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薄雾缭绕,东方初晓,最惬意的便是夏日的清晨。汪三财正在颤颤巍巍地悬挂牌匾,看到毕岸和公蛎一起回来,高兴的山羊胡子一撅一撅的:“两位掌柜回来啦?赶紧儿坐下,我这就给你们热饭去。”
流云飞渡门口,两盆丁香香气四溢,公蛎不由耸起鼻子猛嗅起来。
毕岸道:“财叔辛苦了,今日歇业一天。听你念叨说表外甥女生了孩子,你今日去看看她吧。”说着解下荷包,道:“别太小气了,买些源生堂的鹿茸和燕窝给她补补身子。”
汪三财老眼泛出泪光,忙摆手道:“她哪里用得着这些名贵的东西……”
公蛎因为跟汪三财赌气离家这两天,经历颇多,寻思自己着实任性了,未等毕岸说话,一把接过荷包塞给财叔,道:“财叔不用客气,这是我们忘尘阁的事儿呢。”
汪三财从里面抠出一块碎银,道:“够了够了。”看了看公蛎,微微叹了口气,道:“龙掌柜,我年纪大了,有些唠叨,你莫要跟我老头子一般见识。”
李婆婆端着一碗茶汤过来,显然是要送给汪三财的,但一看到公蛎和毕岸,转手朝公蛎递过来,大声道:“龙掌柜,你这两天不在家,大家伙儿都惦记得紧呢。给,先尝尝婆婆我的茶汤!”
公蛎心中一暖,笑道:“多谢婆婆。我又是泥又是土的,先去换个衣服,等过会儿专门去你的茶馆吃去。”
小妖听到响动走了出来,看到二人眼睛一亮,清脆脆叫道:“毕公子好!”过来站在公蛎身边,看着他却不说话。
公蛎伸手想去摸她顺直的头发,但看到李婆婆鸡贼的眼睛,又收回了手,朝她眨了眨眼,道:“我没事了。”
小妖眼圈一红,眼里的开心显而易见,接着眉头一皱,小脸一板,一副嫌弃的表情道:“脸怎么回事?——瞧这脏的,泥猪一样。”
李婆婆在一旁搭讪道:“没事,毁不了相的。”
公蛎可怜巴巴道:“昨晚下雨路滑,不小心从山坡上滚下来了。”
小妖跺脚道:“不管你了!总是这么毛手毛脚。”
李婆婆撇着嘴小声道:“口是心非,嘴硬。”小妖竖起眉毛,双手一叉腰,李婆婆忙将茶汤塞给汪三财:“火上还炖着茶汤呢。”掐着腰一扭一扭地走了。
一直在一旁微笑看着的毕岸道:“你家姑娘呢?”
小妖伶伶俐俐回道:“姑娘昨天下午被王进大人接去查看一些香料,估计要明晚才能回来。”
毕岸嘴角弯了弯,又道:“那小花在家吗?”
小妖对他问起小花有些意外,道:“小花在呢。您有什么事?”
毕岸道:“哦,我记得小花做的酒糟鹅特别好吃,这几日口淡得很,能否麻烦跟她说一声,做一份酒糟鹅给我?刚好还有一个江南来的客人,在城中遍寻这道菜不见,我也应承了他,今日中午请他吃正宗的酒糟鹅。”
公蛎第一次听到毕岸开口跟人要吃的,顿时好奇,忙腆着脸道:“酒糟鹅我还没吃过呢。小花既然做一次,不如多做一份。”
小妖瞪了他一眼,道:“馋嘴猫!”对着毕岸又满脸笑容:“小花在家呢,没问题,保证不误了您待客。”
毕岸笑道:“麻烦了。”走了两步,又回头交代道:“中午还得劳烦小花亲自送过来,客人想询问下具体的做法。”
公蛎换了衣服出来,汪三财已经收拾东西,欢天喜地地看望他的表外甥女了,毕岸坐在院中梧桐树下,捧着《巫要》一边看一边等公蛎吃饭。
这两天里发生了太多事情,公蛎一时竟然不知从何说起,颠三倒四,好一阵子才将事情说明白。
听到公蛎说遇到被囚在山洞里的方儒,毕岸大为惊讶:“方儒?蛟龙索?”
公蛎闷闷道:“没错,他把半块避水珏送给了我,要我出来拿木赤霄救他,谁知道昨晚木赤霄一到我手里,就被巫琇夺了去。”
毕岸似乎有些走神,不知在想些什么。公蛎重复了一遍,他才回道:“不急,只要能确定木赤霄是蛟龙索的钥匙,我有木赤霄的图样和尺寸,大不了找个能工巧匠另锻造一把。至于拜访明道长一事,我来安排即可。”
毕岸这么一说,公蛎心安了些,又提起孟瑶同阿意相熟一事,伤心地道:“阿意死了,可我还是想去孟河苗圃看看,多打听些阿意的消息也是好的。”
毕岸看向隔壁的花树,眼神散漫,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公蛎站起身道:“我要去孟河苗圃。”
毕岸回过神来,一把拉住公蛎,皱眉道:“阿意这个事情,还是有诸多的疑点。”
若是以前毕岸这么说,公蛎一定以为他怀疑他故意引导或者有意拖延,但今日听了,却心生沮丧。
公蛎深深地觉得,自己对她了解的太少了。每次她都是莫名其妙地出现,莫名其妙地消失,除了知道名字,其他的一无所知。但越是这样,公蛎越是着迷,一想起她身上的味道和娇嫩的嘴唇,公蛎便喜欢得不能自已。
想起昨晚的情景,公蛎落了泪,不情愿地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她不像是寻常人家的女孩儿。但你昨晚看到了,她接近巫琇,不管有何目的,做的却是同我们一样的事情。”
毕岸眼神温柔了许多,道:“不,我的意思是,没亲眼看到她遇害,不要轻易下结论。况且有时眼见的也不一定为实。”
公蛎跳了起来,原本肿着的脸红得像卤好的猪头肉:“你是说她可能没死?”
毕岸道:“如今官府严查血珍珠事件,能培养一批珠母很是不易。巫琇饲养珠母多时,绝不肯就此毁掉。再说阿意既然有备而来,定然有着不同寻常的本领。”
公蛎激动得原地打转儿:“那她如今在哪里?古宅中关着的那个中了冥花蛊的女孩,又是谁?”
毕岸脸上少有地显出困惑的表情,道:“古宅那个,我也不确定她的身份,但她身上的气味确实同阿意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至于昨晚的阿意在哪里,我中午请了客人来,他同巫琇甚有渊源,你自己问问他便好。”
公蛎闷闷道:“还有一事,关于杀死胖头的凶手,你这边可有什么线索没有?”
毕岸迟疑了一下,道:“暂时还没有。”又道:“今天有重要事情要做,明日我带你去拜会明道长,问问关于方儒的事情。走吧,先去看看我一直藏在阁楼里的宝贝。”
(二)
忘尘阁店铺之后,有个同内堂相连的库房,里面堆满了分门别类的当物。因为杂乱,也因为风传此处曾经闹鬼,公蛎向来不屑进来,更别提过来帮忙整理了。如今胖头去世,阿隼繁忙,偌大库房依然整理得井然有序,公蛎不由对汪三财生出一丝愧意来。
阁楼便在库房之上,除了毕岸,少有人上来。两人穿过货架,来到阁楼门口,公蛎忽然感到一阵奇怪的凉意。
毕岸拿出钥匙,看了他一眼,道:“没事。”
打开阁楼的门,里面一片灰暗,仿佛充满了浓重的雾气。但公蛎分明觉得这是一堵墙,忍不住伸手去摸,触之却是空的。
毕岸简洁道:“闭锁之术。免得有人发觉阁楼里的东西。”
阁楼里渐渐明亮起来。里面摆着一张老旧的桌子,一张未刷漆的柏木小床,已经变成了黄白色。公蛎扇着扑面而来的腐败气味,道:“这里面住的有人?”
忽见床里侧摆放的一件已经褪色的红舞衣,心里一惊,不由后退了一步,看向毕岸。
毕岸点点头,道:“以人做珠母,已经在巫教盛行多年。三年前,曾经有一个女孩逃出来,逃到这里被原当铺掌柜钱贵收留。”毕岸拉开床头的壁橱,捧出个匣子来:“女孩来之时,抱着这个匣子。”
公蛎见这个匣子古香古色,虽然陈旧但用料精良,估计价值不菲,道:“钱贵定是看上这个匣子了。”
毕岸叹了一口气,道:“钱贵做当铺行当多年,自然有些眼光。但他不光看上了这个匣子。”
公蛎对以前的掌柜了解不多,听说是个肥胖油腻的中年人。毕岸继续道:“钱贵见她容貌俊秀,起了色心,有一日夜间,便对女孩不轨。那女孩子是个性子极烈的,当晚便吊死在了这阁楼上。”
公蛎一仰头,看到门框之上残余的白绫丝线,不由打了个寒噤,恨恨骂道:“这该死的钱贵。”忽然想起去年跟踪毕岸时,在北市码头茶馆听到关于钱家当铺的传闻,顿时心惊,道:“去年在北市码头的茶馆,那些脚夫说此处闹鬼……原来是真的?”
毕岸未答,将匣子打开。
匣子是乌木做的,外面雕刻着一些抽象的花纹。匣子磨损得厉害,有一个角还有明显的磕碰痕迹,但里面空无一物。公蛎躲在毕岸身后,迟疑道:“里面的东西呢?”
毕岸忽然道:“今日七月七。”这些日子,因为胖头的事,公蛎几乎不辨时日,没想到这么快已经七夕了。
公蛎忽然记起,毕岸说七夕约了离痕姑娘,讶然道:“难道中午的贵客是暗香馆的……”
毕岸已经习惯了公蛎的奇怪思维,推开沉重的天窗,自顾自说道:“今年七夕,是启明星最亮的一天,特别是辰时,将呈现星日同辉之异象。”
公蛎仰脸看去,果然,东方天空之上,初升的太阳光芒四射,旁边一颗耀眼的星星熠熠生辉。
毕岸将匣子放在阳光下,道:“这个匣子,叫做巫匣。在星月同辉的异象之下,方能看到里面的宝贝。”
公蛎将信将疑,探头朝匣子看去。
阳光之下,勉强看到匣子底部画着一副极为简陋的画。说是画,看起来就像是几根不明显的线条,勾勒了一个粗糙的蝌蚪一样的东西。
公蛎忍不住伸手抱起匣子晃了晃。明亮的太阳光直射过来,在匣子里投射出淡淡一层热浪,底部的线条有些扭曲。
毕岸道:“巫匣是先秦遗物,里面放着的,是一个红殇璃。”公蛎正要说话,忽见线条吸收了太阳光之后渐渐变得浓重,如同朱砂笔触落在宣纸上,散开团团红晕。
红晕越来越均匀,一个拳头大小的怪物出现在匣子里。硕大个脑袋,身下是细细的尾巴,豹头环眼,薄唇獠牙,表情狰狞如同夜叉,材质明明看起来像是骨头,但表面呈现出琉璃般的润泽感。而这个怪物的额头正中,还有一只眼睛,却是闭着的。
公蛎想要伸手去摸,却又不敢,迟疑道:“三只眼……二郎神?”说完觉得自己有些无知,忙偷看了毕岸一眼。
毕岸道:“这便是殇。”
殇,同上古其他神兽相比,几乎未能在民间留下任何传说。原因在于,殇不仅样子丑,体型小,而且性子凶残,是个食腐兽。
毕岸道:“当年黄帝蚩尤洪荒之战,尸体遍地,殇便以食尸为生。而它最爱吃的,是人的脑髓。”
公蛎干呕了一下,厌恶道:“好恶心的东西。”
毕岸道:“上古时期,殇也算是为阻止瘟疫传播立了功。也有传说它是蚩尤豢养的虫豸部队之一,可听从蚩尤的指挥夜间袭击活人。”
殇璃已经完全呈现在两人面前,阳光之下,红光漫散,倒有几分流光溢彩的意味。若不知殇的传说,公蛎一定会以为这个值大价钱。
毕岸继续道:“蚩尤战败之后,殇这种东西渐渐销声匿迹,但并未绝迹。这便要说到关于癫痫的病症来。”
长久以来,癫症一直是无解的疑难杂症之一,昏厥、痉挛几乎伴随病人一生,能够彻底痊愈者寥寥。而且民间患癫痫症者为数不少,公蛎亲眼见过犯病者的痛苦样子,印象深刻。
毕岸道:“据说殷商时期,或者更早,刚好一个巫医得了癫痫。他为了治病,开始从寻找一些偏僻的方子,便想到利用殇食人脑髓的这个特征。”
公蛎忽然想起一个传言,迟疑道:“我曾听说过一个极为阴毒的法子,说是食人脑可以根治。不过大多听了都是一笑置之,并无见人尝试。”
毕岸道:“不错,那个巫医也是这种思路。他饲养了一头殇,利用祭祀的便利偷偷用人牲喂养它。不知是不是这头殇的功劳,至少他的症状减轻了。于是他不知在何处找到一块奇石雕刻了这么个东西,用以作为自己的法器。后来几经转手,被秦王嬴政夺去。”
公蛎吃惊道:“你是说,秦王患有癫痫?”
毕岸点头道:“不错,正史野史均有记载。”
公蛎看着匣子中丑陋的殇璃,道:“怎么个用法?”
毕岸道:“器物用久了,也会有灵性。秦王拿到这个殇璃之后,找当时的韩非子专程做了这个巫匣,用以盛放。”
听到韩非子二字,公蛎不由重复了一遍,喃喃道:“韩非子……姬非……”不顾对殇璃的厌恶,将匣子抱在怀里翻弄起来。
果然,在匣子底侧,刻着一个几乎难以分辨的小篆铭文“姬非”。
公蛎倒有几分惊喜,道:“莫非冉虬、攰氏要寻找的法器,就是这个?”
毕岸凝神看着铭文,道:“至少是跟这个东西有关。”
公蛎摸着隐入额头的蛇婆牙,心中生出几分感慨,道:“若是这样倒也好了,算是给冉老爷一个交代。”但如今冉虬献祭,攰氏没落,这个法器便是找到了,也不知该如何处置。
毕岸忽然道:“你知道血珍珠到底有何功效?”
公蛎心不在焉道:“无非是卖个高价。”
毕岸道:“不,若是单单寻求利益,哪里值得下如此血本?血珍珠是为了饲养这个殇璃。”
公蛎的脑筋忽然好使了起来,叫道:“我知道了!殇璃能够治疗癫痫,按照习性仍然需以人脑喂养。不知哪个恶毒的巫师便发明了以人做珠母的办法,养出血珍珠来供奉殇璃。”想起当年巫琇提到血珍珠用途时那种得意,又道:“怪不得,若能治得了癫痫,这天下第一神医的名号,妥妥是他的了。”
毕岸道:“还有一事,你未曾想到的。巫琇自己,原本……”
公蛎灵光乍现,抢过来道:“巫琇自己患有癫痫!”
毕岸道:“你还记得他利用两个长了脑瘤的孩子饲养血蚨一事吧?血蚨可包治百病,偏偏对癫痫只能缓解,不能根治。所以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寻找根治癫痫的法子,这便是血珍珠系列案子发生的根源。”
公蛎看着那件腰身纤细的红舞衣,心想不知是个怎样如花似玉的妙龄女子,竟然遭此不测,对着舞衣拜了一拜,心中默念了一段往生咒,感慨道:“她竟能将这玩意儿偷出,也算是个奇人。”
毕岸叹了一口气,道:“这个女孩子,姓桂,叫做桂容。”
公蛎吃了一惊,讶然道:“莫非是……攰氏家族?”
毕岸点点头,道:“阿隼去查过攰氏余脉,除了和睦平安四兄弟,还有一个幼妹,年龄同他们相差较大,三年前来洛阳寻找桂平,不知怎么落入巫琇之手。”
也许是桂容无意中打探到了关于先祖法器的消息,有意身入虎穴探听消息;也许是碰巧被巫琇看中,掳走做了珠母,总之桂容最终偷了巫琇的红殇璃,逃到了钱家当铺,却没想到以自缢收场。
阳光之下,殇璃看起来也没那么面目可憎了,公蛎将它拿出,托在手掌之中,忽然道:“红殇璃若真是姬非遗物,那巫琇又是从哪里得来的呢?”
毕岸摇摇头,道:“巫琇、巫教、攰氏等关系错综复杂,攰氏一支只剩下少不更事的阿牛,巫氏一族剩下巫琇,讯息查找起来极其艰难。”
公蛎用手抚摸着殇璃的脑袋,嫌弃道:“还长着一条蛇尾,真丑!”眼前一闪,殇璃额上的眼睛竟然睁开了,黑色的瞳孔中,依稀看到一颗“蝌蚪”在游动。
公蛎还想盯着细看,却被毕岸劈手夺下,丢入巫匣之内。殇璃放回巫匣后,额上的眼睛又慢慢闭上了。公蛎吃了一惊,道:“难道它的眼睛是一只活着的殇?”
毕岸将匣子盖上,道:“这个殇璃离开巫匣,便会自行进入人脑,特别是珠母。”
公蛎恍然大悟:“去年我见那些女孩儿们,个个颅脑出现一个大洞,原是因为丢了红殇璃的缘故,只能暴力取出。”想了一阵,又不解道:“巫琇怎么会同巫教搞在一起的?他不是要自创门户吗?”
毕岸道:“凭他一己之力,想要重振家业估计比较困难。如今巫教势头正旺,他投靠巫教也没什么惊奇。而且他同巫教原本是世仇,哪里肯甘居人下?所以昨晚才会冒险出手除去龙爷。”
公蛎有些幸灾乐祸:“黑吃黑,该!”又笑道:“不过龙爷也够菜的,我们追踪了这么久,结果他一下子被巫琇给咔嚓了,我这心里还没缓过劲儿来呢。这也算是巫琇做的一桩好事。”
毕岸却没有一丝轻松的样子,沉默了片刻,道:“巫教组织严密,龙爷即便是死了,暂时也不会对教众造成严重影响。所以启动地下金蟾阵一事,仍不可掉以轻心。”
两人探讨了一阵,基本确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便抱着匣子回到院中。
一阵清风吹来,梧桐叶子纷纷落下。公蛎伸手抓到一片飘飞的叶子,酸涩道:“原来已经秋天了。”
毕岸将巫匣放在石桌之上,两人相对无言。
斑驳的光影投射在毕岸的脸上,呈现一个俊美的侧影。公蛎苦笑道:“去年这个时候,我还嫉妒你的容貌,一门心思想要你的这副皮囊。不过一年时间,物是人非。”
毕岸微微一笑,道:“如今还想要吗?我给你。”
公蛎警觉道:“你要离开洛阳?去哪里?”
毕岸摇了摇头,道:“哪里也不去。”他神态如常,但公蛎总觉得眉宇之间似乎缺少了一点精气神。公蛎忽然想起昨晚被自己吞掉的津还丹,努力干呕了几下,却什么也吐不出来,迟疑道:“是不是昨晚的津还丹被我……”
毕岸冷淡道:“那颗津还丹本来就是给你的。”说着从石桌下拉出一个脏兮兮的包裹来,打开一看,原来是一包散乱的桃木珠子。毕岸拈起一颗,两指一弹,桃木珠子准确无误地将一片梧桐叶打落了下来。
公蛎自然不会错过如此炫耀的机会,抓了一把在手里,摆出一个自以为潇洒的姿势一颗颗弹射出去,树叶随之一片片落下:“怎么样?”忽然想起还有一个欠条在手,浑身上下得乱翻一气,道:“你还欠我一大笔银两呢!”
但这么多天,且不说不知丢在哪里,便是戴在身上,经过红水、泥浆,也早毁了。
毕岸哼了一声,道:“放心,不会昧了你的。”公蛎左一颗右一颗,玩得不亦乐乎,被毕岸一把推开:“别糟蹋完了。”抓了一把塞在衣袖里,高声叫道:“进来吧!”
公蛎还以为贵客来了,吓得连忙站起,哪知道进来的却是四个捧着食盒的伙计。
这些伙计们训练有素,二话不说将院子打扫干净,摆好一张折叠圆桌,铺上洁白的桌布,然后一样样拿出美味佳肴来,什么清汤火方、鸭包鱼翅、松鼠桂鱼、盐水鸭、淮杞炖狮子头等,全是公蛎未吃过的。
几人收拾完毕,恭恭敬敬施了一礼,捧着食盒退出。公蛎这些天都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一见这些菜肴,顿时被勾去了魂,绕着桌子转了几圈,趁着毕岸一个不注意,伸手捏了一块鸭子放在嘴里。
毕岸拿出几个桃木楔子,楔入院落四周,并将巫匣连同红殇璃摆放在梧桐树下的石桌上。
太阳行至头顶,已经午时。公蛎引颈张望:“你请的贵客怎么还不来?”
却只听门口小妖叫道:“毕公子,您要的酒糟鹅来啦。”
小花捧着食盒,小妖在一旁蹦蹦跳跳跟着:“刚出锅的,味道好着呢。”
小妖麻利地打开食盒,将酒糟鹅放在桌子正中。看公蛎眼睛不眨地看着酒糟鹅,冲他吐吐舌头。
毕岸和善道:“多谢两位。小妖忙去吧,小花稍微等等,客人马上就到。”
小妖走了,公蛎赶紧儿搬个凳子给小花,谄媚道:“没想到小花的手艺这么好。你还会什么拿手菜?”
小花木讷地笑,道:“都会一点。”
酒糟鹅香气四溢,公蛎又忍不住伸手去捏了一块,刚丢在嘴巴里看到毕岸抬起了头,忙吧嗒一下把嘴巴闭上。
毕岸却没说什么,细心地擦拭着巫匣。
鹅肉色泽鲜亮,酸甜可口,肥而不腻,比起洛阳本地菜肴别有一种风味。公蛎大加赞赏:“小花真是外拙内秀的典范,这味道,可与全福楼的大厨相媲美。”
小花规规矩矩坐着,表情木然,听到公蛎的夸奖连一个客气的话也不说。
公蛎又过去催毕岸:“你的客人呢?”
街口更鼓敲响,已经午时三刻。毕岸整了整衣襟,坐到上位,道:“请坐。”
公蛎左右看看,并不见有人来。毕岸重复道:“请坐。今日客人可能有事,来不来了,这么多珍馐佳肴,不可暴殄天物。”
公蛎欢天喜地地在他身边坐下,伸手招呼小花:“小花快来坐。”又想起小妖,“这么多菜,我去叫小妖一块吃。”
毕岸一把按他坐下。
小花站起来,粗声粗气道:“多谢公子美意。既然客人不来,我先回去忙着,哪日请客,您提前说一声便可。”
毕岸夹了一块酒糟鹅放在公蛎的碗里,道:“你尝尝,这可是正宗的江南名菜,洛阳哪家厨子都没这样的手艺。”
公蛎将鹅肉塞了满嘴,眉开眼笑看向小花:“是哩,我从未吃过如此好吃的东西。”
小花呆头呆脑地“哦”了一声,收起托盘慢慢后退。公蛎忙收了筷子,道:“你坐着,我去叫小妖。嘿嘿,她一定没吃过这么多大菜。”
公蛎一个箭步窜出,却被一个无形的东西弹了回来,眼见门口就在前面,却出不去。公蛎回头恼火道:“毕岸,你搞什么鬼?”
小花低眉顺眼地垂手站在旁边。
毕岸坐在桌前,将一块酒糟鹅放在嘴里细细品着。公蛎冲过去小声道:“你疯了吗?大白天,使用荡离之术。”
毕岸却不理他,看着小花道:“江南酒糟鹅,最有名的是苏州三珍斋。不过自从那家老师傅去世,后来的徒弟便再也做不出如此风味了。”
公蛎只当是毕岸觉得不合口味,有心为难小花,忙打圆场道:“小花能做到这步程度,已经很不错了。”
毕岸看着小花的脸:“那家老师傅,已经去世十六年了。”
小花困惑地看着毕岸,嗫嚅道:“公子说什么?”
毕岸起身来到小花面前,道:“我记得你的右手有块黑斑,如今怎么样了?”说着闪电般出手,去抓小花的手。
但小花更快,身子一缩一闪,已经跳到一侧,脸上带着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神态,畏畏缩缩道:“公子我错了……”
毕岸不等她说完,反手一个桃木长钉,扎在了她眉间的印堂穴上。小花喉间发出“呃”的一声,仰面朝后倒去。
公蛎在一旁目瞪口呆,却没有上前阻止。
(三)
毕岸飞快拿出一条麻绳,将昏迷不醒的小花捆得结结实实。
公蛎有些于心不忍,毕岸看了他一眼,道:“她不是小花。”
公蛎心中忽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结结巴巴道:“那小花……小花在哪里?”
毕岸道:“你还记得那个未老先衰的老太爷吗?”
公蛎跳了起来:“你是说,杜家村自燃的老太爷?”
毕岸点了点头,道:“她便是小花。她被人控制,送去杜家村做了老太爷,作为祭品丧命在杜门。”
公蛎顾不上细问,急道:“苏媚……苏姑娘她知不知道小花被人冒充?”话一出口,又自己沮丧道:“她自然是不知道的,若知道了,只怕早就出了危险。”
毕岸神色凝重,双唇紧闭。公蛎看了一眼摆着桌上的巫匣,问道:“这人冒充小花,接近苏媚,就是为了这个红殇璃?”
小花生性腼腆,老实呆板,整个人向来如同行尸走肉,在流云飞渡里从来都是埋头干活,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所以她被人替换,竟然无人察觉。不过这人的伪装之术,也真是闻所未闻。
公蛎想到小花临死之前用手指着自己,一定是想要求救,顿时心如刀割,跳到这个假冒的“小花”跟前,伸手去撕她的脸:“我倒要看看她的真面目!”恰好小妖站在门口探头探脑,双手笼在嘴巴上小声叫他。
公蛎忙给毕岸递了个眼色,让毕岸收了荡离之术,道:“怎么了?”
小妖扭捏了一下,远远道:“毕公子,客人还没来吗?”
毕岸微笑道:“马上就来。”
小妖四周看了看,道:“小花呢?”
公蛎忙道:“她说去买些做酒糟鹅的配料来,过会儿好给客人讲解。”
毕岸道:“店铺似乎有人来了,小妖还是照顾店铺要紧。”言语之中逐客之意明显。
小妖脸红了一下,低头道:“我找公蛎哥哥有事。”说着从身后拿出一小瓶子花露来:“我今天做的冰片荷叶露,最是消肿止痛。”
公蛎走了过去,接过花露,朝小妖挤挤眼睛,意思是这里有事,让她离开。谁知小妖却溜过来拉了他的手臂,小声道:“公蛎哥哥,借一步说话。关于小花的事情。”
公蛎心中一动,同她来到梧桐树下。
小妖眼睛看着脚尖,道:“小花如今很是奇怪,你瞧出来了吗?”
公蛎支吾了几声。小妖低声道:“她晚上鬼鬼祟祟,总是做一些很是奇怪的举动……”
公蛎很想炫耀自己已经知道了,但看毕岸不动声色的样子,还是咽了下去:“这个嘛……你知道她性格内向,什么都闷在心里。”
小妖抠着手指头,道:“可她脾气越来越古怪,像换了个人似的。”一抬头看到公蛎肿着的半边脸,很自然地伸手摸过来:“怎么还肿得这么厉害?”
公蛎忽然觉得昨天的跤没有白摔,高兴地将脸凑过去,故作深沉道:“这样才有男人味呢。”
小妖跺了跺脚,冰冷的指尖抚过他的脸颊:“那个冰片荷叶露,我今天上午才做的,你试试看。”
她的手指有些粗糙,硬邦邦的,公蛎正想同她玩笑,忽然脖子一紧,手中的冰片荷叶露掉在地上,洒得清香四溢;接着被她拖得趔趔趄趄,眼睛的余光看到她将石桌上的巫匣夹在了腋下。而毕岸已经如受惊的马匹一样尥着蹶子冲了过来,举动一点也不优雅。
公蛎张了张嘴巴,又闭上了。他已经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儿。
圆桌下的小花,只是个做工粗糙的稻草人。
毕岸脸色铁青,站在两人的面前。公蛎看不到身后的情形,但可感觉到卡着自己脖子的手坚硬异常,绝非女孩子细腻白嫩的纤纤五指。
公蛎忍不住苦笑了一下,觉得自己可以去赌博了:昨晚刚经历的那一幕,这么快就重现了。
身后的“小妖”开口了:“看来我判断得没错,殇璃一直在忘尘阁。”
公蛎咳得眼泪都流了下来,终于憋出一句话来:“巫琇,你是巫琇?!”
巫琇手一勾,让公蛎能够看到自己:“怎么,很意外吧?”
他身上穿着小妖的衣服,翠绿的衣衫配着那张皱巴巴的老脸,极为令人憎恶。公蛎瞳孔突然缩小:“小妖呢,小……”巫琇一声冷笑,手指用力,公蛎的脖子发出“咔咔”的响声,再也发不出声音来。
公蛎大脑一片空白,他不敢想小妖遇到了什么,只是呆呆地发愣。
毕岸巫琇对峙着。荡离的功效在加强,头顶的梧桐叶子发出哗哗啦啦的声音,但随之又恢复正常。
巫琇警惕地看了看头顶,眼神阴冷。
他恢复了自己的模样,看起来就像抽干了水分的大虾,身子单薄瘦小得犹如一个孩童,因为长期不见阳光,脸上没有一点血色,苍白的面颊上布满了小红血丝。
毕岸在石凳上坐了下来:“你隐藏得真不错。扮成一个小女孩,任谁都不会想到。”
巫琇的眼睛不动声色地四处看着,显然在寻找时机逃走。
毕岸叹道:“其实那日在镜庙,我发现参加祭祀的老太爷右手拇指上有一块黑斑,像是什么植物的汁液。回来之后,看到小妖的手上也有。这才渐渐留意到小花。”
公蛎急得眼睛鼓起:“到底是小花还是小妖?”
巫琇眼里透出几分嘲弄,道:“瞧见没有,这家伙还是个情圣。”
毕岸看着公蛎,道:“小妖没事。他不过是临时冒充小妖,好接近你和殇璃。”公蛎侧耳一听,果然听到小妖迎客送客叽叽喳喳的说笑声,噗地吐出一口长气。
巫琇沉默了片刻,忽然郑重其事道:“毕岸,我把话说明白了吧。这个殇璃,对我十分重要,关系到我自己的命运和家族的振兴大业。今日我情知你这里有埋伏,可还是义无反顾地闯了进来……”
毕岸平静地看着他。
巫琇道:“我不愿同你作对,当然,你瞧不上我的行径,我们做不了朋友,但也不用做个仇人。”他控制公蛎的手松了松,道:“只要有了红殇璃,这条小蛇对我来说并无多大用处,我放了他,你放我走,我保证今后不在洛阳城中犯事,如何?”
原来他一开始便已经计算好了。用稻草人来送酒糟鹅,等毕岸制服稻草人、两人放下戒备之时,再假扮小妖接近公蛎和红殇璃,并以公蛎为人质逼毕岸放他离开。
整个计划天衣无缝,倒霉的公蛎不到一日的工夫两次被巫琇胁迫。公蛎面红耳赤,十分气愤。
毕岸道:“成交。不过我有几个问题,请据实回答。”
巫琇脸色阴晴不定,道:“请问。”
毕岸道:“红殇璃能够治疗脑疾,特别是癫痫。你拿了这个,一辈子便吃穿不尽,为何还要创立湿婆教?”
巫琇眼神阴冷,如同刀锋:“你不懂,我要做的是重振家风,岂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所谓神医能够达到的?”
湿婆教在去年以来发展迅猛。公蛎昨晚知道他冒称阿姆,只当是以此遮人耳目,万万没想到湿婆教竟然是他创立的。
公蛎激动道:“同你在一起的女先儿呢?她是谁?”
巫琇傲慢地看了他一眼,讥讽道:“你倒惦记得多。她是我的信徒,甘心情愿追随我。你是看上她了,还是打算找她连坐?”
公蛎愤愤道:“甘心情愿?鬼才信!”
巫琇倨傲道:“我有治病的良方,她离不开我。这么解释可好?”
公蛎不屑道:“什么良方,不就是杀了几个孩子收割的血蚨么?”
巫琇手头一紧,冷笑道:“我同你这么个不知死活的东西废什么话?”公蛎猛烈地咳嗽起来,鼻涕眼泪横流。
毕岸皱了下眉,道:“一醉散?”
巫琇眼睛眯了一下,露出杀机。
毕岸从怀里摸出一个黄裱符,放在鼻子下嗅了嗅,道:“这味‘一醉散’,混合了羊踯躅、曼陀罗花、生草乌、罂粟等药材,饮了之后在痛感麻痹的同时还会引起神经兴奋,当真是灵丹妙药。”
公蛎一看,不由心惊。这个黄裱符,正是在那日巫琇给自己喝的符水。
巫琇冷眼看着毕岸,良久才道:“你嗅得出配料,嗅得出配比吗?”
毕岸摇摇头,道:“嗅不出。传说神医华佗成制成麻沸散,你这个方子,似乎比他的药性更烈,见效更快。”
巫琇冲公蛎狞笑道:“小子,你昨天为何不尝尝我的符水呢,定然叫你欲仙欲死,欲罢不能。”
(四)
殇璃丢失以来,巫琇一直四处搜寻古医书,潜心研究治疗癫痫的良方,企图有所突破,但癫痫成因复杂,试了多次皆无所获,却无意中制成了这味“一醉散”。
这味“一醉散”,是根据民间一个即将失传的古方配置而成,本意是想缓解疼痛和癫痫的抽搐症状,但正如毕岸所言,这味药在麻痹痛感的同时还会引起神经兴奋,让人产生一种难以言状的剧烈快感,并且很容易上瘾。
以巫琇的谨慎,他自然不会以身试药,而是以治病救人为幌子,在他人身上试验,所以很快发现了这个秘密。这让一直处心积虑复兴家族声望的他欣喜若狂,他开始利用一醉散成瘾性的特点,假扮天竺湿婆,在外招摇撞骗,称只要加入湿婆教,喝了湿婆神赐予的符水,便可消除病痛,升往极乐世界。
巫琇发展教徒十分严格,先专挑那种家境殷实、善良胆小、身怀异症或有家族病史之人,前三包一醉散免费提供,之后便需要用银钱去买。往往三包一醉散下来,那些个求医者已经深信不疑,而且已经上瘾,若不继续服用一醉散,便会无精打采,生不如死,所以很快便皈依了湿婆教。
但巫琇规定,若能够发展一名教徒,便可免费得到三包一醉散,发展的越多,得到的一醉散也越多;同时,若发展十人以上,还可从中分成。采取这种模式,短短一年之内,湿婆教便发展了数百教众。
大唐风气开放,对外来宗教相对接受度较高。湿婆教一直在郊县山区活动,动静不算太大,官府并未十分重视,只是通知保甲等留意。
巫琇的癫痫虽然得到了控制,但始终未能根治,所以他一方面想要发展壮大湿婆教,另一方面,还是惦记着寻找殇璃,便在今年年初重新潜回洛阳,打听殇璃的下落。
关于巫匣曾在钱家当铺出现一事,民间传说甚盛,并不难打听,但却要确切知道红殇璃的位置,却是难事。但无论如何,跟忘尘阁脱离不了干系。这才是巫琇假死躲过毕岸追踪之后,又冒险乔装打扮潜伏流云飞渡的根本原因。
毕岸道:“既然你胸怀大志,怎么又投靠巫教,受那个不男不女的穷酸统领戏弄?”
巫琇冷笑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如今巫教势头正旺,我等小教,不得不寻找一个依傍之处。”
毕岸道:“所以你昨晚伺机出手杀了龙爷,这样你以后便不用再扮阿姆,可直接扮成龙爷,巫教、湿婆教全由你一人掌控了。”
巫琇沉默片刻,痛快应道:“是,我是这么打算的。”
毕岸皱了皱眉:“巫琇,你当真是老糊涂了吗?”
巫琇戒备地看着他,哼道:“此话怎讲?”
毕岸道:“你当真以为龙爷是个酒囊饭袋,被你随意一击便死了?”
巫琇的瞳孔突然放大,结巴起来:“你是说……是说……”
毕岸冷冷道:“同行四人,先行退出的两个,其中一个,才是龙爷。”
巫琇呆若木鸡,额头开始冒出细细的汗珠。
公蛎叫道:“既然你当时便知,为何不跟了去?”
毕岸冷哼了一声,淡淡道:“跟了去,留你一个人送死吗?!”
公蛎气哼哼道:“胡说八道,我命大着呢。”却忍不住笑了一下。
巫琇脸上越来越难看,额上青筋绷起。公蛎唯恐他一言不和捏死自己,忙叫道:“阿意呢?你抓来做人质的阿意姑娘,去了哪里?”
巫琇眼神阴鸷,慢吞吞道:“泥沙阵启动,我哪里知道她是死是活?”
公蛎急道:“我的木赤霄呢?”
巫琇恢复了平静,嘴巴一咧:“木赤霄?那柄小木剑?”他假模假样道:“早知道我便好好保管。我只当是寻常的小玩意儿,不知道丢哪里去了。”
毕岸道:“你想杀龙爷很久了吧?可惜我之前还以为你的目的是采珠。”
巫琇冷冷道:“我和龙爷各取所需,虽然他不大看得上我。”
毕岸皱了皱眉,道:“那我猜想,你在龙爷面前,一直是以湿婆阿姆的模样示人的吧?巫琇已经死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阿姆,能够拿什么东西作为筹码,让巫教承认湿婆教是巫教的分支?”
公蛎从未想过其中的关系,只有屏住呼吸恭听的份儿。
巫琇冷眼看着毕岸,两人对视着。毕岸颔首道:“你为了掩藏身份,生生将有六指的左手斩断,接上一个金属手臂,这份断腕的决心,在下佩服得紧。”
巫琇哼哼了两声,卡着公蛎脖子的左手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毕岸又道:“我猜是那些失传已久的巫术和药物。一醉散,红殇璃,还有……《巫要》下册,是在你手里吧?”
巫琇忽然笑了,道:“毕岸,你真是太聪明了。可惜每次都被这条小水蛇拖了后腿。”
公蛎低眉耷眼的,满心沮丧。
巫琇见公蛎没反应,反而有些意外:“大半年未见,小水蛇懂事不少。”他转向毕岸:“你看,只要你在他身边,他不会有任何作为。他的依赖心理太强了,你只有把他置于绝地,才能激发他的斗志。”
毕岸嘴角动了一下,道:“不劳你关心。像昨晚那样的训所,巫教有多少个?”
巫琇冷淡道:“不知道,这个你问地下的龙爷去。我在巫教地位低下,这些讯息,我接触不到。”
毕岸道:“好,最后一个问题。关于洛阳地下的金蟾八卦瓠,最终的目的是什么?”
巫琇双唇紧闭,良久才道:“关于八卦瓠,据我了解,是巫教同朝廷谈判的一个重要筹码。”他盯着毕岸:“我也有一个问题问你。你如何发现小花有异常,并联想到我的?”
毕岸道:“杜家村塌陷之后,我曾在老太爷住的祠堂房间内,找到半条未烧尽的汗巾。那条汗巾,同小花的汗巾一模一样。”
巫琇面不改色,道:“那日匆忙,没处理好。”
毕岸道:“真正的老太爷,早被你弄死了,埋在祠堂后山墙脚下,上面移植了一棵小树。”
巫琇哼了一声,道:“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睛。”
毕岸道:“半月前,小妖曾说过,小花如今的性格越发古怪,说话都不看人的,净往阴暗处躲避。”
巫琇眉头抖了一下。
毕岸继续道:“小花做菜很有天赋,但从未去过江南,也从未吃过味道正宗的酒糟鹅。”
巫琇摸着下巴,懊悔道:“都怪我馋嘴。那日实在忍不住了,自己做了一味,偏巧给你嗅到。唉,我这人没有其他爱好,就是好吃。”
毕岸道:“会做酒糟鹅,我只是有些疑惑,却从未想到小花同巫琇有什么关系。直到昨晚,我发现湿婆阿姆竟然是死去的巫琇,仍然没有将你同杜家村老太爷一案联系起来,更不会想到你一边假扮湿婆阿姆,一边假扮小花接近忘尘阁。但昨晚我们俩在桂平的坟墓里打斗,我捡到了这东西。”他从怀里摸出一小颗东西,托在掌心。
是一颗紫茉莉种子,小小的,圆圆的,上面布满花纹。
毕岸道:“偏巧,我昨天早上曾看到隔壁流云飞渡的窗台上晒着紫茉莉种子。昨晚你逃走之后,我坐在坟墓之中思考了良久,终于理顺了这其中的关系。”
巫琇苦笑道:“我出门换装一向非常注意,连一点点气味都要掩盖。可假扮小花,或者阿姆,外面的装束太复杂了,竟然夹带了这么一粒茉莉种子。”
公蛎喘着气道:“你对苏媚和小妖做了什么手脚?”
巫琇面若寒霜:“小子,我是巫氏后裔,不是杀人恶魔。发现不了身边人被人替代,是她们愚蠢。我对蠢人没兴趣。”
公蛎挣扎着道:“我看你同杀人恶魔没什么分别。昨晚的两个嬷嬷……”
巫琇不耐烦地打断道:“她们又是什么好人?别废话。毕岸,我数三下,你撤了荡离之术,我放了小水蛇。后退!”
毕岸的脸板得像个雕像,一字一顿道:“那日胖头去世,你在哪里?”
公蛎的背一下子挺了起来。
巫琇冷酷道:“苏媚的破事跟我没关系,当日我为了躲避那个酸秀才,找了个借口去买香料,也是为避开你。”
毕岸深吸了一口气,道:“好。”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巫琇的左手,双脚微微移动了一下。
巫琇顿时警惕,嘴角抽动着阴森森道:“再说一遍,你撤了荡离之术,我放了小水蛇。”
公蛎忽然叫了起来:“你放下殇璃,我跟你走。”
其实公蛎想的是,殇璃若真是姬非遗物,冉虬以身献祭,目的便是想让自己帮忙寻找这个法器,若是今日再被巫琇拿走,凭公蛎的本事,只怕再也取不回了,如何向冉虬交代?不过这一瞬间,公蛎觉得自己像个慷慨就义的勇士,心中竟然生出几分得意来,忍不住朝毕岸看了一眼。
两人对视,毕岸竟然露出一丝笑意,如小时候一眼看穿公蛎的伎俩时的忍俊不禁。
公蛎好不容易装这么一次英雄,顿时急了,叫道:“我说真的呢!”
毕岸嘴角旋起一个小酒窝。
这么一个细微的表情,自然瞒不过巫琇,他恶狠狠道:“舍不得是吧?那就让你的好兄弟给我陪葬。”他的左手如同铰链,将公蛎的脖子卡得细长,再也发不出声响来。
巫琇桀桀冷笑:“这红殇璃,本来就是我的。今天也算物归原主。”
毕岸冷冷道:“是吗?据我所知,殇璃是先秦姬非的遗物。你从何处得来的?”
巫琇狞笑起来,手上一紧,公蛎眼睛爆出,脖子顿时有血珠渗出。
毕岸无奈地后退了几步,让开一条道路。梧桐树一阵摇晃,叶子纷飞。
巫琇左手拖着公蛎,右手抓过一片落叶朝外投去。
叶子飘飘荡荡,落在忘尘阁前堂的屋顶之上。毕岸道:“我已经撤了荡离之术。你放了公蛎。”
巫琇道:“好。”松开了公蛎的脖子,但接着一个反手,扣住了公蛎的手腕,“咯咯”笑了一声。
公蛎眼前一晃,只觉得天旋地转,脚下发软,接着身子被巫琇猛地一拉,生生陷入了地面之中。
原来整个地面都已经变成了沼泽。巫琇斜挑着嘴角,露出一丝得意:“毕岸,你忘了我的土遁之术了?”
一股腥腐的味道扑面而来,淤泥瞬间掩至公蛎胸口。
(五)
土遁之术,原是巫琇的看家本领,这几次从毕岸手中逃脱,都是因为此术。
但这次,巫琇失算了。毕岸在巫琇放手之时,闪电一般,左右开弓,打出七颗桃木珠子在公蛎周围。
桃木珠子迅速发芽,触手一般扭动着将公蛎围在中间,接着开出一串儿娇艳的花朵,花儿落了,结出一个个粉红色的歪嘴儿小桃子。
公蛎只顾手忙脚乱地扑腾,忽然觉得香味四溢,一抬头,见面前犹如阳春三月的桃林,顿时惊呆了。眨眼之间,七棵桃树已经长大,自下而上从树根到树干盘结在一起,合成一棵低矮粗壮的桃木桩子将公蛎托了出来。
巫琇满脸惊愕,原本的凶恶气势顿时弱了下去,一把甩开公蛎,跳后了几步,嘴里念念有词,对着脚下地面一指。
他站立的位置瞬间变得如同一汪清水,扑通一声沉了下去。而毕岸早已看准位置,七颗桃木珠打出,地面瞬间恢复硬化,巫琇被卡在了地面上,身子微曲,肩膀倾斜,左臂陷入其中,只有夹着巫匣的右边身子露在外面。
毕岸一把拉过公蛎,地面上的桃木桩子迅速腐朽,化为泥土。
公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忍不住道:“太好玩了!这是什么法术?你什么时候学的?”
毕岸不答,目不转睛地盯着巫琇。巫琇挣脱了几下,厉声喝道:“你从何处学的移花接木之术?”
谁知他每次呼吸之间,土地便压紧一些,巫琇脸上显出又惊又怕的神色,很快脸憋得通红,再也不敢出言呵斥。
毕岸淡淡道:“这世间,研习巫术,比你有天赋、有悟性的大有人在。”他表情淡然,但眼神之中的轻蔑足以击毁巫琇的全部信心。
公蛎又想模仿毕岸的神态姿势,又想学会这个,去小妖面前露一手吓她一跳,忙道:“你得空教教我。”
巫琇脸色如同猪肝,眼神由震惊变为愤怒,接着又变成沮丧。
他眼中的精光慢慢散去,瞬间老了好几岁,脸上的皱纹如同沟壑,失魂落魄的样子像个佝偻孤寒的老人。沉默良久,终于抬起头来,绝望地道:“我认输了。求你放我出来。”
这一下完全出乎公蛎的意料。公蛎看看巫琇,又看看毕岸,故意以商量的口吻对巫琇道:“我看他这招也没什么厉害。要不,你再试试其他的法术?”
巫琇对他的揶揄毫不在意,肩膀耷拉下来,整个人松松垮垮,精神委顿,稀疏的头发瞬间花白。他松开了腋下的巫匣,失神地看着围在胸口的泥土,喟叹道:“巫氏一族,有我这等不肖子孙,振兴无望。”
巫琇资质不高,年轻时玩心甚重,直到中年才发愤图强,如今年过半百,最为得意的便是这份运用到出神入化的土遁之术,今日却被毕岸轻易破解,这份打击,确实沉重。
公蛎忽然心生感慨,轻声道:“过一份平平安安的日子,不好么?”
巫琇抬起头,明明看着公蛎,眼神却不知落在何处,喃喃道:“由得你选吗?”
公蛎看着他浑浊眼珠中透露出的茫然和无奈,瞬间气馁——杀胖头的凶手尚未抓到,阿意生死不明,洛阳城中处处凶险,自己还不是被这些激流裹着身不由己?
公蛎叹了一口气,俯身去捡他丢下的巫匣。
巫匣却是倒着的,搭扣已经何时已经打开。公蛎一提,只拿起了匣子,里面的殇璃落在地上,在阳光下发出莹莹的红光,煞是好看。
公蛎唯恐跌破了它,蹲下身子两手去捧,眼睛的余光无意间瞟到巫琇脸上的表情,似乎有些诡异,心中莫名一惊,不由往后躲了一下。
便是这么一瞬间,殇璃的三只眼睛已经全部睁开,黑色的瞳孔旋转着,犹如活了一般。公蛎正要抓起它丢往匣子里,却见一丝黑烟从殇璃眼睛里飞出,只朝着自己门面而来。
公蛎吓得丢下殇璃,抱头鼠窜,那道黑烟却如影随形,只在脑后不远处萦绕。
公蛎大叫毕岸,一边腾挪跳跃避开黑烟。离得近了,公蛎听到极其细微的沙沙声,仔细一看,这些黑气竟然是由无数只灰尘一样细微的黑色小飞虫组成。
毕岸一惊,跳至窗下一把扯了公蛎房间的窗帘,卷在长剑上做成火把,抛给公蛎道:“火烧!”
原本幸灾乐祸狞笑的巫琇忽然变了脸色,高声叫道:“不可!万万不可!”
公蛎虽然不怕小虫子,但这么密密麻麻的小虫儿还是让人头皮发麻,接过毕岸抛来的火把,玩杂耍一般挥动得呼呼生风。
一些躲避不及的小虫碰到火把,便坠落地上,竟然发出奇异的香味,同公蛎在金谷园里目睹女孩儿变成骨骸那晚嗅到的一模一样。
巫琇却欣喜若狂,他口中念念有词,掐住中指,做了一个奇怪的手势,朝毕岸一弹。虫烟如同听到命令一般,折返回来,直奔毕岸而去。
毕岸正在做第二个火把,一看到虫烟扑面而来,闪身躲开。
恰在此时,几只觅食的麻雀被院中的食物吸引,扑棱棱飞了下来,一只掠过毕岸身边,从虫烟之中飞过。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麻雀叽叽叫了几声,直直地落在了地上,只剩下一具小小的骨架。
不仅公蛎,连毕岸都被惊到了。
怪不得殇不曾在民间留下印记,原来它根本就不是一个大型神兽,而是由无数只食肉小虫子组成,经过之处,所有的活物都会被吞噬,只剩下骨骼。
巫琇咯咯地笑了起来,眼神恢复了神采:“哈哈,哈哈,这就是我的殇璃!你以为你躲得过么?”他摩挲着中指,虫烟瞬间聚拢在了一起,再次朝毕岸攻击而来。
公蛎忙上去解围。那虫烟仿佛有意识一般,竟然化成几股,分头攻击,专门朝两人的脸面袭击。两人腾挪扭闪,用尽力气也只能勉强避开,一会儿工夫便气喘吁吁。
正当公蛎手忙脚乱之际,却见毕岸丢下自己,一跃逃开,正要开口质问,却见他一个起落跳至巫琇面前,手起剑落,一把将他的中指给斩了下来。
巫琇发出一声哀嚎。虫烟瞬间有些散乱,一小撮一小撮地乱飞。毕岸面不改色,学着巫琇的样子摩挲着中指指节,几股虫烟慢慢聚拢在一起,盘旋了一阵,飞回到殇璃跟前,重新钻入它的眼睛之中。
殇璃的眼睛慢慢合拢,通身变得鲜红,异常妖艳。巫琇疼得手臂抖动,血将地面殷湿了一大片,但他牙关紧咬一言不发,只是阴毒地瞪着毕岸。
公蛎丢了火把,弯腰按着双膝喘气,还不忘开口相讥:“以后六指神医要改名啰!”
小妖忽然一脸慌张地闯了进来,张口欲叫,但一看到院中的情景,吓得后退了一步。
难为她没有大声尖叫。公蛎忙上前遮挡,假笑道:“我们闹着玩儿呢。”
小妖冰雪聪明,不用公蛎点明便猜到发生了什么,瞄了一眼地下的稻草人,瞬间脸色苍白,怔了一怔,却什么也没问,低头道:“我有要事找毕公子。”
她走到毕岸身边,一抬头看到毕岸手中的断指,惊愕地掩住了嘴巴,小脸上血色全无。公蛎唯恐吓到了她,故意玩笑道:“你是不是闻到香味,想来蹭饭?改天让毕岸专程请客。”
小妖深吸了一口气,挤出一丝笑容,抬头定定地看着毕岸,口齿异常清晰:“我家姑娘回来了,请两位公子午后过去一叙。”
毕岸认真地看着她,道:“好。”
公蛎忽然发现小妖的眼睛长得极美,动时顾盼生辉,安时沉静如水,黑白分明,清澈明亮,不由看得呆了。小妖转过身来,看到公蛎的痴相,却没有嘲笑他,而是一副老气横秋的口吻道:“孟河苗圃刚送来一车紫丁香,我回去收拾一下,你好好帮毕公子。”拍了拍公蛎的肩,头也不回地走了,并顺手将忘尘阁的大门关上。
公蛎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摸着后脑勺纳闷道:“这丫头,被吓傻了吧?”
毕岸不答,拎着长剑来到巫琇跟前。
巫琇灰白的眼珠子斜睨着小妖的背影,喘着气道:“这丫头真聪明。唉,这一个多月,我防她甚过防苏媚。”
毕岸的长剑已经对准他的胸口。巫琇一眼不眨,他一边喘气一边笑,道:“刚才那小丫头说的话,你信吗?”
毕岸脸色铁青,剑往前送出,巫琇胸前渗出血来。巫琇眉眼不由自主地抽动起来,龇着牙齿狞笑道:“你千方百计要保护她周全,没想到还是中了我的招。”
毕岸的剑尖微微抖动了一下,俊美的脸苍白得像刚才的小妖。公蛎忽然明白,小妖来的目的,并非是邀请自己和毕岸饮茶,而是苏媚出事了!
巫琇喘得厉害,喉间发出嘶嘶的杂音:“我从不让自己处于绝境。苏媚,便是我最后一块盾牌。”
毕岸昨天在并不确定“小花”的真实身份之前,已经让王进将苏媚接走,但没想到的是,小花竟然就是巫琇,等毕岸明白过来,巫琇已经出手了——今天上午,“小花”借买菜之际,已经出去劫走了苏媚。
公蛎的心如同掉进了冰窖里。刚才公蛎还暗自庆幸巫琇不曾对小妖和苏媚下手,如今却发现自己太天真。
扑棱棱一阵响,两只鸽子分别从东西两个方向飞来,落在忘尘阁的梧桐树上。
毕岸一招手,一只鸽子飞到他的肩头。毕岸取下它脚环上的纸卷,打开读到:“捣毁河洛道偃师窝点,擒获教首三名。”另一只鸽子带来的讯息,写的是“捣毁洛州双桥镇、平邑镇窝点,擒获教首两名。”
毕岸冷冷道:“你麾下的六大护法,已经抓获五个。”
巫琇面如死灰。
又有一只鸽子俯冲下来,所报讯息为:“城西缴获药剂百余副,发现中毒死亡女信徒一名。”
这名信徒,便是昨日抢着喝了符水的女先儿。那女先儿已对一醉散严重成瘾,无法摆脱,在巫琇控制之下,不仅帮他装神弄鬼骗人,还是他发泄兽欲的工具;昨日以离卦提醒公蛎,还算是心中尚有一丝善念。但昨日公蛎一走,巫琇马上发现是她偷喝了符水,昨晚筹谋杀死龙爷之前,已经在她的符水之中加了大剂量的一醉散。
合适的剂量内,一醉散可抑制痛苦、增强快感,但剂量过大则会让人肠穿肚烂,麻痹而死。
公蛎听了,不禁心有戚戚。想到女先儿葱段一般的手指,正是大好年华,却因为误入邪教而死于非命,让人痛惜,更觉巫琇可恨。
泥土压迫身体的时间过久,巫琇的脸色越来越灰暗,他却不肯放弃,断了一个指头的手不甘心地在地面上划拉,拼尽全力道:“放了我,我马上放了苏媚,离开洛阳,不再从事任何同巫教、巫术有关的事情……”
毕岸的眼神冷得像他手中的剑:“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信。”
巫琇看向公蛎,叫道:“只有我知道苏媚在哪儿……快救我……”他双眼一翻,似乎昏死了过去,片刻后又自己醒了,瞪着昏黄的眼珠呆滞地看着天空。
毕岸身体僵硬,剑指巫琇一动不动。公蛎唯恐巫琇就此死了,又觉得他诡计多端,只怕有诈,惶恐地冲着毕岸嚷道:“怎么办?他要死了,我们去哪里找苏姑娘?……”匆忙之下,一脚绊在巫匣上,站立不稳,扑倒毕岸肩上。
一回头,见巫匣翻倒,殇璃掉出,隐藏在三只眼睛中的虫烟飞快飘了出来。公蛎反应倒快,腰一弓,肩膀一闪,抓着毕岸的手臂顺势往后一拖,顺利避开。
虫烟在空中打了个漩儿,忽然调转方向,朝巫琇脸上扑去。
巫琇果然是装的,一见虫烟过来,瞬间清醒,表情惊恐万分,却不像是装的。他挥舞着着残余的手臂,用力拍打,但因身陷土里,无处可逃,脸上瞬间像是洒了一层煤灰,无数个灰尘大小的虫子从他的眼睛、鼻子嘴里里钻了进去。
毕岸首先反应过来,对着巫琇猛然发力,只听砰砰几声,钉在地下的桃木珠子弹出。而巫琇的脸被自己抓得稀烂,口中发出“嗬嗬”的怪叫,片刻工夫,半边脸上骨肉化去,一股红色烟雾从他左眼眼窝中飘出。
巫琇发出一声哀嚎,地面随即变成一摊污水,他沉入地下,消失不见。
变故太快,根本来不及拦阻。
公蛎目瞪口呆,颤抖着道:“他……他死了吗?”毕岸飞快捡起断指,摩挲了一阵,红雾重新聚拢起来,钻回到殇璃眼睛中。
阳光之下,殇璃犹如鲜血一般,殷红欲滴,看起来有一种诡异而血腥的美感。
毕岸捧起殇璃,神色凝重,道:“没死,逃走了。”
公蛎又气又恨,一脚踹在石凳上,又抱着脚趾乱跳。
(六)
毕岸、公蛎、小妖,还有刚刚闯进来,满头大汗、一脸惶恐的王进,站在梧桐树下,一言不发,气氛沉闷。
毕岸终于开口,道:“小妖先回去吧。放心,我会找到她的。”
小妖眼泪汪汪道:“好。”
毕岸又道:“还是如往常一样,好好做生意,莫让人看出什么不妥来。”
小妖哽咽道:“我知道。”自始至终,她不曾开口问一句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王进羞愧道:“公子让我保护苏媚姑娘,没想到……”
毕岸毫无责备之色,道:“你慢慢讲。”
王进道:“我昨天按照公子的吩咐,说魏夫人有请,将姑娘安置在您指定的铜驼坊青玉里。姑娘是深明大义的人,昨晚我也派了几个弟兄看着,但是今天一直到了中午,还不见她出来,我只当她昨晚担忧,今日起得晚了……”
王进敲门不应,便觉不妙,破门而入后发现房间空无一人,苏媚不见了。
王进懊丧道:“我当即和几个弟兄细细查找,可周围没有一丝痕迹,苏媚姑娘的头饰还留在桌上,但人却像是凭空蒸发了一样。”王进等人在周围搜寻了大半个时辰,仍然没有找到苏媚,只好回来跟毕岸报告。
公蛎急道:“如今怎么办?”
毕岸站起身来,道:“王进继续回去守着,我晚上再去瞧一瞧她住的房间。”转身往厨房走去。
公蛎急道:“你呢?”
毕岸扬了扬巫琇的断指,道:“我处理这个手指头。”
毕岸和公蛎去检查了小花和苏媚的房间,除了在小花房间的床下土洞里,找到了几件巫琇假扮湿婆阿姆的人皮面具和衣服佩饰,并无发现任何有用的线索。
原来巫琇昨晚被毕岸看穿,今早本来打算胁苏媚逃走的,至少是打算出去躲避一段时间,观察下忘尘阁的动向再说,却发现殇璃复出,这才冒险留下,所以将房间收拾得十分干净。
公蛎心想,巫琇在流云飞渡潜伏良久,竟然没有留下一丝蛛丝马迹,光是这种时时处处的警觉,都不知比自己强了多少倍;而自己这些天看着忙忙碌碌,却如无头苍蝇一般,不仅没理出头绪来,还处处涉险,几次差点丧命,不由沮丧。
而最为担心的人,除了阿意,如今又多了一个苏媚。巫琇心思缜密,手段阴毒,潜藏流云飞渡这么久,对苏媚同忘尘阁之间的关系自然一清二楚,便是今日毕岸放过他,他也决不会轻易放过苏媚。可是苏媚会被囚在哪里呢?
毕岸表面看相当镇定,但从他紧闭的双唇和紧锁的眉头,便知道他心中该有多焦虑。但他不同于公蛎,不会一会儿呼天抢地、义愤填膺,一会儿又沮丧委顿,唉声叹气。他如往常一样,有条不紊地忙着手头要紧急处理的事情。
巫琇被斩下的手指,在一个时辰的水煮之后,皮肉脱落,露出一截暗红色的金属状指节,毕岸讲,这是一种奇异的金属,能够控制虫烟,但为何会在巫琇的手指里,却是一个谜。
处理完这些,已经申时末。公蛎问道:“接下来怎么办?”
毕岸凝视着那枚红色指骨,道:“暗香馆,我约了离痕姑娘。”
尽管公蛎对暗香馆垂涎已久,但今日出此大事,毕岸仍按计划不变,觉得甚是不解:“苏姑娘下落不明,我们便去花天酒地……被人知道了不好吧?”
毕岸将殇璃收好,冷淡道:“随你。”
公蛎忙赔笑道:“我这就换衣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