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公蛎将江源送回了客栈,自己找了个无人的地方,对着洛水练习了一阵吐纳,将胸中的真气凝结在一起,形成一个红色的光团,在口中吞吐着。
即使不思进取至此,公蛎也隐隐发觉了身体的变化。听声辨物,精力无限,内丹初成,以及依稀可以控制的巨大力量,让公蛎既有几分惊喜,又有几分沮丧。
公蛎看着自己的手。手背之上,青灰色的鳞甲渐渐显露,泛出幽幽的光泽。但一听到远处渔人的号子声,鳞甲瞬间隐去。
除此之外,还有不用转头便可看到背后情景的本领。
公蛎有些惶惑。尽管他十分期待自己能出人头地,名利双收,但这些本领即使能够达到“一举成名”的目的,却不是他想要的——他想要的,只是拥有一副俊美的外表,有花不完的银两,有一堆对自己倾慕不已的美人儿,以及……以及对他情有独钟的阿意,在洛阳城中,花间流连,戏蝶饮酒。
公蛎所有的梦想,都是作为一个普通凡人的梦想。这一点,已经死去的巫琇明白,胖头无所谓明白但无条件支持他;可惜的是,这两个人,都已经不在。
公蛎没回忘尘阁,又急匆匆来到孟河苗圃。
苗圃的丁香花依旧开得花团锦簇,孟河赤膊,正在提水浇花,却不见阿瑶的身影。
为了方便打探,公蛎找到一个角落,变化成隆公犁,一身家丁打扮,上前趾高气扬地指使道:“喂,给我来一盆上等紫罗丁香。”
孟河放下手中的活计,站起来应道:“对不住了,紫罗丁香昨日已经被人预定了。要不再挑些其他的?”他的手臂上有些轻微的擦伤,涂着黑紫色的草药汁子,但看起来并未严重到需要送医馆医治的样子。
公蛎装模作样地看了几眼,道:“这些品相不好。昨日我来同一个小姑娘说好的,今日来买那盆紫罗丁香。你叫小姑娘出来。”
孟河赔笑道:“公子您同我说便好。”
公蛎把眼一瞪:“你打量爷付不起钱吗?去去去,叫她过来,她昨日答应我的。”
昨天如此的艰险之下,公蛎的荷包仍保护得好好的,未曾弄丢。
孟河解释道:“客官您小声些。我妹妹不舒服,在屋里休息呢。昨天您看中的紫罗丁香,今儿一大早我已经送出去了,确实没有。要不您半个月后再来?”他时不时往后面房间的方向瞟一眼,唯恐公蛎吵醒了妹妹。
这么说,阿瑶并未被人掳走。那昨日诡异的马车又是怎么回事?
公蛎心中疑惑,故意怒道:“分明是你们言而无信!那个小姑娘,满嘴谎言!”一脚将脚边一个空花盆踹得稀烂,希望阿瑶听到动静能够出来。
谁知孟河是个二愣子,且身材健硕高大,最是吃软不吃硬,顿时收了笑容,直起了腰,指着公蛎的鼻子喝道:“你就是来找事的是吧?再说一句我妹试试看?”拎起一把花锄走到公蛎面前,拳头一握,骨头咔咔直响,上臂腱子肉绷起,比公蛎的大腿还粗。
公蛎顿时蔫了,往后退了两步,换了一副文绉绉的样子,皱眉道:“俗话说,和气生财。我都没发脾气,你发什么脾气?真是不讲道理。”说着袖子一甩,飞快溜了。
没见到阿瑶,公蛎有些不甘心。正犹豫着要不要偷偷溜进阿瑶房间瞧一瞧,忽见昨日见到的小媳妇儿,阿瑶称为方家嫂子的,一扭一扭地走来了,隔着街道大声叫道:“阿瑶,阿瑶!西市新开了一家绸缎庄,我们一起去看看呀?”
孟河挥着锄头冲了出来,急道:“叫什么叫,你小声点!”
方嫂踮着脚尖往里面张望:“大白天的,睡了吗?”
孟河显然对她相当反感,硬邦邦道:“方家嫂子以后自己逛去吧,我妹妹没空。”门板一般堵在方嫂面前,不肯给她进门。
方嫂吃了个没趣,很是不忿,转身走了几步又回头撇着嘴道:“你再这么把妹妹锁在家里,都要憋出毛病了!”
孟河黑红的脸膛青筋蹦起,摔门而去。
方嫂嘟嘟囔囔,表示不满。公蛎故意跟她并排而行,自言自语牢骚道:“孟河这小子,仗着人高马大,净欺负人!”
方嫂看了他一眼。公蛎越说越气,跳起来骂道:“什么人呢!昨日小姑娘说得好好的,说让我今日过来取花,谁知道今天却不认账了!恨不得砸了他的苗圃!”
方嫂终于忍不住了,接腔道:“正是呢!蛮不讲理!”
公蛎气呼呼道:“小娘子你评评理,有这么做生意的吗?说好的事,变来变去!我怎么同我家老爷交代?”
方嫂热烈地附和道:“是呢,若不是他丁香种得好,谁认得他是谁呢!”
两人的关系顿时拉近了许多。公蛎故意把话题往阿瑶身上引:“我瞧昨天的小姑娘人还不错,又机灵又腼腆。”
方嫂嘴角挑动了一下,应声道:“是的哩。”看看左右无人,忽然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压低声音道:“可惜这里有点问题。”
公蛎心中吃惊,脸上却不动声色:“不会吧?我几次来买花,都是小姑娘在,看起来正常得很。”
方嫂得意地笑了一声,道:“这个我最知道。”
公蛎故作惊愕道:“怪不得,我看了她的面相,流年不利,邪祟入侵,不宜见人,这还是今年,谁知道明年会怎么样呢。”
方嫂看了他一眼:“是吧?你会看相?上次有个女先儿也这么讲呢。”
公蛎皱起眉头,郑重其事道:“这个我还是懂得一些的。我今天来,一是订花,二是想深入了解下关于她的病情,看看有无破法。可惜那个莽汉不领情,竟然将我赶了出来。”
方嫂反倒将信将疑起来。
公蛎将昨日蒙阿瑶的那套说辞胡侃了一通,道:“比如小娘子你,天格饱满地格方圆,鼻尖脸圆,乃是富贵之相。个性来看,乃是心灵手巧,心直口快,气量宽宏,财禄有余……”
方嫂喜上眉梢,戒备之色顿减。公蛎半闭着眼睛,嘴里念念有词了一阵,道:“那个小姑娘,应该是撞邪了,常常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人。”
方嫂一下子捂住了嘴巴。
公蛎飞快掐动手指:“她口里称看到的那个人,也是个小姑娘,嗯,我算算……”他猛地睁开眼睛:“她声称能够看到的那个人,名字里有个如意的意字,是不是?”
方嫂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阿意……是方如意!连这个您都算得出?”
公蛎摇头晃脑道:“我算的不错吧?”
方嫂看公蛎的眼神瞬间恭敬起来:“没想到您看着年轻,道行却深。”
公蛎威严地哼了一声,捋着并不存在的胡须道:“此事关系小姑娘的性命,你要把你所知道的一五一十告诉我。不如,我们去找个茶馆一叙。”
方嫂却道:“这却不妥,我一个已婚女子同你去茶馆,没得让人说闲话。你要问什么?”
两人只好站在路边一家花棚下。公蛎道:“关于阿意,小姑娘阿瑶怎么和你说的?”
方嫂完全不疑有他,老老实实道:“孟瑶身体不好,性格腼腆,她哥哥又看护得紧,没几个朋友,也就是我偶尔带她一起玩。可是后来,我们见面时她常常提起她有一个好朋友,叫做阿意的。说她们怎么一起玩、一起吃了什么东西。”
公蛎道:“她第一次提起阿意是什么时候?”
方嫂道:“记不得了。大概是去年初夏,她口中说阿意说的多了,我也开始留意。”
公蛎道:“你怎么发现她不对劲的?”
方嫂道:“今年春上开始,自己一个人时嘟嘟囔囔的,自言自语。还有一次,他哥哥送了个头簪给她做生日礼物。头一天我明明亲眼看到是孟河给她的,可她却告诉我,这是阿意姐姐给她的礼物,说阿意怎么怎么好,她认了阿意做姐姐什么的。”
“我想着小女孩子,可能虚荣,故意编排自己认了大户人家女儿做姐姐,便只是心中暗笑,懒得揭穿她。可是后来,她依然每天把阿意的名字挂在嘴边。”
公蛎催促道:“然后呢?”
方嫂道:“直到有一天,我同她站在大门口说话,她忽然对着街上又微笑又招手,大声叫阿意的名字。可当时正是午饭时分,街上并无他人,哪里有什么阿意?我拉她回来,见她红着眼圈闷闷不乐,便送她回了家。”
“第二天,她又来找我,问我昨天看到阿意了没,还说了很多关于我们三个在一起玩耍的事情,可是我从来没见过那个阿意啊。”
公蛎看她的样子,不像撒谎。
方嫂困惑道:“我还跟她一起去找过那个方如意,但真的没这个人。莫非是小姑娘家,自己想象出来的?”
公蛎提醒道:“她说阿意是她的亲姐姐。”
方嫂更急了:“就是这个最为诡异。她家只兄妹两个,哪里有什么亲姐姐?不信你去问问坊间的老人家。”又愤愤道,“我都同孟河说了,阿瑶这一定是撞邪了,让他带她好好治疗下。可是他倒好,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如今看到我跟见了仇人一般。”
公蛎看她说的并没有什么新意,有些失望,提醒道:“你再想想,她是不是受了什么伤,是什么时候开始出现这种臆想症状的?”
方嫂带着几分羡慕道:“孟河是个莽夫,但对妹妹却宝贝得很,娇得跟个花朵儿一般,哪里舍得她受伤?”说完却哦了一声,道:“对了,她去年冬天,不知怎么走失了几天,可把孟河给急死了。回来还迷迷瞪瞪,人事不知,我去她家看她,隔着窗子见她头上绑着纱布。不知道是不是脑袋摔坏了,所以才发癔症。”
公蛎见没什么有用的信息,敷衍道:“有可能。幸亏有哥哥照顾。”
方嫂道:“谁说不是呢。”说着又道:“我得回去了。你赶紧找个破法,帮她把这癔症治好了吧。”
大白天的,不好潜入阿瑶的房间,公蛎决定,先去瞧瞧阿意的家里情况。
虽然阿意不在,但哪怕去看看她生活的环境,听一听家人门房中她的名字也是好的。公蛎带着一种强烈的期待和莫名其妙的激动,仿佛阿意正在门前翘首期盼,等着他的到来一般。
大同坊如意巷,并不难找。公蛎远远看到最里面那家大门上面挂着“吉祥如意”的牌匾,心几乎要从胸膛中跳出来。
大门古朴气派,但有些陈旧。公蛎上前敲门,敲了许久都不见有人出来,反而对面茅屋中,一个弯腰驼背的老者打开了门,问道:“你找谁啊?”
公蛎忽然觉得自己来的鲁莽。既然知道了名字和家庭住址,应该先找阿隼查下基本信息,至少了解下阿意家长辈的称呼。公蛎迟疑道:“请问,对面这家有没有一个叫做阿意的小姑娘?”
老者慢吞吞回道:“没有这个人。”说着便要关门。
公蛎一把抓住:“您想想,一个十六七的姑娘,机灵聪慧,身上有股浓郁的丁香花味道……”
老者摇着头,嘶哑着嗓子道:“怎么这么多人来找阿意……”说着浑浊的老眼有意无意地朝对面看了一眼,将门慢慢关上。
公蛎敏感地觉察出他眼神的怪异,不由顺着他的视线朝对面看去。
大门两侧,是长长的围墙,围墙下种着一行浓密的绿篱,绿篱笆中夹杂着株碗口粗的柳树。公蛎迟疑了一下,见着附近相当僻静,并无人来,扒开绿篱跳了进去。
柳树后面,便是古老的青砖墙,缝隙中已经长满一尺来长的茅草,连同浓密的柳树枝条,将这一截墙壁遮挡得严严实实。公蛎踩着砖缝,准备往里偷看,一脚踩进了墙里。
柳条遮挡的墙壁上,凹进去方方正正一块,上面只有青苔,并未长草。
公蛎心中一动,将上面一层厚厚的青苔刮去,露出嵌在墙壁之中的黑色花岗岩石碑,上面刻着五个隶字:“方如意之墓。”周围还刻有丁香花纹。
这个挂着“吉祥如意”牌匾的宅子,是个建在地面上的阴宅。
公蛎如遭雷击,扑通一下从墙上跌落下来,屁股被绿篱扎得生疼。
(二)
公蛎深深地吸气、呼气,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阿意如果已经死去,那被毕岸关在古宅之中的骷髅是谁呢?阿瑶看到的阿意又是谁呢?还有自己几次见到的阿意,同阿瑶见到的是同一个人吗?
或许,这个所谓的方如意,根本不是自己中意的阿意呢?
公蛎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晃荡了一阵,决定晚上再去孟河苗圃一探究竟,当下需先去打探一下关于拐子明的情况为好,便打起精神,顺着街道往西走去。
未到宣风坊,忽然嗅到一股浓郁的酒菜香味,公蛎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从昨晚至今,除了那些味道古怪的冥虾,他几乎没吃什么东西。
公蛎循着香味,一直来到西市的酒肆。正当午饭时节,各大酒肆爆满,公蛎找到生意最好的一家,碰巧有一桌吃完撤离,腾出个靠窗的绝佳位置来。公蛎一屁股坐下,正要点菜,却看到对面阁楼窗帘后面人影一闪,似曾相识。
对面的门面十分不起眼,狭窄的一道门,门口斜挂着一个陈旧的绒布招牌,上绣着“清风居”。公蛎忽然想起阿瑶和方家小娘子提到的清风居女先儿,便饭也不吃了,一步跨了进去。
未料里面别有洞天。经过一个长长的木梯,楼上才是清风居。原来是家茶馆,装潢古朴,内饰精致,一个清秀女倌人安安静静地弹奏着古琴,颇有几分情调。茶馆内坐的有一大半是女客,一壶香茶,配上几个小菜,浅笑低语,甚是悠闲惬意;那些个男客也是举止文雅、面目白净的读书人打扮,读书交流,无不文质彬彬,同对面酒肆的喧闹、粗犷形成鲜明对比。
公蛎找了个僻静的位置坐下,一个女倌儿过来,含笑道:“公子要龙井、毛尖、碧螺春,还是天山云雾?”
公蛎留意着周围的动静,随便选了一种:“龙井便好。”又点了个香酥胡豆,一碟油豆腐,一碟葱油鸡丝,随随便便摸出一小银锭,道:“听说清风居有位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女先儿,小生想求一见。”
女倌儿却不接他的银锭,带着官样微笑道:“先生今日不见客。”
公蛎狠狠心,又摸出一个银锭来:“姐姐是嫌弃我给的银两不足?”
女倌儿笑容可掬,但任公蛎好说歹说,却不松口。正缠磨之际,忽然又来个年纪大的女倌儿,对着第一个女倌儿轻轻说了一句什么,女倌儿忽然道:“公子这边请。”两个小银锭也不说要了。
公蛎忙将银锭收了,跟着女倌儿来到阁楼上。
公蛎站在门口理了理衣服,正了正心神,这才打开帘子走了进去。
阁楼低矮,挂着一层粗纱窗帘,一个苗条的身影背对着阳光,天竺服饰,黑蓝色的头纱遮住了大半个脸,剩下的也隐藏在阴影之中;脖子上戴着一串骨雕的骷髅项链。虽然看不清容貌,但一副异域装扮。
大唐风气开放,广纳四海宾朋,万国来朝也带来了各地不同风俗和宗教,林林总总教派众多,但只要遵守大唐律法,未发生群体性影响事件,官府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多加干涉。所以这种外来的神婆神汉,在洛阳也算常见。
但公蛎却是第一次见,不由好奇,多打量了两眼。女先儿一侧,站在个粗手大脚的老仆妇,脸上的皱纹如同刀刻,鼻子上却穿着个金色的鼻环,脖子上同样挂着一段骨雕骷髅项链,穿着宽大的黑袍,斜披着一件艳丽的黄色薄纱;另一侧摆放着个香炉,也不见供奉什么,却插满了正在燃烧的天竺香,青烟缭绕,幽香阵阵,为这个小阁楼平添了几分神秘。
公蛎原本以为这些女先儿即使不貌若天仙,至少也应该是仙风道骨的,不由有些失望,只是不好退出来,硬着头皮施了一礼道:“听闻先生能知生死,断阴阳,小生特求一见。”
女先儿一动不动,反而是她旁边的老妪粗声大气道:“年轻人,你想看什么?”她的声音尖细中带着破音,语调怪异,十分刺耳。
公蛎赔笑道:“孟河苗圃的孟瑶姑娘,曾经来过的,麻烦先生再帮着占一卦……”老妪打断道:“只能看自己。”
公蛎不甘心,装同行道:“本人也学过一些相面之术,想同先生探讨一二。看孟瑶的面相……”
老妪丝毫不给脸面,再次打断道:“我们对此无兴趣,你愿意给谁看,找那人即可。”
公蛎吃了个没趣,只好胡乱道:“我想婚姻、前途,还有财运,麻烦指点。”
老妪冷漠道:“只能看一样。”
公蛎只好赔笑道:“看婚姻。”
女先儿微微侧身,脸部的轮廓微微映照在头纱上,公蛎竟然觉得有几分姿色。她拿起一筒玉箸,摇晃了一阵,递给公蛎。
公蛎抽出一根来。玉箸上空无一物,并无谶语。
公蛎忙递给女先儿。老妪却抢先一步接过,凑在女先儿嘴巴边听了听,木然道:“采天地灵气,受日月精华,得凡人之道,却平庸寻常。原来是蛇神子孙。”
公蛎一眼被看穿原形,顿时大惊,几乎想要夺路而逃,但见这老妪神色木然,只是鹦鹉学舌一般,心下稍安,凝神静听。
女先儿嘴唇微动,公蛎明明听到有低频声音传来,却辨不出她说的内容,忽然后悔,若是那个人骨哨子不被自己毁掉,说不定还可听上一二。
倒是蠢笨老妪一边听一边复述:“天数已定,命不可改。三月之内,兄弟阴阳两隔,爱人生死分离。”
公蛎虽然知道算命多是骗人之举,不过利用人的心理弱点骗点钱财罢了,但听到“兄弟阴阳两隔、爱人生死分离”胸口犹如被打了一闷棍,又堵又痛,甚至自责地想,原是自己命不好,殃及他们了。
公蛎无心再算,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多谢先生。”慢吞吞扭转身子,准备离开。
老妪却追着问道:“你眼下便有大灾难,不想要破解一下吗?”
从自己混码头的经验来看,宣称有灾难再作法破解,是街头坑蒙拐骗的一贯伎俩。公蛎自然不会上当,推脱道:“不用了,多谢先生。”摸出刚才的小银锭,丢在门口的篮子里。
老妪却道:“眼下便有大灾难,邙岭倾覆,洛水倒灌,百万百姓死无葬身之地,年轻人,你当真不放在心上吗?”
公蛎如五雷轰顶,不由站住,颤抖着声音道:“你们……你们是什么人?”
女先儿如同泥塑一般,一动不动。
老妪咧了咧嘴,冷淡道:“破还是不破?”
公蛎沮丧道:“若真是邙岭倾覆,洛水倒灌,整个洛阳城尽数毁掉,单单破了我一人的灾难,又有什么用处?”
老妪竟然冷笑了一声,公蛎不知是自己听错了,还是楼下传来的。但她很快又恢复了呆板的模样:“随你。”俯在女先儿耳朵前说了句什么,女先儿微微摇了摇头,两人似乎是在讨论破解之法。公蛎茫然无措,看着她们俩窃窃私语。
两人交流了一阵,终于商定了对策,老妪道:“先生说了,你资质异于常人,我们愿意帮你破解。”
公蛎带着几分警惕,道:“如何破解?”
老妪的眼睛落在公蛎的荷包上:“纹银十两。”
公蛎噗地吐出一口气来。说了半日,原来还是骗钱。
公蛎捂住了荷包,装作十分内行的样子,道:“你先说如何个破法才是,在下不才,也是混过这行的。”
老妪皮笑肉不笑道:“爱信不信。”她的表情不多,但公蛎总觉得她似乎哪里让人觉得非常熟悉,却想不起来。
女先儿动了动手指。老妪转过身,在女先儿身后拉出一个乌黑的陈旧匣子来,一边打开匣子扒拉,一边道:“你头内生有异物,先前曾剧烈头疼,如今却无什么症状,对不对?”
公蛎警惕道:“你怎么知道?”被选作珠母这件事,除了忘尘阁几个人,公蛎从未对外讲过。
老妪慢吞吞从匣子里拿出个折叠成三角形的黄裱符来,冷淡道:“老妇若连这个也瞧不出,还混什么?”说着倒了一碗水,将黄裱符点燃,纸灰混入其中,道:“你头里长的东西已经越来越大,压迫了经络,虽然疼痛消失,但哪日若不小心,只怕会出大事。”
毫无疑问,这个老妪是有些本事的,说的句句全中。公蛎急切道:“先生可能根治?”
老妪将碗递给公蛎,道:“将这碗符水喝了,再佩戴个平安珠,至少第一关便过了。”
公蛎心中还是有些疑惑,接过符水却没有喝,问道:“什么平安珠?”
老妪小心翼翼地从小盒子里拿出一颗乌黑的珠子来,道:“这颗平安珠,赠予公子。”说着用手指在珠子上摩挲了一阵。
珠子渐渐变亮,泛出绿莹莹的光来。珠子内部,隐约可见丝丝的绿色发晶,中间夹杂着点点闪光,宛如夏夜的夜空一般深邃。乍看之下,倒同当日江源送他的那颗乌玄晶有些相似,但比乌玄晶更为精致纯净。
公蛎眼放异彩,道:“什么东西?”
老妪慢吞吞道:“这个平安珠,原本镶嵌在大禹治水使湿婆法杖之上,具有神力,可保你平安。”
在忘尘阁混了一年多,虽然不求上进,但耳濡目染之下,宝物鉴定能力还是大有提高。公蛎虽然对她所提到的“湿婆法杖”之类的噱头嗤之以鼻,但这颗珠子要价两百,并不算太贵。
老妪道:“请先饮了符水,老妇给这个珠子开开光。”
公蛎一手端着符水准备喝下,一手去接珠子,眼见指尖要触到珠子,忽觉额头的蛇婆牙一阵剧烈刺痛,差点把碗摔了。
这一痛,倒提醒了公蛎,想起毕岸多次告诫,不要收受、佩戴不知名的东西。公蛎收回了手,转身符水放在旁边的佛龛上,不无遗憾道:“果然是个宝物。只是今日在下来的匆忙,不曾带这么多银两。”他抬头看着老妪的脸色,赔笑道:“要不我今日先交付了定银,立下字据,明日一早便带足了钱,再来喝符水、取珠子,如何?”
老妪脸若寒霜,已经将平安珠放入小盒子,并吧嗒一声按上了搭扣;而女先儿既不插话,也无表情,如木雕泥塑一般。公蛎见老妪熟视无睹,又过来求女先儿:“先生既然存心要救在下,不如通融一下……”
见公蛎往前凑,女先儿竟然往后仰了一下,似乎躲避。老妪一把抓住公蛎,厉声喝道:“你今日来存心捣乱是吗?”
公蛎正要解释,忽听楼下一阵喧哗,接着楼梯咚咚咚直响,似乎有个人要硬闯,女倌儿不让,两人吵了起来。
老妪松开公蛎,转身下楼。公蛎冲着女先儿一边施礼,一边后退,道:“多谢先生指点。”女先儿忽然伸出手指,朝公蛎一勾。
公蛎愣了一下,女先儿又是一勾。
公蛎迟疑着靠近了些,却见女先儿指了指公蛎放在佛龛上的符水。她眼巴巴地看着那碗符水,舌头舔着嘴唇,一副饥渴模样。
公蛎端起符水递给她。她一扬脖子一饮而尽,又飞快将碗还给公蛎,嘴巴还在咂摸着味儿,已然激动得浑身颤抖,仿佛这碗符水是人间少有的美味。
公蛎有些莫名其妙,端着空碗道:“你怎么了?”女先儿不言语,深深地看了公蛎一眼,在他面前伸出一只手来。她的手心画着六条杠:最上面一条横杠,下面一条中断,编排两条短杠,再下面又是两条长杠,再并排两条短杠,最下面又一长杠。
公蛎迷惑道:“什么东西?”见这女先儿手指白嫩细腻,如葱段一般,家境显然不错。女先儿将手拳起,又重新伸开。公蛎心想难不成女先儿想考考他认不认得颜料,仔细看了看,小声道:“看样子是眉黛……应是上好的螺子黛。”
女先儿眉头紧皱了一下。公蛎正待仔细研究,身后老妪的脚步传来,女先儿瞬间将手一收,恢复了一动不动。
老妪堵在公蛎前面,同女先儿解释道:“一个醉鬼闹事。”转过身来看到公蛎手里的空碗,冷哼了一声,道:“喝完这碗符水,病已经除了一大半,你好自为之。今日先生累了,麻烦离开。”
公蛎故意道:“刚才说的,我愿付定银……”老妪不由分说推他到门口,将阁楼的门重重关上。
公蛎心有不甘,慢吞吞往楼下走,一边走一变琢磨女先儿刚才的举动,无意回头看了阁楼一眼,忽见门帘上绣着的八卦,犹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朗。
离卦!刚才女先儿手心画的是个卦象!
自己竟然看到的是螺子黛,真是蠢到家了。
但女先儿为何要背着老妪,抢着喝了那碗符水,并向自己展示一个离卦呢?
公蛎又是疑惑,又为自己刚才的愚蠢表现感到懊丧,下了楼梯,差点撞到一个人身上。
一个面目黢黑的中年男子满身酒气,醉醺醺的正在同阻拦他的女倌儿争执。他一看到公蛎,眯着眼上下打量了一番,挑衅道:“凭什么你能上去,我不能上去?”
公蛎一本正经道:“因为你没资格。”
男子一愣,竟然嘟嘟囔囔地走了。公蛎走出了清风居,想着刚才的情景,忽然心中大疑,冲上去一把抓住男子,去撕扯他的脸皮:“毕岸,是不是你?”
男子被他扯得龇牙咧嘴的,却只管冲着他呵呵傻笑。女倌儿听到动静,忙出来招呼道:“公子需要帮忙吗?”
公蛎松开了手,略显尴尬道:“认错人了。”拍拍手掌一溜烟儿跑了。
(三)
事情越发蹊跷。公蛎对于女先儿给他的那个离卦百思不得其解,便找了个街边的算卦先生询问。谁知那算卦先生东拉西扯,比公蛎还不靠谱,白白浪费了二十文钱。
一顿折腾下来,已经午后。公蛎简单吃过午饭,直奔宣风坊方儒的住处而去。
清平巷并不难找,一条整齐的街道,红墙绿瓦,甚是清净,但整个巷子只见红墙,不见大门。原来这一片被两家大户人家买下,以巷子为界,分别进行了修葺重建,原本的住户已经搬走了。公蛎在巷子里徘徊了一阵,遇到一两个抄近路的行人,但问起几年前是否有个叫“方儒”或“拐子明”的,皆摇头不知。
寻拐子明旧居无果,公蛎便想去拜会明崇俨。
但他想得太简单了。堂堂的明道长,哪里是说见便见的。明道长居住在崇业坊,离宣风坊不远,到了明府,门人态度倒好,但一听说公蛎既无预约又无举荐名帖,客客气气道:“大人今日无空,请改日再来。”便再也不搭理他半句。
今日真是百事不顺。
公蛎找了个阴凉的地方坐下,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突然生出一份强烈的孤独感来。昨日至今,阿瑶身上的诡异景象,已经死去多年的阿意,被困在山洞中的拐子明方儒,神秘的算命女先儿……错综复杂的人物,众多的疑点,理不出头绪来,却连个诉说的人也没有。
公蛎抱住了头。
其他的尚有待追查,可那个手心里画个离卦的女先儿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公蛎失神地看着喧闹的行人,喃喃道:“胖头,你说女先儿想要告诉我什么?”
他想象着胖头站在对面,吸溜着鼻子回答:“当然是让你离开呀。”
公蛎忽然大悟,跳起来发足狂奔,再次来到清风居。
没错,女先儿的意思,是让自己离开洛阳,远离着是非之地!但是她为何要背着那个粗鄙木讷的老妪呢?
下午时分,茶馆比中午更多客人,公蛎无视追着自己的女倌儿,一径冲上阁楼。
阁楼大门敞开着,门上的八卦已经撤去,里面空无一人,粗纱窗帘和袅袅的香炉都不见了,只留下些许的香烛气息。
公蛎一把抓住女倌儿的手臂:“中午在此算命的女先儿呢?”
女倌儿带着惯常的笑容道:“客官来得不巧,女先儿已经走啦。”
公蛎又惊又急,连身追问:“她们去了哪里?从哪里来?原本叫什么名字?”
女倌儿依然满脸堆笑,不紧不慢道:“去哪里却不知。据称她们是跟随天竺的商人一起来洛阳的湿婆信徒,租住这里,一次付清了半年的租金。名字么,女先儿叫做阿什米塔,跟随她的仆妇叫做阿姆。”
公蛎失望至极。女倌儿整了整衣襟,彬彬有礼道:“公子还有什么要问的?”
公蛎见再也问不出什么来,只好作罢,走出门来,本想尝试追踪寻找,但西市人多物杂,气味混在一起,实在难以捕捉,跟了一段,只好放弃。
回忘尘阁已经来不及了,公蛎百无聊赖地在宣风坊逛了一阵,待天微微擦黑,便重新回到孟河苗圃附近,见孟河正在将门口摆放的花草往院子里收,趁人不备化为原形,藏身在门口的丁香花架下,准备补个觉,等到午夜时再去瞧瞧阿瑶。
一个敦实的花匠推着一小车花肥、根茎过来,孟河忙放下手中的活计,两人将车上的东西搬进苗圃。
公蛎睡得迷迷糊糊,只听孟河道:“下次叫我过去就好,不用你费劲送来。”
花匠估计是附近的同行,显然同孟河关系很好,道:“我在园子里守了一天,也想出来活动下筋骨。”两人交流了一阵关于苗木种植的经验,花匠忽然压低声音,道:“你妹妹怎么样了?”
孟河似乎不愿多说,简短道:“好多了。”
公蛎顿时睡意全无。花匠好奇道:“她还在臆想有个如意姐姐?”
孟河一下子愁容满面,左右看了看,用鼻子嗯了一声。
花匠道:“我说你费些心思带她去见一见明道长,你可有见过?”
孟河叹气道:“见是见了……”
花匠热切道:“那阿瑶有没有好一些?”
孟河道:“她这一个多月,总算不再反复跟我说还有一个姐姐。但很伤心,说阿意姐姐不理她。”
花匠啧啧道:“这孩子,不知从哪里听关于阿意的消息,估计是小时候你爹娘无意说出来的。当时你娘怀她们俩时……”
孟河打断道:“别说了。”
这么说,孟河确实还有一个妹妹叫做阿意,孟瑶的说法并不是撒谎。
花匠忙收住了话头,道:“我就说了,明道长一准搞得定,而且他为人最为和善。你赶紧想想办法,最好让阿瑶过去,让明道长再看一看。”
公蛎再次听到明道长,看来即便没有拐子明这档子事儿,也得找机会去拜会一下。孟河迟疑了一下,道:“昨天算是看过了吧……我昨天去敦厚坊送花途中,路过王家医馆,恰好遇到那日来过的先生,他仔细问了阿瑶的症状,便带了阿瑶去见明道长……可他不让我陪着,也不知明道长同阿瑶说了什么。”
公蛎惊愕地直起了腰,一只在树下刨土的老母鸡吓得拍着翅膀飞远。
王家医馆,而不是“魏家医馆”;阿瑶被人送去见了明道长,中间出意外的,只有自己!
花匠笑嘻嘻道:“你放心好了,阿瑶这么聪明漂亮,一定会好起来的。”
孟河朝院落里看了一眼,道:“只要我妹妹好好的,要我做什么都行。”
花匠点头附和:“那是,我见过的女孩子里,就没一个能比上阿瑶的。”
孟河对这句话十分受用,咧嘴笑了起来。然后神色一正,嘱咐道:“我妹妹的病已经好了,你可不能出去乱讲。”
花匠仗义地一拍胸脯,道:“当然,你妹妹就是我妹妹,这点分寸我还是知道的。姑娘家大了,要嫁人呢,别给人知道了,因为这点小病误了她的好姻缘。”
孟河憨笑着连连点头,但眼里的忧色却越来越重。
看来阿隼并非危言耸听,确实自己一出门便出事。这么说,昨天那个马车的目标根本就是自己,而不是阿瑶。
但到底是谁干的呢?
公蛎恨不得冲下去抓住孟河,问他昨天孟瑶到底在哪里同他见的面,是谁送她去的王家医馆。
心中有事,不知不觉天已经黑透。公蛎一直等到闭门鼓敲过,这才顺着花树蜿蜒前行,毫不费力地潜入了孟河家的苗圃后院。
两间低矮的瓦房,灯光微明,中间以木板搁架隔断。一头摆放着些名贵的花草幼苗和种子,一头是个干净素雅的小卧室,窗台上、桌子上放着几盆巴掌大的小盆栽。
公蛎隐藏在房梁之上,朝下看去。
孟河正在挑选一些块茎和花根,孟瑶托腮坐在一旁,对着灯光出神。
公蛎一颗心落了地。但她的脸依然是半边骷髅。
孟河将一块根茎上腐烂的地方去除干净,道:“妹妹累了,先去睡吧。”
孟瑶微微笑了一下,露出一口贝齿。公蛎忽然觉得她同阿意还真有几分神似。
孟河疼爱地看着她,道:“你明天早上想吃什么?哥哥给你买去。”
孟瑶轻轻柔柔叹了一口气,道:“哥,我知道你担心我,我没问题的。阿意姐姐在或者不在,我都不会在意的了。我同你一起,等你娶了新嫂子,生了宝宝,我们一家四口快快乐乐在一起。”
孟河咧开嘴笑了起来,用手背碰了碰她的脸颊,道:“哥哥得给你找个好人家,才能放心娶新嫂子。可惜家底太薄,没本事认识那些青年才俊。”
孟瑶摇着哥哥的手臂,笑得天真无邪:“我才不要嫁人呢。我要陪着哥哥经营苗圃。”她的脖子里多了个青铜铃铛,伴随着她的晃动发出动听的声音,极其轻微,又不刺耳。
孟河忙道:“铃铛儿要贴身戴着呢,快塞衣领里去。”看着孟瑶将铃铛塞好,这才看似随意地问道:“昨天见到明道长,他怎么说?”
孟瑶嘟起嘴巴,脸上泛起红晕,小声道:“我还以为明道长是位长胡子老爷爷呢,原来很是年轻英俊。”
孟河笑了,道:“真的?”低下头继续收拾地上的花茎,道:“要是能给你找像明道长这样的人,哥哥就不担心啦。”
孟瑶羞红了脸,撒娇道:“哥,你不要胡说。”
孟河想象了一阵,又皱着眉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我们高攀不起。”继续问道:“明道长见到你说了什么?”
孟瑶眼睛亮了起来,道:“他很和气,问我多大了,小时候有没有得过什么病,家里几口人,晚上睡得好不好……还说要来照顾哥哥你的生意呢。”
孟河憨笑道:“好,好。还有什么?他有没有帮你……帮你看一看运势?”
孟瑶欢快道:“他帮我号了脉,说我是难得一见的……”她忽然红了脸,声音越来越低,“难得一见的奇女子……”最后三个字,说得如同蚊子哼哼。
公蛎更加好奇。这个在普通百姓口中法术高强、身姿俊秀、平易近人的明道长,到底是什么样的性情,如此得民心?
孟河嘿嘿笑了起来,骄傲道:“当然,我妹妹又聪明又漂亮。”接着继续道:“然后呢?”
孟瑶用手指绞着衣襟,道:“然后他告诉我,有事情尽管来找他,就让我出来了。”
孟河面露失望之色:“他没有给你开点药或者用什么手段治疗?”
孟瑶瞪大眼睛:“开什么药?治疗什么?”
孟河慌乱道:“没有,我昨日摔了手臂,还以为他那里有些治疗跌打扭伤的奇效药。”说着唉哟一声,捧起左臂,做出一副痛苦的表情。
孟瑶慌忙过来,带着哭腔道:“哥哥你怎么样?”又是揉搓,又是哈气,举动十分孩子气,但又可爱万分。
孟河故意慢慢舒展眉头,道:“嗯,好些了。”
孟瑶抬起头来,含着眼泪笑道:“哥哥歇着,剩下这些块茎我来弄。”
孟河心疼道:“别,小心指甲变形,就不好看了。这些留着,明天早上再做不迟。”
公蛎看着他们二人兄妹情深,心底有些羡慕。
两人简单收拾了下,孟河回去前面苗圃的简易窝棚看门,孟瑶也洗了回到房间。
原本以为能够探得些有用的信息,谁知一无所获。大晚上的,总不好贸然出现在女孩子的房间里,公蛎便打算等孟河睡着了偷偷离开。
一盏茶功夫过去,孟河鼾声大作,隔着苗圃都能听到。孟瑶解开了发髻,坐在床头发呆,一头青丝如同瀑布,在微弱的灯光下发出锦缎一样的光泽。
公蛎还第一次见一个女孩子的头发如此好看,心想要是小妖的头发这么放下来,还可找机会摸一摸,嗅一嗅。
这两天来,公蛎四处奔波,心神疲惫,嗅着孟河苗圃的花香阵阵,直觉得浑身舒坦,一会儿的工夫竟然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忽然嗅到一股沁人心脾的丁香花味道,只见阿意站在窗前朝他招手,花瓣一般的嘴唇发出润泽的光。
公蛎朝她伸出手去,身子一松,差点掉了下去,顿时惊醒。睁眼一看,瞬间惊呆了。
眼前的不是梦,真的是阿意,她袅袅娉婷地站在阿瑶房间的窗前,正在对着镜子梳头。
——但那个被毕岸关在棺材一样的古宅之中,浑身散发出丁香花香味的骷髅,又是谁呢?
尽管还有诸多的疑问,但这种熟悉的香味,公蛎绝不会认错,更不用提还有她花瓣一样的嘴唇。
公蛎热泪盈眶,几乎要冲过去叫她,却忍住了。
她身后的墙面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门,门旁站着一个人,戴着个咧嘴大笑的昆仑奴面具,身上裹着一件宽大的黑袍,上面绣了个银色骷髅。
公蛎对银色骷髅印象深刻。他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
阿意将头发盘起,对着镜子照了照,笑道:“阿瑶,你看姐姐的发型怎么样?”
阿瑶应该是睡了,衣服叠得整整齐齐摆放在床头,身上盖着薄被。
阿意又道:“唔,这个发型不适合小女孩,等你再过几年,我帮你梳一些漂亮的发髻。”
阿意似乎对站在背后的银骷髅一无所知,她口气亲切随意,有一句没一句地同阿瑶聊着天,如同姐妹。公蛎恨不得冲上去问问她,这些天她去了哪里,住在何处,古宅里那个同她一模一样的女孩儿到底是谁,却碍于后面的银骷髅,不敢轻举妄动。
银骷髅站了片刻,如同影子一样,悄无声息地走上前去,轻轻摸了摸阿意的头发。
阿意愣了一下,眼睛慢慢闭上了。银骷髅声音平缓,不带一丝情绪:“今晚子时,城北鹰嘴潭。”
公蛎忽然想起他是谁了——公蛎曾经在不知是臆想还是梦境之中见过他,别人称他为“龙爷”!
难道这个银骷髅,就是毕岸苦苦寻找的巫教头领龙爷?
阿意脸上显出困惑的表情,睁开眼看了看,重新闭上。银骷髅的声音变得慢而有磁性:“今晚子时,城北鹰嘴潭。”
银骷髅慢慢后退,拉开门,隐入门后不见。门渐渐淡化,先是恢复成了一幅画,然后画痕慢慢变成了一缕青烟,袅袅消失。整个房间,没有一丝外人来过的痕迹,谁也不知道刚才出现的银骷髅,到底是个真人还是个虚幻的影像。
画壁为门。
公蛎已经吃惊到见怪不怪的地步了。
阿意怔了片刻,伸了个懒腰,柔声道:“阿瑶乖,姐姐先出去一会儿,你好好睡觉,我给你带好玩儿的东西,好不好?”
阿瑶似乎已经睡熟,并未回应。
阿意站了起来,她穿着一件蓝紫色窄袖胡服,领口和衣摆上,绣有浅紫的丁香花,正是同公蛎见面时的衣着。她身材同阿瑶十分相似,但英姿飒爽,挺拔俊秀,眉宇之间带着一股居高临下的霸气,同阿瑶柔柔弱弱、羞羞怯怯的气质大为不同。
她如同梦游一般,绕着屋子转了一圈,然后在床前蹲下,拔下头上的紫玉簪,在地面上慢慢画了起来。
她在地上画了一个方框,方框之上,还有一个简易的拉手。
若不是怕惊醒他人,公蛎恨不得冲上去告诉她,龙爷不是好人,不要受他的蛊惑,半夜三更去什么鹰嘴潭。但未等公蛎想好如何出现、如何劝解,地面上的方框忽然变得立体,像是一个暗门。
阿意眼神迷离,俯身拉开暗门,下面却是一个地道。她没有一丝犹豫,纵身跳了下去,暗门随即合上。
公蛎大急,跟着一跃而下,并随即变换成隆公犁的样子,俯身去推暗门,却推了空。
暗门已经化为地上的几条划痕。
公蛎用力跺脚,下面是实心的,并无暗道。
阿瑶竟然还在熟睡。公蛎早顾不上男女之嫌,上前将她的薄被掀开,低声道:“阿瑶,快醒醒!”
被子里空无一人,只是个卷成筒状的伪装。
公蛎脑袋一片混乱。阿意去了鹰嘴潭,阿瑶去了哪里?她们俩难道都被龙爷控制了吗?
公蛎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已经不像以前那样鲁莽。阿意去了城北鹰嘴潭,一定不是什么好事。如今的当务之急,是要赶在阿意之前到达鹰嘴潭。
但现在再去找毕岸要那个木赤霄作为信物,已经来不及了。公蛎跃出窗外,顺势往地下一滚恢复原形,穿过孟河苗圃的花丛,溜着墙根蜿蜒而行。
(四)
孟河苗圃距离鹰嘴潭,一个城东一个城北郊外,骑马都要一个半时辰。
公蛎心无旁骛,贴地疾驰,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街道旁的店铺和树木飞快地后退。
不知不觉中,公蛎的脚和腹部离开了地面,并越飞越高。洛阳城灯火点点,那些如同玩具盒子一样大小的民居和黄豆大的在城墙上巡逻的士兵,显得渺小而可爱。洛水、磁河、涧河如同三条闪烁的玉带,同城中萤火虫一般的灯光一起,与天上的星辉交相呼应。
公蛎忽然生出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仿佛自己曾经多次如此俯瞰洛阳城。
掠过高高低低的邙岭余脉,温煦的和风吹着公蛎坚硬的鳞甲,浑身通泰,四肢舒展。公蛎忍不住发出一声呼啸,对着广袤的星空吐出一口浊气。
从高空中看去,鹰嘴潭犹如一个长着长尾巴的蝌蚪,又像一只流泪的眼睛,泛出微微的红光。但周围并无人活动的迹象。
大半夜的,龙爷控制阿意来鹰嘴潭,做什么呢?——他坚信阿意是被“控制”的,而非其他。
略一分神,身子顿时沉了下去,吓得手脚乱刨;这么一乱,越发控制不住平衡,一个倒栽葱直直地坠落下来。幸亏鹰嘴潭周围树木多,公蛎挂在瀑布上方的一棵灌木上,脑袋被枝杈撞得金星直冒,好久才回过神来。
为何会飞起来,公蛎不知道;为何又掉了下来,公蛎更不知道。他看着自己长满青麟的身体和强健有力的脚爪,心中又纳闷又激动。
子时将近,万籁俱寂,正剩下鹰嘴潭的瀑布声,飞溅的水珠落在旁边的树木和石头上,发出均匀的沙沙声,竟然有几分动听。公蛎心中嘲弄地想,早上刚从这里出来,今晚又来了,自己同这个鹰嘴潭倒是有缘。
鹰嘴潭并无什么异样,平静的水面偶尔泛起一两个诡异的漩涡。公蛎盘在树上休息了一阵,觉得还是及早做好准备,刚从树上垂下半个身子,准备绕到瀑布一侧去,忽然从嘈杂的瀑布声中分辨到一丝异样的声音。
公蛎像树枝一样倒挂着,隐藏在灌木丛中。
是脚步声,细而轻盈,随之而来的还有魂牵梦萦的丁香花味道。
两个壮汉抬着一个滑竿在瀑布前一块凸起的石头上站定。水雾之下,阿意同猫一样蜷缩在椅子上,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晶莹的小水珠,美艳不可方物。
公蛎却嗅到一股干稻草的霉味。
带阿意来鹰嘴潭的两个男子,竟然是稻草人。公蛎弓起身子,做好攻击的准备。
两人放下滑竿,前面的男子伸出手臂,对着瀑布慢慢做了个划水的动作,那个样子,似乎将瀑布当成了一个巨大的门帘,从中间往两侧打开。
一滴凝结的水汽,落在公蛎的额头上,滴落在了眼睛里。公蛎却一眼都不敢眨,只待稻草人有什么异动,便要跳下去救她。
水流仍在继续,瀑布却分开了。瀑布后面,是一面巨大的灰白色石壁。
稻草人踏水而行,来到石壁前面,从怀中取出一只朱砂笔,熟练地画了一个门,然后闪身躲开。
咔吱吱一声响,石门慢慢开了,稻草人折回,两人抬起阿意,快步进入。公蛎箭一样弹出,在石门合上之际,跟着闪了进去。
稻草人抬着阿意,走过一条长长的黝黑过道,转弯之后,眼前大亮。
一个农家院落,不,是农家窑洞,中间五孔联排一线大窑,左右上下各有两排小窑,砌得极为齐整,上圆下方的圆拱形门窗上面贴着窗花,每口窑洞前挂着一个灯笼;还有几口阔口散窑,里面堆放着柴米粮油之类的东西。院子中间有一片草地,大窑门口摆着一个造型怪异的石雕双头蛇,透着一股邪恶。
公蛎连忙将目光移开。
窑洞上方,是浓密的树林,从缝隙中可以看到点点星光。
原来这里竟然是邙岭上一个巨大的天坑坑底,也不知巫教如何找到这么隐蔽的一处所在。
稻草人将滑竿放下,闪到一边垂手站立,瞬间恢复了呆滞死板的僵硬姿态。公蛎则躲进了排水的小沟渠之中。
近入口一侧的窑洞门开了,两个戴着面巾的女人,一副梨园教习嬷嬷的打扮,急匆匆走了出来,看了看稻草人和阿意,其中一个声音年轻些的,疑惑道:“还没到子时呢,怎么就来了?”
另一个年纪大的手里捧着一个美人面具,上去给阿意带上,冲着年轻那个道:“别让它们站这里,搬厨房去,明天做饭烧掉。”
年轻嬷嬷挽起袖子上前,用力一抱,稻草人纹丝不动,只好看着年老的那个:“弄不动。”
年老的冲她翻了个白眼,道:“笨!”走上前捏了捏稻草人的手臂,啧啧道:“今晚的人偶非同一般。”说着从怀里拿出一张黄表纸符,帖在稻草人的额头上,往一个堆放柴火的窑洞一指,喝道:“去!”
稻草人乖乖地朝着她指的方向走了过去,自行停靠在一堆柴火上。
年轻那个瞪大了眼睛,惊讶道:“钱嬷嬷,原来您也会法术?!”
年老的钱嬷嬷小有得意,对着手指吹了一下,扭着腰身道:“废什么话,快来帮忙。”
两人抬着阿意,进入了正中一个大窑之中。公蛎连忙跟上,但为了不让人发现,只能顺着沟壑迂回,等到公蛎溜到窑洞门口时,窑门已经锁上了。
两个嬷嬷站在门口,隔窗看着阿意,钱嬷嬷道:“不错,十二个终于全了。”
年轻的道:“这个怎么送来的这么晚?来得及吗?”
钱嬷嬷看来骄横惯了,鄙夷道:“平嬷嬷来了这么久,怎么还说出这种没水平的话来!都是现成的!”
年轻的平嬷嬷赔笑道:“钱嬷嬷教训的是。”钱嬷嬷哼了一声,道:“好好准备,这可是最后一批了。做完这一票,老身就回乡下养老啰。”扭动着肥胖的腰身回了第一口窑洞。
平嬷嬷探头往里张望了一阵,也转身走了。公蛎这才有机会慢慢攀着窗台,往里偷看。
大窑之中,连同阿意,一共十二个女孩,并排躺在未涂漆的柏木小床之上。除了阿意是一身紫色衣服,其他的皆是红色舞衣。
公蛎心中忽然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想起第一次曾经在金谷园里看到女孩儿被人破颅取珠的情形,止不住地打了个哆嗦。
窑洞上下两层,除了正中大窑里的十二个女孩,每个小窑里都住着一个人,大多年龄在十一二岁至十八九岁之间,有男有女,有的已经休息,有的仍在打坐,身上的服装、发束一模一样,若不是公蛎能够分辨出女孩身上独有的体香,打眼一看,完全不辨雌雄。上层的窑洞却像是空的,既看不到里面是否有人,也听不到什么动静。
但同柴房相对的八口窑洞,里面却是一些几岁的孩子。公蛎一个个看去,全部都是女童。
公蛎想起高氏同颖桧之间的对话。毫无疑问,自己闯进了巫教的隐蔽训所,这些人是巫教教徒,而那些幼龄孩童,是巫教寻找的灵童。
忽然一个女童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叫娘,并从床上爬了下来,用力地捶门。两个嬷嬷耳朵倒灵性,飞快地跑了过来。公蛎连忙躲起来。
平嬷嬷贴着门缝往里瞧,口里道:“这丫头来了几天,怎么还是这样?”柔声道:“乖啊,娘在呢,你快回去睡去。”
钱嬷嬷对她的举动嗤之以鼻,冷酷道:“废什么话?再加药量!”说着从怀里拿出一个小油纸包,道:“开门!”
平嬷嬷迟疑道:“不好吧?药量已经比其他孩子多了一倍,再多下去,只怕傻了。我哄哄她。”对着门缝道:“玉姬乖,快点睡吧,明天早上我们就回家……”
公蛎听到玉姬两个字,不由呆了一下,接着便听到小女孩哇地大哭起来,叫道:“你不是我娘!我要回家!娘啊……”
竟然是攰睦和高氏的女儿二丫!几个月前,高氏托孤,毕岸在苏媚的帮助下把她送给了城西观德坊的刘大官人,没想到还是被巫教掳了过来。
钱嬷嬷催促道:“快点快点,她这么嚎着,把其他几个灵童都惊醒了!”
平嬷嬷道把手从门上的缝隙中伸过去,摸着二丫的头,恐吓道:“别哭了,再哭把你丢到水潭里!”
公蛎心中着急却不敢出声,只有在心里默念:“蛇哥哥在呢,二丫别哭了!”
也不知是平嬷嬷的恐吓起了作用,还是二丫感受到了公蛎的焦急,竟然真的不哭了,只是坐在地上抽搭。
平嬷嬷道:“你看这孩子,少有的懂事。”
钱嬷嬷将油纸包又收了起来,鄙夷道:“你懂什么?这些妖孽,活着也是害人。”
平嬷嬷翻了翻白眼,却不敢反驳。公蛎巴不得两人赶紧离开,他好去看一眼二丫,忽听一阵响动,钱嬷嬷惊叫道:“龙爷来了!快点,误了龙爷大事,小心你的狗命!”
两人一阵风地直奔入口而去。公蛎将头贴在门的缝隙之上,二丫抬眼看着公蛎,一人一蛇就这么对视着。
公蛎身为原形,按道理是不该发出人声的,但咋见二丫,心中悲喜交加,咝咝道:“你不要急,等我过会儿来救你。”
二丫仿佛认出了他一般,重重地点头。
地面忽然震动了一下,公蛎忙缩回脑袋,顺着墙根潜回到关押阿意的那口窑洞附近,看到双头蛇石雕腹下位置极好,便闪身藏了进去。
伴随着轰隆隆的瀑布声,龙爷威严地走了进来,他的身后,跟着三男一女。尽管他们都带着滑稽的福娃娃面具,公蛎还是一眼认出了那个腰身粗壮的女人脖子里挂着一串骷髅挂饰,正是今天上午陪在女先儿身边的湿婆信徒阿姆。
公蛎暗自后怕,心想幸亏今天自己没贪财要了她的珠子。
钱嬷嬷施了一个大大的万福,满脸堆笑道:“龙爷来了?”
龙爷哼了一声,却未搭话。倒是旁边那个戴着红脸福娃娃面具,举止有些娘气的清瘦男子上前掐着腰问道:“收成怎么样?”
钱嬷嬷一脸谄媚,鸡啄米一样点头:“好着呢。包您满意。”
清瘦男子翘着指尖,四处巡视了一番,捏着嗓子道:“其他的呢?”——公蛎想起他是谁了。去年苏媚假扮胡烁,曾同一个酷爱男风的男子打探消息,公蛎虽然不知道他的名字,但对他翘起的兰花指和扭捏的嗓音印象深刻,觉得他简直像一颗溜光水滑的琉璃珠。
阿姆冷冰冰的目光从面具后射出,公蛎连忙将脑袋一缩。
钱嬷嬷像一只炫耀下蛋的老母鸡,咯咯笑道:“您是说这次参与训诫的?都好着呢。要不要我叫他们集合一下,给龙爷过过目?”
琉璃珠翘着兰花指,道:“不用。”几个人绕着窑洞走了一圈,偶尔在某个窑洞前停留一阵,龙爷并不发话,问话的始终是这个琉璃珠,剩下的两个男子只是默默跟随,一言不发。
钱嬷嬷眼角的皱纹都笑了出来,絮絮叨叨道:“老身可是尽心尽力,全力以赴,你瞅瞅,这些孩子们,一个个的听话着呢,严格遵守教规,从来没见过面,相互之间也从未说过一句话。而且个个都对龙爷您忠心耿耿……”
琉璃珠贴在龙爷旁边耳语了几句,冲着老妪阿姆一示意。阿姆从怀里取出两块鸿通柜坊的飞钱,递给钱嬷嬷,那种尖细之中带着破音,并带有明显异域音调的官话,十分刺耳:“两位嬷嬷辛苦,你们的事情已经完成,我这就送你们出去。”
钱嬷嬷欢天喜地接过飞钱,看了又看,将两张飞钱全部塞到自己身上,还用力地按了按,冲着平嬷嬷道:“出去后我兑换了再给你。”
平嬷嬷有些不满,却不敢说什么。两人一前一后,跟着阿姆朝出口处走去。
阿姆和钱嬷嬷走到草地处,阿姆忽然站住,回过身来上下打量着钱嬷嬷。钱嬷嬷谄笑道:“怎么了?”
阿姆看着她的脚下,面具后面的眼睛闪出阴恻恻的光来。
钱嬷嬷顺着她的视线朝下看去,忽然发出“啊”的一声,扑哧一下矮了半截。
她的脚下,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一汪水,“啊”字只发出半截短音,水已经没过胸口。钱嬷嬷用力扑腾,但她触到哪里,哪里便成了水洼。仅仅几下,她便没了踪影,站的位置冒出几个水泡,瞬间恢复成了草地样子。
事情就发生在一瞬间,连公蛎都反应不及。尚未进入草地的平嬷嬷呆了片刻,拔脚欲逃。
但她身体前倾,脚却未能迈开——草丛之中,忽然生出无数细细的红丝,如同藤蔓菟丝一般,将她的双脚紧紧裹住。
平嬷嬷倒在了地上,不容她挣扎,无数条细小的红色菌丝飞快从草丛中伸出,进入她的耳朵、鼻子、眼睛,将她裹的犹如虫茧。
龙爷等人像是看一场好玩的杂耍,桀桀地笑了起来。虫茧瘪了下去,菌丝潮水一样褪去,地面之上只剩下一具骨架,并随之化为齑粉。唯独眼珠子滚落出来,化为一对晶莹剔透的绿色珠子。
(五)
杀戮发生之快,让公蛎措手不及。当然,即使来得及,他也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因为接下来看到的一切,不仅让公蛎呆若木鸡,还有莫名的恐惧。
老妪阿姆收了两颗珠子,交给龙爷。灯光之下,龙爷的昆仑奴面具咧嘴大笑,极其狰狞。
五孔大窑的门开了,除了正中阿意的那口窑,其他四口,每个门口站着一个黑衣人,从左自右,举手自报名号。
一个黑面男子,穿着家常的布鞋,手上全是厚厚的老茧,道:“无常信使颍中。”
一个带着美人面具,身上穿着红色敛衣的女子娇滴滴道:“鬼面云姬。”
一个邋里邋遢的男子,腋下夹着一捆稻草,一副拾荒人的打扮,畏畏缩缩道:“鬼影钟虺。”
一个神情阴鸷的男子,手里拿着打铁的铁锤,慢吞吞道:“禁公尹获。”
龙爷张开双臂。黑袍之上,背部的银色骷髅咧嘴大笑,而胸前绣的双头怪蛇开始扭动起来。
琉璃珠大声道:“展示!”
无常信使颍中手一抖,将一把豆子撒出。豆子落在地上,一个滚动变成了一个全副武装的士兵。十二颗豆子,十二个士兵,整整齐齐,兵甲闪亮。
——撒豆成兵之术。
鬼面云姬身上的红敛衣张开,上面绣着的骷髅在笑着跳跃。她走到一个士兵跟前,伸出玉手在他脸上一抚。士兵瞬间变了模样,成了一个云鬓高耸、肌肤如雪的美人儿。片刻工夫,院子里宛如暗香馆,一群美人儿搔首弄姿。
——改头换面之术。
消瘦男子鬼影钟虺,无精打采地走到一个双眼灵动的女子面前,打量了几眼,抽出几根稻草搓揉了片刻,编出一个半尺高的稻草人来,然后刺破中指,挤出两滴血在稻草人的眼睛上。稻草人慢慢长大,同女子一模一样,如同双胞胎。
——傀儡之术。
禁公尹获冷眼看着这一切,忽然铁锤一挥,面前的几个人瞬间换了地方,站在大门口处。再一挥手,几个人又回来了。
——搬山之术。
公蛎的汗顺着鳞甲滑落。这些法术,比以往见过的任何法术还要厉害十倍。
龙爷来到双头蛇雕像跟前,拿出一把小刀来。
公蛎几乎吓得跳起,紧紧贴着石雕,竖起鳞甲盯着他的膝盖,只待他出手,便跳起攻击。
谁知他反手一划,割破了自己的手指,将血涂抹在蛇头的眼睛上。剩下四个人亦步亦趋,如法炮制。
他们似乎在进行一种仪式。公蛎稍微松了一口气,但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一点儿响动。
禁公尹获等人收了法术,默默过来,咬破手指,同样将血抹在双头蛇的眼睛上。而窑洞中的人不知何时全部出来了,除了那几个年幼的灵童,排成长长的一行,鱼贯而行。过多的鲜血从双头蛇的眼睛流出,看起来更加邪恶可怖。
但这么多人,却没有一个人发出声息,如同影子一般。
公蛎的眼睛不知怎的,极其不舒服,面前像笼罩着一层雾气一般,只有用力地闭眼睁眼。
半盏茶工夫,所有人涂抹完毕,站回原位。琉璃珠振臂高呼起了口号:“螭龙飞天,终日乾乾!圣教既出,天下归元!”说着用力地鼓起掌来。
并无一人附和。龙爷挥了挥手,所有教众悄无声息地退回各自的窑洞中。
从气味和气质上判断,教众之中既有农夫、老铁匠、猎人等寻常百姓,也有家境殷实的商人小吏等,其中不乏气质超群、举止优雅之人。公蛎终于相信毕岸不是危言耸听,巫教已经渗透到普通民众之间,而且原本缺失的鬼面、无常信使等巫教重要职位也已经补充了新的人手,显然是要进行大动作。
周围陷入一片死寂,隐约传来持续低频的瀑布声让人有一种莫名的烦躁。
龙爷朝前面略一示意。琉璃珠忙哈腰笑道:“跟了龙爷,在下真是三生有幸!有了这些奇才,龙爷的大业指日可待!”一溜小跑,上前将正中一口大窑的门打开,嘴里道:“龙爷请看,这是最后一批收成了。”
身后跟着的两名男子忽然上前,在龙爷耳边悄声说了几句。龙爷点了点头,两名男子后退了几步,朝其他几人略一示意,转身离开。
龙爷和老妪阿姆进入了窑洞之中,琉璃珠探头看了看,有些不情愿地守在了窑洞门口。
公蛎心中大急。如今除了这个石雕和阴暗潮湿的排水沟渠,并无藏身的地方,稍微一动,便有可能被发觉;要公蛎以一抵三,公蛎连一分的把握都没有。
正在焦急,忽然嗅到一股焦煳味,接着便是“噼里啪啦”的声音。原来堆放干柴的地方起火了,冒出一股浓烟。
琉璃珠吃了一惊,勾着脑袋紧张道:“怎么回事?”龙爷和老妪阿姆也被惊动了,两人拥在窑洞门口。
琉璃珠扭着腰肢跑了过去,一边跑一边讲:“定是火炉引燃了柴火。”
公蛎趁此机会,铆足了劲儿溜着地面箭一般射出,一个弹跳落在窑洞上方,正打算以倒挂金钩的方式偷窥,却发现窑洞之上有个透光的小天窗,刚好可以看到屋内的情形。
窑洞地方相当宽敞,左右各摆着六张小床,床头摆放着长笛、琵琶等乐器,墙壁上还贴着一些剪纸、图画和手工做的小饰品,真有几分梨园教坊的味道。阿意和十一个穿着红色舞衣的女子,躺在白茬子小床之上,正在昏睡。
公蛎趁着龙爷和阿姆被失火吸引,飞快钻了进去,藏身在最里侧一张小床的床底,行动之快,连自己都觉得吃惊。
幸亏明火不大,琉璃珠又是踩又是扑打,火势终于熄了,只听他远远叫道:“没事啦!龙爷,我再去检查下周围有没隐患。”
龙爷和老妪阿姆重新转过身来。阿姆绕着小床走了几圈,阴恻恻笑道:“龙爷,果然好收成呢。”
一个女孩儿嘤咛一声,翻了个身,露出雪白的臂膀来。阿姆扒开她的眼皮瞧了瞧,道:“这个质地一般般。”她来到阿意跟前,俯身嗅了嗅,半闭着眼睛摇头道:“这种香味,真是无人能敌。”
龙爷背着手瞧着,一动不动。阿姆从怀里拿出一个两寸来高的黑色小玉瓶,拔开塞子。
一股奇异的香味飘来,公蛎顿时浑身酥软,心神俱醉,极是舒服。在即将陷入迷糊的一瞬间,却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当年金谷园那一幕,正在重现。
公蛎屏住呼吸,趁着女孩翻身之际,将舞衣的一角搭在自己头上,慢慢从床下探出。
阿姆咯咯笑道:“龙爷,我既然答应了做圣教鬼手,自当忠心耿耿为您卖命。今晚的珠子,还是由我亲自来采,只当是我为加入圣教的第一个任务。”
公蛎一愣。她的声音在变化,原本的异域口音没有了,而是一口流利的洛阳官话。
阿姆挽起了宽大的衣袖,露出一直隐藏的左手。公蛎定睛一看,原来她的左手从手腕处齐齐折断,戴着一只手状的金属爪,不知道是淬毒还是材质的问题,竟然是墨绿色的,在灯光下泛出幽幽的光泽。
阿姆将左手放在面前一张一合,言语之间竟然有些伤感:“龙爷,我所求不多,不要高官厚禄,不求荣华富贵,待大业有成,只望能给我家族一个合法的名号。”
龙爷威严地点了点头,道:“放心。”
阿姆面具后面的眼睛闪出泪光,她晃了晃手腕,左手手指倏然变长,如同五把利剑,朝阿意头上刺去。
(六)
公蛎想也未想,弹跳了出去。他本意打算落在阿姆肩头,咬她的左臂,谁知她的左手忽然改变方向,朝着公蛎的身体刺落。眼见明晃晃的利剑便要把自己的身体穿出五个洞来,公蛎匆忙之下在空中扭转身体,但控制不好力度,反而“啪”地一声掉在了龙爷面前。
龙爷一脚踩在了公蛎七寸之上。
之前御风而行带来的自我膨胀如同水泡一样破灭了,此时此刻,公蛎感受到的却不是害怕,而是沮丧和对自己的失望,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因此连扭动挣扎也省了,只是将脸埋在地面上。
慢说救阿意和二丫,公蛎自己,今晚也要死在这个鬼窟里了。
阿姆用冰冷的“手指”拨弄着公蛎的身体,嘿嘿笑道:“这条水蛇的本领可是越来越强了。”
她的口吻,好像见过公蛎一般,公蛎忍不住抬头望了她一眼。
阿姆蹲下身体,用右手将他钳起来,惊讶道:“脚长出来了?”她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声音如同鬼枭。
公蛎长长的身体还拖在地上,对她龇出尖牙,吐出分叉的舌头。她身上几种味道混合,却无法分辨。
阿姆在他的额头按了按,忽然哼唱起来:“洛河水蛇,万里寻一;遇时长脚,逢凶化吉;赤螭无脚,潜龙在渊;赤螭有脚,飞龙在天……”公蛎只看到她阴险的眼神,越发觉得似曾相识。
阿姆唱完一遍,提着公蛎转身对龙爷道:“龙爷您瞧,这可是难得的龙蛇属性。我去年精心选了几个珠母,没想到在他身上长得最好。如今珠子已经长了将近一年,正是收采的时候。真是太巧了,哈哈哈。”
她因为激动,话明显多了起来。
龙爷桀桀而笑,银骷髅也跟着发出低沉的笑声:“很好。”
阿姆目光闪烁,道:“我替您收了他。”
公蛎心中绝望起来。
她左手冰冷的指尖划过公蛎的身体,啧啧道:“我还从未见过如此质地的血珍珠。”提着公蛎的脖子,往龙爷面前递去:“您瞧瞧,这可真是天助我圣教!”
她双眼忽然精光四射,手腕用力,公蛎眼前金星直冒,正在扭动,却用眼睛的余光瞟见龙爷双手抠着自己的喉部发疯地撕扯,眼珠爆出,喉咙嗬嗬作响。
卡在龙爷脖子上的,竟然是阿姆的“左手”!原来她的金属手爪,可以脱离手腕行动。
“手”越来越紧,公蛎清晰地听到龙爷脖子折断的咔嚓声,龙爷倒在地上,四肢微弹,眼珠爆起,嘴巴里吐出一股子血沫来。
金属手犹如有无形的绳子牵着,自行跳回到阿姆的断腕处。
公蛎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千辛万苦找到的龙爷,就这么意外毙命,不知是高兴还是失望。
公蛎发愣的工夫,阿姆却一刻也不曾停下,她一手卡着公蛎,一手去除龙爷的面具和衣服,公蛎猜想,她是打算以后冒充龙爷号令一众教徒,心里越发对这个老妪心生畏惧。
但终究单手不便,阿姆只将面具拿下,衣服却难以脱下。但如此一来,右手的力道不由松动了些,公蛎稍一挣开,反手在她虎口咬了一口,阿姆猝然不及,甩手丢开。
公蛎远远跳开,将身子盘起,高昂起脑袋,一边大口喘气,一边咝咝地吐出蛇信。
阿姆回过神来,阴恻恻冷笑道:“好啊,一年未见,你的功力精进不少。”她用邪恶的眼神打量着公蛎:“血珍珠,内丹,蛇婆牙,嘿嘿,一个不少。”
阿意动了一下,发出梦呓声:“阿瑶……”
公蛎忍不住叫了起来:“阿意!”
阿姆咯咯笑道:“叫阿姨没用。你要叫我……”她突然停住不说,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阿意嘤嘤几声,翻身继续睡去。公蛎开口人言:“你到底是谁?”
阿姆恢复了难听的异域腔调:“我是给你看运势的老阿姆呀。”
公蛎眼睛红了起来,他弓起身子,准备发动攻击,却发现自己控制不住平衡,身体竟然不受控制地摇晃。接着只觉身子一紧,已经被几条长着绿色斑点的蛇缠上,带着一股腥臭的味道。
公蛎还以为是毒蛇,正要用蛇语交涉,却发现只是些蛇状的藤蔓,竟然是从地下长出来的,上面细细的倒刺,墨绿色的黏液拖着长长的丝,令人作呕。
阿姆嘎嘎笑着,一步步朝公蛎走来:“这株蛇王藤,我养了好久了,专为对付你。”
公蛎越是挣扎,藤蔓缠得越紧。他喘着气道:“我又不认识你……你对付我做什么?”
窑洞的门忽然响了。琉璃珠叫道:“龙爷,人怎么都走光了?您要不要出来瞧一瞧?”
阿姆收了左手,飞快将龙爷的尸体踢入床下,冷冷道:“龙爷正忙着,你守在门口就好。”
琉璃珠推开了门,探头道:“龙爷,窑洞里一个人都没有了……”
阿姆带着点厌恶喝道:“谁让你进来的?出去!”
琉璃珠四处张望着,撇着嘴道:“阿姆,不要这样子嘛。龙爷答应我了,将来给我个统领的职位,所以将来可能你还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呢。”
阿姆眼神中寒意一闪而过,拖着腔调道:“是吗?如此甚好,以后还要多谢统领提携。”闪身站在门后。
公蛎觉得,她的表情和举动,一点都不像个女人,而且眼神中的冷漠和阴鸷似曾相识,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琉璃珠挤进来半个身子,道:“龙爷呢?”他看到了公蛎,吃惊道:“哪里来的大水蛇?”
阿姆一言不发,猛然出手,锋利的五指径直插入他的后脑,并从他的面部穿出。
公蛎第一反应是将脑袋埋了下去,选择不看。
阿姆冷笑一声抽出了左手,琉璃珠面朝下倒在了地上。她吹着手上残余的血迹,道:“你的统领,还是到阴曹地府做去吧。”
公蛎偷偷看着她慈祥的福娃娃面具,只觉得比鬼还要可怕。
阿姆似乎猜到了公蛎在想什么,道:“小水蛇,你终归成不了大事的。你心太软。”她狞笑着朝公蛎走来。
倒在地上的琉璃珠挣扎了一下,竟然又站了起来,伸手往阿姆肩头上一拍,慢吞吞道:“阿姆,你的左手怎么了?”他的面具歪歪扭扭,每说一个字,脸上的血洞便往外冒血。
阿姆倏然变色,头也未回,反手朝他的腹部捅了进去。
琉璃珠一个趔趄,却未跌倒,笑嘻嘻道:“阿姆,你的力气越来越大了啊。”
阿姆冷笑道:“你以为这么装神弄鬼就能吓到我?”伸手将他脸上的面具揭了去。
面具底下,是一张模糊的脸,脸上的布帛已经稀烂,露出里面的稻草来。琉璃珠轰然倒地,变成了一个稻草人。
阿姆斜眼看着大门,喝道:“出来!”
又一个琉璃珠躲躲闪闪地出现在门口,捂着眼睛叫道:“阿姆,我什么都没看到,我什么都没看到……”
阿姆的手臂倏然变长,抓住他胸前的衣襟拖了他进来,朝公蛎的位置一点下巴,道:“龙爷被这条蛇给杀死了,幸亏我出手快,将他制住。”
藤蔓深深地勒在公蛎的身体里,公蛎已经说不出话来。因为只要公蛎吸一口气,藤蔓便会随之收紧一分。
琉璃珠一脸诚恳,嘿嘿笑道:“多谢阿姆,幸亏阿姆抓到了元凶。”
阿姆假笑道:“见外了,以后也要统领多提携照顾。”话音未落,一拳打在他的后脑。用力太大,以至于他的脑袋都扁了。
但接着又一个琉璃珠出现在了阿姆身后,一把将她的面具揭开:“你躲了这么久,很辛苦吧?”
而倒在地上的那个,还是一具稻草人。
公蛎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切。
阿姆反手去攻击身后,却被第三个琉璃珠灵活躲开。她怔了一怔,恶狠狠叫道:“你不是圣教统领!”
男子冷冷笑了一声,却不答话。光电之间,两人已经过了好几招,公蛎只见一团影子飞舞,根本分不清二人身影。
藤蔓上的刺,刺入了公蛎的身体,酥酥麻麻,很是舒服。公蛎嗅到阿意身上的丁香花味道,却不知怎么想起了胖头,想起他柔软的肚子和笑起来眯成一条缝的小眼睛。
所谓的给胖头报仇,根本就是一个笑话。
两人的影子越来越模糊,公蛎傻张着嘴巴,流出长长的涎水。
(七)
窑洞之中空间有限,公蛎听到床板断裂的咔嚓声,两人打斗卷起来的风如同刀割。
一道白光带着低啸声朝公蛎刺来,却刚好刺中一条小臂粗的藤蔓,藤蔓吱地一声,抽搐着缩了回去。公蛎身上力道微松,他愣了一愣,迟钝地低头看着跌落在地上的东西。
是木赤霄。
公蛎慢慢移动脚爪,将木赤霄握住。
木赤霄在公蛎的手中,正在变得通红,如同火炙了一般。可是公蛎却拿不动,只有勉强将剑尖刺入地下。
地面冒出一股绿水。
公蛎听到琉璃珠笑道:“这个蛇王藤,看起来不怎么中用。”又听他叫道:“公蛎!”
一听到熟悉的声音,公蛎心中一阵激动,顿时来了精神,抓着木赤霄一阵乱刺。
原来毕岸早已经潜伏在此处了——公蛎不得不承认,毕岸总是在他最需要的时候出现。
蛇王藤如同炸窝的耗子,吱吱叫着扭在一起,化为一摊浓稠的汁水。阿姆脸色十分难看,却不为所动,她冷笑了一声跳出圈外,一把抓住了阿意,冷着脸道:“你怎么进来的?”
毕岸将衣服上沾的一根稻草拍打下去。
原来刚才在瀑布外画门而入的稻草人,竟然是毕岸。
阿姆哼了一声,道:“龙爷还以为自己算得精妙,却连被人混入都不知道。”她瞥了一眼床底的龙爷尸体,眼神之中露出几分得色。
毕岸道:“您靠上了龙爷这棵大树,怎么今晚突下杀手呢?”
阿姆面不改色道:“不是我杀的,杀他的是那条小水蛇。”
公蛎又惊又怒:“你真是睁眼说瞎话!”
毕岸微微摇了摇头,道:“阿姆真是嘴硬心狠。龙爷死了,这巫教以后就算是归入你的麾下了。”
阿姆嘴角抽动了几下,咧开嘴笑得极其开心,以致于嘴角爆起了皮。
公蛎挪到里面靠墙的位置。窑洞之中一片狼藉,床板断裂,几个女孩叠罗汉一般堆在角落处,估计是毕岸在打斗过程中唯恐伤了她们,有意抛出来的。
但阿意的床在阿姆身后,毕岸试了几次,都无法将阿意救出,便被阿姆钻了空子。
阿姆的金属手爪卡在阿意纤细的脖颈上,似乎只要稍一用力,她的脖子便会折断。阿姆用小指指腹轻拍她红嫩的小脸,道:“连这么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都想混入我的珠母之中,真是痴心妄想。”
公蛎紧张得浑身颤抖,张嘴欲要喝止,却忍住了。
阿姆咯咯地笑了起来,道:“毕岸,你一直不是我的对手,知道为什么吗?”
毕岸轻描淡写道:“顾忌太多。”
阿姆忽然收了笑容,叹道:“我真是太喜欢你们两个了。”她的眼神阴郁,似乎有无尽的无奈。
公蛎终于想起她像哪个了,忍不住叫道:“巫琇,巫琇是你什么人?哥哥还是弟弟?”
阿姆忽然换了一种腔调,既不是别扭的异域腔,也不是那种细中有粗的破锣音:“你看出来了?”
毕岸叹了一口气,道:“他就是巫琇。”
公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巫琇不是死了吗?[1]”
巫琇冷酷道:“我若不找个人顶包假死,如何躲得过你们的追捕?”
原来当日在大杂院,死的根本不是巫琇。公蛎竭力摆脱蛇王藤带给他的麻痹感,挣扎着道:“老奸巨猾……若不是你要害人,谁要去追捕你?”
巫琇看了一眼公蛎,微微摇头道:“这么久了,你还是这么不长进。可笑总有人跟我说,你是……”他忽然收住了话头,手上用力,阿意的脸马上胀得通红。
公蛎已经不在意他对自己的贬斥,一颗心全系在了阿意身上。
毕岸皱起了眉头。巫琇眯起眼睛看着毕岸:“这个女孩,是你的意中人?”
毕岸点了点头,道:“是。你怎么知道的?”
公蛎大怒,跳起来叫道:“不是!”他刚想责骂毕岸对阿意的觊觎,忽然心中一动,临时改口道:“如果不是,何苦拼了命救她?”
毕岸看了他一眼,眼神微带笑意,如同公蛎与胖头合伙骗人时的淡定。
公蛎一个滚动,变回隆公犁,紧紧握着木赤霄,站到毕岸身后——阿意若是醒来,看到他和木赤霄,还能记得当初的约定吗?
巫琇用长长的指甲在阿意的脸上划动,道:“可是我看这条小水蛇明明更紧张。你们兄弟两个,不会为了一个女人反目吧?”他饶有兴趣地看着毕岸:“据我所知,你家隔壁的老板娘对你可是一往情深啊。”
毕岸嘴角动了一动,道:“放了她,我放你走。”
巫琇道:“你有些自大了。看看你现在的脸色,以你当下的能力,想要跟我谈条件,只怕没这个资本。”
公蛎这才留意到,毕岸面无血色,形容消瘦,像是大病了一场。只是眉宇之间冷峻意味不减,依然英气逼人。
这些天来,公蛎沉浸在胖头逝去的悲痛之中,疑他未尽全力,心生嫌隙,虽然明面上未闹翻,但这些天日渐生疏。直到今晚,才又觉得心中回暖。忙问道:“你怎么了?”
毕岸微微一笑,道:“没事。”
巫琇冷笑道:“倒是兄弟情深。”
毕岸抬起眼睛,道:“如今你独自一人走肯定没问题,但是你舍不得,这些成熟的血珍珠,要采集了。”
原来两人都有顾忌,怪不得打斗良久,都没伤了其他人。巫琇额上青筋崩起,咬牙切齿道:“我若不要这批珠子呢?”他桀桀地笑了起来:“你们两个颅内的血珍珠,成色更好。”
毕岸轻松道:“我没本事制服你,但拖你过了子时却没问题。”
巫琇脸色阴晴不定,道:“这些女孩子们,已经不能算是活人,只能叫做珠母。而且珠子已经寄生半年之久,你救了她们,她们也活不过半月。你何苦为了一些珠母丢了自己两兄弟的性命?”
公蛎叫道:“其他的我不管,你先放了阿意再说!”
巫琇笑着对毕岸道:“你瞧瞧,你这位水蛇兄弟,心里想的可跟你不一样。你觉得你格局够大,其实都是不切实际的幻想,还是他,直接明了,寻找最有效的解决方式。”
阿意似乎被几人的谈话惊动了,挣扎了一下,缓缓睁开眼睛,但一看到自己所处的处境,顿时大为惊诧,小声道:“这是……这是哪里?你们是谁?”
公蛎激动地挥舞着木赤霄:“木赤霄!你要的木赤霄!我!隆公犁啊!”
她粉嫩的小脸胀得通红,定定地看了公蛎片刻,勉强笑道:“是你啊。”
公蛎热泪盈眶:“是我。我一直在土地庙等你。”
阿意的声音如同天籁:“发生了一些事情,我离开了一段时间。”公蛎无暇去想她所谓的“离开”是怎么回事,只是激动得不能自已。
但她的目光随后停在毕岸脸上,声音又轻又柔:“你是来救我的吗?”
毕岸表情冷淡,朝公蛎略一示意:“是他。”尽管公蛎对毕岸的明确表态感到欣慰,但看到阿意闪亮的眼睛,还是心中泛酸。
阿意嫣然一笑,如盛开的花朵:“谢谢你们。”
公蛎舌头打结,说不出话来。
巫琇不耐烦起来:“谈情说爱,还是换个地方。”阿意似乎觉得很好玩,仰脸看着巫琇道:“你是谁?”
巫琇阴恻恻笑了起来:“快死的人,知道了也没用。”手上稍一用力,阿意咳了起来,双手徒劳地扣着巫琇的手指。
公蛎叫道:“你别乱动!”心想找准机会偷偷溜到巫琇身后偷袭,但巫琇这个老狐狸一眼便看穿公蛎的心思,冷笑着后退了一步,手上更加用力。
阿意脸色红胀,泪眼涟涟。
三人对峙着。
外面忽然传来一阵闷响,地面发出微微的颤动。毕岸斜靠着门框,表情瞬间轻松了起来,道:“哦,子时将过,出口很快将被封上,这一屋子的人,只好做了金蟾的祭品。”
巫琇神色一凛。毕岸轻描淡写道:“我活不了多久了。公蛎也是。可你大业将成,若要赌一把,我愿意奉陪。”
公蛎看他气定神闲,一直以为他有什么奇妙的手段,没想到却是这种破釜沉舟的打法,顿时急了:“阿意不能死!”
毕岸却不理他,指了指公蛎手中的木赤霄,看着巫琇道:“你有土遁术,我有木赤霄。当然,你可以施展傀儡术,但对我没用。”他割破手指,将血抹在一条床腿之上。
一个白色小纸人从床腿里侧脱落,掉在地下,自燃起来。
公蛎学着他的样子,割破手指,果然每个床下都有一个形状各异的小纸人,一碰到公蛎的血,便燃烧起来。
毕岸道:“这里位置不够,你能施展的法术并不多。火攻你不如公蛎,舞剑你不如我。”
公蛎心想,自己哪里会什么火攻?
巫琇脸色铁青,嘎嘎地笑了起来:“是吗?”
毕岸微笑道:“我知道这大半年你技艺精进,斗法方面我远远不是你的对手。但我可以死缠烂打,让你的巫术发挥不出来。”
巫琇冷眼斜视着毕岸,道:“你果然有备而来。”
毕岸微微躬了躬身子,道:“正是。”
哗哗的水声越来越响,似乎瀑布正在移动,夹杂着坍塌的轰隆声,隐约之中,竟然还有小女孩的哭声,吱吱啦啦,断断续续。
公蛎忽然想起了二丫,心中顿时有些慌张,但看到毕岸和巫琇剑拔弩张的样子,只好强装镇定,道:“外面怎么了?”
毕岸双唇紧闭,一眼不眨地盯着巫琇。
巫琇的眉头跳动了一下。阿意手脚舞动,眼睛圆睁,带着哭腔道:“听我说……”巫琇松了松手,阿意呕了几呕,喘着气道:“这里快要塌陷了,不要打了,快走啊!”她泪眼蒙眬,殷切地看着公蛎。
巫琇森森道:“小女娃儿,还当我们是打着玩儿呢。”公蛎看到她梨花带雨的模样,心疼不已,头脑一热冲了上去,举着木赤霄朝着巫琇一顿乱刺,并叫毕岸:“你攻他下路!”
巫琇早有防备,拉过阿意挡在前面,并伸出脚一勾,公蛎一个前倾,差一点将木赤霄刺进阿意的肩头,无意瞥见毕岸依然站得笔直,顿时大怒,“快来帮手啊,你摆什么玉树临风?”
气息一岔,脚步更乱,巫琇单手一拖一扭,不仅将他的木赤霄夺了去,并顺势踹了他个窝心脚。
便在这一刹那,伴随着阿意的一声尖叫,只听哗啦一声,窑口塌下了半边,尘土飞扬,门口的蜡烛头被掉下来的石块压灭,屋里顿时伸手不见五指,阿意的气味随之被尘土味掩盖。耳边满是气流旋转带来的奇怪呜呜声,脚下土地松软,站立不稳。
公蛎惊叫道:“阿意,阿意!”摸着方向朝刚才阿意站的地方扑了过来,却一脚踏空,似乎这里出现了一个极大的空洞。公蛎急忙扭转身体,正要稳住身形,隐约听到阿意惊恐的求救声,接着脚腕一紧,被人拖着向下滑去。
但同时左手手臂被人抓住,却是毕岸。黑暗之中,只听毕岸叫道:“快上来!”
公蛎一想到阿意即将如胖头一样,在自己眼前消失,心中痛苦万分,一边推打毕岸的手臂,一边狂乱叫道:“阿意!阿意在下面!我要去救她!”
毕岸厉声喝道:“下面不是阿意!”
抓住公蛎脚腕的手,力度渐大,公蛎听到阿意在嘤嘤哭泣:“救救我!”旁边还有其他的女孩声音,一齐哭了起来,公蛎心中热血沸腾,用力去抠毕岸的手指,激烈地叫道:“她们醒了,她们都在下面!”
几只手一齐抓住了公蛎的脚腕,毕岸已经支撑不住,而下面的哭泣声此起彼伏。但就在此时,公蛎心中忽然一动,自己反过来抓住了毕岸的手腕。
那些抓着公蛎脚腕的手,硬邦邦的,没有一丝小女孩手若柔荑的娇嫩。
(八)
一股怪风裹携着碎石、泥沙和水珠,东一头西一头地乱飞,拍打得人脸颊生疼。
公蛎睁不开眼睛,唯有闭眼摸索。女孩们的哭泣声不见了,只有阴森诡异的鬼哭狼嚎,碧绿的鬼火在脚底下点点燃起,犹如恶鬼的眼睛。
公蛎一次次踢开那些只剩下骨头的鬼手,又一次次被抓住。他已经没力气折腾,任由那些鬼手抓住他的脚踝,而毕岸俯在上面,满头汗水,手背之上,布满了公蛎刚才抓挠留下的血痕。
若是以前,公蛎哪怕是哭着喊着,也绝不放手,可如今,公蛎心中忽然生出一种悲凉来,苦笑道:“松手吧。再等下去,都是死。我只有一件事,你找到杀胖头的凶手,替我亲手杀了他,给胖头报仇。”
“咔嚓”一声,似乎是毕岸脚勾着的柱基裂开,毕岸身子随着公蛎下滑,鬼火之下,无数条黑的白的手拥挤着从黑洞之中伸出,叽叽叫着笑着,更加用力地拉动公蛎的双脚。
公蛎吓得不敢再看,惊慌之下,抬头一眼看到毕岸因为过于用力而眼睛凸起,眼白充血,四目相望,那种熟悉亲切,似乎深入骨髓。毕岸忽然艰难叫道:“螭龙,快回来。”
公蛎应声答道:“我早就回来啦!”
——顽皮的螭龙离开洞府,偷偷游到洛水水面,远远看着洛阳城的灯火辉煌,无限憧憬。
——一只体态似虎的狴犴追着他,潜在水下叫他:“螭龙,上面危险,快回来!”
——螭龙一个摆尾绕到他的身后,得意地回道:“我早就回来啦!”
……
公蛎心中一片茫然,手上一松,仰面坠落了下去。
白森森的手,乌黑变形的手,带着腐烂臭肉的手,拥挤着去撕扯公蛎。公蛎却睁着一双眼睛,呆呆发愣。
螭龙是谁?我又是谁?
毕岸额上的青筋暴起,他忽然长啸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鲜血在空中凝结,渐渐成为一颗鲜红欲滴的珠子。
——一高一矮两个少年在洛水嬉戏。少年老成的狴犴郑重地吐出内丹,道:“你看,有了津还丹,可以强身护体,正心明目。”
——带着几分流气的螭龙眼巴巴望着洛阳的灯红酒绿,心不在焉道:“像个糖果。好不好吃?”伸手去抓来看。
——狴犴却道:“别玩啦,我教你吐纳换气。”
——螭龙盘算着这个能值几个钱,敷衍道:“等等再说……这里一点意思也没有,我们去洛阳玩吧?”
……
津还丹在公蛎的身边旋转,所到之处,鬼手纷纷躲避。公蛎终于腾出手来,将津还丹抓住。
手心中,津还丹带着微微的红色光晕,像个味道极好的糖果。公蛎忘了身上撕扯的疼痛,舔了舔嘴唇。
津还丹忽然自行跳起,进入公蛎的口中,并一下子滑入了他的喉咙深处。
未等公蛎反应过来,毕岸一个海底捞月,将公蛎提了上去,并快速退出窑洞。巨石擦着公蛎的鼻尖滚下,伴随着轰隆隆一阵巨响,地面坍塌出一个巨大的坑洞,尘土飞扬,乱石横飞,接着一道刺目的白光,一声巨雷在头顶炸响,倾盆大雨顿时狂泻而下。
公蛎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毕岸推了他一把,叫道:“找方向!”自己却一个侧身,朝着刚才逃出的坑洞游去。
坑洞已经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连长长的青石条也被它吸得顺着水流旋转。
这个地方,同杜家村一样,祭祀一旦启动,村居便会被毁掉。
一股激流裹着一根粗大的树根横扫过来,公蛎灵活地避开,看到毕岸在漩涡边缘挣扎,顿时大急,叫道:“快回来!出口在这边!”往印象中的出口方向一指,又懵了。
四面八方的水流全部朝着着一个方向涌来,携裹着野草树木,横扫一切,而那些整齐的窑洞,已经在激流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没有上下左右,没有空间距离。
妈的,这到底是哪里?
公蛎心中烦躁,忍不住咒骂了一句,看到毕岸在水流之中浮浮沉沉,一个猛子朝他游了过去,骂道:“找死呢!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
毕岸可能呛了水,脸色异常难看,朝公蛎焦急地看了一眼,一个鹞子翻身,将一条在漩涡中盘旋的木头拽了出来,并朝公蛎猛然一推,自己却因后作用力,被漩涡一把卷了进去。
公蛎惊呼一声去拉毕岸,却发现木头之上挂着一个小东西——原来是二丫,她已经陷入昏迷,却依然紧紧抱着木头。公蛎一把将二丫扯下,丢在自己背上,再看毕岸,已经消失不见。
公蛎大骇,想也未想腾空而起,只朝着漩涡飞去,依稀看到令人眩晕的水流之中一个白色身影起起伏伏,一个俯冲,甩出尾巴将他卷了上来。
暴雨倾盆而下,四面八方皆是浑浊的泥水和冲刷过来的激流。公蛎晕头转向,不辨方位,也不见毕岸有任何响动,心痛得不能自已,一声长啸冲天而去。
公蛎驮着毕岸和二丫,冲出浓重的雨雾,一回头见身后山体滑动,雷电肆虐,断裂的山崖如同张嘴怒吼的怪兽,整个鹰嘴潭已经被泥石流掩盖,想起葬身泥浆的阿意,心如刀绞,又想到木赤霄被夺,如何去救困住山洞之中的拐子明,不由急躁起来,气息一滞,一个倒栽葱摔了下来。
所幸飞得不高,但公蛎面部着地,刚好撞在一块石头上,鼻血长流,半边脸肿得像个猪头。公蛎顾不上眼前冒着金星,忙去寻找毕岸和二丫。
二丫挂在一棵小树上,虽然昏迷,但并无受伤。倒是毕岸仰面躺在地上,面如金纸。
公蛎的心抽动了一下,扑过去拍打他的脸:“毕岸,毕岸!快醒醒!”
毕岸一动不动,声息全无,任公蛎拨浪鼓一样摇晃。
公蛎抱着毕岸,哭得像个傻子。
(九)
此处距离安喜门不远,地面几乎是干的,头顶上依稀可看见薄薄云层下的星光。而鹰嘴潭上方仍然乌云低垂,暴雨之中闪电频飞,远远看来,像是浩瀚的星空忽然在鹰嘴潭上方被扯开了一个口子一般。
公蛎垂着脑袋,眼泪合着鼻涕长长地挂在衣襟上,擦也不擦一下。他正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附近转悠,想寻找一处比较合适的墓穴。
但手脚酸软,连块石头也搬不动,更不用说徒手挖出一个墓坑来。刚捡了一些小碎石,用衣襟兜着,没走几步,却凭空摔了一跤,将石头尽数砸在自己的脚面上。
公蛎“嘤嘤”地哭了起来。忽听一个慢悠悠的声音道:“别哭啦。你刚吞了津还丹,抓紧时间调理内息。”
公蛎跳起来,看到毕岸活生生站在身后,抱着他又是一通摇晃,接着勃然大怒:“你刚才装什么死!害的老子好一通伤心!”拉过毕岸的衣服去擦脸上的眼泪鼻涕,发现是湿的,又一把甩开,一拳砸在他的肩上,又笑又骂。
毕岸忽然眼圈红了,一把抱住了他。公蛎“嘿嘿”傻笑,像胖头一样。
莫名其妙地,公蛎一直阴霾的心豁然开朗。
已经寅时,星光隐去,伸手不见五指。两人顾不上多说,毕岸打开火折,检查了一下二丫,见她并无大碍,朝着天空发出一声呼啸。
半盏茶工夫过去,一个猎人模样的男子提着灯笼急匆匆过来,看到毕岸略一施礼。毕岸将二丫递给他,那人二话不说,抱着二丫快步走了。
公蛎看着消失在黑暗之中的猎户,狐疑道:“你都安排好了?”一开口忽然觉得胸中气息翻滚,难受至极,不觉俯身干呕起来。
毕岸忽然跳起,抓着公蛎的背心将他提了起来,叫道:“这边!”朝着西边跑了过去。
公蛎被他拖得跌跌撞撞,难受得五脏六腑都移位了一样。
毕岸一路狂奔,足足跑了有一刻工夫,绕过一个小山坳,来到一堆乱石和荆棘丛中,终于停了下来。
公蛎跑岔了气,只觉得气流在肋间、小腹乱撞,痛得说不出话来。毕岸一把按他坐下,低声道:“你刚吞了津还丹,气流尚未调息,你静静坐下,先做周天,再做吐纳,不管听到什么,只在这里等我。”说着一跃而起,朝乱石下的空地奔去。
公蛎怒道:“津还丹……”他本来想问“津还丹是什么东西”,但胸部一阵刺痛,只好咽下,老老实实地按照毕岸说的做了一个大周天,做了一个小周天,又对着天空吐纳了一阵,终于觉得气息流畅了些,体力也有恢复。
这一调息,足足过了大半个时辰,星光隐去,东方微亮,已经卯时,仍不见毕岸回来。
公蛎伸了个懒腰,站起来朝四周看去。
乱石和荆棘丛外,是一块庄稼地,旁边一块荒地,荒地正中,却是个隆起的土坟包。
公蛎忽然想起,这不是桂平的衣冠冢么。
墓前的木制牌子已经不见,只剩下一个隆起的黄土堆。这么些天过去,上面竟然没长出草来,光秃秃的十分难看。
公蛎对这个坟墓心有余悸,远远看了一眼,便兜去旁边寻找。
周围静悄悄的,并不见毕岸,而且也没有任何打斗、说话的声音。
这家伙,不会偷偷回城了吧。
公蛎咒骂了一句,顺着原路回去,打算自行回忘尘阁等候。但经过那个闷死王瓴瓦的坟墓时,心中忽然一动。迟疑了一下,还是伏下身来,贴着地面,拿出追踪猎物的本领,仔细分辨地面上残留的痕迹。
果不其然,毕岸的脚印消失在坟墓前。
公蛎几乎要哭出来,搓了一阵子手,先去敲打坟头上的石头,不见有回应;绕着坟墓走了两圈,依稀找到当时假公蛎打盗洞的位置,把心一横,伸手挖了起来。
盗墓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艰难,坟土松软,一刻工夫,便将墓道挖通了。
公蛎以为是原来的盗洞没有填实,却不知道他如今手如钢甲,锋利无比。
公蛎小心翼翼地顺着盗洞滑了下去,紧张得身上肌肉紧绷,汗毛竖起,但下到墓室里面,一眼看到毕岸坐在墓室正中的地上,盘腿闭眼,竟然在打坐。那具棺材已经散了架,只剩下几块破碎的板子,露出白森森的木茬子。
公蛎气急,伸手去扯他的耳朵:“哪个地方不好躲,偏要躲在这里?”
毕岸眼睛抬了一下,看到公蛎,眉头露出一丝笑意:“我知道巫琇躲在哪里了。”
【注释】
[1]故事详见本系列第二部《玲珑心》之“避水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