇紧闭,一言不发。

房间内,矮几上摆着几个半敞的花囊,一把挑拣好的香料放在旁边的小簸箕中,半杯清茶,犹留唇印,仿佛人只是离开片刻,马上便回来。

公蛎四周查看了一圈,无可奈何地看着毕岸。确如王进所说,苏媚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未留下任何痕迹。

毕岸抱着长剑,呆呆发愣。公蛎怒了,连声催促道:“祖宗,你好歹吱一声啊,你同离痕谈得好好的,她怎么会死在你的剑下?”

街上一阵骚乱,脚步声夹杂着官差的吆喝声传来。公蛎跺脚道:“官府行动倒快,这才半个时辰,已经追过来了!”

毕岸在苏媚挑拣花瓣的矮几上坐下,慢悠悠拿起小簸箕中的花瓣,放在鼻子上嗅。

公蛎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装什么样子?你杀了人,成了杀人犯,外面的人正要捉拿你呢……”

毕岸忽然抬起头来,道:“后院的古井与洛水相通,你从井中逃走。”

公蛎急道:“既然能逃,还等什么?快走快走,我包你淹不死。”伸手去拉毕岸的衣袖。

街上有人用力地拍门,吆喝声此起彼伏:“官府奉命查凶杀犯!有私自窝藏者同案论处!”

被撞击的院门发出即将破裂的声音。毕岸一个反手抓住了他的胳膊,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坚决地道:“快走,离开洛阳,不要回来!”

公蛎一愣,道:“你呢?”

毕岸简短道:“我不能走。”忽然对准后窗用力推了公蛎一把,道:“快!”

公蛎猝不及防,一个狗啃屎扑在了地上,摔得晕头转向。待公蛎爬起来去叫毕岸,忽然眼前一黑,似乎房内屋外的灯忽然全部灭了。

在光线消失的一瞬间,公蛎隐约看到头顶之上一只巨大的手的影子,凭空抓来。

公蛎正要叫喊,却被捂住了嘴巴,他还以为是毕岸,谁知耳边却响起一个陌生的声音:“跟我来!”

黑暗之中,出现一道明亮的门。公蛎踉踉跄跄,一头闯了进去。

不知过了多久,刺目的光线褪去,公蛎身处一个房间之内,一端是雕花大床,锦被红帐,燃着一对儿红烛;一端是矮几软榻,宫灯帐幔,摆着一壶老酒。

但是却不见毕岸。公蛎惴惴不安,欲要离开,却不敢轻举妄动,只敢小声叫毕岸的名字。

周围十分寂静,唯有墙上的沙漏发出轻微的响动。

公蛎尝试开门,却发现大门被人从外面闩上了,只好呆呆地坐着。

方儒既然已经从金蟾阵中出来,为何不来找自己?毕岸同离痕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离痕会死在毕岸的剑下?如今毕岸又去了哪里呢?

公蛎心中烦闷,摸过酒壶,自斟自饮起来。一杯酒下肚,暖洋洋的,只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模糊起来。

窗外忽然嘤咛一声轻笑。

公蛎支起耳朵,并耸了耸鼻子。一股若隐若现的丁香花味道,沁人心脾。

公蛎扑到门口,激动地叫了起来:“阿意,阿意,是你吗?”

门开了一条缝隙,阿意漂亮的小脸闪过半边,“你叫龙公蛎?”

公蛎愣了一下,快速转换成隆公犁的样子:“是我,龙公蛎、隆公犁,都是我!”

阿意吃吃笑了起来,丰润的嘴唇如同盛开的花瓣:“哦,你还活着啊。”她左右看看,拉开门跨了进来。

她站在门口,尖俏的小下巴微微扬起,手拿拿着皮鞭指着公蛎,带着点趾高气扬的调皮:“你怎么会在这里?”

残余的一点理性已经无踪,只剩下对她的爱恋。公蛎恨不得匍匐在地上,亲吻她的脚面。

阿意轻轻甩动皮鞭,发出清脆的响声,带着那种充满了生机勃勃的诱惑力和野性:“你来这里做什么?”几片羽毛飘飞下来,落在公蛎的头上肩上。

公蛎打结的舌头终于打开,能够挤出一句话来:“我……我也不知道。这是哪里?”

阿意居高临下看着他:“每次见你都是傻傻呆呆的,你是不是这里有问题啊?”她用皮鞭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公蛎贪婪地嗅着她身上的味道,却又竭力平静,不让她瞧出来:“我还以为你遇难了……你没事吧?”

阿意在房间里转了一圈,随随便便道:“放心,我好着呢。”

公蛎看她的眼睛落在那壶酒上,忙殷勤地过去,倒了一盅捧给她,有些唐突地问道:“你住在哪里?家中还有谁?怎么总是一个人出现在那种凶险的地方?”

阿意推过公蛎递来的酒杯,直接夺过酒壶,仰脸灌了一大口,颐指气使道:“你看上我了,要上门提亲吗?”

她眼睛斜睨,脸颊泛红,别有一番风情。公蛎忽然走神,想到下次找个机会捉弄下小妖,让她喝一点酒,定然也是这副模样。

阿意皱了皱眉,挥了一下皮鞭,发出清脆的响声:“喂,问你话呢!答!”

她的皮鞭扫到公蛎的手腕,有些轻微的刺痛。公蛎看着她娇嗔的模样,顿时红了眼圈,低声道:“我怕错过,便再也见不到你。”

阿意对他几乎呓语的表白毫不在意,道:“我不缺爱慕者,缺个跟班,随叫随到,任打任骂那种。”

皮鞭上沾着的最后一根羽毛飘落下来,落在公蛎的眼睛上。公蛎一把打开,凝视着她娇嫩的嘴唇,颤抖道:“我愿意。”

阿意抓起酒壶喝了几口,嬉笑道:“我要一条水蛇做什么?看起来怪丑的。”

公蛎一个激灵。

阿意指着他的鼻子,笑得前仰后合:“骗你的啦。”她一把拉过公蛎,极其霸道地道:“陪我喝酒。”

酒壶里的酒仿佛永远也喝不完,两人燥热起来。

阿意除了外衣,露出绣着淡紫色丁香的抹胸,眼神明亮尖利,像一只长着利爪的小野猫。公蛎只会痴痴傻笑,一遍遍叫她的名字。

红烛之下,绣着鸳鸯的帐幔笼罩在一片柔和的光线中,一切都显得那么的不真实。公蛎吻上了她花瓣一般的嘴唇,迷失在她的身体里。

阿意双眼迷离,香肩微露,用指头指着公蛎的鼻子:“你以后就是我的人啦!你所有东西都是我的。快说是不是?”

“是,是。”

“这里呢,这里呢?”阿意柔若无骨的小手在他的皮肤上游走。

“心,胆,津还丹,都给你……”

软软的手指按在他的额头上,“这里……我要这个!”

公蛎傻笑起来:“这个给你……哦,不不……这是冉老爷的……我要问问他……”

阿意的手如同泥鳅一般滑腻:“这是什么?”

公蛎血脉贲张,燥热难耐:“避……避水珏……”

“我怎么看不到?”

公蛎睁不开眼睛,摸索着想要把避水珏取下,但避水珏却如同长在身上一般,撕扯不掉。

阿意咯咯娇笑,她胸前的丁香花味道阵阵袭来,让公蛎为之沉醉。

公蛎心中盘桓不去的,还是那几个念念不忘的问题:“你全名叫什么……家住哪里……”

阿意的长指甲划到了公蛎的胸口,那种带着些微刺痛的感觉更让人心神激荡,“我叫如意,家住在大同坊如意巷……”

公蛎捉住她的小手,痴笑道:“果然,果然,我看到你的墓碑了……”

墓碑,墓碑。

丁香花的味道更加浓郁,让公蛎一点点沉睡下去。

洞府门口那棵丁香,正是花开的季节,花团锦簇,清香怡人。

胖头嘿嘿傻笑着,掐了一朵丁香放在鼻子下嗅:“老大老大,别睡了,快醒醒,我们俩去看野狗打架!”公蛎热泪盈眶,推开阿意,伸手去拉胖头。

胖头笑着跑远。小妖眉毛竖着,跺脚道:“再也不管你了!”

公蛎看到她顺直的长发,伸手去抓,忽然想起身体赤裸,又手忙脚乱地遮盖身体。

一只鹰隼在头上盘旋,羽毛飘散,带着血迹,灰黄的眼珠子恼怒地盯着公蛎。公蛎有心摆掌柜的款儿,虚张声势叫道:“阿隼,这些天你死哪里去了!”

脸色苍白的冉虬挣扎着,额头的伤口触目惊心。公蛎忙去捂小妖的眼睛:“不要看,不要看……”

公蛎捂了个空,小妖不在,也没有阿意。

屋顶飞快地旋转起来,红烛熄灭,房间陷入无尽的黑暗。

(三)

公蛎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房间一片狼藉,酒壶滚落地上,床褥凌乱,残余的酒渍、涎水和呕吐物混合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裤子上竟然还有一摊黏糊糊的东西,让公蛎耳尖儿发热,脸儿发烫。

公蛎跳下床来,飞快地将被褥叠好、酒壶扶正,这才红着脸叫道:“阿意!”

阿意不在——或许只是自己做了一个春梦?

但地面之上,散落着几根带血的羽毛,脏兮兮的。公蛎捡起一根,放在鼻子下呆呆发愣。

不知为何,他面前竟然浮现的是小妖的脸——若是这事儿小妖知道了,会不会生气?

公蛎既激动又沮丧。

门忽然响了一下,一个娇柔的声音道:“公子起床了吗?”

公蛎跳起来扯过帐幔,将裤子上的污渍遮住,颤抖着声音道:“阿意,是你吗?”

进来的是一个训练有素的侍女,捧着一套新衣,彬彬有礼道:“公子请更衣,房间我来收拾便好。”接着转过身去。

公蛎慌忙换了衣服,将脏衣服塞在床下,迟疑道:“请问姐姐,这是哪里?”

侍女低头回道:“我这便带您去见大人。”

公蛎惴惴不安地跟着侍女,穿过长长的回廊,来到一处宽敞的厅堂之中:雕花大屏,高几大桌,装饰虽然不多,却处处透着一股古朴大气。一端会客,另一端摆着书桌书架,以珠帘为隔,隐约见一身材修长的男子,正在泼墨挥毫。

男子听到响动,直起身往这边看了一眼。公蛎忙噤声而立。

男子隔着珠帘道:“早餐还没吃吧?”他的声音低缓,稍带一点点沙哑,十分悦耳。

未等公蛎回答,一个侍女端着托盘进来:一碟麻油鸡丝,一碟酸辣冬笋,一盘剥好皮的五香鹌鹑蛋,几块炸得焦香的油饼,配上熬制得黏稠的红豆米粥,让人食欲大振。

男子和气道:“我向来不爱豪奢,早餐简陋了些。勿见怪。”

公蛎忙致谢:“您客气了。”

但莫名其妙来到这里,哪里敢随意吃人家的东西,施礼道:“请问这里是……”

男子也不说话,拿起毛笔在空中写了一个字。

墨水是空中凝成一个“明”字,然后慢慢滴落到砚台之中,一滴未洒。

公蛎被他露的这一手惊到了,结结巴巴道:“明……明道长?”

男子放下笔,打开珠帘走了出来,道:“正是。”他微微笑道:“我,便是明崇俨。”

看着明崇俨玉树临风地站在自己面前,公蛎绞尽脑汁,只想起“温润如玉”这么一个词。不错,温润如玉,形容的便是明崇俨这样的男子。公蛎眼光挑剔,自认为见过的美男子,毕岸算一个,江源算一个,但同明崇俨比起来,毕岸过于冷淡,江源过于懒散,唯有明崇俨,不仅具有眉眼如画、面如冠玉的容貌,更有温和的眼神和动听的声音;且明崇俨年纪稍长,比毕岸、江源又多了一份沉稳,气质儒雅却无高高在上之态,神色和煦又无狎昵低俗之感,令人感觉如春风扑面,尺度拿捏恰到好处。

明崇俨看了他一眼,道:“哦,我想起来,我们原是见过面的。”

难为这么一点小事,他竟然记得。公蛎心中好感大增,忙鸡啄米一般点头:“在滨河天街上,在下不小心冲撞了天后的仪仗,多亏大人出手相助……”

明崇俨摆手道:“不足挂齿。你先吃饭再说。”他背手凝视着窗外。

公蛎不知明崇俨是什么心思,但见他面目和善,便大着胆子道:“多谢明道长相救。”

明崇俨道:“昨晚休息的怎么样?”

公蛎脸一红,道:“很好。”

明崇俨关切地道:“我看你气色不大好。”

公蛎脸又开始发烫,支吾道:“没事。”见他明明心事重重,但依然温和细致,让人如沐春风,越发敬重。

但毕岸自昨晚便不见踪影,公蛎很是担心,鼓起勇气问道:“我还有一个同伴,您可有见到他?”

明崇俨完全不在意他的唐突无礼,道:“你说的是毕公子吧?他一心要去救苏姑娘,先行走了。”

公蛎松了一口气。

明崇俨踱了几步,回过头来,黯然道:“暗香馆头牌离痕姑娘一个时辰前被人杀害,你可知道?”

公蛎的额头瞬间冒起了汗,支吾道:“这个……我同毕岸本来是要去暗香馆的,可是……”

明崇俨却未追问,长叹了一声,又背过身去:“我已经捉到杀害离痕的凶手。”

公蛎大惊,欲要辩解说毕岸不是凶手,却觉得语言苍白,正盘算着如何开脱,却见明崇俨朝外道:“进来。”

一个大胡子侍卫应声而来,手中托着一个托盘。

却是王进,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他如同未看到公蛎一样,径直走向明崇俨,将托盘上蒙着的白布打开。

托盘之中,是一只金属手。公蛎自然认得,这是巫琇的手。

明崇俨眼圈泛红,握住了胸前的一只玉蝴蝶——公蛎猜想,这是他同离痕的定情之物——喃喃道:“他有什么事怎么不冲着我来?为何找痕儿下手?”

王进回道:“巫琇自昨日从忘尘阁逃脱,一直潜伏在暗香馆离痕别院,伺机出手。”

明崇俨眉头紧锁,喉头急促地抽动起来。王进继续道:“巫琇此举可谓一箭双雕,既重创了大人,又嫁祸了毕岸。”

明崇俨明明悲愤交加,对王进依然和颜悦色:“好,你暂且退下。忙了一宿,带几个弟兄好好休息一下。”

王进脸上的疲惫似乎一扫而光,朝二人施了一礼,躬身退出。

明崇俨踉跄了几步,扑在高几之上,双手掩面,肩头耸动,但只见泪水滴落,却不发出任何声音。

这种无声的悲痛,公蛎感同身受,想起胖头,更觉心碎,恨不得陪他大哭一场。

他哭了一阵,终于平静。待转过身来,已经恢复刚才的儒雅平静,只是脸上仍余泪光。他认真地看了一眼公蛎,苦笑道:“你看,便是我名声赫赫,也无法娶了自己心爱的女子。”

明崇俨乃门阀士族、书香门第,离痕却是青楼女子,不用多想,公蛎也能明白其中有多大的阻力,只是没想到,离痕竟然如此意外身亡。

但公蛎想的却是,怪不得民间对明崇俨赞誉多多,从刚才体贴下属的举动,到当下的真诚无奈,不知会有多少人被他的人格魅力所折服。

明崇俨手指尖微微颤抖,痛心道:“原是我考虑的不周全。我早该亲自出手,早早地除掉巫琇……一时疏忽却造成痕儿……”

公蛎迟疑道:“或者巫琇只是想杀毕岸,结果不小心……”

明崇俨摩挲着玉蝴蝶,惨然一笑道:“或许吧,可是又有什么分别?”

公蛎见他难过,不知该如何安慰。

两个大男人,各自默默垂泪。过了一阵,明崇俨终于开口,苦笑道:“唉,只顾悲痛,正事都忘了。”他深吸了一口气,郑重道:“我今日请你来,是想聊一聊关于洛阳地下金蟾阵一事。”他端起茶壶,亲自给公蛎换上一杯新茶。

公蛎抹了眼泪,忙道:“请讲。”

明崇俨道:“关于地下金蟾阵,你应该也有所耳闻。”公蛎点点头,道:“毕岸说,金蟾阵一旦启动,必将房倒屋塌,河水倒灌,洛阳城可能整体倾覆,后果不堪设想。”

明崇俨道:“正是。这个金蟾阵是洛阳地脉奇异的命门所在,所以自前朝以来,那些被打击的邪教一直试图启动金蟾阵。其中最大的一支,当属巫教。”他满目忧虑地看着窗外,眉头微蹙,鼻子挺立,侧面竟然极美。

公蛎唯有点头。

明崇俨转过身来,道:“这两年来,巫教活动猖獗,重启金蟾阵一事愈演愈烈,隐藏的杜门被破坏,开门启动。”

杜家村、鹰嘴潭、中了冥花蛊的活死人,这些都是公蛎亲身经历过的。公蛎忙道:“我知道。”

明崇俨忽然问道:“你可知巫教的头目龙爷?”

公蛎道:“知道,多次听毕岸讲过。”

明崇俨道:“龙爷的真名,叫做方儒。”公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腾地站了起来,失声道:“方儒?龙爷?”

明崇俨点头道:“不错,方儒便是龙爷。”他不紧不慢,娓娓道来:“方姓是个古老的姓氏,源于姬姓,一说出自西周后期周宣王时大夫姬方叔将军。方氏擅长巫医之术,世代相袭,家族威望甚重,不过到了战国时期,追随姬非,意外遭受灭顶之灾。”

“方氏到了方儒这辈,能掌握祖上巫医之术的,已经无几,但他天资聪慧,一心要重振家族雄风,故重组巫教,自称龙爷。”

当日攰和说得不错,正宗方氏原本是姬姓旁支,韩非子死后受到牵连,家族逐渐分散零落,势力不再。

公蛎唯有呆呆听着。

明崇俨道:“十年前,巫教经官府大规模围剿,力量削减,头目龙爷逃走。官府一直抓捕但次次都被他逃脱。但自六年之前,他突然销声匿迹。”

“我只当他已经洗心革面或已遭意外,尚且暗自庆幸。不料却得到消息,原来他躲在了金蟾阵之中,如今法力惊人,正在指使手下教众启动金蟾阵,企图趁洛阳颠覆、民不聊生之时,颠覆朝廷。”

那个疯疯癫癫记不起自己名字的拐子明,那个自称是明崇俨兄弟的方儒,竟然是各方势力苦苦寻找的龙爷?

明崇俨看到公蛎脸上的错愕,苦笑道:“我同方儒打交道多年,对他的性格、为人相当了解。他性格多变,城府极深……”他忽然顿住,沉默了好一阵子,才重新开口道:“你一定不相信,我同他……同他做了多年的兄弟,却丝毫不知他的身份。光是这份心机,我自叹不如。”

公蛎瞠目结舌,满脑子都是方儒疯疯癫癫的样子。

明崇俨道:“十几年前,我年龄尚幼,他在我父亲手下做一个打杂的小吏。他机灵懂事,所以举家上下都喜欢他。而我当年是个不成器的,不爱读四书五经,偏偏爱找些妖魔鬼怪、巫术修道的东西来看。父亲十分生气,便让方儒来劝我。方儒便说,这些东西背地里喜欢就好,不要伤了老人家的望子成龙之心,并顺手教我了一手平地生莲的法术。”

公蛎小声道:“他年纪轻轻,能有如此法术,也算厉害的了。”

明崇俨道:“正是,我听了他的劝,表面上用心做功课,背地里便同他一同探讨研习古老的巫术,也不知他从何处得来的法子,对巫术极为了解,御鬼神,施符咒,无一不精。我们两个无话不说,我父母家人都极喜欢他。你能想象我们当年曾好到什么程度吗?”

公蛎看着他。

他叹了一声,道:“我们同吃同住,情同手足,他也认了我父亲做义父。我知道他野心勃勃,一心想要在法术方面有所作为,却不知道他利用家族优势,早已暗中笼络巫教旧部,取代了前任龙爷,将巫教发展壮大。”

这些描述,同方儒说的一样。只是方儒隐瞒了自己是龙爷的事实。

明崇俨道:“乾封初年,我去湘地黄安做县丞,他丝毫不计较湘地的苦寒毒瘴,义无反顾地陪同我一起去了。我当时感激涕零,更认定他是好兄弟,却不知他只是借机在那里笼络旧部。”

明崇俨对着窗户出了一会儿神,道:“其间我们俩联手,治好了刺史之女的病症,清理了湘西蛊毒。”他眼里显出一丝愧意,“你看,这件事大部分是方儒所为,但功劳名声却归了我。”

公蛎见他如此仗义,更加敬佩,由衷地赞道:“您这份心胸肚量,却是他所不及。”

明崇俨摇头道:“他聪明好学,头脑活络,这点却是我所不及的。”沉默了一阵,又道:“那时我年轻气盛,在他的恭维下,觉得自己很是厉害,对于官府打击巫教,常常指手画脚地出主意,并事事都与他商量。”

公蛎心想,怪不得龙爷次次逃脱,原来是你泄的密。却没敢说出来。

明崇俨苦笑道:“唉,如今想来,他当时言行也是错漏百出,只要稍一留心便能发现。比如十年前他外出游历几个月,回来后大病一场;常与一些不三不四的人交往等,可我竟然一点都不曾怀疑。”

公蛎安慰道:“这事儿如此离谱,哪里会同身边的人联系在一起,自然是想不到的。”

明崇俨道:“直到六年前,我因为湘西巫毒一事受到圣上嘉奖,调任洛阳,并奉命直接接管剿灭巫教残部事宜,他忽然失踪了。”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没有放弃寻找,但他一直杳无音讯。可是直到两年前,我抓到了龙爷的一个替身。”

公蛎想起前晚巫琇费尽心思杀掉的那个“龙爷”。

明崇俨道:“龙爷心思缜密,自己藏匿金蟾阵,却安排了几个替身,替他轮流处理教内事务。我这次抓到的,刚好是个心腹。其间我用尽各种办法,终于得到了不少有用的线索……”

显然里面涉及诸多机密,他顿住不讲,公蛎也不便追问。

明崇俨停了好一阵,才郁郁道:“我逐条整理这些线索,这才发现方儒与龙爷之间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似乎想哭,又做出想笑的表情:“你知道我有多难过吗?”

公蛎重重地点头。

明崇俨道:“我不知如何和家父交代,哦,家父对他,视同亲生,一直念叨着要我找他回来——我不知如何向家父交代,又不愿同他为敌,”他脸上露出羞愧之色,“真是有负于圣上和天后对我重托,对不住那些被巫教残害的黎民百姓……”

他平静了片刻,继续道:“这两年来,我在剿灭巫教方面,变得不甚积极。因为我实在……实在无法想象,我同方儒兵戎相见的那一刻,该如何面对。所以我便想,只要方儒他不再兴风作浪,残害百姓,我便当他死了罢。”

公蛎满脑子都是拐子明对自己说过的话,各种真假难辨,也不知如何跟明崇俨讲,迟疑了良久,方才问道:“那您如今作何打算?”

明崇俨道:“我知道你和毕岸一直在清剿巫教余孽,可惜我除了提供少许讯息,并未亲手相助,致使巫教坐大。如今我身受圣上和天后器重,享尽人间虚名,如何能置身事外,任由洛阳黎民百姓遭受如此大难?”他回头一笑,轻声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他语调平缓,波澜不惊,明明是视死如归的豪言壮语,却说得如同家常闲话。

公蛎想要说些赞美的话语,却找不到合适的词汇,只觉得自惭形秽,越发显得自己渺小低俗,良久才憋出一句来:“我能帮上什么忙?”

明崇俨转过身来看着公蛎,微笑之中带着一点无奈,道:“这便是今日我找你的原因。”他的眼睛黑而深邃,有一种说不出的魔力,让人顿感平静安详。

公蛎的心怦怦直跳。毫无疑问,他肯定是求自己帮忙的;依公蛎的性格,首先要考虑自己的安危,可是看着他的眼睛,说出来却是:“但凭明道长吩咐。”

谁知明崇俨看了他良久,眼神却黯淡了下去,喟叹道:“算了,我自己的命可以不要,哪里有资格要求他人?!”

不等公蛎说话,他朝门外一摆手,对守卫在门口的王进道:“你送龙公子回去吧。”又对公蛎道:“离开洛阳,越远越好,不要再回来了。”嘱咐王进:“领纹银百两,赠好马一匹,连夜送龙公子出城。”

公蛎反而急了,道:“这怎么行?”

明崇俨坚决道:“放心,过会儿我见到毕公子,也会劝他离开。洛阳之事,你等参与于事无补,不要做了无谓的牺牲。”

公蛎对他由衷地佩服起来,心中闷闷地想,人家能官至正谏大夫,法术名震天下,原是有这份胸襟气魄撑着呢。

明崇俨背手而立,道:“我要阻止他启动金蟾阵。只是金蟾阵一旦启动,原有的方位已变,下面又凶险异常……希望一切还来得及。”

公蛎很想说些鼓励的话或者一些豪言壮语出来,却不知如何开口,正在斟酌,一个侍卫急匆匆地进来,同明崇俨耳语了几句。

声音虽小,却瞒不过公蛎。侍卫说的是:“流云飞渡苏媚被巫琇囚于地下金蟾阵,忘尘阁毕岸正前去解救。”

明崇俨说的是:“暗中保护毕岸。提醒他地下凶险,有红水暗溪,千万小心。”

侍卫点头,正要退出,又被明崇俨叫住:“当日刺杀胖头的凶手可找到了?”

公蛎屏住呼吸,凝神静听。

侍卫若有若无地瞟了公蛎一眼,声音压得更低了:“目前线索显示,似乎是狐族所为,根源在于胖头拿了狐族的人骨哨。”

明崇俨微微摇头道:“不可能,他同狐族江源公子私交甚好。再查。”

公蛎如同被兜头浇了一大桶冷水,浑身冰凉,大声叫道:“不!”

明崇俨同侍卫皆是一愣。公蛎瞠目结舌地看着明崇俨,良久才讪讪道:“明道长,我不愿做懦夫,愿听候您的差遣。”

明崇俨怜悯地看着他,眼神复杂。

一股热血往头上涌来,公蛎挺了挺胸,坚决道:“我愿为洛阳黎民出一份绵力。”

明崇俨上前拍了拍他的肩头,眼中闪出泪光道:“好,你既有此心,我定不负众望。”抓起茶盅,大声道:“我以茶代酒,敬龙公子一杯!”说着一饮而尽。

公蛎只觉得热血沸腾,大声道:“愿唯道长马首是瞻!”

(四)

公蛎从明府出来时,已经是六天后的清晨。

天气凉爽,清风中裹着秋天果子成熟的丝丝甜味。街上一切如故,小贩们挑着红澄澄的大柿子、金黄色的秋梨,还有如阿意脸颊一样的红苹果,正沿街叫卖;各种店铺、集市依然红火,讨价还价的,说笑的,唱曲儿,一片太平安详景象。

公蛎靠在滨河天街的一棵大槐树上,看着街上人来人往,川流不息。

行动定在今日晚上,七月十四子时,由明崇俨带领,自金蟾阵虚谷进入,全力搜捕方儒。他的手里,是明崇俨专程绘制的地下方位图,上面标了一些关键方位可能潜藏的危机以及应对方式。

除了明崇俨,还有几个装扮怪异的人,有和尚、道士、猎户等,还有一个混混,也不知他们到底有什么本事。

可公蛎总忍不住心想,要是毕岸在就好了。

明崇俨不愧是圣上钦封的明道长,运筹帷幄,胸有成竹,比公蛎毕岸等单打独斗要周全百倍。这几日来,他同公蛎等人同吃同住,一同研究对策,分析各种可能出现的法术,并详细讲解方儒的法术特征。

“金蟾阵有三个巨大洞穴,我们需从其一侧进入,逐个破坏其布置的法术,确保金蟾不被惊动。”

“方儒善用魇术,所以要尽量避免看他的眼睛。他最为厉害的法器,叫做蛟龙索。一旦被锁,会五脏俱焚而死。”明崇俨给每个人发了一颗腥臭的药丸,反复交待:“地下有红水阵,进入之前,一定要先服了这颗蚀骨丸。”

公蛎将药丸收了起来,他有避水珏,并不害怕红水阵。

公蛎确定那晚在离痕别院看到的确实是方儒无疑。他既然能够顺利出入金蟾阵,为何还要送自己半边避水珏,还托自己拿木赤霄救他?

公蛎不情愿地想,自己可能是开启金蟾阵的重要祭品,否则大名鼎鼎的明崇俨也不会平白无故地将他奉为座上客。方儒那半边避水珏,只是让公蛎再次返回金蟾阵的一个人情罢了。

这让公蛎有些伤心。平心说,他对方儒竟然有几分好感。

可惜木赤霄丢失了,公蛎有些沮丧。那晚也忘记问问阿意,她是否捡到——但那晚真的不是做了一个春梦吗?

此去金蟾阵,也不知能否活着回来。一想到这个,公蛎一会儿激情澎湃,热血沸腾,一会儿又沮丧不安,恋恋不舍。但看那些人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示弱,只有依葫芦画瓢说出些豪言壮语来。

替胖头报仇,在拯救黎民百姓的使命面前,忽然变得微不足道,提起都会让人觉得不合时宜。可这对于公蛎来说,原本是一等一的大事。若自己死在了金蟾阵中,谁替胖头报仇?

公蛎觉得自己好像被无形的手推着,除了硬着头皮上,别无退路。但到底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公蛎却说不上来。

公蛎更加觉得孤独。他想念胖头,想念毕岸,想念那个动不动就瞪眼睛的阿隼。

除了替胖头报仇,公蛎还有诸多牵挂。不知苏媚找到了没,毕岸这几日一直没消息,很让人担忧;小妖一个人守着流云飞渡,肯定急得跳脚;忘尘阁会不会受到影响,财叔一个人,能否应付得开?还有珠儿,在那个不见天日的棺材古宅里还好吗?需要送一些银两给虎妞,公蛎答应要照顾她的……连那个爱嚼舌头的李婆婆,公蛎都想走之前要去问个好。

因此,在确保计划万无一失之后,公蛎提出,要回忘尘阁一趟。

流云飞渡和李婆婆的茶馆照样经营,但忘尘阁却关了门歇了业,因为财叔病了。

公蛎回到后堂,正碰上小妖来送煎好的汤药。

几日未见,小妖消瘦了许多,原本苹果一样的小脸已经变成了尖俏的瓜子脸。

小妖一看到公蛎,顿时双眼放光,放下药碗,一粉拳捶在公蛎的胸口上,嘟嘴骂道:“你去哪里了?不回家怎么也不说一声?”骂着骂着却呜咽起来。

公蛎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竟然一把将她拉进怀里。她的头发上簪着一小枝新开的桂花,不比丁香浓烈,却更加清新悠长。

小妖在公蛎的怀里蠕动了一下,那种感觉,真实而温暖。

李婆婆端着一碗粥进来,明明看到了,偏还半捂着眼睛,嘴里道:“哎哟哟,我什么也没看见,你们继续。”

小妖挣脱了去,想要走开,却又舍不得,小脸红红地站在一旁。

李婆婆上下打量了一下公蛎,道:“哟,几天没见,长本事了。”

公蛎五味杂陈,心中明明有千言万语,却一句也说不出来,憋了良久才道:“李婆婆,小妖和财叔,以后便要麻烦你照料。”

小妖瘪了瘪嘴,泪珠开始在眼里转动。

李婆婆却似全然没看到,笑嘻嘻道:“你别想逃避责任。你的小媳妇儿,你自己照料。我只照顾财叔。”

小妖嘤咛一声,捂着脸哭着跑开。

公蛎如醍醐灌顶,只觉得心尖儿直颤,小声道:“你别胡说,小妖会生气的。”

李婆婆不理他,将枯树皮一般的手放在财叔的额头上,欣喜道:“烧已经退了,过会儿刚好吃粥。”

公蛎站在原地。李婆婆一边给财叔擦脸,一边拖着声调哼唱道:“赤瞳珠啊赤瞳珠,金土相随,水火共服。春来发芽,秋来生枝。天上地下,唯独此珠。”

公蛎搭腔道:“什么珠?”

李婆婆头也不回,道:“赤瞳珠。”又哼唱了两遍,回头瞥了他一眼,道:“今晚出发?”

公蛎讪讪地“唔”了一声,小声道:“你怎么知道?”

李婆婆得意道:“城里都传遍了,明道长要带领洛阳术士剿杀巫教。什么圆因法师、云道长、王大有,个个法术高强。”瞥了公蛎一眼,不无嫌弃道:“也不知你挤在里面凑什么热闹。”

公蛎也不犟嘴,垂着脑袋道:“是,我就是看个热闹。”

阳光照射进来,李婆婆伸出手去,让一个光斑落在手心里:“你看,光线明明存在,却抓不住。就像真相,明明就在眼前,却找不到。不过呢,”她的手张开又合上:“有时候,你抓着不放,偏抓不着;松开了放弃了,它却还在。”

公蛎习惯她那副说长道短的嘴脸,如今见她一副超然世外的禅道,反倒不如如何接腔,蔫头耷脑道:“婆婆高见。”

李婆婆道:“我编的儿歌,好听吧?”

公蛎道:“什么儿歌?”话音未落,便听到王宝在门口跳着唱:“蟾儿动动,人儿静静……”

公蛎愀然变色,惊愕道:“你编的?你知道……”

李婆婆得意洋洋道:“我会的儿歌多着呢。”张嘴唱道:“八卦瓠,八重天,无上无下,无左无右,无踪无影,无生无死;三足蟾,三只眼,有水有火,有金有土,有多有少,有真有假。”

公蛎心中一动,迟疑道:“之前那个玩具八卦瓠……是你送来的么……”

李婆婆充耳不闻,一脸自得道:“想当年,我可是我们村小曲儿唱的最好的!”不顾公蛎的追问,摇头晃脑重新唱了一遍。

公蛎心中的疑惑越来越大,追问道:“婆婆你到底是什么人?你怎么知道八卦瓠和金蟾阵?”

谁知她瞬间变了脸,将手一伸,极其流利地道:“给钱。财叔病倒,按例要算工伤,东家负责。诊费、药钱再加上这几天的护理费、粥钱,以及耽误我做生意的折价,一共二两三钱外加八十七文大钱。”

公蛎闷闷道:“财叔管账,你冲他要便可。”

李婆婆笑逐颜开,谄媚道:“他管账,也得你同意呀。这么说你没意见?好,成交!剩下几天的照顾,还有刚才的小曲儿,算我白送。”

公蛎哭笑不得。李婆婆站起身来道:“我去瞧一眼我的铺子。”一扭一扭走到门口,手搭凉棚看天,自言自语道:“阴沉沉的,要下雨了。唉,二龙治水、二龙治水,想一龙治水只怕不行哟。”她忽然回头厉声喝道:“活着回来!你要不回来,我就把你的小媳妇卖到乡下做童养媳!哼,别想着把你小媳妇推给我照顾!门儿都没有!”

她白了旁边一眼,掐着腰肢走了。

原来小妖一直躲在门口,两人看着李婆婆走远,公蛎挠头道:“我,我出几天远门……你照顾好自己……”

小妖眼泪在眼眶打转,却如以往一样伶牙俐齿眼神坚定,竖起眉毛骂道:“别废话,活着回来!”

据小妖说,毕岸和阿隼这些天并未回来。六日前的晚上,来了一群黑衣人,将忘尘阁封了,说是掌柜涉及一宗命案,将整个库房、阁楼翻得乱七八糟,财叔正是那时火急攻心才病倒的;不过前日又过来解了封,昨日才在小妖和李婆婆的帮助下收拾得差不多。

公蛎留意了一下,发现盛放红殇璃的巫匣不见了,不知是巫琇余党趁机偷走的,还是被官府收缴了去。但事到如今,毕岸不在,多说无益,便按下不提。

公蛎大声说笑,同往常一样捉弄小妖,挤兑李婆婆,同财叔犟嘴。

他送了一包银两给虎妞,虎妞却死活不收。她说她能养活自己。公蛎无奈,只好交给财叔,并嘱咐小妖定期去瞧一瞧她。

中午饭很简单,小妖做的,一碟白菜豆腐,一碟八宝咸菜,主食是烧饼和烧糊了的粥。公蛎一边嘲笑小妖的厨艺,一边就着咸菜喝了一大碗粥。

傍晚时分,公蛎跟小妖和李婆婆告了辞,脚步坚定地走在街上,他知道小妖躲在门后面看着,却不敢回头。

王宝挂着两吊鼻涕,手中摇着一把新折的桂花,正在满街疯跑,他娘便在后面追着喂饭,一边骂他把桂花树糟蹋了。

公蛎闪到一边。王宝却调皮得紧,经过公蛎身边,看到公蛎,恶作剧一般将带着桂花的桂枝儿,兜头兜脸地丢过来。

细碎的桂花,沾在公蛎的头发上、衣襟上,发出若有若无的香味,同小妖身上的气味一模一样。

公蛎好脾气地一笑,将那些桂花小心地摘下来,放入荷包。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离约定的集合时间还有一个多时辰,公蛎不想这么早回去,便在崇业坊明府附近晃悠。

不过崇业坊多是些深宅大院,连个有趣的店铺也没有。公蛎沿着幽静的小巷,一直往前走。待到嗅到浓郁的花香,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花圃苗木众多的宣风坊。

等公蛎一抬头看到孟河苗圃的牌匾,不由心虚,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来。

公蛎的心里很是奇妙,连他自己也弄不明白,对于阿意,到底只是一种情欲上的需求,还是真的从心底爱恋——那今日那么对小妖,又算什么?

孟瑶娇柔的说话声传来。公蛎止住脚步,心想这个得了癔症的小女孩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希望她的脸快点恢复。

——心底却有另外一个声音道:快去问问她关于阿意的情况,她一定有知道的未讲出来。

公蛎想,感情总要有始有终,是应该找孟瑶再问一问。

——另一个声音嘲笑道:什么有始有终,你不过是贪恋她的身体罢了。你不怕小妖生气吗?

各种思绪纠结,拧得像一股乱麻。公蛎把心一横,正要转身离开,偏偏听到孟瑶清脆地叫了一声:“阿意姐姐,你来啦。”

情欲战胜了理智,公蛎从花树的缝隙之中钻了过去。

才戌时中,孟河竟然鼾声震天,在门旁的小窝棚里睡得如一摊烂泥。公蛎灵巧地穿过花丛,径直来到孟瑶的窗前。

孟瑶披着长发,手里举着一只刚点燃的小油灯,嘴里道:“阿意姐姐,你回来怎么不找我玩儿?”

公蛎屏住呼吸。周围极其安静,除了花木伸缩枝条的声音和蛐蛐儿的鸣叫,并无其他人声。

“啪”的一声,爆了一个灯花。孟瑶忙将灯放下,来到窗前探身往外看去。

公蛎顺着墙壁,爬到窗棂之上,倒挂在房屋的檩条上。

孟瑶带着孩子一般天真的表情,满怀期待看着窗外:“姐姐快点来呀,我知道是你。”变成骷髅的那半边脸被头发遮住,孟瑶笑得灿烂,小脸儿如同花瓣。

空气中花香浓郁,特别是盛开的丁香沁人心脾,却决非阿意身上的味道。

看来孟瑶确实得了很重的癔症,不仅仅是中了冥花蛊这么简单。公蛎忽然觉得有些瘆得慌,刚扭转身子,忽然听到阿意懒洋洋的声音:“我来啦。”

声音却是从孟瑶的背后里传出来。

秋虫在呢喃,偶有受惊的蝉儿吱吱啦啦地发出断断续续的鸣叫,合着孟河的鼾声。

但阿意的声音,公蛎绝不会听错。他对阿意的记忆,除了花瓣一样的嘴唇、奇特的丁香花味道,剩下的便是银铃般动听的声音了。

公蛎的心怦怦怦地跳了起来,昂起头朝房间看去。

但房间里只有孟瑶一个人,她依然面对着窗户,乌油油的秀发全部拨在了前面,几乎将整个脸遮住,而且姿势十分僵硬,看起来莫名恐怖。

“啪”的一声,又一个灯花爆开,灯头猛然往上一窜,发出一缕青烟。

青烟缭绕着,慢慢凝成一支笔的形状,犹如被一只无形的手握着,在对面的墙壁上作起画来。

白色的墙壁上,隐隐出现一道门,门上还有个把手。

青烟凝成的笔消散在空气之中,墙壁上的画变成了一个真实的门。公蛎屏住呼吸,一眼不眨。

轻微的吱呀一声,门竟然开了!

门后是黑漆漆的一片,犹如一个无尽的黑洞。一个若有若无的黑色影子走了出来。

影子人!

若不是影子人又一次出现,自己几乎忘了曾经看到过类似的影子人。但这个影子人的体态举止同上两次完全不同,下巴微仰,腰身挺拔,依稀便是阿意。

影子阿意一步步朝孟瑶走去,笑道:“想姐姐了吧?”

公蛎觉得有些不对劲,这句话,并非影子阿意发出的,而是从孟瑶的位置发出。

公蛎勾回脑袋。

的确是孟瑶在说话,但说话的却不是她对着窗外的那张脸,而是后脑勺——她的后脑勺,竟然还隐藏着另外一张脸,青面獠牙,五官错位,上面长着短粗的黑毛,比夜叉还要丑上百倍。

影子阿意张了张嘴,孟瑶的后脸说道:“几天没见,阿瑶你又长高啦。”

孟瑶的前脸羞涩道:“我们俩一样高。”

同一个人,前后两张嘴巴一应一和。公蛎竭力咬紧牙关,才没有放声尖叫。

影子走到孟瑶跟前,两者合为一体,青面獠牙的后脑勺脸渐渐扭动到了正面,而原本的正脸却成了后脑勺。

孟瑶,不,怪物伸展了一下身体,身姿挺拔,胸脯高耸,正是阿意。

怪物咧嘴笑道:“你想去哪里玩儿?”长长的涎水滴落下来,但声音依然清脆。

孟瑶声息渐渐弱了下去,呓语道:“唔,你说去哪里就去哪里……”

怪物道:“困了吧?你先睡一会儿,我在这里守着你。”它走到床前,将被子卷成一个人在里面熟睡的样子,轻轻地拍了拍空被筒:“好乖,快睡吧,姐姐今晚带你去个好玩儿的地方。”

公蛎僵直地看着。

怪物将孟瑶的妆奁匣子倒扣过来,从下面抠出一个一寸来高的黑色瓶子,熟练地打开,自行扒开头顶的头发,滴了几滴上去。

魂牵梦萦的丁香花的气味弥漫开来。可是公蛎第一次对“魂牵梦萦”这个词感到恶心。

它的脸开始变化,五官渐渐调整到正常的位置,脸上黑毛褪去,黑黄的尖牙变得整整齐齐,肥厚的嘴唇成了娇嫩的花瓣红唇。

它拿着镜子照了照,似乎不甚满意,将玉瓶之中的液体滴了一滴到嘴巴里。

原来的怪物不见了,一个有着粉红色花瓣一样的嘴唇,明亮中带着几分挑衅和嘲弄的黑眼睛阿意,出现在公蛎眼前。

身上沾染的桂花,即使在丁香如此浓烈的香味之下,依然顽固地保持着自己的一脉清雅。公蛎在《巫要》上看到的一段内容忽然一股脑地涌现出来:双生子于母体时,因未能同时发育,一胎被另一胎吸收甚至吞噬,易生怪胎,或三足或并趾……若巧逢脑部残留,寄生于活胎之内,则为人傀,面目狰狞如同恶鬼,用于修炼法术,事半功倍……

阿意已经不见了,不知她去了哪里。公蛎吊挂在房梁上,不知该哭还是该笑,直到身体酸痛,才艰难地下来。

(五)

回到明府,已经误了约定的时间,明崇俨等已集中完毕,只等公蛎。

共十个人,除了明崇俨,公蛎,一个神态傲慢的瘦道士,明崇俨叫他云道长;一个弥勒佛一样的胖头陀,法号圆因;一个刀疤脸猎户,叫王大有;一个四十多岁左右的矮胖子,满嘴脏话,名字叫做郭袋,身上叮叮当当佩戴着十数种护身符,什么观音菩萨、弥勒佛、桃木手串、黑玉貔貅,甚至还有一颗长长的虎牙,俗不可耐;还有一个面目黝黑、神态冷淡的老铁匠,年纪五十上下,腰里别着一个小皮口袋,里面放着锤子铁锹等各种打铁工具,却是今日新来的,明崇俨介绍说他叫铁锺,言语之间对他颇为敬重;另有王进带着两个侍卫。

明崇俨将十人分成三组,他、胖头陀、王进一组,云道长、公蛎、矮胖子一组,另一组是老铁匠、刀疤脸和两个侍卫。

矮胖子听了却不依,叫道:“奶奶的,我不爱看臭牛鼻子的脸色,换人换人!我跟铁大一组!”自行站到老铁匠身边,推了刀疤脸到公蛎这组。云道长哼了一声,极其无礼地瞥了一眼公蛎,傲慢道:“这个废物,我不要。”

若往日,公蛎早暴跳如雷了。但今日公蛎无心争吵,而且毕岸既然不在,分到哪组原是无所谓的。公蛎瞧也不瞧云道长一眼,也走到老铁匠身后,矮胖子拍了拍他的肩,褪下手腕上一串桃木珠子塞给公蛎,挑衅一般斜眼看着云道长,嘴里道:“来来来,哥哥护着你。”

如此一来,第二组只有云道长和刀疤脸,只好又调了一个侍卫过去。

理清这些,已经亥时中。明崇俨给每人发了一张简易的示意图,再次交代道:“时间紧迫,下面新老阵法交错,异常凶险,我们下去后分头行动,扫清方儒布置的机关。”

矮胖子又骂起来了:“妈的,这什么鬼图?老子看不懂。”说着将图一扔。公蛎感念他刚才仗义,便替他收了起来。

明崇俨道:“祭祀的最终仪式,需在心脏位置正中举行。我们唯一了解的参照物是祭坛周围有三个一模一样的山洞。必须找到这三个山洞之一,再想办法于在明日午时前赶到这里,阻止方儒以祭祀唤醒金蟾。午时前,切记!切记!”他指着其中一个标出的红色圆圈,圆圈上还带着两个箭头,“这个是祭坛的大致位置,共有三条通道可通向祭坛。”

刀疤脸问道:“可有山洞内结构图?”

云道长翻着白眼抢白道:“若要有内部结构图,还请我们来做什么?”胖头陀只在一旁嘿嘿嘿嘿地笑,而老铁匠一副冷漠的样子,对这些争吵充耳不闻。

公蛎觉得,滥竽充数这个词,简直就是为自己量身定制。此时此刻,除了惭愧、无助,还有强烈的孤独感,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想念毕岸和阿隼。

明崇俨道:“没有。我曾下去探过,但金蟾阵下,方位错乱,时有移动,因此大家只能依靠经验,便宜行事。”

矮胖子拍着腿大骂:“他妈的这该死的巫教,传个教做个法便是了,启动什么金蟾阵!反了天了!害的老子儿子过生日都不能陪他!”

明崇俨微微笑道:“原来明日公子寿诞,恭喜恭喜!”对旁边一个仕女道:“明日一早,准备一份同上月卢翰林家女儿三岁寿宴一样的寿礼,送到城西饮马庄郭府上。”

姓郭的矮胖子嘴里虽然仍骂骂咧咧的,眼圈却红了。公蛎对明崇俨的这份周到,佩服得五体投地。

明崇俨继续道:“金蟾阵需于今晚子时进入。我这两年来反复推演,今晚子时,虚谷将有缝隙,可以进入金蟾阵内部。但只有一刻工夫,所以大家行动务必要快。”

矮胖子又忍不住了,叫道:“虚谷是什么玩意儿?”

云道长更加用力地哼了一声,给所有人展示了一下他长着鼻毛的硕大鼻孔。

胖头陀摇着扇子,笑眯眯道:“虚谷么,顾名思义,就是阵法之中位置较低处,可有形可无形。”

矮胖子没有再说脏话,嘟嘟囔囔道:“还是不懂。”

明崇俨给每人配发了绳子、特制的火把等工具,还有一些急救的药物,又问:“各位可要选择什么合手的兵器?”其他人皆摇头不用,公蛎左右看看,见搁架上有一把银柄匕首,便顺手拿了,插在腰间。

布置完毕,已将近子时。众人出了门,站在厅堂之外的台阶上。

不知何时起了薄雾,在人脸前飘飘忽忽,感觉不甚舒服。不过天色还算明亮,上弦月满,像在西边天空上挂了个红色的鸭蛋黄。矮胖子喃喃道:“妈的,这巫教可真会选时候!今儿七月十四,马上鬼门大开,偏偏出现血月!”

众人仰天看去。月亮越发红了,边界变得模糊,像一个长满了刺的熟透的野果子。

明崇俨轻声道:“便是再凶险,我辈也义无反顾。”

公蛎不禁肃然起敬,忙收了收心神,紧跟在老铁匠身后。

明崇俨拿出三张剪纸,对着轻轻一吹:剪纸落地,变成一辆双辕轿式马车,两匹高头大马皮毛发亮,蹄子在地面上发出有力的叩击声。

公蛎等人本来要上车,却被云道长抢先了一步,矮胖子挥拳要扑上去,被公蛎和老铁匠拉住了。

明崇俨道:“一组一组来。”依法炮制出第二辆马车来,公蛎等人紧随而去。

马车是全封闭的,连个透风的窗口也没有,如同棺材。车篷内壁上画满了奇奇怪怪的符号,头尾处还贴着两张黄裱符。公蛎见怪不怪,矮胖子却好奇不已,到处乱摸,并用手指跟着描画:“妈的这是什么玩意儿?曲里拐弯的,比我儿子画的还难看。”

侍卫回道:“这是入冥咒。”

矮胖子看他年轻,心中不大相信,冲着老铁匠摆出一个笑脸,套着近乎道:“我们四个之中,当属铁大最强。铁大说说看,这是什么玩意儿?”

老铁匠看也不看他一眼,冷冷道:“他说得没错,入冥咒。”

矮胖子大咧咧说:“有什么鬼用?”嗤地将车尾的符咒撕了下来。

公蛎一惊,但看车依旧走得平平稳稳,便未发话。矮胖子放在眼前看了看,吐了点口水,将符咒粘贴回原处,嬉笑道:“铁大,我知道你向来不问世事,这次怎么出山了?”

老铁匠理也不理。矮胖子讨了个没趣,却毫不在意,转而用胳膊肘捅捅公蛎:“喂,你小子怎么啦,蔫头耷脑的?”

公蛎打起精神道:“没事。”

他耸起鼻子嗅了嗅,猥琐地朝公蛎胯间轻踢了一脚,笑嘻嘻道:“有桂花油的香味。成亲了吗?”

公蛎道:“没有。”又纠正道:“不是桂花油,是桂花。”他的荷包里,放着从王宝那里得来的桂花。

矮胖子嘴里啧啧有声,冲老铁匠嚷嚷道:“这还是个毛没长全的呢。明道长怎么选的人?像我们这种成家立业,已经有了传宗接代的,去才合适嘛。”

老铁匠面无表情,但眼底分明闪过一丝沉重。公蛎见他两人虽然举止粗鄙,但心底却善良,忙道:“有家有室的,更要活着回来,老婆孩子都在家等着呢。”

矮胖子冲他一挤眼儿,道:“有没相好的?”

公蛎想起小妖竖起眉毛骂人的样子,揉了揉鼻子,嘿嘿笑道:“这个么,反正我们都得活着回去。”

矮胖子冲他肩头砸了一拳,笑道:“这样就对啦。别他妈像个娘儿们一样。”他紧了紧裤腰带,气哼哼道:“好不容易碰上个太平盛世,老子还指望着儿子孙子给送终呢,可不能让一群邪教给祸害了。”

公蛎正点头附和,车子忽然一晃,矮胖子刚才撕下又贴上的那种符咒腾地着起了火。

急忙去扑,已经来不及了,马车烧出黑黝黝一个大洞,一明一暗的小火焰不断往四周蔓延。

伴随着老铁匠的“跳车”的招呼声和矮胖子“妈的这个车是纸糊的”的破口大骂,四人直直地坠了下去。

黑暗之中,不时有伸出的树枝、凸出的山石划拉碰撞,伴随着矮胖子长长的嚎叫在耳朵边回荡,足有一盏茶工夫,公蛎噗通一声跌落在一个好似泥潭的地方,淤泥直接没过口鼻,扑腾了半天才钻出来。

公蛎将又腥又臭的泥沙吐干净,闭眼适应了片刻,一睁眼便见不远处两只脚只露出个鞋底,正在扑腾,忙一个猛子扎过去,将他拔萝卜一样拔了出来,却是矮胖子。

公蛎又叫:“铁匠大哥!”对面冒了几个泡泡,老铁匠钻了出来,一手还拉着那个已经摔得晕头转向的年轻侍卫。

四人会合,顿感安心不少。

老铁匠点燃火把。这是狭长的缝隙,上上下下的土层里全是沤朽了的树枝、枯木和将近沙化的山石,下面可能原本是一摊死水,逐渐被朽木填满,这才变成了泥塘。味道自然也十分销魂,刺激得眼睛几乎要流泪。

矮胖子“呸呸呸”吐了半天,顶着一张糊满污泥的脸,又骂骂咧咧起来:“这他奶奶的什么鬼地方?鸟不拉屎的,连个鬼影子也不见。”又冲公蛎致谢:“多谢兄弟,要不是你把老子拔出来,老子得变泥鳅啦!”

有他插科打诨,气氛顿时轻松下来。老铁匠找到一处稍微硬实的平台,将耳朵贴上去听。

公蛎竖起了额上的细鳞,发现缝隙之中有十分细微的风流,便建议道:“我们顺着缝隙往里走。”

四人沿着泥潭的边缘小心翼翼地往缝隙深处走去。老铁匠在前,矮胖子第二,公蛎和侍卫在后。

缝隙时窄时宽,地下的淤泥刚刚没过脚面,还算好走。矮胖子又开始叨叨起来:“这玩意儿,跟老子家的稻田一样,不知里面有没有小鱼儿、小泥鳅。”

公蛎玩笑道:“老郭要不你再回去跳泥潭里摸一摸,我们过会儿便在这里打个牙祭。”

矮胖子嘿嘿笑道:“等这件事儿完结了,请你们去吃我家里养的稻田禾花鱼,老子亲自下厨。铁大你也别绷着,”回头冲着公蛎和侍卫道:“约好了啊……”忽然转过身一扑,跳到公蛎身上,双脚缩起,整个身体都挂在公蛎身上,差点没把公蛎给勒死。

老铁匠皱了皱眉,十分冷淡道:“没有耗子。”

矮胖子这才下来,惊魂未定道:“吓死老子了!”

原来他竟然怕耗子,而且是真怕,公蛎揉着脖子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矮胖子小眼睛滴溜溜转了好久,确定没有耗子,松了一口气,转头对着公蛎道:“老子什么都不怕,就怕这毛茸茸的小玩意儿!老子……”他忽然停住,笑容僵在了脸上。

公蛎心情轻松了许多,笑道:“好,你不要舍不得……”只听矮胖子大声叫道:“小侍卫呢?”

公蛎回头一看,刚才紧跟在自己身后的侍卫,不知何时不见了。

公蛎扯着喊了几嗓子,却不见有人应。老铁匠道:“你们俩站在这里别动,我回去找一找。”他便是救人,口吻也是极其冰冷,不带一点感情。

公蛎迟疑了一下,矮胖子满不在乎道:“这家伙不定是被臭气熏晕了,还是我去扛回来。”说着拨开公蛎,往回走去。

气流忽然有一丝轻微的震颤,接着只见昏暗的光线之下,隐约出现一个气泡一样的光晕。眼见矮胖子抬脚即将走入光晕之中,公蛎心中一动,叫道:“等等!”

而老铁匠已经出手,一把拖了他回来。矮胖子的裤子活生生少了一块,刚好便是碰到光晕的地方。

老铁匠叫道:“是光髓,快走!”一把拉住公蛎和矮胖子,发足狂奔。

穿过一条仅供一人通过的狭长裂缝,三人来到一处相对宽阔的石室。

老铁匠半弓着腰,警惕地观察着周围的动静。

矮胖子在公蛎肩上一拍,道:“老子又欠你一个人情!”接着摸着肚子上被刚才穿过缝隙时划拉的血道子,气急败坏道:“光髓是什么玩意儿?还能吃人?”

公蛎踌躇了一下,道:“不是吃人,是能让人消失,或无端转移至他处,死活未知。”公蛎看过的那些书中,有几章是关于奇异地脉的记载,其中一段,便提到地下洞穴之中,存在一种透明水泡状物质,活物触之,即刻消失不见,曰“光髓”。

矮胖子嗤道:“什么鬼玩意儿!”公蛎自己说完“死活未知”四个字,忽然想起李婆婆唱的小曲儿,不觉哼了出来:“八卦瓠,八重天,无上无下,无左无右,无踪无影,无生无死……”

老铁匠倏然转回了头,厉声道:“再唱一遍!”

公蛎吓了一跳。矮胖子忙打圆场:“铁大,你别吓唬晚辈。”又转过来道:“这曲儿,有几分鬼花婆婆的风格。来,再唱一遍听听。”

公蛎将整首儿歌唱了一遍,包括后面那段“三足蟾,三只眼,有水有火,有金有土,有多有少,有真有假”。矮胖子拍手笑道:“我说铁大,这事儿就该鬼花子出马,这死老婆子躲清闲,这么些年也不露个头。”又问公蛎:“你从哪里听来的?”

公蛎老实道:“隔壁茶馆一个老婆婆,随便哼的。”但心里却诧异万分。

老铁匠张了张嘴,似乎要说什么,忽听“轰隆隆”一声闷响,接着大大小小的砂石泥块滚落下来,前后的缝隙都被堵上了。

火把被打灭了,三人背靠背站着,各自护住脑袋,头顶的砂石哗啦啦掉落,尘土飞扬,让人睁不开眼睛。

若是公蛎一个人,他有把握从泥土之间的缝隙中钻出去,但如今还有老铁匠和矮胖子,无论如何不能不仗义。正在胡思乱想,只听矮胖子发出一声怒吼,一脚将公蛎踹翻到地。

公蛎揉着生疼的腿窝,怒道:“做什么你!”但声音早被“轰隆隆”的声音掩盖了,空气在震颤,头发丝“噼里啪啦”直响。接着只觉得头顶一紧,似有一块巨大的黑云压了过来,公蛎下意识一缩脑袋。

老铁匠飞快又点了个火把。碎石乱飞,周围的空隙马上被砂石填满,只剩下三人站着的中间磨盘大的空间。

公蛎爬起来,却撞到了头,定睛一看,原来上面滚下来一块足有上千斤重的巨石,矮胖子扎着个马步,正死死地托着。他眯眼看公蛎起来,喘着气道:“快帮老子吹吹左眼,迷眼了。”又咬着牙得意道:“你们俩各救老子一回,这回轮到老子救你们了。”

公蛎心想怪不得明崇俨请了他来,原来他天生神力。见他如此好玩,帮他吹了眼睛,笑道:“好,那我们扯平了。”伸手帮他一起顶着,疑惑道:“见了鬼了,这地方怎么会坍塌?”

老铁匠黑着脸道:“这是搬山之术。”

原来不是自然灾害,而是有人施法。看来从他们一进入山洞,同巫教的斗法便开始了。

老铁匠取出个黑不溜秋的小铁锤,左敲敲右敲敲,又把耳朵贴在地面上听。

如此形势之下,矮胖子还有心开玩笑,上气不接下气道:“铁大,我看你功力减退不少啊。听个地脉,还需要敲这么久?”

听脉,是铁匠行当的基本功。一个功力深厚的老铁匠,对打造的兵刃只需要在耳边轻叩,便能判断火候、配比、打造时日等。铁利庄将法术同铸造冶炼技术相结合,对听脉更是运用得出神入化。

情况越来越不妙。上面的泥沙还在倾泻,矮胖子脸涨得通红,两人已经不敢开口,唯恐稍一分神便支持不住。

又一声沉重的响声,巨石往下一压,矮胖子的腰带啪地断了。公蛎铆足了劲叫道:“铁大你来,我挖个洞出去!”

老铁匠不理,道:“就是这里了。”拿出一把小铁锹,飞快地将公蛎身后的淤土挖到一边,一边挖一边加固,以防坍塌,然后拿出一根三寸长的圆帽铁钉来,沿着公蛎的脚边,画了一个月牙形,道:“我数三下,你们俩一起松手,从该处跳下。老郭把你的肚子收一收。”

这下面分明是厚重的岩石,如何跳下?但公蛎已经喘不过气来,唯有点头。矮胖子憋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道:“我试试。”

老铁匠拿起铁锤,沉声道:“一,二……三,跳!”一锤下去,岩石照着划痕塌了下去。

说时迟那时快,公蛎如同泥鳅一样滑了下去,矮胖子郭袋身手同样敏捷,但他比公蛎和老铁匠要胖得多,卡在了肚子处;受他肚子影响,公蛎和老铁匠则卡在了肩膀处。

石头正在嘎嘎响着压顶而来,眼看矮胖子的大圆脑袋就要变成个肉饼,老铁匠飞快甩出一个铁钉来。原来是刚才的圆帽三寸钉,它一离开老铁匠的手,一下子变得有三尺长,刚好支在巨石之下。

巨石摇晃了几下,停止了下坠。三人又是收腹又是吸气,终于帮助矮胖子把肚子按了下去,一齐跌了下去。下面虽深,幸好有藤蔓树枝遮挡了几下,倒没摔坏。

公蛎揉着屁股爬起来,一睁眼便惊呆了。

(六)

这是个半圆形洞穴,绿草如茵,繁花遍地,蓝色、紫色的花朵带着点点荧光,如梦如幻,便是不打火折子,也丝毫不影响视力。

矮胖子捧着肚子,砸巴着嘴道:“他娘的,这是哪儿啊?”

老铁匠面无表情,低头整理着他的锤子和钉子。矮胖子拍着圆滚滚的肚皮,用手肘捅捅他:“对不住哈,害你损失了一颗玄铁钉。喂,你看看,这里怎么这么多喇叭花?”

老铁匠头也不抬道:“大凶之地,才出妖异之像。”

矮胖子又转过头来,对公蛎挤眉弄眼道:“下次叫上你的小娘子来这儿踏春约会,可比城外洛水湖畔好多了,又没人打扰,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公蛎活动着手脚,胡扯道:“好,等我八十了,就带她来,两人直接往这儿一埋,也算寻得一处好墓穴。”

矮胖子哈哈大笑,将洞顶的泥土震得扑簌簌往下掉。

老铁匠忽然歪了歪头,一个箭步朝前冲去,伸手一探一抓,只听“刺啦”一声,手里多了一块布;接着一个鹞子翻身回跳回来,吼道:“闪!”而公蛎已经感觉到脚下的变化,抓住矮胖子的肩头,身子一摆一拖,两人滑出半丈来远,紧贴石壁站着。

刚才三人站立的地面渐渐沉陷,冒出一连串的水泡来,如同沼泽。公蛎抠出一个石头丢了进去。石头吱吱冒着热气,四分五裂,很快化为齑粉。

矮胖子抹了一把汗,喃喃道:“好他娘的险!真是处处陷阱。”

公蛎越发佩服老铁匠,道:“多亏铁大提醒。”话音未落,忽觉头顶一阵风,正要抬头看,老铁匠忽然飞起一脚照着矮胖子的屁股狠狠踹了出去,道:“走!”

公蛎同矮胖子紧挨站着,他这么一踹,两人一同超侧面的石壁撞去,只觉得脑袋一晕,钻入了隔壁一个山洞之中。

一个灰衣男子正低头敲打,一看到公蛎和矮胖子,表情一滞,闪身往后跳去。

他的衣襟少了一块,撕痕尚新。

矮胖子一个蛙跳扑了上去,将他整个压在身下,骂道:“我说老子怎么这么倒霉,原来是你小子捣的鬼!看老子不压死你个鬼鬼祟祟的臭玩意儿!”

公蛎认出来了,这个男子,正是那晚在鹰嘴潭见过的巫教禁公尹获。他连忙护在矮胖子身后,以防尹获突然出什么阴招。

两个石洞之间的隔断消失了,老铁匠出现在公蛎身后。

尹获如同见鬼了一般,表情极其惊恐,忽然将脑袋一缩,矮胖子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地面之上,只有那件撕破了的衣服。矮胖子恨恨地踩了几脚,道:“他妈的,逃得倒快!”

公蛎心中一动,不由看向老铁匠。

老铁匠脸色越发难看,冷冷道:“他是我铁利庄的外家弟子。”所谓外家弟子,是指铁氏外嫁女的后代。

矮胖子跳起来道:“我说呢,这家伙也一身铁匠打扮!铁大,这事你得负责,好歹要清理一下门户。”

老铁匠哼了一声,未置可否。公蛎忽然后怕起来。他见识过巫教新任头目的法力,若不是今日碰巧同老铁匠一组,刚好遇到的是对老铁匠极为忌讳的尹获,或许他们早已葬身石缝之中了。

这个山洞虽美,终归不是久留之地。老铁匠拿出地图,看了一阵,却只皱了皱眉头,一言不发。

矮胖子烦躁道:“妈的,这地方跟个马蜂窝一样,一个接一个的山洞挨着。”

公蛎忽然想起玲珑那间被烧毁的桃林古宅,似乎也是这样的结构。这种布局,若要能够跳出圈外看,一目了然,很好突破,但身在其中时,四面都是墙壁,只能如无头苍蝇般乱闯。

三人不敢轻举妄动,唯有背靠着背往对面缝隙处移动。

地面忽然震颤了一下,依稀听到一声惨叫,似乎从地下发出。公蛎屏住呼吸,趁两人不备,探出分叉的舌头。

声音是从四面八方传来,嚎叫中夹杂着翻滚踢打声,似乎正在进行一场恶斗。老铁匠沉声道:“在下面!”

矮胖子却叫道:“在上面!是臭牛鼻子!”公蛎侧耳细听,指着右边道:“不对,是在这边!”老铁匠脸一沉,道:“别争了。”

三人面面相觑,心中都是一惊。

八卦瓠启动了。无上无下,无左无右。

花朵欢快地摇动着,越来越亮,每一朵花蕊都像一颗小小的蜡烛头,发出蓝莹莹的光。

老铁匠伸出一脚将一颗花踩得稀烂,从皮囊之中抽出三条脏兮兮的手帕,甩给公蛎和矮胖子:“蒙上眼睛,免受干扰。”

矮胖子耸着鼻子嘟囔道:“一股子铁锈味儿。”嘴里说着,还是老老实实将眼睛蒙上。

三人背靠背站着,公蛎张开鳞甲,收集着空气中最微弱的震颤。哭嚎声已经越来越微弱,但可以基本确定,声音是从下方传来的。

老铁匠反应更快,轻声道:“脚下。”

公蛎昂起脑袋,小声道:“有风。”有风则意味着出口。

矮胖子却单脚跺了跺地,惊恐道:“有耗子!”只听吱吱声不绝于耳,公蛎裤管一紧,一只毛茸茸的东西钻了进来。接着只觉得头顶、肩上,无数只耗子铺天盖地地涌来,咬衣服,钻脖子,一只小耗子甚至往公蛎的鼻孔里钻,被公蛎分叉的舌头一卷,囫囵吞了下去。

还来不及恶心,矮胖子那边早已炸了,听响动如同皮球一样跳起落下,却强忍着不叫出声,唯恐一张嘴巴耗子便钻了肚子里。

公蛎不怕,但浑身上下爬满耗子的感觉实在令人忍无可忍,更何况是数千数万只耗子一同磨牙一同发出吱吱的叫声,简直是地狱。公蛎一把扯开眼罩,将耳朵堵上。

但一睁眼,公蛎又觉得自己错了。三人竟然是倒立着的,脑袋朝下悬空,距离地面足有一丈高;每人身上都挂满了耗子,像穿了一件肥厚的皮毛大衣,矮胖子已经成了个扁圆的球状。

陆地为下的惯性让公蛎不由自主想颠倒过来,稍微一摇晃,顿时头晕目眩,站立不稳,一只耗子钻进了公蛎的鳞甲之下,狠狠地咬了一口,公蛎发出一声惨叫。

矮胖子已经顾不上耗子钻不钻嘴巴,惨叫声比公蛎声更大,他抱着脑袋捂着脸,双手上挂的老鼠犹如糖葫芦一样,还带着血迹。

一时间犹如鬼哭狼嚎,整个山洞都在震颤。

看似漫长,其实从耗子进来到公蛎被咬,不过两三句话的工夫。老铁匠那边,一边抖搂着身上的耗子,一边点燃了火把挥舞,并试图帮助矮胖子。但如此密集攻势之下,任你什么法器都施展不开手脚,火把很快被前仆后继的耗子们扑灭,并发出一阵腥臭的焦煳味道。

再耽误下去,三人会被耗子活活吃掉,公蛎打了一个寒噤,摇身一变化为原型,猛地探出舌头,发出嘶嘶的恐吓声。身上的老鼠收到惊吓,纷纷坠落。

老铁匠一个跳跃,抖搂掉身上的耗子,伸手去帮矮胖子,两人共同终于将矮胖子脸上的耗子扒拉下去。他露出一张血肉模糊的脸嚎叫起来,嚎的却是:“老子最怕这些玩意啊。”

而老铁匠身上瞬间又被耗子爬满,他冲公蛎叫道:“撒豆成兵!法门!”

公蛎一激灵。撒豆成兵之术,但是法门在何处?如今铺天盖地都是耗子,莫说要找法门,睁眼都极其困难。

妈的,你们都欺负老子!胖头被杀,苏媚被掳,毕岸下落不明,为何老子想过个寻常百姓的生活都如此之难?

公蛎忽然怒了,他发出一声长啸,身体忽然暴涨,周围的耗子吱吱叫着躲过公蛎,却更猛烈地朝矮胖子和老铁匠攻击,特别是矮胖子,似乎耗子也知道他害怕它们,直接上去将矮胖子堆成了一座小山。

矮胖子已经站不起来,满地打滚,老铁匠那边也狼狈不堪。公蛎怒火中烧,尾巴一扫一卷,将矮胖子拉了过去,然后噗地一口气吹过去。

耗子们燃烧起来,“噼里啪啦”地响。公蛎咬牙切齿,伸手将老铁匠拉了过来,又一口火喷出。

耗子们终于开始失控,相互之间撕咬起来。公蛎哈哈大笑,看着一条长长的螭龙护着老铁匠和矮胖子,眼睛通红,口里冒火,端的是威风凛凛。

什么狗屁法门,最直接有效的办法,便是气势上的碾压和力量上的蛮横。公蛎准确地喷出一条条火舌,看着那些招人厌烦的耗子们一颗颗变成了炒豆子。

山洞旋转起来,老铁匠和矮胖子趔趔趄趄,拼命贴着石壁才不至于跌倒。公蛎冷笑起来,一口火喷出去,怒喝道:“出来!”

那些亮闪闪的花草不见了,地面上洒满了金黄的豆子,对面石壁上之上,一个人形渐渐显露出来。公蛎一甩尾巴,将他从石壁上拉下,摔了个狗趴。

他比矮胖子好不了多少,甚至更甚,浑身上下无一块好肉,尤其是脸上,一张黑脸全是被烧起的大水泡,只痛得满地打滚,却不敢抓挠。

公蛎得意地看了一眼矮胖子,等着他夸张地赞扬自己。矮胖子却没说话,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大张着,目瞪口呆地看着公蛎。

公蛎异常冷酷,盯着那人的眼睛:“无常信使颍中!你的法术破了!”

颍中抬起眼皮看了一眼,瞳孔突然放大,就地儿蠕动着往后挪了几下,保持着惊恐的姿势,七窍出血,再也不动。

他的瞳孔之中,映出一条巨大的双头怪蛇。不对,是一条螭龙,那个人已经从螭龙身上挣脱下来,如影子一般可以自由移动。

公蛎哈哈大笑,手一挥,螭龙腾空而起,尾巴甩出,颍中藏身的石壁哗啦啦塌陷,露出另一个山洞来。

浑身是血的云道长握着一把宝剑,扎着一副防御的姿态;他身后地面之上,到处是斑斑点点的血迹,两具尸体一具只剩一副骨架,另外一人被咬得面目全非,依稀看得出是刀疤脸王大有。

公蛎哆嗦了下,一摇身,重新化为人形。

果不其然,云道长一行比起公蛎等人更惨。他们直接遭遇了红水暗溪,虽然勉强生还,但刀疤脸与跟随的侍卫受伤严重,之后经历了迷路、被稻草人围攻等,闯入了一处摆满棺材的洞穴,又在此处遭遇耗子群,云道长尚且自保,但刀疤脸与侍卫体力不支丧命鼠口,若不是颖中突然改向袭击公蛎等人,只怕连云道长也十分危险。

公蛎越发忐忑。这一路走来,处处留心,却没有发现毕岸的踪影,也没有任何留下的记号或者痕迹。六日前在明府,公蛎明明听到说毕岸为救苏媚下来了金蟾阵。

老铁匠和矮胖子将身上几处稍大的伤口包扎了一下,幸亏都不是致命伤,并无大碍。但一个时辰不到,折损了三条人命,大家心里都有些不好受,默默地捡了一些石块,将刀疤脸和侍卫的尸体就地儿埋了。

矮胖子顶着一脸的血痂子,搬来一块大石头压上去,喃喃道:“刀疤兄弟,我们虽然不熟,但也算有缘分。你放心,你的妻小包在老子……我身上。我要能回去,每年给你烧金山银山……”又念叨侍卫:“年轻娃娃们,就不该跟着下来!……”

云道长脸色铁青,一言不发,朝着刀疤脸的坟拜了拜。

那张草图,并无任何用处,因为根本不知道目前所处的方位。不过听云道长讲,他们当时到达的山洞,除了这条,还有另外一条缝隙。四人商议了一番,认为既然此处走不通,不如返回选另外一条。

说走便走。云道长带路,老铁匠押后,大家小心翼翼,穿糖葫芦一样穿过五六个形状各异的山洞,走了足有大半个时辰,终于来到云道长所说的地点。

这个山洞较大,顶部高而空旷,垂下的藤蔓和树木根须缠绕拉扯,如同蛛网。地面之上,有条清澈的溪流,发出清脆的叮咚声。

矮胖子蹑手蹑脚,试探着往溪流前走。公蛎叫道:“别去!是红水!”

矮胖子忙退回来,拍了拍公蛎的肩,道:“多谢兄弟!”说着眼睛往云道长脸上一溜。

云道长却不改傲慢,照样用鼻子哼了一声,道:“这边走!”带头朝隔壁那条狭窄的缝隙走去。

矮胖子紧随其后,刚走了几步,云道长忽然停下,摆了摆手。四人安静下来。

人的说话声和杂乱的脚步声,正朝着这边而来。

矮胖子大喜,叫道:“是不是明道长他们?”他声音洪亮,在空阔的山洞里形成一个强烈的回音。

四人连忙退回到山洞,给他们让出一条路来。

脚步声越来越近,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是不是明道长他们?”四个人鱼贯而出,出现在公蛎等人面前,四目相对,大家都惊呆了。

(七)

出来的四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云道长、矮胖子、公蛎和老铁匠,残破脏污的服饰,脸上的血痂子,手里的工具火把等,全都一模一样。

矮胖子难以置信,眨巴着眼睛伸手往前摸了一把,嘴里道:“太他妈邪乎了,怎么这么大一面镜子……”手摸了空,他脸色一变,笑容僵在了脸上。

看着对面那个同自己一样满脸衰样的家伙,公蛎艰难地嗓子里挤出一句话来:“双面俑……改头换面术之双面俑!”

其他七双目光齐刷刷地看向了公蛎。公蛎急道:“其中一个,是假的!”对面的假公蛎嘴角动了一下,露出一个邪恶的笑容,叫道:“你是假的!”扑过来一把卡住了公蛎脖子。

他显然有备而来,下手位置又狠又准,正是公蛎的七寸。而那边,已经分不清谁是谁了,分别对打起来,每个人都声称对方才是假的。

公蛎眼前发黑,勉强喷火,火势却极其微弱,碰到他的脸便已经熄灭,只隐约看到假公蛎脸上细细的纤维状痕迹。

这些双面俑竟然是石棉做的!

——他们的一切举动,都在别人的监视之下;有人早算到了公蛎的火攻,改了之前使用稻草人的习惯!

公蛎要窒息了,他软绵绵地化回了原形,一条无角的螭龙在地上翻滚。假公蛎夸张地叫道:“快看,这个冒充我的是什么东西?”

剩余打斗的三对仍在鏖战,手上不停,只是用眼睛的余光飞快地扫过来一眼。

公蛎狠命摆动尾巴,但假公蛎顺手从背后抽出一个叉子,一下子将他的尾巴卡在了地上。

公蛎动弹不得。假公蛎狞笑道:“好小子,你敢冒充我!”五指咔咔作响,死命掐着公蛎的脖子。

公蛎恍惚起来。眼前的画面在旋转,两个一模一样的矮胖子哇哇叫着在地上滚动,已经辨不出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两个云道长打得眼花缭乱,只看到一团旋转的人影。两个老铁匠的打斗要沉稳得多,一招一式,稳而有力,其中一个露出弱势,正朝个公蛎这边节节败退。

假公蛎面如狰狞,因为过分得意,他的脸已经完全变成一个玩偶的样子,石棉填充材料上呆板的眉眼、猩红的嘴唇,如戏台上的小丑。它从心窝里拔出一根长长的银针来,口里仍然叫道:“你竟敢假冒我!”恶狠狠朝着公蛎眉心扎下。

公蛎下意识一闭眼睛,恰在此时,弱势一方的老铁匠一个踉跄退到假公蛎身后,而占据优势的那个高举铁锤一锤朝他头上砸落。

原本无招架之力的那个忽然灵活一闪,铁锤落下,刚好狠狠地砸在假公蛎的头上。假公蛎摇晃了一下,脑袋瘪进去了半边,手抖了几下,银针掉在了地下。

这一下刚好给公蛎解了围。他一个鲤鱼打挺高高跳起,抓住假公蛎撕扯成了两半,将石棉纤维丢得满山洞乱飞,怒气冲冲叫道:“是谁在捣鬼?出来!”

山洞嗡嗡直响。被压在地上的矮胖子叫道:“龙老弟快来帮老子一把!”压着他的那个矮胖子喘着粗气道:“龙老弟别听他的,他娘的假冒我!”

公蛎无所适从。两个老铁匠又打了过来,难分难解,同样的沉默寡言、冷眼冷面,不分仲伯。公蛎正在犹豫,其中一个老铁匠忽然朝公蛎看了一眼。

他的眼神虽冷,却带着一丝关切,公蛎心领神会,飞起一脚朝对面的老铁匠踹去。但在跃起的那一瞬间,刚好面对一洼平静的水面,镜子一般映出背后缝隙中隐藏着的一个人影。

假老铁匠在两人的攻击之下,步步后退,最终一个趔趄踩入红水之中,马上“吱吱”冒出一串白气泡,左腿瞬间化为乌有,并变成一个丑陋的布偶。公蛎一脚将其踹入红水之中,急急忙忙提醒道:“石棉做的人俑,无法避开红水!”闪身朝缝隙之中追去。

但缝隙之中空无一人。

人俑同人虽然相像,但打斗时间久了便能发现蛛丝马迹,比如它的眼神稍显呆板,很少与人对视;说的话也是翻来覆去的几句。矮胖子是个话痨,各种脏话层出不穷,所以很快便分辨出了真假,在老铁匠和公蛎帮助下,将人俑一脚踹入了红水之中。

真假云道长却没有那么好分辨。云道长向来不正眼看人,鼻孔朝天,人俑学得一模一样,三人围着真假云道长团团转,愣是看不出有什么区别,不知道该帮谁。偏偏云道长最为心高气傲,照样面无表情,一句话不肯多说。

矮胖子怒了,骂道:“该死的牛鼻子,这个时候犟得像头驴!老子不陪了!”转身去旁边石壁寻找出口。

公蛎正紧张地看着真假云道长打架,忽听矮胖子高兴地叫道:“老子发现巫教的踪迹了!看这是什么?”将手中捡起的东西远远一晃。

其中稍占上风的那个云道长下意识转了下头,被另一个抓住时机一下刺中左臂,鲜血直流。公蛎还未反应过来,只见老铁匠飞快跃起,手持钢钉插在那个未受伤的云道长眉心。

它瘫在地上,化为一个石棉人偶。

云道长左上臂肌肉外翻,受伤严重,但他面不改色,撕下一块道袍自己包扎了下,冲老铁匠道:“多谢。”接着却又翻着鼻孔冷哼一声,神色倨傲道:“你不帮忙,我照样制服得了。”

老铁匠一言不发转身走开。倒是矮胖子看不过去了,勃然大怒:“他妈的牛鼻子,你知不知道好歹?你以为我们想救你,老子不过是不想看着你死在面前污了眼睛!你要寻死走远些,看老子拦不拦着你?”

云道长又发出了他的招牌式冷哼,独自走到一边。

矮胖子气呼呼半天,这才拿出手中的东西,给老铁匠和公蛎看:“瞧瞧,看老子捡的什么东西?定是刚才施法的人留下的。还是个娘儿们!”

公蛎探头一看,顿时激动起来,叫道:“你从哪里捡的?”

这是一支金丝点翠蝶形步摇,公蛎多少次看着它在苏媚头上摇曳生辉,风情万千。但如今这支苏媚心爱的步摇已经扭成一团,蝴蝶翅膀也少了一只。

矮胖子看公蛎的样子,好奇道:“你认识?”

时间紧急,公蛎顾不上细讲,简短说道:“这是我一个朋友,被巫教掳走囚在这阵里。我兄弟来救她。我今日来就是要找到他们两个。”

三人来到发现步摇的地点。这里有个狭窄的缝隙,因为前面有条又高又薄的石脊遮挡,刚才时间又紧,所以几人都不曾留意。

公蛎抬脚便要往里冲,却被老铁匠拦住,道:“等等!”他蹲下来查看。

矮胖子探头看着,道:“这种步摇虽然名贵,但也不算少见,小兄弟可别认错了。”

公蛎坚决道:“不会,步摇上正是她身上的香味。”说着脸一红。

矮胖子哈哈大笑,一拳砸在他肩头上,道:“这个么,兄弟的女人还是不要惦记了。回头哥哥给你介绍好的。”

公蛎面红耳赤,摇手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老铁匠忽然站起身来,道:“她被人控制,刚才是被拖走的。”他指着旁边凸起的石头。

石头上挂着一丝几乎看不见的衣服纤维,地面之上,还有一些拖曳的痕迹,但若不是老铁匠指出,公蛎和矮胖子根本不会发现。

公蛎焦急万分,正要往里追踪,云道长却提出了异议,称他们要对付的是巫教,必须在七月十五日午时找到祭坛,如今已经凌晨,哪里能在这里费工夫。矮胖子是愿意帮公蛎的,但是这条缝隙极其狭窄,以他的身板,要挤过去十分困难。

公蛎咬咬牙道:“不用管我,你们按计划路线走即可,我必须要找我的朋友去。”

一直神色冷漠的老铁匠忽然道:“分开行动,死得更快。”说着径直走在了前面。

矮胖子叫道:“我跟你们一起!”只剩下云道长,纠结了一阵,还是一脸不情愿地跟了上去。

缝隙实在太窄,有几次矮胖子被卡得直翻白眼,常常需要公蛎在前面拉、云道长在后面推,身上的血道子一条挨着一条。云道长一边推一边不忘翻着鼻孔冷哼:“这一身肥膘,误事!”

好不容易穿过最狭窄的一段,矮胖子身上已经没有一块好肉,但他天生乐观,抖着肥硕的肚子得瑟起来:“哎哟,老子这一身柔术不错啊,这么小一个洞,都被我钻过来了!”

再往前走,空气中开始有一股子刺鼻的硫磺味道,黑灰色的洞壁上有无数大大小小的孔洞,部分地方在火把下泛出金银色光泽。

矮胖子惊叫道:“妈的,这里竟然有个上好的银矿!”他抠下一块石头拿在火把下细看:“还有金!”

走在前面的老铁匠忽然猫起了腰,朝后面一摆手。众人等忙屏住呼吸,走了有十丈远近,可看到前面洞口隐隐透出亮光。

石壁一侧插着一个火把,苏媚被绑在山洞正中一个石柱上,青丝零乱,脸色苍白,人事不省,嘴巴被人塞上,藕段一般的手臂上一条条血痕触目惊心。

公蛎心疼不已,叫道:“苏姑娘!”抽出云道长的长剑,钻出洞口要冲过去砍她的绳子,却被老铁匠用力一拉。

公蛎一个站立不稳,脑袋撞在石壁之上,眼前金星直冒,急道:“她就是我说的苏媚苏姑娘!”

云道长鄙夷道:“小心有诈!”矮胖子回了一句:“就你牛鼻子学富五车,别人都是傻瓜好不好?!”

公蛎冷静下来,拢起手叫道:“苏姑娘,是我,你等着,我这就来救你!”

苏媚慢慢睁开眼睛,一见公蛎,满目惊喜,然后徐徐扫视众人,眼底透出一丝失望。

公蛎知道她的意思,忙道:“毕岸早来啦,可能他还没找到这里。”心里却不免有些泛酸。看她周围并无任何异常,正要抬脚过去,却见她脸色大变,拼命摇头。

矮胖子挠挠头,取下身上佩戴的一块玉佩,朝着苏媚扔了过去。

玉佩尚未到苏媚面前,犹如被无形的东西拦了一下,在空中四分五裂,然后“噼里啪啦”掉在地上,每一小块的边缘都是整整齐齐,如同切割的一般。

公蛎再也不敢轻举妄动。

老铁匠打亮了火折子,左看右看良久,调整位置良久,忽然拿出一把剪子,照着一个地方用力剪了下去。公蛎学着他的样子反复调整视线,发现原来围绕着柱子,布置着无数根蛛丝一样的透明细线。

矮胖子瞪大眼睛,吃惊道:“莫非是……银蚕线?!”

公蛎和矮胖子指认,老铁匠操剪,极为小心地将那些几乎难以看到的银蚕线剪断。

这些丝线极为坚韧,幸亏老铁匠的剪刀为玄铁所制,若是普通剪刀,只怕碰上之后丝线未断,剪刀先断了。

公蛎感激道:“多谢铁大帮忙。”

老铁匠一言不发,过了一阵才冷淡道:“非为帮你,是救我自己。”

离苏媚更近了一步,公蛎看着她憔悴的脸,心疼道:“苏姑娘,你不要着急,我这几位朋友,都是一等一的术士,对付这些没有问题。”

矮胖子忽然拍着大腿恍然大悟道:“哦,我说这位美人儿这么面熟呢,原来是流云飞渡的老板娘!我家女人们用的胭脂水粉都是从你家买的呢。”苏媚勉强笑了一笑。

矮胖子更加卖力,叫道:“这里有一条!”接过剪刀亲自去剪。

公蛎忽然听到一阵轻微的沙沙声,再看苏媚惊恐万分,身体明显僵直,心中一惊,忙推开矮胖子,四人一起退回到来时的洞口之中。

虽然看不到,但公蛎分明感觉到空气在微微震颤。老铁匠忽然按住公蛎的肩膀,与他一起蹲下,斜指着苏媚腰部的位置。

几经调整角度,公蛎终于发现了端倪。

一个足有一尺长的虫子,挂在苏媚腰间。它通体银色,头部略大,乍看之下像个明晃晃的长银钉。

公蛎见识过赵婆婆养的银蚕,不过三寸来长,而这个明显要大得多。

银蚕脑袋昂起,似乎在嗅空气中的味道,然后沿着一根线,爬到刚被剪断的丝网处,头部一点一点,重新吐丝编织起来。

矮胖子一脸懵懂,小声道:“你们看什么呢?”

公蛎指给他看。矮胖子惊愕道:“就这么一条小虫子,吐的丝这么厉害?”

银蚕行动迅速,说话的工夫已经将公蛎好不容易剪断的丝网补好,而且更为致密。

不过幸亏它没有扑过来撕咬众人,只守在网上。公蛎知道,它可是会吸血的,而且口器之中带有毒素,被咬之人,血会慢慢结成黄白状的黏稠物,如同浆糊。

但银蚕有个致命的克星,便是螭龙之血。不管公蛎表面上如何回避,“螭龙”这个烙印是避不开的。如今时机正好,等银蚕织好丝网,只怕又躲在苏媚身后,再动手就来不及了。

公蛎怕疼,哪怕是被月季刺了一下,他都要哼哼唧唧矫情大半日,可是今日别无选择。

公蛎站起了身,拿出随身携带的银柄匕首,闭眼咬牙,朝手心一划,看准位置朝银蚕甩去。

大部分血滴在了地上,但还是有一滴落在银蚕头上。银蚕抖动了一下,身体一蜷一伸,紧接着照样吐丝织网。

老铁匠和矮胖子看着公蛎,谁也没有出言阻止。每个人都有一些不显露人前的看家本领,他们既然能被选中下到金蟾阵中来,便不会如此少见多怪。

出血量不够。公蛎强忍着疼痛,照着原位更深地划了一刀,顿时血如泉涌。

公蛎发了疯,如同弹射紫茉莉种子一般,将血珠子一颗颗弹在银蚕的身上。

银蚕暴露在众人的目光之下。它身上被血击中的地方,慢慢开始发黑,发胀,它拼命扭动,并掉头逃跑。

公蛎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他的眼睛冒出红光,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便是杀了银蚕救出苏媚。

银蚕也发了疯,它蜷曲扭动了一阵,忽然挣扎着朝苏媚而去,张嘴便朝着她的脸颊咬去。光线之下,可以看到它口器之中细若牛毛的浓密利齿。

苏媚花容失色,惊恐万分。公蛎心中一慌,甩出的血洒了苏媚一脸,却未落在银蚕身上。关键时刻,只见一颗珠子不偏不倚打在银蚕的脑袋上,用力之大,竟然将银蚕的脑袋打瘪了下去。

原来是老铁匠揪下了矮胖子手腕上的佛珠。

银蚕下坠了一下,悬在了半空中,但它依然不死,渐渐顺着蚕丝又爬了上来。矮胖子愣了一下,叫道:“我这儿还有,还有!”乱七八糟把手上剩下的各种珠子串子全部扯了下来,塞给老铁匠。

但再次将珠子打出去,未等碰到银蚕,已经被纵横交错的蚕丝分割成了几瓣。

除了用公蛎的血,别无他法。

但公蛎的伤口已经发白,只能渗出一些细碎的血珠子和一些透明的体液,若想要更多的血出来,只能换个地方割。矮胖子愁眉苦脸,道:“兄弟,这么割也不是事儿啊。”

公蛎脸色苍白,咬牙道:“苏姑娘,你等着。”拔过云道长的长剑,朝手腕割去。

老铁匠厉声喝道:“住手!”一手抓住长剑一手指着银蚕道:“快看!”

银蚕已经将近苏媚胸口,忽然掉转头来,开始疯狂咬食自己身上的黑斑,不大一会儿,自行断成两截,落在了地上。尾巴的那段如壁虎尾巴一般跳跃扭动,有头的一段依然猛往地里钻,钻了一半却不动了,化为亮闪闪两段碎银。

公蛎瘫软在地上,苏媚流下泪来。矮胖子从身上撕下一个脏兮兮的布条,来帮公蛎包扎,被云道长一把推开。他小心地从怀中拿出一个油纸包,从中取出一包药粉和一条洁白的绷带来,鼻孔上翻发出一个冷哼:“除了使蛮力,你还懂什么?”

矮胖子反唇相讥:“除了翻鼻孔,你还会什么?”

其实割破手掌,并未失血多少,公蛎刚才不过是紧张过度以致无力。

没了银蚕威胁,剪断那些蚕丝便快多了,老铁匠、矮胖子、云道长三人合作,也不用公蛎帮忙。

公蛎挣扎着起来,正要开口安慰苏媚,忽然瞥见对面缝隙之中有个白色人影一闪,似曾相识。而老铁匠等人正在清理另一边的蚕丝,并未发现。

(八)

公蛎心中一惊,闪身跟了过去。

人影已经不见了,公蛎平复下呼吸,探出了分叉的舌头。这里残余的气味表示,此人刚刚离开。

公蛎迟疑了一下,本不想节外生枝,但他看到地上散落着几只冥虾,心中顿时起疑。此次下来,除了寻找毕岸和苏媚,另一个重要任务便是寻找方儒。

公蛎把心一横,拿出追踪猎物的本领,悄无声息地跟了过去。

迷宫一般的缝隙曲曲折折,有的地方甚至只有碗口大小,只能化为原形穿过。追踪了足有大半个时辰,前面忽然一亮。

公蛎躲在洞口朝外看去。

高大的灰白色大山洞,呈狭长之势,里面稀稀疏疏地长着一种白色须状植物;洞顶之上,石壁光滑无比,反射着碧绿溪流的点点波光,似曾相识。

山洞之中,一个白衣男子半跪在地上,手拄长剑,正在低头查看地上躺的一个女人。

这倒有些出乎公蛎的意料。刚才的双面俑和这次的银蚕线阵,公蛎怀疑是鬼面玉姬做的手脚,但没想到她还有帮手。若一人对战两人,并无取胜的把握。

若就此放弃,公蛎却不甘心。犹豫之下,看到男子身材修长,背影似曾相识,公蛎的心一下子狂跳了起来。头脑一热钻了出洞口。

那人反应极快,迅速跳起,摆出一个防御的姿势。

正是公蛎要寻找的龙爷方儒。

他看到公蛎,明显地呆了一下,然后飞快将长剑横在胸前。

他的腰间,果然没有所谓的蛟龙索。四目相对,两人各怀心思,沉默不言。公蛎越来越愤怒,终于忍不住开口骂道:“你这个骗子!”

方儒冷笑一声,却不答话。

公蛎暴跳如雷:“我当你是知己,你却当我傻瓜!你装疯卖傻,编了那么多的谎话骗我……亏我还不信明道长的话,总觉得你有苦衷,原来你真是巫教的妖人!”

方儒冷眼看着,道:“明道长告诉你的?”

公蛎的指尖长出长长的利甲,触碰之下咔咔作响:“若不是明道长告诉我,我怎么也想不到你竟然如此丧心病狂!”

方儒压抑着怒火,一字一顿道:“从此以后,恩断义绝!”

公蛎反口相讥:“原本又有什么恩什么义?”

方儒眼睛喷出火来,冷笑道:“好,好,好……你果然就是这么想的!”

公蛎拔出随身携带的小匕首,恶狠狠叫道:“别废话,放马过来吧!”

地面上躺着的那个女子脸色绯红,昏迷不醒,不知道是不是鬼面玉姬。

方儒果然放下了女子,上下打量了一番公蛎,露出一丝鄙夷的目光:“我可是多次听说你天赋异禀,来吧,拿出你的看家本领来。”

公蛎怒火正盛,毫不犹豫道:“怕你不成?”身上的鳞片不由自主开始摩挲。

方儒站得笔挺,十分潇洒地挽出一朵剑花,剑尖直指公蛎门面。

他的剑发出青芒,萦绕的剑气隐隐显出一只青色狐狸的模样,转眼又消散不见。

青狐剑,传姬非手下弟子专为姬非而铸造,可斩鬼神、破妖邪。

公蛎吃了一惊,凝神静气,严阵以待。

方儒一剑刺来,公蛎闪身躲过,动作自然随意,熟悉之极,以至于两人不约而同跳了开去。

方儒自己也愣了下,神色一凛,再次挽出一个令人眼花缭乱的剑花来,又狠又准扎向公蛎的胸口。

但公蛎却呆着未动,双手做出想要鼓掌的样子来。

剑在距离公蛎不到一寸的地方停了下来。方儒摸了摸自己的脸,公蛎揉了揉自己的眼。

再次四目相对,同样是惊愕,眼神却复杂了许多。

公蛎无论如何也未曾想到,所谓的方儒竟然与熟悉的江源是同一个人,再联想到那日从红水暗溪中潜出刚好碰到江源的情形,更印证了这一切。

江源摸着自己的脸,张嘴想要解释,但看到公蛎憎恶的表情,顿时闭口不言。他的骄傲是骨子里的,公蛎刚才说的那句“原本又有什么恩什么义”深深地刺伤了他:明道长说得没错,以前的交往不过是建立在自己出手大方的基础之上。

公蛎浑身冰冷,忽然徒手抓住了江源的剑刃,低声道:“为什么是你?”

江源冷冷地看着他。

公蛎低声吼道:“说!你为何出现在这里?”

江源眉梢微挑,傲慢道:“还说什么?要说的话,刚才已经说了。”

公蛎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江源厉声道:“出招吧!”

公蛎松开长剑,仰面一声长啸,一条螭龙腾空而起,在公蛎头上盘旋着,张开血盆大口,朝着江源露出锋利的牙齿。

江源冷笑一声,道:“龙属可以脱离人形存在,果然奇葩。”

公蛎额头之上,蛇婆牙高高凸起,如同长出一个独角。他的眼睛开始发红:“胖头,是不是,你杀的?”

江源嘴角动了一动,眼睛精光四射,咬牙切齿道:“我还想问问你,常芳是怎么死的?”

青灰色的鳞甲在公蛎脸上出现又隐去,他吼叫道:“你想要人骨哨,直接问我便可,为何要杀了胖头?”螭龙如一道闪电,飞快朝江源冲去。

江源冷笑不已,叫道:“原来我在你心里如此十恶不赦!”他一记青龙出水,腾空而起,与此同时身后显出一条伶俐的白狐影子,同螭龙纠缠在一起。

一青一白两条影子打得难分难解,红水被卷起又落下,如同沸腾了一般,随意喷射的火光点燃了石壁上的白茅,“噼里啪啦”作响。

两人已经杀红了眼。公蛎并没有什么招式,如同他懵懂成长一样,连打斗都是东一拳西一脚凌乱不堪,毫无道理可言。江源身姿依然潇洒,只是对于他这种不要命的打法略显吃惊。

公蛎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胖头之仇不得不报。

两人打得天昏地暗,难分输赢。虽公蛎同螭龙心神合一,不用发出指令便可攻击江源,相当于两个人打一个人,但江源剑法娴熟,宝剑锋利,身段灵活,往往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公蛎并不能占到任何便宜。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已显出一些疲态,恰好江源一招使完落地之际,踩到一颗卵石,身子一斜,露出一个破绽。

公蛎抓住时机,与螭龙合为一体,腾空朝江源头上抓落。

谁知江源忽然化为原形,闪电一般扭转身体,一个反手将剑横在公蛎的脖子上。

两人人形相对。青芒剑刃,反射着公蛎冰冷的眼神。他便这么看着江源,满脸怨恨。

江源的眼睛眯了起来,公蛎发现,他收起眼底那点懒散的时候,模样完全不像一个大家公子,而像冷酷的杀手。

他把剑缓缓地往里送了一分。

公蛎的脖子一阵疼痛。青狐剑锋利无比,足以轻松穿透公蛎的任何鳞甲。

山洞在旋转,一圈一圈的灰白色纹理,如同扃骸皿的瓶身内部。胖头还是当初混码头时的模样,穿着一件已经烂了的汗襟,抖动着肥硕的大肚皮傻笑。公蛎开心起来,叫道:“死胖头,快回来,我们去看野狗打架……”

江源的剑终究还是没能继续刺下去,他一甩衣袖,转身飞奔而去。

公蛎回过神来,望着他飘逸的背影,心中又苦又涩,不知是什么滋味。心想若是刚才的情形换了自己占上风,会不会也放过他?

公蛎失魂落魄,慢慢走到女子身边,低声叫道:“醒醒!”那女子蜷曲着身体,一动不动。

不知她是敌是友,但公蛎无法将她一人留在这里,迟疑了片刻,还是将她抱了起来。

但在抱起的一瞬间,马上意识到不对了。

女子轻飘飘的,没有一点重量。

公蛎的怀中,抱着一具粗糙的稻草人。公蛎却连惊叫都没有,只是丢开,并淡定地看着稻草人融化在红水之中。

他怔了良久,才蹒跚着离开,走了几步又折身回来,从荷包之中取出一小撮带着体温的桂花,放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作为记号。

公蛎原本打算原路返回,去找矮胖子他们,但想了想,刚才走得太远,他们也不会留在原地,还是从红水暗溪中穿过,寻找巫教祭坛要紧。

有避水诀护身,公蛎逆流而上,游了不过半盏茶工夫,发现前面不远处透出一点亮光,一头钻了出来。

原来暗溪在此处转了一个弯儿,拐角的位置处冲出缝隙,同一个山洞相连。

公蛎一冒头,便暗暗叫了一声晦气——山洞之中,摆着上百具棺材;洞顶高而空旷,垂下的藤蔓和树木根须缠绕拉扯,如同蛛网,并透出点点亮光;而山洞石壁之上,有无数条大大小小的缝隙,深不见光。

看样子又进入杜家村的那个神秘墓地了。

毕岸曾经说过,这是个动穴,谁也不知道它下一步会移动到什么地方。如今它同暗溪相通,估计也是移动的结果。

公蛎心想,还是不要上去的好,没有血奴烛,自己本事再大只怕也找不到出口。

头顶上有光斑闪动,公蛎下意识一抬头。

光斑是山洞半腰的一块玉质石头投射过来的,原来洞顶之上,从藤蔓树须之中透过的点点亮光斜射山洞半腰的一块晶玉之上。这块晶玉中间微低,表面光滑透亮,像块凹进去的镜子,又将光斑折射下来,刚好落在公蛎的脸上。

原来这个动穴不知不觉移动了位置,暗溪同山洞相接的位置已经变得狭窄。公蛎惴惴不安,仰头再次看了一眼玉镜,忽然大惊。

这个不是以前进过的杜家村墓地!

杜家村墓地之内,虽然也有一块类似的玉镜,镜面却是凸起的!

暗溪同山洞的交合处已经越来越窄,公蛎不敢多留,正要重新潜入水中,忽然听到熟悉的咝咝声。

公蛎惊喜不已,忙以咝咝声回应。一阵轻微的响动,小白蛇从一具棺材缝隙中游了出来,看到公蛎,几乎跳跃着扑了过来。

公蛎伸出手臂,小白蛇一下子缠绕了上去,将瘦弱的小脑袋贴在他的皮肤上。

那日公蛎指使小白蛇去查找关于胖头被害的信息,一直不见它回来,还以为它逃走了,没想到它误入地下八卦瓠之中无法出去,已经饿得皮包骨头。

这个墓地之中,没有活物。而上次杜家村墓地之中,明明有耗子出没。

公蛎摸着它干瘦的身体,苦笑道:“是我连累了你。”看它奄奄一息,把心一横,解开手上伤口,命令道:“喝!”

伤口已经泡得发白。小白蛇张了张嘴巴,却不肯咬下去。公蛎无奈,运了运内息,吐出津还丹塞入小白蛇口中。

公蛎心想,毕岸要知道自己将津还丹给了小白蛇,不知会是什么反应——毕岸如今怎么样呢?

公蛎又焦躁又担忧。

小白蛇安静地缠在公蛎手腕上,如同给他带了一个蛇纹玉镯。

公蛎看着它的宝石一样的红色眼睛,踌躇道:“我如今自身难保,你不如仍藏在这里,说不定还能找个机会出去。”

小白蛇却缠得更紧了。公蛎叹了口气,道:“也好,走吧。”

用来做记号的桂花已经用完。公蛎顺着溪流起起伏伏,上上下下,游过至少五次地下瀑布、七次急弯,还有无数个让人不辨方向的激流漩涡,经过大大小小上百个洞穴,心中渐渐对地下结构有了更清晰的认识。

这个八卦瓠依照洛阳地下水脉和洞穴而建,设计精巧,浑然天成,而那些缝隙、暗流便是各个八卦阵点的连接“阶梯”,相比公蛎在如林轩遭遇的八卦瓠,完全是小巫见大巫。洞穴有天然形成的,也有一些残破的汉代甚至更早年代的古墓;层层叠叠,并不在同一平面之内,而是错落有致,如同一个巨大的蜂巢,个个空间相互独立又有缝隙相连,同时这些洞穴、缝隙又在缓慢移动,随时变化,所以普通人进来之后不仅不辨方位,也无可信赖的参照物,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公蛎第一次遭遇八卦瓠时,可以走到八卦瓠边缘,以一种近乎无赖的方式摆脱迷宫,但这里却不行:地下空间太大,洞穴太多,迷惑性太强,没有所谓的边界可以确认,也没有时间和体力寻找边界。因此,要想破了这个局,或者摆脱这个局,必须从内部突破。

当公蛎再一次回到刚才遇到江源的那个洞穴,却发现桂花还在,方位未变,而周围的小洞穴已经面目全非。他忽然意识到,明崇俨所绘草图中标示出的三个洞穴,可能是这个“动穴”之内唯一不动的空间。

但公蛎兜了如此大一个圈子,却没能找到一个人。别说毕岸苏媚,便是矮胖子一行也悄无声息,动静皆无,好像偌大一个金蟾阵中,只有公蛎一个人在顺着溪流漫无目的地转悠。

公蛎累了。他潜入暗溪底部,用指甲抠出那些躲藏在缝隙之中的冥虾,胡乱吃了一把,爬上一个小山洞,在黑暗中坐着喘气。

周围太过寂静,以至于公蛎有些耳鸣。他昏昏沉沉,陷入睡意。

不知道过了多久,忽听一声沉闷的声响,接着听到头顶之上似有重物倒地,公蛎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但两声过后,便再也没了声息。

公蛎仔细看了看,发现山洞顶上有一条裂缝,虽然不大,似乎可以勉强通过,便化为原形,顺着石壁攀援而上,钻入洞中,碰上过于狭窄处,只能硬挣,公蛎的腰骨几乎折断,挤得五脏六腑都走了位。

终于从缝隙处挣脱出来,公蛎喘了一口气,定睛一看,不由又惊又喜——明崇俨竟然躺在这里,不过他面如金纸,奄奄一息,胸口有严重的抓伤痕迹,脖子、手背等裸露的地方还有青紫色勒痕。

但除了一个即将熄灭的火把丢在地上,并不见圆因法师和王进。

公蛎忙换回人形,又是掐人中又是叫,他依然昏迷不醒。

这是个几乎封闭的狭长山洞,一眼望不到头,周围除了类似公蛎刚才进出的细小裂缝,并无大的出入口;地面两侧高中间低,低处有明显的溪流痕迹,不过已经干涸,只在石头上留下长长的灰白纹路。

公蛎无奈,只有背起明道长往纵深处走去。

走着走着,公蛎渐渐发现一些不同。这个山洞两侧,每隔十丈左右,便竖着一个半人高的石头柱子。石柱有扁有圆,有大有小,并不规则,乍看之下像是随意摆放的,但高低几乎差不多,而且每个顶部都有一个拳头大的凹印。

再往里走,石柱越来越密集,差不多每隔三五丈便有一对。

公蛎的心怦怦直跳。毫无疑问,这是人为布置的。不过这些石柱风化得厉害,上面布满细小裂纹,显然年代久远。

走了足有一里开外,一大堆乱石挡在面前,断裂处痕迹尚新,显然正是刚才那声沉闷巨响的原因。

公蛎本来期待这里能够走出去,看到此景,只好放下明道长,将火把插在石缝之中,另想办法。

周围缝隙中有微风流动,若是公蛎一个人,大可从这些鼠洞大小的缝隙中钻出去,但如今带着明道长,这个办法便行不通了,只能将乱石搬开,看后面是否有出口。

公蛎累得像夏天的狗,终于将石头一点点移开。

面前出现了一道纹路纵横的石门。

(九)

公蛎的惊喜很快便被沮丧替代了。石门极为厚重,推不开,拉不动,砸不破,公蛎蛮力也使了,巧劲也用了,石门上连个白点都未留下,纹丝不动。

从昨晚折腾到现在,估计已将近七月十五午时。若巫教顺利启动金蟾阵,自己便只能活活闷死在这里了。

公蛎心有不甘,坐下调整了一会儿内息,拿起火把重新去到石门处。

石门被浅浅的纵横纹路分割成无数的小方格,上面刻着一些残缺不全的花纹,排列得更是杂乱无章,没有一块上的图案能与另一块相连,像是有人无聊,一小格一小格地乱涂乱画,再胡乱拼上一般。

公蛎企图从旁边找机关。按照公蛎在码头听的说书情节,这时候门旁边就应该有块石头能够松动,或者有个暗藏的机关,扭动之下,门便打开了。

但任公蛎如何敲击、拍打,周围都是实心的,并无异常响动。

公蛎垂头丧气,几乎无可奈何,正在徒劳地敲击地面,忽听明崇俨呻吟了一声。

公蛎大喜,忙跑去将他扶起来。明崇俨咳了好久,呕出一大摊鲜血来,脸色这才缓和了些,睁眼看到公蛎,微微笑道:“原来是你。”

公蛎一眼瞥见,他吐出的血中竟然有密密麻麻的虫子蠕动,顿时大惊,却不敢多说一句,忙将他扶到旁边一块石头上坐下,问道:“您怎么会一个人倒在这里?圆因法师和王进呢?”

从昨晚进来至今,众人屡遭埋伏,唯独不闻明崇俨一组消息,公蛎心底曾一度怀疑,明崇俨劝别人牺牲,自己却偷偷溜走了,但如今看他这样,心中疑虑顿时打消。

索。中间不知触到什么不该触摸的东西,莫名其妙腹痛难忍,刚找到这个山洞便晕倒了。

公蛎惊慌地瞟了一眼他呕出的血迹,又忙将眼睛移开。

明崇俨平静地道:“是虫噬术吧?”接着又剧烈地咳了起来,原本已经结痂的胸前伤口有开始渗出血来。

公蛎耷拉着脑袋。当年玲珑所修,便是虫噬术,可让人中蛊毒于无形,若不能及时化解,虫子将在人身体内大量繁殖,直至五脏六腑都吞噬干净。

明崇俨道:“唉,都怪我连累你们。我低估了巫教的实力了。”他闭目养了一会子神,忽然睁开眼睛,殷切地看着公蛎,道:“我可能不行啦。”他伸出手臂。

皮肤之下,已经能看到虫子在蠕动。

公蛎忍不住浑身发痒,冲动之下拿出小匕首叫道:“忍住了!”对准虫子蠕动的皮肤位置一刺,挑出一条红色长满毛刺的小虫子来,摔在地上一脚踩死。

血涌了出来,只见明崇俨手臂皮肤开始急速跳动,仿佛下面有无数只虫子循味而来。

明崇俨用手按住伤口,摇头道:“不用了,这些虫子长得太快。挑出几只无济于事,血腥味反而会吸引他们。”

他的道行,自然比公蛎好得多,若是这种办法有效,自然不等公蛎动手。

公蛎愣愣看着,道:“不,不会的,等我们破了巫教,杀了下蛊的禁婆,虫噬便能解了。”

世上最难过的事情,莫过于看着一个个朋友死在自己面前,虽然他同明崇俨不过几面之交。

明崇俨明明不相信,却微微笑着应道:“好。”

如此重伤之下,他的笑容依然温暖和煦。公蛎想起乐观的矮胖子,严谨的老铁匠,心中又喜又愧,喜的是能交往他们一帮朋友,愧的是自己原来一直是个井底之蛙,不说法术,单论人品胸襟,便不知比他们差了多远。

明崇俨转向石门,道:“这里应该是通往祭坛的通道。”

公蛎沮丧道:“石门厚重,打不开。”

明崇俨道:“扶我看看。”

公蛎将刚才的打、砸、敲、顶重新演示了一遍。明崇俨一言不发,将那些花纹从上摸到下,并蹲下细看。

公蛎这才留意到,石门最下面一块,是空白的,并无花纹,而且比其他地方稍低,好像做门的时候少镶嵌了一块。

明崇俨忽然伸手,将上面一格往空格子位置一推。

公蛎忽然明白他的意思了,忙出手帮忙。

上面一格在公蛎的用力搬动之下,填在空格位置。

明崇俨压着涌上来的咳意,道:“玩过华容道么?”

公蛎老老实实道:“只看别人玩过。”“华容道”原是荆州地名,民间一提起华容道,自然会想起赤壁大战后曹操战败溃逃华容道被关羽所放的故事,不过后来演变成为一款益智棋局。“华容道”棋盘上共摆有十个大小不一样的棋子,分别代表曹操、张飞、赵云、马超、黄忠和关羽,并有四个士卒。棋盘下方仅有两个小方格空着,玩法就是通过这两个空格移动棋子,用最少的步数把曹操移出华容道。

公蛎当日带着胖头混码头时,闲来无事看他人玩过,但公蛎自己心浮气躁,一盏茶功夫没完成便烦了,所以从来不曾赢过。

明崇俨道:“这个石门,应该同华容道玩法原理相同,不过是在这一堆乱糟糟的图案中,找到对应的拼起来,或许门便打开了。”

公蛎跃跃欲试,在明崇俨的指挥下,将小方格一点点一动。

竟然将所有的方格全部移了位置,有的还要反复更换、调整,累得公蛎手腕酸软,终于拼出一个令人意外的图案来:一个环状的螭龙,龙须飘舞,锦鳞微张,威风凛凛,同公蛎身上佩戴的避水珏一模一样。

但石门并未如想象中的那样轰隆隆开启,依然固若金汤。

公蛎用力按那个图案,失望道:“按不动,怎么办?”

明崇俨艰难道:“要找到同图案一样的玉珏才行……”一句话未完再也支撑不住,仰面喷出一口鲜血,双眼一翻倒了下去。公蛎大惊,连忙将他抱起放在一旁。

明崇俨重新陷入昏迷,只有出气不见进气,情况越来越严重。

情况紧急,再耽误下去,明崇俨只怕性命堪忧。

公蛎急得团团转,又过来研究石门。

拿出避水珏细细比对,公蛎发现,两者的确一模一样,只是一个阴刻一个阳刻。

公蛎摩挲了良久,心一横将螭吻珮放在图案之上。

避水珏和图案一接触,两者便扣在了一起,连细小的鳞纹都完全吻合,任公蛎如何用力,却无法再拿下来。

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离了避水珏,过会儿再碰上红水,也不知还能否游动自如。

公蛎无可奈何,只好回明崇俨身边坐着,无助地看着他越来越虚弱。

过了半盏茶工夫,耳边传来一阵轻微的沙石摩擦声,十分刺耳。接着山洞开始微微摇动,石门之上碎石沙土滚落,扬尘四起。

公蛎抱着脑袋冲过去,冒着被碎石击中的危险,企图再次尝试把避水珏给抠下来,哪知刚一触到,只听嘎吱嘎吱一声闷响,石门缓缓地开了!

避水珏,竟然是通向祭坛的钥匙。

公蛎大喜,一边朝石门内张望,一边叫道:“明道长,找到祭坛了!”话音未落,山洞急剧颤抖起来,“哗啦啦”坍塌下一堆巨石。

石堆刚好将明崇俨砸在了下面。

公蛎脑袋一下子懵了,疯了一样扑上去将石头一块块搬开,但未搬几块,便看到有血弯弯曲曲地流出来,像一条条红色的小蛇,接着连成一片,在地面上蔓延。

公蛎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

(十)

不知过了多久,山洞中亮堂起来了,那些布置对称的石柱顶端,开始冒出微黄色的小火苗。

公蛎抹去眼泪,朝乱石堆深深地鞠了个躬,挺胸朝石门后走去。

石门之后,是一个巨大的空旷山洞,人为修葺的痕迹更加明显。两排石柱已自行点燃,将整个山洞照得如同白昼;灰白色的石头上刻着巨型花纹,多是些形态各异的螭龙图案,但令人心惊的是,其中竟然有很多双头螭龙,看起来格外诡异。

山洞渐渐由狭长变得宽敞,地面上沟壑明显多了起来。再往前走,三根刀法古朴的盘龙石柱,对着中间一个三尺高台。石柱四周沟壑纵横,却是干涸的,只留下明显的水渍痕迹。

公蛎猜想这里便是所谓的祭坛,但并无一人。

莫非还未到午时?还是老铁匠他们已经与巫教教众同归于尽?

公蛎正在附近惶然徘徊,忽听砰的一声,前面石壁裂开一道口子,水流喷涌而出。公蛎没了避水珏,不敢逞强,连忙躲闪到一侧。

水流倒是不大,一会儿便成了个涓涓细流。

公蛎小心地跳开,正想歪头看看里面有什么,却听矮胖子叫道:“牛鼻子,你确定是这里?”接着砰砰几声重击,碎石四溅,洞口越来越大,一张满脸血痂的胖脸探出来了。

公蛎又跳又叫:“老郭!老郭!”拿石头帮忙将洞口砸开,将众人拉了出来。

矮胖子、云道长、老铁匠、苏媚四人与公蛎再度重逢,激动不已。原来他们找到的是另外一条路,一路上老铁匠听脉,云道长判断方位,矮胖子则负责出力,终于在赶在午时之前找到祭坛位置。

苏媚明明热泪盈眶,却笑吟吟伸出手来,道:“龙公子,别来无恙。”。

公蛎握住她柔弱无骨的小手,只会点头道:“很好,很好。”

矮胖子兴奋地给了公蛎一拳,笑道:“你这家伙,一声不吭便失踪了,老子还当你被尹获那个臭王八给弄走了呢。”

但形势并不乐观,老铁匠左臂骨折,受伤严重;云道长头皮被削掉一块,头发散落,看起来像个滑稽的野头陀;矮胖子郭袋伤了一条腿,一瘸一拐的。但苏媚被保护良好,除了少许的皮肤擦伤,并无其他伤情。

公蛎感激异常,连连作揖道:“小弟替我兄弟毕岸谢谢几位悉心照顾苏姑娘。”

苏媚垂着头颈,含羞而笑,小女人的样子比往常更觉可怜可爱。

也没人跟公蛎客气,只有矮胖子拍了拍公蛎的肩膀,豪爽道:“妈的,这时要是有酒才好呢!大碗喝酒,大块吃肉!”

云道长仍是一脸欠揍的表情,气哼哼道:“这地方真他妈的难找!”

矮胖子扶上老铁匠,还不忘损云道长:“修道之人,别他妈的学老子说脏话。”又指挥道:“牛鼻子,把那个臭王八拖出来!”

云道长鼻孔一翻:“凭什么听你的?”嘴里这么说着,还是钻入洞中,拖出一个人来。

公蛎一看,原来是之前逃走的禁公尹获,被他们重新捉住,嘴里塞着破布,捆得如同粽子一般。

几人相互搀扶着,云道长拖着尹获,一同来到祭坛处。矮胖子腿脚不利落,嘴巴却不闲着,吆喝道:“这他妈连个鬼影子也没。莫非巫教那帮孙子,都被我们消灭干净了?一直没看到明道长,他们还没找到这个地方?”

公蛎黯然道:“明道长……已经仙逝了。”说着将刚才偶遇明道长、避水珏打开祭坛石门之事说了。

几人不胜唏嘘,特别是矮胖子,涕泪横流。

情况更加不明了。明道长仙逝,方儒逃走,毕岸下落不明,祭坛空无一人,但越是这样,越发诡异。

五人绕着祭坛走了一圈,老铁匠忽然开口道:“大家退到石门处。守到午时三刻,我们便想办法离开。”他伤势最为严重,但依然一副处事不惊的表情,无形之中便成了领袖人物。

云道长吹着胡子道:“还差一刻便午时了。”原来云道长还有一个特殊的本领,便是对时辰有着天生的敏感性,一分一厘都不会错。

周围极其安静,只有长明灯燃烧的轻微的空气鼓动声,带着一丝奇异的香味。公蛎忍不住打了个哈欠,道:“听铁大的,我们去门口守着。苏姑娘先走。”他护着苏媚,苏媚刚走了几步,脚一软跌倒在地上。公蛎伸手去扶,却觉得眼皮沉重,四肢乏力,软绵绵倒在她身边。在即将陷入昏睡的一瞬间,看到矮胖子、云道长以及一直如钢铁般坚毅的老铁匠全部委顿在地,昏睡不起。

公蛎觉得自己不过是打了个盹儿,一睁开眼,发现矮胖子被绑在对面石柱之上,低垂着脑袋,鼾声大作,涎水长流。

再一看,三根柱子从左到右依次绑着矮胖子、云道长、苏媚,老铁匠被绑在旁边一个长明灯柱上,倒是尹获,仍然倒在祭台不远处。

公蛎一骨碌爬起来,叫道:“铁大!苏媚!老郭!”扑上去要帮他们解开绳子,却腰间一紧,仰面跌倒。低头一看,自己的腰间扣着一套链子,链子只比拇指粗一些,一环套着一环,上面刻满了细小的龙鳞纹;而链子的材质非木非铁,碰撞起来也不发出什么大的响声。

蛟龙索。蛟龙索是钉死在地面之上的,无论如何用力,都无法打开。要想打开,只能用木赤霄——可木赤霄那天被巫琇夺走,巫琇又被方儒所杀。

公蛎呆坐在了地上。

有溪水从两侧的石缝之中流淌出来,淙淙有声,一共七股,分别汇集在石柱下面的沟壑之中。

公蛎明白了。巫教一开始便同众人玩了个猫捉老鼠的游戏,所有进入金蟾阵的人,都是祭品。

四条红水,三条弱水,环绕着祭坛和石柱,水汽氤氲。

死到临头,公蛎反而没有那么害怕了,放声大叫道:“方儒!方儒你给我滚出来!”

水汽凝结在两侧的石壁之上,仿佛将上面画了两个暗门。

不出意外,水痕渐渐变深,石壁上出现两个真正的门。右侧的门先开了,穿着银骷髅袍服、戴着昆仑奴面具的龙爷优雅地踱着步子走了出来。他的身后,跟着两个人,一个无精打采的消瘦男子,一个身穿红敛衣的女子,戴着一个美人面具。

公蛎认得他们,一个是以傀儡之术见长的鬼影钟虺,一个是善施改头换面之术的鬼面云姬。另外两位得力干将,禁公尹获被老铁匠等活捉,鬼面信使颍中则在使用撒豆成兵之术时因法术被破而亡。

龙爷走到台下,摘下了面具,朝公蛎一笑。

直到他摘下面具的前一刻,公蛎还心怀侥幸,希望看到的不是方儒。

公蛎失望了。龙爷就是方儒。

方儒面带微笑,目光扫视过众人,赞许道:“洛阳一等一的术士,都在这里了。”他关切地看着老铁匠,喟叹道:“英雄迟暮,可悲可叹。”

老铁匠哼了一声,眼皮抬起又垂下。他失血过多,已经极度虚弱。

矮胖子依然睡得香甜,方儒看着笑道:“郭袋这人,除了嘴巴臭点,人倒是极为仗义的。可惜啊可惜。”看到苏媚皱了一下眉,把目光转在尹获身上,满脸厌恶之色:“真够丢脸,年轻力壮,还比不上铁锺这种入土半截的老家伙。依你这本事,还想做铁利庄的老大?”

他的娓娓道来,在公蛎听来无非是一个得胜的猎人借猎物表扬自己的骁勇多谋而已。公蛎心中纳闷,怎么之前从未见江源有过如此小家子气的举动,按捺不住心中的愤懑,打断道:“方儒,你到底要做什么?”

方儒转过身来,皱了皱眉道:“我要启动金蟾阵,明道长没告诉你吗?”

公蛎怒道:“好,你启动金蟾阵,找这么多人来做什么?快快放了苏姑娘!……和铁大他们!”

方儒微笑道:“你真是越来越不可爱了。我还以为你这个时候会先哀求我放了你,没想到你学得同他们一样,满口虚假的仁义道德。”

公蛎愣了一下,心中竟然一阵茫然。

方儒道:“你怎么不问问你的好兄弟毕岸呢?”

公蛎一愣,叫道:“你……你把他怎么了?”

方儒笑得极其邪恶,道:“他?他今天根本没出现。他骗你们下来,自己却做了缩头乌龟。”

若说其他人,公蛎尚且相信,但要说毕岸临阵畏缩,公蛎连一个字都不会信。公蛎伸着脖子,咬牙切齿道:“江源!你到底把毕岸怎么了?”

“江源?你叫我吗?”方儒眼睛亮了一下,哈哈大笑,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玩儿的事情。

公蛎却当他是奚落自己,不由勃然大怒,正要破口大骂,鬼影钟虺在一旁无精打采地提醒道:“龙爷,午时将到,该准备了。”

方儒强忍着笑意,道:“好,开始准备吧。”

钟虺挥了挥手,左侧石门开了,九个戴着福娃娃面具的男子走在前面,后面是一群教徒。

钟虺祭出五色旗子,石柱之上的灯光腾地变大,如同火把。脚下溪流如沸腾了一般翻滚跳跃,溅出的水珠落在石柱上,吱吱发出一阵白烟。九个戴面具的男子,身着五彩戏服,每人手持一个人皮鼓,开始跳一种举止古怪的傩舞。

《巫要》中有记载,这是一种召唤魂魄的舞。一直昏睡的小白蛇被惊醒了,顺着公蛎的手臂不安地游走。

钟虺戴上面具,一手拿着经幡,一手拿着把鬼头刀,跳下祭坛,绕着石柱,每条两三步,便猛一回头,口中喷出火光。

在一片鼓乐声中,四个教徒抬着一个红顶小轿子,自石门处慢慢来到祭坛跟前。方儒对着轿子叩拜了三次,从轿子中抱出一个匣子来。

乌木匣子,上面缀满了拇指大小的铃铛。铃铛扁圆形状,上部是一些古怪的花纹,下部两只圆鼓鼓的凸点,配上最下面的开槽,像一个个咧嘴大笑的娃娃,又像可爱的小老虎。

公蛎忽然想起,这东西,自己曾在毕岸床下见到过。可是怎么会在方儒手中?

方儒一直带着微笑的脸抽动起来。他将乌木匣子放在祭坛上,再次叩拜了三次,然后张开手臂,开始唱诵。

声音太低,只见双唇微动,却未见发声。长袍之上,银骷髅闪闪发亮,如同活了一般。一众教徒一同仰起了脸,呆板的目光集中在公蛎身上,然后对着公蛎跪了下去,捣蒜一般叩拜。

公蛎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

尽管到了如此境地,公蛎心中还有一线希望,总觉得江源良心未泯,或许只是玩心太盛,不可能做出不可收拾的举动。

教徒们听不到方儒的吟唱,公蛎却听得到。他发出一种低频的声音,低得如同那个人骨哨子:“螭龙在天,赤瞳在渊;螭龙分身,魂魄归天;螭龙有意,赤瞳有缘……”鬼面云姬也开始唱歌,低低的却甚为柔媚婉转。

公蛎不明白他唱的意思,但看到他痴迷的眼神盯着自己的脑袋,心中莫名惊惧,连忙捂住了耳朵。

但声音依然往他的脑子里灌。

方儒停止了唱诵,拖长了腔调道:“祭——”

为首的面具人领着一个教徒走到云道长面前,拔出一把匕首插在他的心口。血喷涌而出,面具人将血涂抹在教徒的额上、脸上。

那个傲娇的、爱翻鼻孔的牛鼻子老道,只是抽动了几下,便驾鹤西去。

事先没有一点征兆。公蛎惊呆了,甚至来不及尖叫。

教徒来到鬼面云姬面前。云姬绕着他走了几圈,伸手在他脸上一抚。教徒变成了云道长的模样,径直站到一边。

一个大腹便便的商人来到矮胖子郭袋面前。公蛎撕裂了声音吼叫:“不!”身上的蛟龙索哗啦啦响。

矮胖子嘴角还挂着涎水,仿佛一眨眼便会醒过来,大声地同公蛎开玩笑。

……

一个丑陋粗鄙的女子走到了苏媚面前。公蛎捂住了眼睛。

……

公蛎发出一声嘶吼,一条张牙舞爪的螭龙腾空而起,却被腰间的锁链牵绊,重重地跌落下来。

螭龙眼中冒出了火,舞动着尖利的爪子,用力挣脱。

洞顶的藤蔓被点燃,地面摇晃起来。教徒们齐刷刷跪在地上,或捣头如蒜,或浑身筛糠。

祭台之上的螭龙分了身,一个人形,一个龙形。眼见便要挣脱,蛟龙索忽然一紧,如同烧红的烙铁,螭龙和人再次跌落下来,并合二为一。

公蛎泪流满面,长指甲将祭坛地面抓出无数条深深的壕沟,但前面抓,后面便自行恢复原样。

方儒伸手一抚,燃烧的藤蔓瞬间熄灭。他怜悯地看着公蛎,道:“不用费力气了。祭坛之上,是息壤。”

息壤,一种能自己生长、永不耗减的土壤。

公蛎看着方儒完全陌生的眼睛,觉得他同第一次在山洞之中遇见时完全不同,甚至与今日凌晨放过自己的那个,也无丝毫的共通之处。

(十一)

第一轮祭祀结束。

矮胖子、云道长,还有苏媚,他们的血顺着柱子蜿蜒而下,按照花纹分成七股,分别注入七条溪流之中。

溪水越发翻滚的厉害,发出暗暗的红光,一卷浪花跃出水面,化为一个骷髅一样的脸哭嚎着想从溪水中挣脱出来,但不过出来半个脑袋,又散落成水珠落了下去。

放在祭坛上的乌木匣子,忽然跳动起来,铃铛们随之颤动、摇摆,发出清脆的声音。

公蛎的脑袋不知怎么突然“嗡”地一声,如同一把尖针在扎在太阳穴上,痛得眼冒金星。透过厚重乌木,公蛎再次看到了匣子内部的景象。

外面的铃铛在响,把人往房间里驱赶。房间里已经站满了人,可还有人源源不断地挤进来。好多人在哭、在叫,可是没人听到。

铃铛声越来越急,房间里水泄不通,一百八十五口人挤在三间祠堂之中,从地面到房顶,全都是人,有人被踩死,有人已窒息。

外面着火了,房间里好热。皮肉炙烤的焦煳臭味,在房间里弥漫。越来越多的人挣扎着死去,幸存者发出绝望的哭叫,有人愤怒起来,拖着长长的腔调尖利地咒骂,剩下的人便跟着附和……

一个五岁的总角小童躲在一个坍塌的鸡棚里,瞪大眼睛惊恐地看着这一切,他的嘴里,还含着半颗糖果。

房子着火了,他的娘亲扒着窗子,只用口型说出两个字“快逃”,便被火舌吞噬。

……

方儒浑身颤栗,跪在地上泪流满面。公蛎则满头大汗,感同身受。

“啪”的一声,一个铃铛爆开了,紧接着一个接着一个,匣子上的铃铛全部爆开并脱落下来。一个白色光点呼啸着冲出匣子,接着是一串光点,其中一个绕着方儒旋转了一圈,冲天而去。

公蛎探知了方儒的记忆。

方氏一族原是姬非弟子,熟悉方术,后与姬非另一弟子攰氏、冉氏决裂,独自创办巫教,一直同攰氏势不两立。但民间宗教在乱世时常为官府利用,到了天平盛世,则成了官府的心腹大患。因此,随着巫教坐大,贞观二十年时,官府开始对各路教众进行剿灭。方儒家一族或因参与,或因连坐,全族一百八十四口尽数被杀,只有一个躲猫猫的孩童幸存,便是方儒。

方儒蹒跚着站起,将乌木匣子一脚踢进红水溪流之中,无数只手从溪流之中伸出来,争着抢着,将匣子撕得粉碎。

方儒回过头来,微微笑道:“那些人不仅杀了我全族,还用了最恶毒的法子,将他们的魂魄镇在这个乌木匣子中,永世不得超生。我娘她……”他嘴角抽动起来,终于还是说不下去,用力将地面上残留的一块青铜铃铛踢入溪水:“要放他们出来,就必须启动金蟾阵。”金蟾阵中,保存有古老的红水阵,只有阵法启动,七条红水才能共同作用,震破匣子上的青铜铃铛。

他双目炯炯看着公蛎,一字一顿道:“若是你,你能怎么做?”

公蛎无言以对,良久才道:“冤有头债有主,同洛阳百姓有何相干?”他却忘了,巫教行邪术,不知害了多少无辜百姓。

公蛎有时巧舌如簧,关键时刻又笨嘴拙舌,转脸看到矮胖子等人,又心痛得不能自已,正要张开反驳,只听方儒哈哈哈大笑了三声,声音凄厉刺耳:“果然天下之人,都容易慷他人之慨。当初胖头被害,你杀了疯子王俊贤和马夫,怎么不问问他们是否无辜?”

这一下,戳了公蛎的痛处。他心里早已隐隐后悔,觉得当初若不是自己太过鲁莽,毕岸定能从两人口中得到更多的线索,说不定早已找到杀害胖头的凶手了。

公蛎正了正心神,道:“好,我错了。今日做了祭品,我唯有一个心愿,望龙爷告知。”

方儒背手而立,微微一偏头,道:“愿闻其详。”他身材挺拔,面容俊秀,若不看他的眼睛,觉得他的气质相当儒雅。

公蛎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谁杀了胖头?”

方儒朝周围扫视了一眼,漫不经心道:“毕岸。”

公蛎坚决地摇头,道:“不可能。”

方儒笑了起来,道:“你这么信任他?”他的眼里竟然有一丝羡慕。

但除了羡慕,还有无尽的恶意。公蛎不再追问,而是定定地看着他,道:“你,不是江源。”

方儒再次哈哈大笑。笑了良久才道:“我当然不是江源。”

公蛎懊悔地捶着地面。今早同江源相遇的情景历历在目,那些对话,句句误会。而且方儒比江源年长许多,眼神举动只要留心,便可发现端倪,可今日凌晨怎么会不假思索认定江源就是方儒呢?真是愚蠢。

还有一个关键的问题,江源好好的为何要扮作方儒?

鼓声不息,七条溪水在不断上涨,仿佛整个地下的暗溪都流过来了。

领头的面具人上前,解开了苏媚、矮胖子和云道长的尸体。尸体坠入红水之中,只是冒了几个泡泡便灰飞烟灭。

公蛎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教徒们又抬了两个“祭品”进来,然后悉数退下。几个面具人上前,将老铁匠换在正中的柱子上绑好,另外两位被蒙着脑袋,一边一个。

钟虺慢吞吞道:“还有半刻,时辰便到。”方儒亲自上前,将两个人头上的布袋取下。

这两个人,一个是圆因法师,另一个,却是方儒!

公蛎面前,出现了两个方儒。不过被绑在柱子上的方儒,脸颊消瘦,面色苍白,与台上的龙爷方儒五官虽像,却明显憔悴得多。

这到底是钟虺的人傀之术,还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公蛎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龙爷方儒走到圆因跟前,轻声细语道:“圆因法师,多谢这么多年您对我的信任。”他眼底那抹掩饰不住的残忍,让公蛎不寒而栗。

圆因昏迷不醒,他的右耳后肿起一个拳头大的血肿,显然是遭到了暗袭。

至此,企图阻止金蟾阵的众人,已经全军覆没。

公蛎已经不对生还抱有任何希望,心底反而坦然了。他看看龙爷,又看看那个作为祭品的方儒,问道:“怎么又多了一个?”

龙爷回过头来,笑道:“好玩吧?”

公蛎心中一动,开口叫道:“拐子明!拐子明!”

龙爷无动于衷,捆绑着的方儒却一下子醒了,睁开眼睛一看到公蛎,瞬间恢复了神采,高兴地道:“小掌柜你回来救我啦。”他眼神纯净,表情天真,带着一种熟悉的亲切感。

上当了,全部都上当了。

拐子明方儒根本不是什么巫教的头目龙爷,面前这个虚伪狡诈的方儒才是。巫教在洛阳城中散播关于拐子明方儒是龙爷的消息,只是为了引诱这些术士,好一网打尽。

拐子明终于留意到对面那个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龙爷,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又看龙爷,迟疑道:“你是……我是方儒?”他双手被缚,只能用力地摇头,狂叫道:“不不不……不是我……”

公蛎见他又发起疯来,忙大声叫:“拐子明!你是拐子明!”

他对拐子明这个称号十分敏感,果然安静下来,怔怔地看着公蛎:“小掌柜……小掌柜,我的蛟龙索,不见啦。”他号啕大哭。

公蛎哄他道:“别哭别哭,你的蛟龙索在我这里啊。你看。”他抖搂着链子给他看。

拐子明抽抽搭搭道:“好,我借你玩会儿,你可不许昧了我的。”

公蛎道:“你放心,我不要你的蛟龙索。”拐子明嘟嘟囔囔,竟然又疯傻起来。

龙爷一直在旁边看着,嘴角带着一丝玩味的笑,邪恶得如同魔鬼。公蛎厉声喝道:“你到底是谁?”

“他确实是方儒。”老铁匠忽然开口说道。

老铁匠不知什么时候醒了。他的手臂肿胀得厉害,勉强扎住的地方渗出大片血迹,但眼神依然坚毅如铁。

公蛎看着他花白的头发,瞬间觉得安心,激动地叫道:“铁大!”

老铁匠点点头,看着公蛎莫名其妙说了一句:“蛇婆牙,其实应该叫做蛇婆眼。”

公蛎愣了一下,心中忽然想到什么,连忙闭上了眼睛。

公蛎看得很清楚,周围的一切都没变,唯一变的,是拐子明。

他长得同站在他对面的龙爷一点都不像,而像极了明崇俨。

一团乱糟糟的思绪之中,公蛎终于抓住了最为关键的线索。

公蛎睁开了眼,对着拐子明叫道:“拐子明,你不是方儒啊,你才是真正的明崇俨。”

拐子明艰难地重复着:“我才是……才是明崇俨……”

龙爷方儒笑着皱了皱眉,道:“明兄弟,别来无恙乎?”他伸手在拐子明脸上一抹。

拐子明变回了明崇俨的模样。

老铁匠叹道:“方儒,明崇俨与你同寝同宿,亲如兄弟,他父亲还认你做了义子,可你却不满意,故意设计陷害,将他囚禁在地下的金蟾阵中。你则假冒明崇俨之名,欺上瞒下,平步青云。”

方儒悠然自得,颔首微笑道:“铁大果然慧眼。”

公蛎懊恼道:“你为了不让我们怀疑你,自导自演了那场惨死的场面。我还信以为真……”他说不下去了,恨恨地一拳砸在地上。

方儒遭受家族大难之后,流浪到洛郊偃师境内。时值贞观盛世,太宗下令大兴福善堂,方儒便被当做孤儿收进了豫州下的福善堂去。几年之后,时任豫州刺史的明崇俨之父明恪下去视察,见他眉清目秀,聪明伶俐,比自家顽劣异常的儿子明崇俨要懂事得多,十分喜欢,便将他带在身边做了小吏。

明崇俨不爱四书五经,偏偏对鬼神之事倍感兴趣,方儒明里劝导,暗中鼓励,两人志同道合,每日一同研习修炼,更觉亲近。

公蛎忍不住道:“方儒,明家待你不薄,你为何恩将仇报?”

方儒冷淡道:“恩将仇报?这些年来,我替他在父母面前尽孝,代他在暗流涌动的朝堂之上左右逢源,替他挣了多少荣华富贵、显赫名声,哪一步不是尽心尽力、如履薄冰?你平心说,凭他这副放荡不羁、玩世不恭的个性,何以在处处陷阱的朝廷之中立足?”

公蛎简直无语,只好骂了一句:“这么说他还得感谢你了?真是岂有此理!”

老铁匠沉默了一阵,道:“任你说得天花乱坠,你也是个冒名顶替者。”

方儒毫无羞愧之色,轻蔑一笑,朝钟虺挥手叫道:“启!”

一直痴痴呆呆的明崇俨忽然抬起头来,眼中泛出泪光,轻声道:“哥哥,我只问一句,这是为何?”

一声哥哥,让方儒如同雷击,他看着明崇俨良久,忽然爆发,挥舞着手臂叫道:“为何?是你毁了我一生的幸福,是你!”他抓住明崇俨的肩膀一阵猛摇。

明崇俨挣扎道:“你胡说!我一直当你是哥哥!”

方儒咬牙切齿道:“你还记得霜儿吗?”

明崇俨一下子开始异常起来,支吾道:“霜儿,霜儿她……”

公蛎厉声喝道:“拐子明,你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

明崇俨眼神躲躲闪闪,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良久才扭捏道:“是。”

方儒泪流满面,痛不欲生。

公蛎有些怒其不争,鄙夷道:“那就是你活该。”

明崇俨咧了嘴,一副要哭的样子:“我也是一时好玩……真不是存心害他……”他哭丧着脸,“这事儿发生在回洛阳之前,他藏了一壶好酒,被我偷喝了……”却不肯再往下说。

公蛎狐疑道:“就因为这一瓶子酒他囚禁你六年?还假冒你的名字?我还是不信。”

钟虺在一旁小声提醒方儒时辰将到,却被方儒一袖子甩开。

明崇俨快要哭出来了:“……我不仅偷喝了他的酒,又恶作剧,往酒壶撒了一泡尿,重新封好……正常情况,他打开之后肯定闻到尿骚味,顶多骂我一顿,可是那天……那天他偏偏得了重感冒……”

公蛎不觉好笑起来,看着在一旁目眦欲裂的方儒:“你把那壶尿给喝了?”明崇俨脸憋得通红,怔怔地看着方儒,掉下泪来:“比他喝了还要严重……他有个心爱的姑娘,叫霜儿,原本那天想要同霜儿姑娘表白心意的,就请了她月下赏花,好巧不巧就拿了那壶酒出来……”

方儒扑上去掐住了明崇俨的脖子:“我原本想要金盆洗手,好好地过日子……可你,可你……”

公蛎强忍着没哈哈大笑:“然后呢?”明崇俨一边喘气一边哭道:“姑娘喝了一口,发现是尿,就生气了,可他偏偏在一旁劝酒,说是特别准备的好酒……我在花丛中躲着,忍不住笑了起来,姑娘认为我们联手戏弄她,捂着脸哭着跑了……十几天后,她就同县里其他人订了婚……”

公蛎笑不出来了,半晌才道:“你确实过分了。”

方儒在钟虺的提醒下,终于松开了手。

明崇俨哭得鼻一把泪一把的:“他把自己关在房里,再也不理我。我跑去跟霜儿姑娘道歉,却被赶了出来。”

谁能想到,如此一个惊天大阴谋,诱因竟然是两兄弟之间的一个玩笑。

老铁匠似乎知道公蛎想什么,他慢吞吞道:“你们太天真了,这不过是个导火索而已。便是没有这件事,方儒,你会罢手吗?”

方儒收了痛苦的表情,恢复了深藏不露的平静。目光在老铁匠脸上停留了片刻,轻描淡写道:“当然。我心里不服气,我比明崇俨聪明,比他好学上进,才学相貌没有一样输给他的,凭什么他便如众星捧月,我却只能做低伏小,处处受他捉弄?既然老天不公平,我便自己找回公平。”他接着又看向明崇俨,叹气道:“唉,可我当时真的起了金盆洗手的念头。”他表情真挚,痛心疾首地看着明崇俨。

明崇俨呆呆地看着他,眼神又开始迷乱,嘴里惶恐地嘟囔道:“我……我是谁?”

公蛎见状,马上厉声喝道:“你是明崇俨!是冉虬的朋友拐子明!”

明崇俨听到冉虬二字,身体一颤,眼神渐渐坚毅,看着方儒道:“马夫……那日骗我出来的,不是马夫常芳,是你。”

方儒嗤了一声,鄙夷道:“后知后觉。”明崇俨看了看周围,认认真真道:“哥哥,既然你的目的是我,你抓了他们来做什么?放了铁大和小掌柜吧。还有圆因法师,我记得他同你关系最好。”

方儒懒洋洋道:“弟弟,你总是这么一厢情愿。你知道我布这个局,用了多长时间吗?”他用手指着公蛎:“十年前,他同毕岸围剿圣教,我当时在圣教里还只是一个小堂主。”

老铁匠道:“十年前那一役,毕岸重伤,螭龙被吸去全部精气,元神化为一条小水蛇,被禁公鬼冢丢入洛水。”

那些零碎的画面渐渐连在一起,如同雪片一般向公蛎的脑海中扑来。公蛎热泪盈眶,恨不得现在便出现在毕岸面前,抱住他,告诉他自己想起来了。

方儒似笑非笑地看了公蛎一眼,照样回头同老铁匠说话:“没想到铁大足不出户,对洛阳之事依然了如指掌,在下甚为佩服。”

老铁匠道:“当时龙爷重伤,并不致命。你杀了他?”

方儒毫无羞愧之意,点头道:“正是。那年我已经二十七岁了,在圣教中仍是一个连自己名字都不能叫的禁公鬼冢。我实在等不及啦。可是圣教残部之中,还有一些对我不怎么服气的。”他看着公蛎,笑得眉眼弯弯,异常迷人,“我借着毕岸和这位龙公子的手,将禁婆银姬、鬼面玉姬、无常信使颍桧等龙爷的一众亲信顺利除掉,剩下的那些教徒们很少见过龙爷,自然没人怀疑龙爷被掉了包。”

禁婆银姬,是忘尘阁的街坊赵婆婆。鬼面玉姬,是高氏。无常信使颖桧,是高氏的丈夫钱耀宗。

公蛎好色,对长相俊美之人天生怀有好感。但他从未像今天这样厌恶自己的浅薄。

老铁匠神色疲倦,道:“的确,这个局设计精妙,丝毫不露痕迹。”

方儒反而谦虚起来,道:“铁大过奖。”

有一件事如鲠在喉,公蛎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开口问道:“玲珑睿姬年纪不大,不像是能够见到龙爷的,你为何要杀了她?”

方儒轻轻松松道:“因为她心眼太多,不怎么听话,还丢了我的宝贝。”

公蛎额上的青筋暴起,却无可奈何。方儒笑得极有魅惑性:“你是不是还想问,为何江源会同意假扮方儒?”

公蛎憋着气道:“为何?”

方儒微微一笑,正色道:“江源以孝为上,我称父亲病重,思念义兄方儒,让他假扮几天,你说他会不会同意?”

原来如此。公蛎用拳头敲着额头,对自己的鲁莽、愚蠢后悔无比。

方儒语重心长道:“你看,每个人心中都有最为柔软的地方,只要你抓住这一点,你便无往不胜。”

这人的厚颜无耻、心狠手辣、行事周密,真乃天下少有。

他嘻嘻笑着,往前靠近了些,轻声道:“比如你,以前是胖头,如今是罗小妖和毕岸,他们便是你的软肋。”

公蛎一愣,随即发疯一般咆哮:“你敢动罗小妖一指头,我让你全家再次遭受灭门之灾!”

方儒听到“灭门”二字,表情顿时狰狞起来,但他深吸了一口气,瞬间恢复平静,微微笑道:“我从不同一个将死之人计较。”

老铁匠忽然道:“我曾听说一个词,叫做天意之手,不知方先生可了解?”

钟虺在一旁急切地提示,午时三刻马上就到。方儒却熟视无睹,他走到老铁匠跟前,带着一点忧伤,道:“天意之手?我知道,指的是阵法之中,最容易忽视的一点点小细节可能改变整个阵法的走向。”他眼里透出一丝恶意的笑,忽然拔出一把小剑,朝老铁匠心口扎去,“比如这个,算不算天意之手?”

那柄小剑,正是公蛎念念不忘的木赤霄。

两个声音同时叫起:“不要!”一个是公蛎,一个却是失魂落魄的禁公尹获。

木赤霄扎入半寸,他停了下来,未理睬公蛎,却扭头看向尹获,笑眯眯道:“你不是一直想取而代之吗?”

尹获气势全无,眼神躲闪,一副颓败窝囊的样子,嗫嚅道:“他……他其实对我很好……”

尹获是铁利庄的外家弟子,父亲早亡,孤儿寡母依靠铁锺接济才勉强度生。偏他同方儒一样,是个心比天高的主儿,一心想出人头地,便投靠了巫教。方儒则许他日后取代铁锺,做铁利庄的当家。

方儒脸上带笑,眼光却一寒,道:“我最讨厌出尔反尔之人。”拔出小剑一把扎在老铁匠的肩头上,回头阴恻恻道:“你来。”

尹获神色大乱,摇着双手往后退缩:“不不……不能,我不敢……”一直站在旁边的鬼面云姬冷笑一声,一脚将他踹翻在地。

忽听头顶之上咔嚓一声巨响,无精打采的钟虺如猫一样拱起了腰,叫道:“午时三刻已到!”

(十二)

山洞一阵震颤,泥土、石块夹着植物的根须、块茎跌落下来,两侧的石壁坍塌,露出后面的山洞来。山洞之中,摆满棺材,一个是公蛎在杜家村进入过的,一个却是今晨发现小白蛇的地方。

几缕明亮的阳光照射进来,新鲜的空气让众人不由自主为之一震。

原来是洞顶的山石被雷电劈开了,轰隆声不断入耳。但外面分明艳阳高照,阳光明媚。

尹获任由方儒踢打,坚决不肯动手。方儒狞笑着道:“好,刚好用你的血祭一下我的木赤霄。”他将木赤霄一把插入尹获肩头,道:“其实刚才我只是想试试你的胆量而已。”

尹获愣是双唇紧闭,一声不响。

方儒拔了木赤霄,吹了吹上面的血迹,丢给了钟虺,冷漠道:“继续。”钟虺上前,将老铁匠、圆因和明崇俨的手腕割开。

尹获捂着肩头倒在地上,满目绝望。

血蜿蜒而下,顺着石柱的花纹流入红水之中。

红水继续上涨,七条溪水合并,成为一条丈宽的小河环绕着祭台。

公蛎既无法挣脱蛟龙索,也不知道方儒到底要做什么。

方儒嘴里念念有词,手臂做出召唤的动作。鬼面云姬吹起了人骨哨。这种低频的声音,让公蛎头痛欲裂。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红水随着方儒的手势,分别在祭台两侧卷起水浪。水浪如同手臂一样伸长,化为两个透明的长阶,直达山洞半腰。

公蛎顺着水做的长阶向上看去。

左右洞壁坍塌,同隔壁洞穴相连,恰好便是公蛎见过的两个摆满棺材的动穴。这两个动穴分别有一个晶玉镜子,一个凹镜,一个凸镜;两条长阶一条同凹状玉镜相连,一条同凸状玉镜相连,乍看之下,如同一个放大的环形玉雕摆件。

水珠回落,河面波平如镜。从洞顶透出来的阳光落在水面上,形成点点波光反射在凹镜上,凹镜重新折射过来,又落在凸镜之上。两面镜子与水面的光波相互作用,形成了一个倒三角形,将水做的台阶映照得光怪陆离,流光溢彩。哪怕最好的工匠,也雕刻不出如此震撼的美景。

公蛎忘了害怕,连一直战战兢兢的小白蛇都偷偷地探出了头。

在钟虺的指挥下,站在前排的是十个人,依次走到鬼面云姬面前,由她在脸上一抚,再沿着水阶走入凹镜之中。

那不是凹镜,而是个看起来像镜子的光洞!

太阳光直射下来,光线有些刺眼。

一行十人,慢慢从凸镜之中鱼贯而出,沿着水阶来到祭台之上,背对着公蛎站着。公蛎虽看不清他们的脸,但留意到个个都变了模样,其中一个高大伟岸,腰板挺直,发须洁白,俨然是个将领。

而之前被鬼面云姬施过改头换面之术的假云道长、假矮胖子、假苏媚,仍站在她身后,一动不动。

明崇俨和老铁匠,并不像矮胖子等被一刀刺中要害,所以两人还清醒着。老铁匠脸色大变,显然极其震惊,而明崇俨已经叫了出来:“……魏大人!……宋学士!……高伯伯!”

铁匠惊愕地重复:“高侃大将军!”公蛎本一头雾水,但听到“高侃”的名字,顿时明白过来。

高侃乃是当朝名将,镇突厥,平高丽,曾立下赫赫战功,事迹在街头民间广为流传。咸亨三年,他卸任将军之位,退隐洛阳养老。

明崇俨没头没脑嚷道:“改头换面之术,持续时间不可长久,只能算是一时的障眼法,而通过这个诡异的镜面通道……”

公蛎没顾上听他嚷嚷,一眼不眨地第二批教徒登上水阶,进入光洞。

第二批八个人,有高有矮,服饰华美,皮肤白嫩,显然是些养尊处优者,不过好几个是身有残疾的。但等他们从水阶下走下来,公蛎首先看到的便是那个瘸腿的,已经好了。

公蛎明白了。

这便是杜家村的秘密。所谓镜庙、镜神,供奉便是这个可以让人改头换面、病痛痊愈的神秘通道。只是这个通道已经很久没有开启,对杜家村村民来说,只剩下最为古老的仪式,谁也听不懂的古老传唱,和一些捕风捉影的传闻。

那些棺材,便是企图开启通道的那些人,送来的“人祭”,甚至还有一些听信传言,认为进入之后可以得道升天的自愿殉道者。

至此,公蛎才算梳理清楚。方儒先编制谎话,将不听话的术士引诱至此一网打尽,顺便做成“人祭”——进入金蟾阵不久便被杀害的王进和两个侍卫,是启动阵法的首批祭品;装死骗过公蛎,让公蛎自行用避水珏打开祭坛——苏媚、矮胖子、云道长,是启动阵法的第二批祭品;以他们的血,制造冒充者——铁锺、明崇俨、圆音,是启动阵法的第三批祭品。第三批祭品供上,红水阵达到最大峰值,天崩地裂,七月十五午时三刻,阳光在红水、镜面之中形成奇异光带,不仅可治愈疾病,还可做法将普通人改头换面,伪装成其他人。

明崇俨刚才认出的什么魏大人、宋学士、高侃,是当今朝堂之上既威望甚重、又对假明崇俨不怎么信服的官员。假冒明崇俨的方儒,将教众伪装成这些官员,定然不是为了好玩,那么目的只有一个,便是要以后找到机会,让这些假冒者逐渐取代本人。

明崇俨悲愤至极,狂叫道:“哥哥,你假冒我可以……可是这些都是朝廷命官……如今太平盛世,你真的要如此吗?”

方儒的眼睛已经发红,桀桀笑道:“当然,要想安全,就必须做最强的控制者,而不是被控制者。”

光线越发强了,仰面看去,只能看到一串串晃眼的光斑。平静的红水水面之上,慢慢出现一个漩涡,如同一只睁开的巨眼。

方儒欣喜若狂,一步跨上了水阶,并招呼鬼面云姬:“快!”鬼面云姬却突然迟疑起来,并回头张望。方儒不再理她,一步一个台阶,从左侧凹镜走入,凸镜走出。

方儒已经变了样子,一副雍容华贵不怒自威的模样。而鬼面云姬依然站在左侧水阶上,犹豫不决。

老铁匠因失血过多,脸色灰黄,眼皮几乎难以抬起,却忽然断断续续哼唱起来:“三足蟾,三只眼,有水有火,有金有土,有多有少,有真有假。”

公蛎愣了一下,眯起眼睛。两个玉镜,如同两只眼睛,而落从红水之中的光斑,也像一只眼睛。

有水有火,有木有土——唯独没有木。

小白蛇动了一动,将身子移开。公蛎的手腕上,带着一串桃木串儿。这是矮胖子郭袋送他的,珠子油亮致密,竟然是阆苑古桃。

公蛎笑了一下,一把将桃木串儿揪下,手指微动,一颗珠子准确地打在了凸镜上,接着双手同时发力,在凹镜、红水之中各弹射三颗。

两只眼睛一样的玉镜闪了闪,骤然熄灭;水阶哗啦一声散了,变成一大片水花落下,将站在下面的钟虺浇得如同落汤鸡。

鬼面云姬本来离地面较近,一觉察脚下有异,立马跳到一边,而方儒在水阶之上正步履优雅、下巴高扬,仿佛底下有万人簇拥等候朝拜,因此措手不及,朝着红水一头栽了下来。

如此电光石火之下,方儒在空中飞快转身,接着脚尖在钟虺背上借力,转身落在祭台之上。钟虺刚才被红水兜头浇下,正慌忙擦拭,被方儒这么一踩,脚下收将不住,一下掉入河水之中。

原本平静如镜的红水瞬间沸腾了,无数祭品冤魂飞扑而上,将他团团围住,一缕青烟,几个水泡,钟虺便消失得无踪无影。

情况发生在一瞬间,令人始料未及。公蛎虽然痛恨钟虺,但对方儒这般对待心腹下属的举动十分不齿。因为以方儒刚才落地的位置,只要往旁边稍躲,便可避开红水河,但他为了能落在祭台之上,踩了钟虺借力,导致钟虺坠入河中。

鬼面云姬似乎被吓傻了,一言不发。而方儒熟视无睹,毫无愧疚之色,反而一直看翻来覆去看着自己的双手。

公蛎正在忐忑,方儒忽然趴在地上,慢慢将手指一点点伸入红水之中。

他的手,并未像钟虺一般被红水腐蚀,而是完好无缺,如同放入清水之中。

方儒欣喜若狂,起来绕着祭台狂奔,一连转了好几圈,直到看到头上玉眼熄灭,这才停了下来,咆哮道:“怎么回事,玉眼怎么闭上了?”

无人应答。那些改头换面的教徒呆若木鸡,静静站在一旁。

方儒还沉浸在喜悦之中,自我安慰道:“无妨,无妨。玉眼没了,水眼还在。”看了看祭台之上十八个形态各异的教徒,从怀中拿出毛笔,在空中画了个小拱桥。

拱桥落在红水河之上,十八个教徒诚惶诚恐,通过小桥下了祭台,在几个面具人的指挥下,遁入后面山洞。

方儒平静了一阵,转过身来,皱眉盯着公蛎道:“你做的手脚?”

公蛎坦然看着他:“是。”他狐疑的眼光在公蛎脸上转了又转,忽然笑了:“你没这个本事。”

公蛎未置可否。小白蛇偷偷钻入了公蛎的衣袖深处。

方儒轻轻松松道:“金蟾已经被惊动了,不需一个时辰,洛阳便会发生地动,整个城市倾覆。到时群龙无首,这些人,”他指着教徒所在的山洞,“个个德高望重,只要出来振臂一呼,那些幸存的民众便会围拢过来。”他面带微笑,双手凭空做成安抚的动作。

公蛎憎恶地看着他那张俊美的侧脸,道:“你呢,你装扮哪个?”方儒如今的样子,乍看之下甚为威严气派,但眼底那抹阴险狰狞掩盖不住,以致看起来像戴了一个假面具。

方儒对公蛎的发问似乎有些意外,他将脸凑过来,带着几分得意道:“好好看看,我是谁?”

公蛎确实不认识,只好茫然摇头。

方儒十分愤怒,拿出一个巴掌大的剪纸,对着空中一吹,剪纸变成了一件袍子,穿在身上。

一件赤黄色圆领制式龙袍,胸前、背后、前襟各绣有一条腾云驾雾的巨龙。公蛎便是再无知,也知道他扮的是谁了,不由惊愕道:“你,你假扮当今圣上?”

方儒哈哈大笑。公蛎已经不知说什么好,只能瞠目看着,心想方儒野心勃勃,做了巫教的龙爷,假冒明崇俨做了正谏大夫,还想利用天皇天后对他的信任,运用巫教邪术控制整个大唐。

方儒那副掩饰不住的激动和得意,让公蛎觉得十分厌恶,忍不住讥讽道:“乌鸦怎么装扮,终归变不成凤凰。”

方儒竟然瞬间收了脸上的轻狂,认真道:“你说的是。”收了龙袍,小心地放入荷包之中,脸上依然掩饰不住的得意,主动开口道:“你一定很好奇,姬非留下了什么样的秘密,需要我方氏和攰氏守墓千年。唉,”他一边皱眉一边微笑着摇头,“这个秘密压在我心底太久了,没人分享,实在令人难受。”

当他认真说话的时候,公蛎总会有一瞬间忘记了他的罪大恶极和丧心病狂。方儒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正色道:“哦,我天生有这项技能,便是让所有认识的人都喜欢我、相信我。”他眼眸清澈,深不见底,一双桃花眼勾人心魄。

公蛎转过头看向别处,冷哼了一声道:“魅术。”

方儒笑了,道:“哦,你原来也不是个草包。”

公蛎道:“说正题。”

方儒眯眼看着头顶的阳光,道:“先秦姬非同李斯交恶,最终被大秦始皇帝所杀,你知道所为何事?”

公蛎不出声。他对历史了解甚少。

方儒道:“长生之术。”他重复道:“长生之术,因为姬非门下弟子发现了长生之术。”

公蛎吃了一惊,叫道:“你是说,这个阵法……”

方儒眼底露出一抹得意,道:“正是。始皇帝从登基的第一天,便通过多种方式需求长生不老之术。”

这个公蛎是知道的。当年始皇帝召集天下术士,访仙山探深海,为求长生不老不遗余力。

“姬非对此却深恶痛绝,认为追求长生违背道法自然,是劳民伤财之举。”方儒带着一点沉思表情微笑的时候,比毕岸还要迷人:“可恰好我的祖上方侯,便是这些术士中的一个。他年幼时投靠韩非子门下,与韩非情同父子。”

“祖上方侯跟随一帮术士游历天下名山,挖矿炼丹,寻访仙人,无意中发现了洛阳邙岭之下有一处神奇之地,伤残者、年老者,只要出入一次,便可伤残恢复、重返青春。同时发现,此处只要开启,便会地动山摇,造成巨大自然灾害。”

方侯回到咸阳,并未将此事及时上报,而是将它私下里先告诉了恩师姬非。姬非为人严谨,定要亲自验证过才肯相信,来查看之后,发现此处风脉神异,镜面玉眼确实能令人保持青春不老,但正如道家所说,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原本是有定数的。此处虽可令人永葆青春,但每打开一次,周围便要地动山摇、生灵涂炭。姬非思虑再三,决定封了此处,利用邙岭地势,拘了一只巨大的三足金蟾,并引入红水阵相守。但经不住我祖上苦苦哀求,他还是留了一个入口。他说了这么久,一直直呼韩非子的名字,连句“祖师爷”都不肯叫。

方儒傲然看向远处的石门,良久才道:“开启这个入口的法器,便是姬非当时佩戴的一块玉珏。”

他忽然转过头看着公蛎。

公蛎心中明白了,是避水珏。

方儒道:“避水珏可避水火,镇邪秽,是姬非的心爱之物。他将避水珏做了开启入口的钥匙,并一分为二,给了我祖上方侯一半保管。”

公蛎道:“你家祖师爷对方侯相当器重。”

方儒冷笑道:“是吗?这动穴本来是我祖上发现,他却平白无故拿了一半的钥匙,这叫器重?分明是不放心!”他停顿了一下,嘴角泛出笑意:“据说我祖上方侯,长相俊美,足智多谋,在朝堂之上如鱼得水,甚得始皇帝重用。”

公蛎心想,你倒是深得祖上处世精髓。

方儒继续道:“我祖上虽心有不满,却未说出来。回到咸阳之后,照样跟随一种术士探寻长生之术。”

而韩非子却遇到了麻烦。韩非子同李斯曾是同窗,李斯深知韩非才能远胜于自己,唯恐韩非得到嬴政赏识后超过自己,于是向以此事向嬴政告发,致使韩非惨死狱中,全家乃至门生数百人遭受株连。

这些情形,公蛎曾听攰老头讲过。

方儒笑容满面,看了看跳动的红水,道:“我快些讲。姬非临死之前,通过法术召唤他的两个得意门生,说那一半法器已被李斯夺取,留下遗命说务必要找到法器,用心保管。这两个门生,一个便是我的祖上方候,另一个是他的心腹攰蚨。”

公蛎接口道:“当时在他身边的,还有他豢养的一条蛇婆,叫做冉虬。”

方儒笑了笑,道:“不错,还有冉虬。姬非去世之后,我祖上开始思谋找到另一半法器,开启金蟾阵。”

传另一半为李斯所有。但李斯不比姬非,为人奸猾,性情多疑,方侯多次行动皆无结果。后始皇驾崩、李斯被腰斩,另一边避水珏的去处便成了无头公案,再也寻找不见。

方氏本是术士出身,精通法术,善于钻营,经历秦汉之后,家族渐渐壮大,取代原巫氏地位,接管巫教。彼时方侯早已仙逝,其子孙仍心心念念惦记长生之术,逐渐同攰氏、冉虬交恶,两家几乎水火不容。

为了夺回另一半避水珏,方氏多次利用法术害攰氏于无形,导致攰氏一族子嗣凋零,直至最后只剩下和睦平安四兄弟。所谓的攰氏乌血症,不过是在他们的饮食之中添加了银精,产生的慢性中毒而已。

公蛎哼起攰老头唱过多次的祖训:“乌云起兮,碧水旋旋。枯骨泣兮,热泪涟涟。为师守陵兮,激越千年……”忽然理解了攰老头心中的那种绝望。

方儒丝毫不惊讶,道:“那个老头子教你的?嘿嘿,事情到了如今这步田地,他才想起要服软,投靠我方家。来不及啦。”

公蛎忽然想到一个问题,狐疑道:“避水珏在我身上,我一直不以为意,并未将它当做一件了不得的神器,你既然想要,为何不早问我取了去?”

方儒叹道:“你终于想到这一点了。其实我祖祖辈辈这么多年,几次找到过另一半避水珏,同手头这一半合并之后,却发现,阵法还是难以打开。甚至我已经找到了其他途径,进入祭台之上,却无法让玉眼和水眼发挥作用。”

公蛎惊讶道:“这是为何?”

方儒怨恨道:“这个老不死的姬非,表面看刚毅耿直,实际上却心眼多多。原来避水珏除了被一分为二,他还在里面留了个埋伏。这个埋伏,便是冉虬。”

方儒看公蛎不甚理解,解释道:“他用冉虬的血养避水珏。”看公蛎仍是一脸懵懂,不耐烦道:“简单讲,便是这个法器,不仅需要合二为一,还必须冉虬在场,才能发挥作用。”

看着方儒一脸愤恨,公蛎忽然想起,有一晚冉虬曾在荷花塘被袭,估计也是方儒让人下的手。

方儒咒骂了一阵韩非子,又道:“因为始终无法打开金蟾阵中的玉镜,避水珏成了一个舍不得、用不上的鸡肋器物,在方氏、攰氏和冉虬之间失了得、得了失,谁也拿不了长久。”

“这一次,上半边的避水珏在我的手里,另一半,据说在冉虬手中。我偷袭了冉虬多次,却发现他根本没有避水珏。”

六年前,方儒无意中发现,明崇俨原来同冉虬私交甚好,他怀疑明崇俨知道避水珏的下落——这也是他陷害明崇俨的原因之一。

明崇俨心无城府,同冉虬交好一事瞒着方儒,纯粹是因为答应过冉虬不告诉他人,绝非有意隐瞒,但对方儒来讲,只觉得这俨然是种情感上的背叛。

方儒道:“找不到另一半,玉镜打不开,我便是丢再多的人祭也是徒劳。为了引出下半部避水珏,我故意将其上半部暴露出来,想在市面上造点声势,却不料被偷了去。”

之后的公蛎便知道了。乞丐小武偷了避水珏,又去偷公蛎的螭吻珮,反被公蛎将避水珏一同偷回。

想想自己拿着这件旷世法器,身无所长却日日招摇过市,公蛎不由一阵后怕——巫教禁婆睿姬玲珑,狐族少主江源,白胖子冉虬,无一不是冲着避水珏而来。

但早在六年前,公蛎不知道当时冉虬觉察到了什么,令他把自己得到的那半边避水珏,给了明崇俨保管。

而明崇俨果然不辱使命,在被方儒陷害的那一刻,也不曾将避水珏的下半部丢失,而是一直带在身上,直到遇到公蛎才献来。

方儒不屑道:“冉虬一个冷血野畜,便是经过千年修行,也不是我的对手。攰氏更不用提,原本就没有兴盛过。冉虬这次来洛阳,我猜他已知自己时日不多,便想物色一个更合适的保管者,并讨回我手中的另一半避水珏,完成姬非遗训。”

公蛎茫然道:“他为何会选择我?”

方儒对公蛎的迟钝更加鄙夷,道:“避水珏,原本是姬非年轻之时驯服的一条螭龙化成的。”

公蛎身拥螭属、蛇属、人属,三属合一,自然是避水珏最为合适的保管者。冉虬正是看中这一点,不惜以身献祭,以求成全。

(十三)

阳光稍稍黯淡,红水的水位低了一些。方儒微笑道:“讲完啦。这个故事精彩否?”

公蛎挣扎道:“是很精彩。不过我还有疑问。”

方儒拿出木赤霄,用衣襟擦拭着上面的血迹,催促道:“快讲。”

公蛎道:“巫琇为何要杀了离痕?”他心里想的是,问清原因,便可替毕岸洗净冤屈了。

方儒嗤之以鼻:“巫琇怎么会去杀离痕?离痕是自杀的。”

公蛎惊愕万分。

方儒悠悠道:“离痕已经察觉到我要杀了她,并拿毕岸顶罪,她便率先自行了断,算是给毕岸一个提醒。”他皱了皱眉,叹气道:“女人真是难以琢磨。我疼了她几年,她依然存有异心。而她同毕岸不过见第二面,为何就如此想要救他呢?”

那晚公蛎看到的黑衣人,既不是江源,也不是被困在地下的明崇俨,而是这个真正的方儒!

公蛎看着他和煦的笑容,好一阵才说出话来:“你为何要杀了离痕姑娘?”

方儒首先对公蛎表示了鄙视,然后看了看石柱之上已经失血过多不知死活的明崇俨,“咯咯”地笑了起来,“离痕爱的不是我,是明崇俨。我装扮明崇俨天衣无缝,连明父都没有发觉,可离痕却起了疑心。”

离痕是黔中道汉民女子,名字唤作阿离,那日正赤脚在稻田里捉泥鳅,不小心冲撞了骑马走在田埂上巡查农情的县丞明崇俨。当时明崇俨初到黄安,每日约束于官场的繁文缛节,烦闷不已,而阿离性格泼辣,举止豪爽,两人一见如故,十分投机,很快成为至交好友。

其间之事,不必赘述。明崇俨放浪形骸,对成家立业看得极淡,阿离也不以为意,从不做小女儿之态,两人便这么处着。之后明崇俨调任洛阳,不久便中了方儒的圈套,被他囚于金蟾阵之中。

一年之后,阿离来到洛阳寻找明崇俨,却发现“明崇俨”已经娶了翰林御史之女。一怒之下,寄居暗香馆做了倌人。

阿离冰雪聪明,对中原文化学习极快,又对音律天生敏感,很快便成为暗香馆的头牌。天上掉下棵摇钱树,老鸨高兴还来不及,对她便不像其他姑娘那般管教严格,这便为阿离收集讯息提供了便利。

阿离出手阔绰,刚开始收集讯息只为了解明崇俨动向,到了后来,售卖讯息、探寻信息者慕名而来,她周围竟渐渐成为洛阳城中的讯息集散地。

“明崇俨”此时正全力发展巫教,对暗香楼新来的头牌哪里会放在心上,直到留意到讯息网络,这才去暗香馆递帖求见。

此时又已过去两年。见面之后,两人皆是心惊。离痕惊的是他的圆滑世故,再也不是自己当年喜欢的那个明崇俨;方儒惊的是如何瞒天过海,不被发觉。

此情此景之下,方儒多次想要杀了离痕灭口,但发现她的讯息网对自己十分有用,便依旧装出一往情深的样子,表面对阿离爱护有加,暗里却对她严格监视。

只是方儒模仿明崇俨言行举止等可以做到滴水不漏,对他同阿离相处之间那种微妙的默契却无法掌握。阿离最开始只当明崇俨负了自己,故意放浪形骸,肆意妄为,对“明崇俨”提出的赎身、隐退劝解断然拒绝,但经过几次接触之后,她怀疑这个同明崇俨一模一样的人,根本是另外一个人。

她不动声色,开始暗中留心。公蛎几个月前撞见她在如林轩私会冉虬[2],也是为了调查此事。但方儒老奸巨猾,心思缜密又巧舌如簧,各个环节滴水不漏,阿离调查这么久,竟然找不到任何证据。

如今巫教坐大,信息网络密织,阿离已经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为了避免夜长梦多,方儒决定亲自动手,借两人会面之时机,杀了离痕,嫁祸毕岸,光明正大查封忘尘阁,将红殇璃收入囊中。

只是没想到离痕早已发觉,抢先一步自戕于毕岸面前,算是给毕岸提了个醒儿,以致毕岸逃脱。方儒为了骗公蛎信任,才声称是巫琇所为。

红殇璃,红殇璃。公蛎直到此时才明白方儒嫁祸毕岸的意图。

公蛎心生恶意,故意挑拨道:“你以为巫琇是什么好人?只要能找到机会,他便会想尽办法取而代之。”

不料方儒却正色道:“不怕。正是他有所图,才能为我所用。反倒是毕岸、离痕这种,冥顽不灵,只能除之。可惜啊可惜。”他微笑着看向鬼面云姬,柔声道:“我说得对不对?”

鬼面云姬戴着厚厚的美人面具,看不到表情,不过声音轻柔如水,回道:“巫氏的一醉散和血蚨,可是好用得很呢。”

明崇俨眼睛发亮,热烈地回应:“正是呢。”云姬垂下了头,一副娇羞之态。

公蛎啐了一口,满目鄙夷。

方儒转向公蛎,用手指试着刀刃,道:“对了,我还有一点要告诉你,你脑袋的赤瞳珠,该采集了。”

他顿了顿,又道:“你,是金蟾阵的最后一个祭品。”

公蛎索性梗着脖子道:“来吧。”

方儒有些出乎意料,笑了笑道:“有意思。”接着哼唱起来道:“赤瞳珠,赤瞳珠,金土相随,水火共服。春来发芽,秋来生枝。天上地下,唯独此珠。”他在公蛎的额头上比划着,道:“听过这首儿歌吗?”

这不是李婆婆的儿歌吗?公蛎懒得应他,也懒得问赤瞳珠、血珍珠、蛇婆牙等之间有什么关系,总之这些都在公蛎脑袋里便是了。

木赤霄碰到皮肤,凉凉的。方儒叹道:“好难得,巫琇养了那么多血珍珠,只有一颗长成赤瞳珠的。”

方儒不怀好意地看着公蛎有些僵硬的面部肌肉:“你和毕岸只知道木赤霄能打开蛟龙索,却不知木赤霄和蛟龙索,原本是轩辕黄帝的斩龙法器。以蛟龙索困住蛟龙,以木赤霄斩杀,可在蛟龙活着时取出龙胆和津还丹。”

公蛎明明害怕,却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态势:“动手便动手,别啰嗦。”

方儒句句残忍,脸上却一副真诚的样子:“不,我最喜欢看着将人慢慢致死的过程。再说了,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可以将心里话全部说出来的机会,过了这个时辰,可能这辈子都没机会了。”他用木赤霄指着洞顶,道:“你看,三眼金蟾,玉眼刚才不知怎么闭上了,可还有最关键的一只水眼。金蟾阵一旦启动,水眼只能蛟龙才能堵上。所以啊,必须要有你作为祭品才行。”

一阵巨响,似乎从地底下传来,接着“轰隆隆咔嚓嚓”,还有气流被挤压发出的尖啸声、汩汩声,山洞一阵摇晃,砂石泥土滚落下来。祭台裂开一道缝隙,但很快被息壤弥合。

鬼面云姬惊慌起来,转身欲走,却又犹豫不决。

方儒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走到祭台旁边,拢手看向水中的漩涡。

一直躲在公蛎身下的小白蛇飞快窜出,将刚才散落的桃木珠子衔在嘴巴里,又箭一般钻入公蛎衣袖中。

方儒脸色忽然大变,快步走了回来,不再啰嗦,而是一言不发举着木赤霄朝着公蛎心口刺落。

公蛎虽说已经绝望,但见他只攻不防,伸出利甲,一爪抓落下去,将方儒的左肩和上臂抓得鲜血淋漓,伤口足有半寸之深。

方儒一惊之下连忙退后,但自己看了看,哈哈笑道:“长生之术,长生之术!”

他肩上伤口竟然飞快痊愈,只留下浅浅一道白痕。

公蛎惊呆了。

方儒哈哈笑着,举着木赤霄朝公蛎扑来。恰在此时,又一阵地动山摇,祭台之上出现一个一尺宽的裂缝,方儒未曾留意,一脚崴了进去。

趁方儒低头拔脚之际,公蛎飞快出手,一手握拳袭击他的门面,一手去夺他的木赤霄。方儒仓促之间,下意识避开迎面而来的拳头,木赤霄拿捏不稳,一下子掉在地上,却刚好掉在裂缝之中,接着息壤合拢,木赤霄被埋入祭台之中。

方儒和公蛎同时一愣。

木赤霄没了,不仅无法采珠,公蛎也无法打开蛟龙索。

方儒嘴角抽动了两下,一把推开公蛎,冲着鬼面云姬叫道:“上来帮我!”

鬼面云姬却站着未动。方儒暴怒,忽然看到躺在祭台边缘处的尹获尚未断气,一把抓了过来在他身上翻弄,估计是想找个匕首刀剑之类的利器。

利器没找到,却在他胸口处找到一个保管良好的黑色小铁锤。这个小铁锤同老铁匠铁锺的铁锤样子一样,只是小了几号,估计是铁利庄的信物时间紧急,方儒只好冒险一试,操起小铁锤,转身朝公蛎扑来。

公蛎拱起身体全力应对。谁知方儒却停了下来。原来尹获忽然起身,将他的双腿抱住了。

方儒用力踢打,尹获却死活不放手。方儒大怒,举起铁锤朝他头上击落,眼见尹获便要脑花四溅,只听“叮当”一声,方儒手中铁锤掉在地上,捏着虎口跳起了脚。

接着一件巨物从天而降,扑通一声坠入暗溪之中,水花四溅,公蛎方儒等皆下意识往后一躲。

却是一具红漆棺材,上面缠满了麻线一样红色菌丝,棺材板子被震得裂开,一个紫衣女子爬了出来,扶着棺材板嘤嘤哭泣。

但从她的脸、手等裸露部位来看,她分明是一具穿着衣服的尸骨。

漩涡变成另一个黑洞。白骨少女在水中起伏,黑洞洞的眼窝看着方儒,口里依稀叫道:“爹爹救我!”但无数只黑色的手伸出来,将她拖入红水深处。

她的声音,分明便是阿意!

(十四)

公蛎怔怔地看着。

方儒发出一声怪叫,扑过去想拉她的手臂,却只抓到一些漂浮的泡沫。他伏在水边愣了一阵,若无其事涮了涮手,站起来阴阳怪气道:“铁锺,原来你还是做了缩头乌龟。哈,哈!”

公蛎眼前一花。祭台之上,多了一个人:头发花白,面目黝黑,却是沉默寡言的老铁匠铁锺。

但石柱之上,还绑着另一个老铁匠。

正往一旁躲闪的鬼面云姬,忽然怔住了。

刚才击中方儒虎口的,是一枚黑黝黝的长钉,已经连同尹获的小铁锤一同回到了铁锺手上。方儒的双眼发红,一双手倏然变长去抓尹获,却被铁锺狠狠一击。

一个石牌重重地斩在方儒的手腕上,落在地上碎成几块。两块大些的依稀可以看到上面分别写着“如”、“方”等字。方儒嗬嗬怪叫着,扑来上同铁锺对打。

公蛎已经顾不上这边了,他的全部心思,都在对面石柱上那个生死未知的假铁匠身上。公蛎的心怦怦直跳,颤抖着叫道:“毕岸,毕岸,是你吗?快醒醒!”

明崇俨尚且抬了下眼皮,毕岸却一动不动,看起来像是太过疲倦睡着了,但表情依然坚毅。

无论如何用力,蛟龙索无法挣脱。公蛎流着泪,张牙舞爪大叫毕岸的名字。

一月前,毕岸和阿隼曾亲自上门拜会铁锺,恳请他出面主持大局,阻止地下金蟾阵。铁锺年轻时便性格孤僻,如今老了,更是不管俗事,任阿隼如何劝解,他充耳不闻,只说已经年老体衰,难堪大任。对阿隼拿去的木赤霄模具,他只看了一眼,摆手说锻造不了,请另寻高明。

毕岸见多说无益,便拉了阿隼离开。至此,以毕岸的打算,只能自己放手一搏,但后来听闻明道长已经出面召集各路精英,他才放下心来。

谁知越调查越心惊,神秘的方如意,失踪的方儒,进入金蟾阵的通道等,线索条条指向明府。特别是那晚离痕在衣袖遮掩之下蘸着酒水写了“不要相信明道长”几个字并扑到自己剑上之后,毕岸将原本的计划全部推翻。经过几天外围侦探,他于昨日傍晚潜入铁利庄,迷翻铁锺,偷了他的锤子和长钉,以铁锺的身份进入明府,同众人一起进入金蟾阵。

铁锺平日里同众人来往甚少,只留下冷淡、沉默的印象,同毕岸的性格倒有几分相似之处,况且事发突然,谁也不曾想到毕岸会冒充铁锺。其间公蛎心中倒有些念头一闪而过,觉得铁锺甚为亲切,却自顾不暇,未加深究。

而真正的铁锺,远非众人表面看到的那般冷酷无情。他当年从一个铁匠铺子的小学徒,一步步做到铁利庄的老大,那份胆识、气度和处世之道自然非常人所比。关于巫教,毕岸查到的是启动金蟾阵这条线,而铁锺首先查到的却是孟瑶这条线,并发现双面人傀竟然被“明崇俨”控制,他据此追查,发现了藏于邙岭迷魂谷内的红漆尸棺[3]和企图借助人傀还魂的方如意之碑牌。

正因为如此,他才拒绝了“明崇俨”的邀请,同时出于对阿隼身份的忌讳,他对毕岸也做了隐瞒。因此在昨晚毕岸下手之时,他便将计就计,装作晕倒,将一个内家弟子的法器给了毕岸。然后昨晚进入邙岭,找到了红漆尸棺,利用搬山之术将其投入红水暗溪之中。

鬼面云姬忽然疯了一般,甩出一根绳子缠绕在石柱上,踩着绳子便往祭台上过来。

公蛎只当她过来帮方儒,正严阵以待,却见她上了祭台之后,飞扑过去解毕岸身上的绳子。

水在持续上涨,原本淙淙有声的溪流,已经变成铁桶粗的激流,薄薄的石壁在水流中被拉伸、撕裂。

鬼面云姬用力撕扯,但捆绑毕岸等人的绳子不知是什么做的,任她如何用力,皆无法解开。

公蛎急得手心冒汗,眼中冒火,却帮不上任何忙。

祭台的另一边,方儒同铁锺打成一团,什么虫噬、御鬼、符咒、荡离、傀儡、化形之术,伴随着火光、水雾、气流声、呼啸声、怪叫声以及强烈的空间压迫感、身体的撕裂感,让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铁锺则以不变应万变,用铁锤、长钉将其一一化解。至后来,两人贴身肉搏,方儒那些花里胡哨的法术无法施展,两人对打全是男人之间拳打脚踢、锁喉擒拿等寻常打法。铁锺在力量上稍占上风,但方儒胜在灵巧,而且是个打不死、伤不了的怪物,两人打得难分难解。

水浑浊起来,树枝夹杂着水草、棺材板一同涌了过来,一条被泥沙呛晕了的小鱼儿翻起了白肚。

公蛎心中一动,惊叫道:“不是红水!洛水倒灌!是洛水倒灌!”

方儒的脚步明显停滞了一下,被铁锺一拳击中门面,鼻梁打碎,鲜血直流,但他晃了晃脑袋,伤处随即恢复原样。铁锺满脸惊愕,手下不由迟疑。方儒一声狞笑,钳住了他的脖子。

千钧一发之际,忽然巨大的黑影一闪,伴随着一声唳叫,方儒松开铁锺,捂住双眼惨叫起来。同黑影一起的,还有一个白衣飘飘的少年男子。他一个漂亮转身,飞起一脚将方儒踹入水中。

原来是一只伤痕累累的鹰隼,啄瞎了方儒。鹰隼将双眼一口吞下,接着一声长唳,飞过去一边扑打鬼面云姬,一边抓解毕岸身上的绳索。公蛎不知是激动还是难受,放声大哭,叫道:“阿隼!江兄弟!”

方儒在水中起起伏伏,盲目地四处乱抓,叫道:“我的眼!长生之术!……如意,如……”

铁锺冷冷道:“你便在八卦瓠中享受你的长生之术吧。”一个浪裹着根手臂粗细的废旧檩条打在方儒后脑之上,方儒半句话未说完,被吸入漩涡之中,瞬间不见。

水势仍在继续上涨,虽然有息壤保护,祭台不至被淹,但位置正在越变越小。

公蛎早已忘了自己的安危,挥舞着拳头替阿隼加油鼓劲。捆绑毕岸的绳子不知是什么做的,任阿隼如何用力,都无法解开。

铁锺喝道:“用这个!”从腰间的口袋中拿出一柄小剑来,赫然又是一个木赤霄。造型虽然一模一样,但这个柄身崭新,显然是新铸造的。

果然,木赤霄削断绳子,三人被救了上来,但圆因法师已经气绝身亡。铁锺帮两人包扎伤口,鬼面云姬垂着头颈地站在一旁,她递了一颗药丸过去,却被阿隼用翅膀扇落;江源则拿着木赤霄过来开公蛎的蛟龙索。

木赤霄插进锁眼,严丝合缝,江源赞道:“铁大好手艺,在下佩服之极!”但说完脸色却变了。

新铸造的木赤霄,打不开蛟龙索。

铁锺过来试了再试,明明齿口完全吻合,却扭转不动,无法打开。

(十五)

铁锺叹了一口气,默然不语。江源也叹了一口气。

公蛎心里明白,强笑道:“没事,反正在息壤之上,水淹不了,我只当在这里清修好了。”

唯独明崇俨是个直性子,道:“新铸的剑,缺少魂魄。”他首先醒了过来,吃了一把冥虾,恢复很快。毕岸躺在阿隼怀里,意识已经清醒,但脸色蜡黄,无力讲话。

水势越来越大,漩涡之中除了水草,开始出现打烂的船舷、檩条、被淹死的鸡鸭,甚至还漂着几只鞋。

毫无疑问,地动已经开始,外面房倒屋塌,百姓受损。众人看着水流,默默无语。公蛎看着铁锺花白的头发和毕岸蜡黄的脸,心中五味杂陈,故作轻松道:“你们走吧,不用管我。我水性最好,淹不死的。”

毕岸费力地动了一动,他看着公蛎,朝洞顶指了指。公蛎仰头向上看去。

洞顶之裂缝,透过来的光线已经微弱,不再刺眼。

公蛎心想,像一颗两头尖中间圆的杏核。

——不是杏核,这是一只眼睛!

公蛎深吸了一口气,念道:“八卦瓠,八重天,无上无下,无左无右,无踪无影,无生无死;三足蟾,三只眼,有水有火,有金有土,有多有少,有真有假。”

铁锺、江源等齐刷刷扬起了脸。

金蟾的三眼,与八卦瓠的法眼是重合的。刚才被公蛎桃木珠子逼得闭上的玉眼,正是八卦瓠上阴阳鱼的眼睛,而这只水眼,是金蟾额头的第三只眼,也是八卦瓠位置的中心。

之前连方儒也计算错了,把水中对应的漩涡当成了水眼——水眼并不在水中,而在头顶,方位属水。

那两颗昏暗的玉眼,已经移动得离水眼只有三五尺近,再晚半刻工夫,它们便要重叠在一起。

公蛎伸出手腕,小白蛇飞快地吐出了两颗桃木珠子。公蛎朝毕岸点了点头,道:“你放心。”手指用力一弹,桃木珠子划出一道弧线,射入了水眼之中,却偏了一点点。

天崩地裂般一阵巨响,一个浪头打过来,祭台剧烈摇晃,众人站立不稳,跌坐在地上。

玉眼距离水眼更近了些,边缘已经靠近。

公蛎有些心慌,手指颤抖起来。毕岸艰难地开口道:“稳住。”

公蛎想起两人对着梧桐树叶弹射紫茉莉种子,胖头在一旁加油助威,鼻子一酸,发出一声怒吼。

桃木珠子准确无误,打中水眼正中心之位。

轰隆一声,对面千疮百孔的石壁一整片地坍塌下来,一堆人尖叫着顺水冲出。原来是那些等候撤离的教徒,有的抱着冲散的棺材木头,有的只是拼命扑腾,好几个被卷入漩涡之中,瞬间不见。

但水位终于不再上涨。毕岸支撑着坐了起来,艰难道:“铁大,你和江公子,带这些人,走。”

铁锺黑着脸道:“你别以为我原谅你了。你先走,我再来试试木赤霄。”

毕岸还要说什么,却无力地躺下了。阿隼发出一声鸣叫,忽然变换成人声:“恳请铁大和江公子听我家公子安排,及时将激流引回河道。”

有毕岸和阿隼在,公蛎心安多了。他挺了挺胸,大手一挥,说了句相当豪气的话:“时辰不早,请铁大以百姓为重。”他转头碰到江源的目光,两人相视一笑。

公蛎忽然想起,问道:“你外公他……还好吗?”

江源低下了头,眼里泛出泪光,低声道:“我外公昨晚去世了。可惜,我没能陪在他身边。”不等公蛎再问,他拍了拍公蛎的肩,转头大声道:“铁大,还是听毕公子安排。”将木赤霄交给阿隼,道:“阿隼,这里交给你了。”

阿隼拍拍翅膀化为人形,遍身的血痕触目惊心。

江源外公昨日傍晚病情忽然恶化,江源心急如焚,想到外公吃了那日私藏的冥虾,病痛有所减轻,便又私自行动,从明府密道潜入金蟾阵中。谁知此去是永别,外公积重难返,竟然就此仙逝。

江源昨晚一离开金蟾阵,便得知了此消息。他当初接近公蛎、勾结巫教、听命“明崇俨”假冒方儒,唯有给外公治病一个目的。如今外公仙逝,江源悲痛之余也逐渐冷静下来。他比公蛎要聪明得多,一旦想到一点便很快将整个线索推理清楚。

江源判断,从昨晚的对打来看,明崇俨对他和公蛎都说了假话,似乎有意造成两人误解乃至反目,从而对“明崇俨”带领一众术士进入金蟾阵的动机产生了怀疑。

江源纠结再三,还是无法置公蛎于不顾,便强压悲痛于天未亮时潜入明府察看,虽未找到什么明显的证据,却发现了被囚禁的阿隼。

以毕岸的安排,是让阿隼借外出公干远离洛阳这个是非之地。但阿隼忠心耿耿,哪里肯独自逃生,明里拗不过毕岸,暗里却仍留在洛阳。“明崇俨”一直将毕岸阿隼视为巫教发展的最大障碍,如今见阿隼落单,马上找人传讯云“共商剿巫大计”,将阿隼骗入明府囚禁了起来。

江源救出阿隼之后,将各自掌握的讯息相互交流,对地下之事更加心惊,两人一同进入金蟾阵,几经周折找到祭台,刚好看到假明崇俨正对铁锺痛下杀手,便出现了刚才啄瞎他眼睛的一幕。

教徒们在水中翻滚沉浮,又有几个沉入水中。铁锺拿出一片薄薄的铁叶子,踩着滑入水中。铁叶子瞬间长大,变成一叶小舟。

铁锺不善表达感情,只拱了拱手道:“保重。我送了他们,这就回来。”尹获爬在地上,伸手哭着叫道:“舅舅……”

铁锺眉头一皱,伸手将他拉了上来。江源抱上明崇俨也上了小舟,看着鬼面云姬皱了皱眉,带着一种十分古怪的表情说了一个字:“你?!”

鬼面云姬坚决地摇头,又轻轻地点头。

江源轻轻叹了一口气。公蛎心中强烈地不安起来,忙往别处看去。

明崇俨伸着脖子,喘着气叫道:“小掌柜,小掌柜!你可得,可得活着上去啊,还,还欠我一顿谪仙楼的酒呢。”接着冲毕岸挤了挤眼,道:“那个,就是你的,好兄弟?不错!不错!”他伸了个大拇指。

公蛎“呵呵”地傻笑。毕岸忽然挣扎着道:“明公子,离痕姑娘,在修善坊明珠巷的闻香榭。[4]

明崇俨张大了嘴,结结巴巴道:“她,她……她没死?”

毕岸点点头。他不过是配合离痕演了一场戏,剑并未真正刺中离痕。

明崇俨手舞足蹈,兴奋得像个孩子。

原来离痕早已察觉方儒动了杀心,想摆脱却苦于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帮手,那晚毕岸一到,离痕便开始安排,两人共同制造了离痕假死之相,在柳瓶儿和文生的帮忙下,逃离了方儒的控制。

教众们看到小舟,已经扑腾着游了过来,七手八脚,你拉我拽,瞬间将小舟站满。铁锺叫道:“走了!”手中钢钉突然变长,朝祭台一撑,顺着漩涡的方向旋了出去。

公蛎忽然想起一个问题,叫道:“铁大,石牌和棺材是怎么回事?”其实他心中已有答案,只是心底总希望那是假的。

铁锺等已经走远。

公蛎捡起一块石牌,看到上面残缺的“意”字,心中莫名难过。

毕岸叹了一口气,道:“方如意,是方儒的私生女儿。”

方儒二十岁时,偶尔一次酒后放纵,同城外一个酒家女子一夜云雨,之后酒女竟在他不知的情况下生下一女。酒女勉强将孩子养至一岁,孤儿寡母的生活实在难以为继,便去寻找方儒认亲。而他此时正野心勃勃,哪里允许这种可能导致自己身败名裂的事情出现,遂将酒女骗至自己的私家小院,诱了她喝下毒酒后,将她埋入后院做了花肥。

但当他打算对孩子下手时,小女孩恰好醒了,一睁开眼睛便望着方儒笑,并张开肥嘟嘟的手臂要“抱抱”。血缘真是最神奇的东西,方儒将她抱起的那一刻,便再也下不去手了。

小女孩因此被留了下来,寄养在大同坊如意巷的方员外家。

方儒虽无法公开身份,但暗地里对这个女儿疼爱异常,特地将她起名叫做“如意”。或许在面对女儿之时,他显露出的才是真正的慈爱和善良。

哪知方如意长到十五岁,却意外得了脑疾,仅仅半年,便香消玉殒。方儒痛不欲生,将她尸身放入红漆棺木,利用巫术锁住魂魄,并以血菌丝捕捉活人活物,滋养她的魂魄,从而导致迷魂谷一带常发生猎户失踪案件。[5]

而那些中了冥花蛊的女子,便是方儒为了复活方如意,而找的试验品。

公蛎叹了口气,心里还是控制不了的难过。阿隼道:“她身上的味道,是能够保持尸体不腐的灵蛇果香。这种果香,同丁香的味道十分相像,但更为绵长诱人。”

公蛎苦笑了一下。大凡野生的奇花异草,多有猛兽守护。而灵蛇果,便是蛇类守护之异果,它的香味,对蛇类有着难以抗拒的诱惑。难怪公蛎只要嗅到阿意身上的味道便忍不住痴迷,却原来是灵蛇果的作用。

公蛎道:“那孟瑶呢?我曾经亲眼看到她同孟瑶共用一个身体。”

阿隼道:“那是个天生的双面人傀。方儒想借用阿瑶的躯体,让如意还魂,但要想完全消除阿瑶的意识,就必须用……”他顿住不说。

公蛎闷闷道:“你讲。”

毕岸挣扎着坐起,道:“巫术之中,有修炼人傀之法,最好的人傀,便是双生人傀。”

这种双生子,并非正常的双生子,而是母体在怀上双胞胎的时候,其中一胎发生异常,被另一胎儿吸收。若吸收完全,那么生下来便是个健康的单胎;但若未能吸收完全,便会出现多一条腿、多一只耳朵等畸形胎儿。

双生人傀,是其中一胎吸收了全部的身体,唯独保留了脑部,或者只吸收了它的脑部,导致另一胎不能成活,因此这种胎儿便拥有两个脑子。但它往往被人认为是一个胎儿,那个仅仅残留全部或部分脑子的胎儿意识被压制,或许一辈子都不会觉醒。

孟瑶便是这种,同她一起的本来是个双生胎,可是她在母体之中将姐姐的脑部吸收了过来,以致姐姐孟意生下来是个无脑儿,不出满月便死了。

方儒势力广大,很快便发现了孟瑶的异常,他便开始做法,唤醒那个孟意的意识,并将方如意的魂魄导入。所以孟瑶才出现了各种奇奇怪怪的举动,一直认为自己有个姐姐叫做方如意。

但若要孟瑶永远变成方如意,还需要一味药引子,便是在具有双重性属的灵物头脑之中种出赤瞳珠。

公蛎便是那个具有多重性属之人,而且赤瞳珠在他脑袋里顺利长成了成珠。

水势依然很大,但水位不再上涨。木赤霄不管如何摆弄,都打不开公蛎腰间的蛟龙索。

公蛎绝望了,丢了木赤霄,道:“你们走吧,不用大家都耗在这里。”

一直呆呆傻站着的鬼面云姬,忽然一把将木赤霄抢了过去,口齿清晰道:“新铸造的木赤霄,需要一个魂魄祭祀。”她将木赤霄横在了自己的脖子里。

她的声音熟悉得让人心跳。公蛎越发不安,却不敢说破。

可是毕岸却开了口,叫道:“苏媚。”

鬼面云姬取了脸上的面具,一张粉脸全是泪水,苍白至极。

公蛎比刚才得知阿意是方儒的私生女还要难过千倍万倍。

苏媚不等他发问,微微笑道:“刚才那个作为祭品被杀的,原是一个寻常女子,她中了我的改头换面之术,化成了我的模样。”

刚才用傀儡狙击众人的,不是别人,正是苏媚;那个银蚕,也是她饲养的。

毕岸一言不发,只是忧伤地看着她。

苏媚泪流满面,脸上却带着笑:“毕岸,对不起。我是巫氏子孙,别无选择。”

公蛎好不容易才说出话来:“你……你是巫琇的……”

苏媚嫣然一笑,依然明眸皓齿,风情万种:“我是巫琇的女儿,自小便隐姓埋名,寄养在苏家。”

阿隼眼中精光四射,双手护着毕岸。

毕岸双唇紧闭,无力地看着苏媚。

公蛎明明有很多话想问,可是看到毕岸和苏媚的样子,又不知如何开口。

苏媚慢慢将散乱的青丝绾起,姿态优美动人,对着水面照了一照,忽然没头没脑地道:“我接近苏青[6],为的是她的内丹。接近忘尘阁,为的是治疗癫痫的红殇璃。桂平的棺材局,是我启动的[7]。小顺子是我的人,他杀了桂平。桂平娘子是方儒的人,她原本的目的是要桂平手中的半本《巫要》,可惜她最后爱上了桂平。桂平死后,她杀了小顺子,然后自杀。我得了《巫要》下半部,给了我爹巫琇,我爹以此为交换条件,投靠巫教。当然,还有他手中的一醉散、血蚨以及未到手的红殇璃作为筹码。”

她说的极快,但公蛎和阿隼都明白她说的是什么。

她顿了一顿,接着道:“我买了桂平绣的红敛衣,故意记了王瓴瓦的名字。王瓴瓦是我杀的,我当时是巫教的无常信使之一[8]。珠儿所中冥花蛊,是我下的毒,因为她发现了我同巫琇来往,怀疑我的身世。那晚推龙掌柜和珠儿入井的,也是我。我憎恶王俊贤,所以借你之手除了他。”

公蛎脊背一阵发冷,竟不知如何应答。

苏媚伸出手去,似要摸毕岸的脸,却又收了回去。她垂下头,勾着颀长的脖颈,带着几分娇羞,轻轻柔柔道:“毕公子,你愿意娶我吗?”

从不动声色的毕岸的眼睛里满是忧伤。

苏媚扑哧一笑,娇嗔道:“好啦。骗你的。”她转头来,满脸是泪,对公蛎道:“毕岸放在古宅里的那个中了冥花蛊的姑娘,我怀疑是胖头的妹妹玉妹。她因被逼着为方如意试药而生了异心,偷了巫教施展声幻术的人骨哨,企图脱离巫教,方儒大怒,要求巫教信徒全城追杀,我救了她,放在毕岸经过的路上。”

公蛎惊喜道:“真的?太好了!”

苏媚将一个东西丢给公蛎,道:“冉虬委托你的事项,你还是找机会告知一下他们尚存的后人吧。”

公蛎接过,却是已经失去光泽的避水珏,粗糙如同瓦块。

或许连冉虬和攰和,也不知道法器的最终用途和里面隐藏的终极秘密。

苏媚长吁了一口气,定定地看着公蛎,忽然道:“胖头是我杀的。对不起。”

“我把我的命,还给你。”

木赤霄剑刃之上,殷红一片。

苏媚那日,原本是约了与方儒在桃林旧宅会面,公蛎拦下的那辆马车,是巫教提前安排好的。但她之前乘坐的那辆马车受惊却真真正正是个意外,苏媚只是为了栽赃王俊贤,故意说有疯子在跟踪自己。公蛎却当了真,安排胖头去护送苏媚。

可是王俊贤为何能跟随苏媚来到桃林旧宅?

公蛎有些迷惑。

阿隼抱着昏迷不醒的毕岸,悲愤地道:“王俊贤的法术,是方儒私下传授。”

公蛎心中一动。

方儒知道苏媚同忘尘阁的关系,为了掣肘苏媚,他找到王俊贤,告知苏媚以香粉杀害其母王婆一事,不仅将苏媚的身世透露出去,还私下传授王俊贤巫术,让他假扮柳大刺激苏媚。

王俊贤那日能够准确候在桃林旧宅,也是方儒有意告知。

因有胖头陪伴,苏媚本来想爽约,但已经由不得她,马车一路狂奔直至桃林旧宅。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王俊贤情绪激动,将她的所有秘密一一揭穿,甚至连她同巫教勾结、觊觎忘尘阁红殇璃一事也讲得明明白白。

而这些话,被胖头一一听在耳中。苏媚无奈,只好杀了胖头灭口,并嫁祸王俊贤。

而此时,方儒就躲在旁边看着这一切——毕岸勘验现场发现的第三人,便是他。

直到杀了胖头,苏媚才是真正踏上了不归之路。

她只是巫氏家族和龙爷方儒的一颗棋子,布满陷阱的道路已经设计好,不管她愿不愿意,只能走下去,这种命运,从她一出生便已注定。

阿隼打开了蛟龙索。公蛎活动着腰部,指挥着小白蛇吐出了津还丹,拿去给毕岸:“快服下!”

毕岸醒了,微笑着摇头,道:“你先收着,我过会儿便服。”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苏媚的脸上。

苏媚的脸上带着一丝轻松的笑意,恬静得如同睡着。毕岸伸手,将她残余的泪水擦拭干净。

水流从四面八方灌进来,耳边不时传来山石崩塌的巨大声响——法眼被破,只破坏了这个诡异的镜面通道,却无法让被惊动的金蟾重新恢复沉寂。

“通”的一声,一条山梁自上落下,砂石纷飞,激流四溅,将祭台砸翻了大半边。息壤生长得虽快,却无法应对四处的水流。

山梁抖了一抖,上面覆盖的大块石头滚落下来,露出铮亮的坚甲。

那不是山梁,而是动物的一个小脚趾。

公蛎同阿隼面面相觑。

金蟾已经被惊动,醒过来了。

阿隼满头大汗,扯着嗓子吼以便压过巨大的轰鸣声:“公子,这个八卦瓠的阵法正在紊乱,再晚便出不去了!”

毕岸依然看着苏媚,点头道:“好。”

阿隼拍动双臂化为原形。毕岸站起身,平静道:“公蛎先走。”

阿隼急道:“一起走!我飞得起。”公蛎带着小白蛇一起乘上阿隼的背,伸手拉他。毕岸顺从地坐在后面。

阿隼一声长啸,振翅而起。公蛎却觉得后面一空,一转头看到毕岸翩然跳下,落在苏媚身边,大声道:“洛阳水眼损毁,需要真龙镇守。你们快走!”他抱起苏媚,双唇在她苍白的脸上贴了贴,低声道:“媚儿,我来陪你了。”

一头威风凛凛的狴犴腾空而起,驮着苏媚冲入那个已经昏暗的水眼之中。

公蛎心如刀绞。鹰隼发出一声凄厉的悲鸣,折返回来对着水眼俯冲过去。

小水蛇忽然“嘶嘶”叫了起来,身体扭作一团。

公蛎抹了眼泪定睛看去。大部分水眼被狴犴的身影遮住,但仍留下一条缝隙,正在冒着金光。金光所到之处,山石坍塌,洪水四流。

带蹼的脚趾正在缓慢移动,再有片刻工夫,金蟾将全身拱土而出。

鹰隼焦急地盘旋,躲避着金光的照射,却无法靠近水眼。而狴犴的影子正越来越稀薄。

二龙治水,二龙治水。

乐观有趣的矮胖子郭袋,爱翻鼻孔的云道长,笑眯眯的圆音法师……一个个鲜活的人物走马灯一般出现在公蛎的脑海之中。

他们法术高强,同公蛎一样,只想过一分安稳的日子。不同的是,他们面对挑战或者困难时,会义无反顾地主动出击,哪怕抛去性命也在所不惜,而公蛎,只是被动地看,被动地听,然后被动地应对。

公蛎落了泪。地面之上,繁华的洛阳城中,还有小妖翘首期盼,还有无数无辜的百姓在平静地生活。

一龙治水是不行的,今年必须二龙治水。

若不能做任何事,要这一身的本领做什么呢?

鹰隼的声音已经嘶哑,口角滴血,他吐出了内丹,企图阻止金光。

但于事无补,内丹在金光的照射之下,化为一团水汽。

水眼残留的缝隙正在变大,越来越多的金光透过狴犴的身影照射出来。

公蛎发出一声怒吼,扬起脖子挣脱了去,这是他第一次有意识地控制自己的龙属。

金光之下,鹰背上的双头蛇分化成为一人一龙。螭龙腾空而起,留下那个贪吃好色又胆小的龙公蛎泪流满面,他的手腕上,缠着一条小白蛇。

螭龙一双眼睛如同正午的太阳,所到之处,金光骤然变暗。

螭龙头上的赤瞳珠鲜红如血,他威风凛凛地绕着鹰隼盘旋了一圈,一声龙吟,尾巴一甩一推,将驮着公蛎的鹰隼推往对向的缝隙,自己却朝着水眼扑去。

螭龙同狴犴携手,堵在了水眼之上。

水眼合上,地动停止。

尾声

仪凤四年,五月初三这日的阳光格外明媚,城郊一家苗圃外墙,月季、蔷薇开得花团锦簇,煞是喜人。

一个男子站在蔷薇丛下,似乎在自言自语:“你怎么又来了?我说过啦,那颗津还丹你好好修炼,自然能修成人形。别叫我螭龙公子……我也不叫龙公蛎,我现在叫罗源,嗯,我可是个秀才呢……以后都叫罗源……龙公蛎这个名字,以后就归你了……快走快走,别给我娘子瞧见了。”

“龙哥哥!”面孔明净的罗小妖扶着腰,站在门口招手。

罗源忙道,“快走,以后不许再来找我了!我娘子可厉害着呢,打遍城郊无敌手……”

小妖不见罗源过来,便自己走了过来,问道:“龙哥哥,你看什么呢?”

罗源一边纠正,一边忙去搀扶:“说了别叫龙哥哥,是罗哥哥。小心地滑。”一条小白蛇哧哧溜溜从青苔上划过,小妖吓了一跳,差点哭起来:“有蛇!”

罗源忙把她抱起,嘲笑道:“不是打遍洛阳无敌手吗?——有我在呢。可别动了胎气。”一边冲着小白蛇龇牙咧嘴对口型:“快走,吓到我娘子了!”

小白蛇恋恋不舍,慢慢钻入石缝之中。

小妖不见有蛇,顿时破涕为笑,跳下来伸手去扯罗源的耳朵道:“你又偷懒,我让你给孩子起名字,你起好了没?”

罗源捂着耳朵叫道:“疼,疼……起好了,生个女孩就叫罗怡,男孩便叫罗岸,怎么样?”

小妖歪头想了想,拍手笑道:“罗怡、罗岸,嗯,不错。快走,我们赶集去。”

集市之上人声鼎沸,各类货品琳琅满目,去年地动造成的影响几乎不见。小妖在前面一边走着,一边叽叽喳喳同跟在后面的罗源讲话:“多扯几块布,给虎妞家的孩子也做一件,她手工不太好。另外玉妹要出嫁,还得给她准备一副体面的嫁妆,不让人家笑话我们这个做哥哥嫂子的小气。改日去敦厚坊看下李婆婆和财叔吧?我想他们了。”

罗源抱着布料,鸡啄米般地点头,忽见一柳树底下,一个男子正冲他招手。

罗源趁小妖挑选针线,道:“小妖你先挑着,我去柳树下买些瓜果来。”三步两步跳到男子面前,惊喜道:“拐子明,你今天怎么有空出来?”

拐子明左右看了看,得意扬扬道:“我以后可以不受规矩约束,想去哪里便去哪里了!”

罗源吃惊道:“是么?你身为正谏大夫,不用每日上朝、做事吗?”旁边几个农夫走过,拐子明忙将罗源拉到柳树后头,并挤了挤眼睛。

只听一个农夫兴奋道:“你听说了没,昨晚明府失窃,明道长被盗贼杀害了!啊呀呀,官府刚贴了告示,正缉拿凶手呢!”另一个惋惜道:“明道长法术高强,为人又好,真是太可惜了……他怎么会着了几个小毛贼的道儿?”

农夫们议论着走远。罗源朝拐子明肩上打了一拳,笑道:“真有你的,想出这么个法子来。”

拐子明挠头道:“没办法,家父去世,我也没了牵挂,再周旋于那些人之间,只觉得一时一刻都待不下去。你说当初方儒怎么就有这个本事,将事事处理得井井有条呢?”

罗源嘻嘻笑道:“嫂夫人呢?”

拐子明脸上泛起红晕,道:“她窝在洛阳久了,正烦闷着呢。我打算带她四处走走,游历下大好河山。你呢?”

罗源看向小妖,满怀期待道:“我家孩子要出生了,哪里也不能去。”

小妖买了针线,等罗源过来,问道:“龙哥哥,刚才那位是谁?”

罗源看着他潇洒的背影,微微笑道:“一个朋友,叫拐子明。”

小妖忽然收了笑容,怔怔发呆。罗源忙道:“怎么了?”

小妖流下泪来,低声道:“毕公子若在,比他还要英俊潇洒……我家姑娘和毕公子,什么时候回来?”

罗源抱住了她消瘦的肩膀,仰脸看着那只盘旋在邙岭山林之上的雄鹰,喃喃道:“他们一直都在。”

又记:《资治通鉴》书:偃师人明崇俨,以符咒幻术为上及天后所重,官至正谏大夫。五月,壬午,崇俨为盗所杀,求贼,竟不得。赠崇俨待中。

【注释】

[1]故事详见本系列第三部《双面俑》之“引子”。

[2]故事详见本系列第三部《双面俑》之“木赤霄”。

[3]故事详见本系列第一部《噬魂珠》之“引子”。

[4]故事请参见《闻香榭》系列小说。

[5]故事详见本系列第一部《噬魂珠》之“引子”。

[6]故事详见本系列第一部《噬魂珠》之“锦鳞袍”。

[7]故事详见本系列第三部《双面俑》之“赤盏”。

[8]故事详见本系列第三部《双面俑》之“红敛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