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肆 蛟龙索
肆 蛟龙索

(一)

天色已晚,宵禁开始,公蛎抱着胖头走了小半个城,竟然没有宵禁的官兵来制止。

公蛎将胖头放在忘尘阁门口的梧桐树下,粗暴地推开小妖:“这是我们男人之间的事情,你回避一下。”

小妖泪眼婆娑,看向毕岸。毕岸点点头,小妖掩面而去。

公蛎拱起身子,烟雾蓝色的眼睛亮得像两颗宝石。夜色中,他的脸在人脸和蛇面之间变幻着,长长的分叉的舌头发出嘶嘶的声音。

毕岸站在他身后,抬了一下手,似要制止,却忍住了。

沙沙,沙沙。对面绿篱抖动了一下,探出一个扁平的小脑袋来,接着是墙根,树上,石头缝隙,十几条黄的、绿的小蛇,扭动着在公蛎面前围成一个圆圈。一条小白蛇惊慌失措地从梧桐树下垂下,跌落在公蛎脚前。

螭吻珮在闪光,公蛎手臂上的鳞甲在摩擦。小蛇们低下头。公蛎看着小白蛇,咝咝道:“你出来,其他后退。”

小蛇潮水一般,退后半丈,七八条寻常的小黄花锦蛇因为严重惊吓而僵硬假死。

公蛎徒然生出一种傲视天下的感觉,用尖利的脚趾甲挑起那几条黄花锦,远远地抛了出去。小白蛇慢慢蠕动,爬在公蛎的脚面上。

公蛎撕下胖头的一缕血衣丢给小白蛇,冷酷道:“我要找今天同胖头接触过的人。明天早上给我回话。”

小白蛇叼着血衣慢慢退下,钻入墙缝之中不见了,其他的小蛇也四散离去。

公蛎和毕岸一言不发,守着胖头整整一夜,直到第二天凌晨,那条小白蛇出现在公蛎的窗棂上。

公蛎伸出手去,小白蛇迟疑了一下,慢慢游过来,盘在他的手臂上,像是给公蛎带上了一个白玉镯子。

公蛎活动着手脚,钢甲一般的利爪若隐若现。沉默了一夜的毕岸终于开口,道:“你能够控制自己的力量吗?”

公蛎猛地扭回头去,表情狰狞:“你想试试吗?”

毕岸直视着他:“外面都是些手无寸铁的凡人。”公蛎冷笑道:“胖头呢?昨晚他被杀时,有人怜惜他是手无寸铁的凡人吗?”

毕岸将手放在公蛎的肩上,眼神黯淡下去:“你和胖头,都是我的兄弟,我和你一样难过。只是以我一人之力,难免顾此失彼,珠儿、胖头事件,皆是如此。我需要你的帮助。”

公蛎欲要挣脱,心底又骤然泛起了那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自己与毕岸也曾如胖头那般亲密。

公蛎怔怔地看着他,良久才道:“古书我已经看完了,只剩下些难懂的,以后慢慢琢磨。这些日子,我跟你去查案。”

毕岸眼底的担忧终于淡了些,道:“好。走吧。”

天色未白,街上行人甚少。公蛎在小白蛇的指引下,很快来到了马夫家,见阿隼已经在门口守着,有些意外。

原来昨晚公蛎指使小白蛇寻找之时,阿隼也在连夜查找此人。

阿隼并不多言,上前施了一礼,简短道:“在屋内。”

毕岸道:“有无可疑人等?”

阿隼摇头道:“没有。已守了大半夜,只怕不会来了。”原来阿隼昨晚一回来便找到了这个车夫,这让公蛎觉得自己利用小白蛇寻人有些画蛇添足。

小白蛇害怕阿隼,钻入公蛎的衣袖之中。公蛎血往头上涌,一脚踹开了院门,凭着直觉闯入其中一个房间,抓起熟睡的人吼道:“说,昨天谁指使你将马车赶入桃林旧宅?”

正是昨天那个老实巴交的马车夫。他双眼通红,也是熬了一夜未睡的。看到公蛎,一口气叫道:“公子饶命!他给了我一块香料,让我放在马车里,事情办好便给我一锭金子,昨晚的金子还没给呢,我差点死在涧河里……”

公蛎冷笑了一声,手上稍一用力。马车夫双眼爆出,呃呃怪叫,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毕岸喝道:“公蛎!”

公蛎将马车夫重重丢在地上,阴森森道:“他是谁?”

马车夫翻着白眼,捣头如蒜:“我不认识他……没有特征……很普通……”

公蛎嗅到胖头残余的气味,仰天一声狂叫,一脚踩在那人的肚皮上,尖利的长指甲刺穿温热的躯体,如同踩在一块豆腐上。

周围的一切都在旋转,满身鲜血的胖头,不人不鬼的珠儿,只剩下骨架的阿意,还有额头一个大血洞的冉老爷,远远地看着公蛎如同魔鬼一般。

公蛎软绵绵地瘫倒在了血泊之中。

忘尘阁内,公蛎依旧昏迷。毕岸退出,回到自己房间,静静坐着。

阿隼悄无声息地进来,满目担忧地看着毕岸。

毕岸脸色苍白,用力平复气息:“我没事。”

阿隼道:“龙掌柜他……”

毕岸道:“他越来越强了,只是还不能完全控制自己。不过或许这两天便能有所突破,三属分化。”

阿隼眼睛一亮:“三属?”

毕岸点点头,眉间忧色更重:“人属,蛇属,螭属。三属分化,各成一体。”

阿隼愣了半晌,哑然道:“……还真是他。不过,”他有些急躁道:“我说的是……他何时才能明白自己到底是谁!”他急得跺脚:“不懂他是故意装傻,还是真这么傻,事情已经到了如此境地,他竟然还是蠢得像个孩子!要不告诉他关于江源的事情?”

毕岸道:“不用,这时候说了,他不会相信的。”

阿隼急道:“那阿意呢?阿意根本就是个不存在的人物,他却念念不忘……”

毕岸摇摇头,艰难道:“如今说为时尚早,还是等他自己发现。”他的太阳穴突突地跳了起来,额头的血管爆起,但他只是轻微皱了下眉。

阿隼脸色大变,道:“您身上的鬼面藓?”

毕岸平静了一阵,这才道:“没事。”除去上衣,正心口位置,一个拳头大的鬼面藓黑中泛红,如同文上去的一般。

毕岸拿出银针,找准位置一针下去,稍稍一挤压,一股黑血流了出来,阿隼连忙用一个水盅接着。

足足挤出三满盅黑血,鬼面藓的颜色稍微淡了一些。毕岸穿上衣服,表情轻松许多。

阿隼依然忧心忡忡,道:“发作的越来越频繁了。”他扭头朝公蛎的房间看了一眼,道:“奇怪,为何他的反而没事呢?”

毕岸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蛇婆牙压制了鬼面藓,血珍珠又制约了蛇婆牙,所以表面看来无事,却不知会朝哪个方向发展。”

两人陷入沉思。

阿隼忽然抬起头来,道:“关于二龙治水的传言……您怎么看?”他的手心里,攥着一张皱巴巴的灶王画像,已被汗水浸湿。

毕岸若无其事道:“我会尽力一试,希望能够‘一龙治水’,便不用劳烦公蛎。”

阿隼踌躇良久,欲言又止。

毕岸道:“怎么?”

阿隼忽然有些沮丧,低声道:“公子,冒这么大的险值得吗?管他一龙治水还是二龙治水,大不了我们离开洛阳……”

毕岸严厉地看了一眼,道:“别人说这种话可以,你怎么也说出这种话?”

阿隼面皮红胀,羞愧不已。

毕岸道:“还有不到两个月时间,我会查个水落石出的。”

阿隼道:“今日袭击胖头的,您看会是谁?”胖头遇害,对于阿隼来说,除了伤心,还有深深的屈辱感。

毕岸低声道:“不是巫教,而是那股不知名的势力。”

阿隼心有余悸道:“若是巫教,只怕苏姑娘今天也……那会不会是狐族呢?”

毕岸道:“江源若是想要那个人骨哨,正面问公蛎讨要即可,没必要杀了胖头。”

阿隼焦虑道:“还是有诸多疑点解释不清。”

毕岸道:“乌血症的疗法,木赤霄的秘密,巫教的目的,还有那股不知名的势力,全都指向了洛阳底下的金蟾阵。”

阿隼道:“可惜凭我们几个,力量微薄,公蛎又懵懂,只怕情况会越来越糟。怎么办?”

毕岸沉吟道:“如今杜门、开门已经启动,必须进入金蟾阵内部才可能阻止金蟾完全苏醒。”他踌躇良久,来回踱了好几步,道:“要进入地下,只怕得将整个洛阳有名的术士召集在一起才行。你先暗中联络一下这几个人。第一个,城西郊饮马庄的郭袋。”

阿隼质疑道:“就那个胖得像个矮冬瓜的混混?我见过几次,大嗓门,满口脏话。”

毕岸摆手道:“人不可貌相,他为人还是很仗义的。”

毕岸道:“第二个,白马寺圆因法师。”

阿隼道:“这个我知道,人称胖头陀,笑眯眯的,像个弥勒佛。”

毕岸道:“第三个,香山道观的云道长。”

阿隼脸皱了起来,有些孩子气地道:“最怕同这个老道打交道,摆着一张臭脸,一说话不是翻白眼就是用鼻子哼,说话时净看他鼻孔了!”

毕岸忍不住笑了下,道:“有本事的,都有些脾气。”

阿隼反驳道:“才不是,明道长本事那么大,还不是和和气气的?这些人就是那种本事不大架子不小的。”

毕岸迟疑道:“若有明道长出面……”

阿隼喜形于色,道:“明道长为人和善,人脉又广,嘿嘿,这样我们便省力了。我这两日便去找机会拜会下明道长。”

毕岸道:“好,两手准备。明道长要拜访,其他的人也要探寻。除了郭袋、圆因法师和云道长,还有几个,你也留意一下。一个是邙岭小王庄的猎户王大有,脸上有道被狼抓伤的疤;一个是原住在城东的鬼花婆婆……”想了想,又道:“鬼花婆婆年事已高,也已改名换姓隐居多年,算了,不用劳烦她。”

阿隼吃惊道:“鬼花婆婆还活着吗?”

鬼花婆婆二十年前是城东有名的女先儿,不过这么多年不见出山,人们早已淡忘了。

毕岸似乎不想多提,摆手道:“算了算了,我只是有所怀疑,不过既然鬼花婆婆不愿人知,也不好勉强。还有一个,是定鼎门外铁利庄的铁钟。”

“铁钟?”阿隼愈加困惑:“那个冷冰冰的老铁匠吗?我上月还去他那里定了几把巡逻用的腰刀。”

毕岸点头道:“正是他。比起那几个来,他更难对付,软硬不吃,也不爱与人交往,只做自己的生意。而且我听说他前几天已经收拾细软,将家族妇孺送去了长安。”

阿隼骂道:“这个老狐狸!他显然已经嗅到了洛阳的不安。”又问:“找到这些人,我该怎么说?”

毕岸道:“你扮作普通买家或香客,将金蟾阵启动可能带来的后果告诉他们,不用多提巫教,但可以有意无意提到明道长想邀请他们出山,他们有心的,自然会去找明道长商议。这样他们在明,我们在暗,一同对付巫教,有一半的胜算。”

阿隼笑了,道:“懂了。”又问:“那您要不要去拜会一下明道长?”

毕岸踌躇了一下,道:“原本我也是想去拜会的,可是近来一些事情太过诡异,我想我还是在暗处为好。”

阿隼道:“好。我这就去办。”转身要走,又被毕岸叫住:“老铁匠铁钟那里,不得用强,他估计不会搭理你,你只管做个话痨,把话传给他便可。到了七月十四……”他忽然顿住不说,低头思忖了一阵,叹道:“到时再说吧。”

阿隼忽然又想起一个问题,道:“孟瑶怎么办?”

毕岸拿出一个青铜铃铛:“暂时还没有其他办法。你将这个想办法给孟瑶戴上。”他站起身来,“我去看看苏姑娘。”走了几步,又回头道:“阿隼,布置完这些,你找个由头,同高阳、王进出个公差,去趟长安吧。”

阿隼一愣,道:“不,不,公子……”

毕岸双眼寒光一闪。

阿隼咧开嘴,无声哭了起来。

胖头的意外,并没有在敦厚坊引起多大涟漪。人们该忙的忙,该笑的笑,除了有人来当东西时偶尔提起那个善良敦厚的胖伙计发出几声啧啧的惋惜,再也没有人提起胖头了。

李婆婆对公蛎很是不满,在她看来,公蛎太过薄情寡义,胖头离去,他至少应该悲痛一点,哪怕装也应该装一下,谁知他该吃吃,该喝喝,照样每日吆三喝四,傻瓜一样对着花草自说自话。不到三日,公蛎薄情寡义的名声便传遍了敦厚坊,连带毕岸也受了影响,原来想把女儿许配给忘尘阁的人家,很快改了主意,见了公蛎恨不得绕着走,再从背后啐上一口。

胖头的骨灰坛子,就摆放在公蛎的床头。那日阿隼给胖头买了上好的金丝楠木棺材,毕岸给胖头做了精致的湖蓝府绸袍服,汪三财老泪纵横,哭得山羊胡子一抖一抖的,给胖头折了一大筐的金银元宝。汪三财说,要入土为安、入土为安,可是公蛎觉得,要让胖头躺在漆黑的棺材里任那些虫豸撕咬吞噬,是万万不行的。

胖头是自己的跟班,当然得跟在一巴掌打得着的地方,怎么能离得那么远呢。

公蛎白天生活照旧,晚上便静静地坐着,抱着胖头的骨灰坛子。小妖若是有空,便会过来陪着公蛎坐着,什么也不说,或者拿了针线,在他身边默默地做活计。

后来便传出闲话,说小妖小小年纪举止不端,夜夜往公蛎房里跑。小妖跳着脚,拿着菜刀冲出去,将李婆婆和几个嚼闲话的妇人赶得四散逃窜,并从街头骂到结尾,连李婆婆家茶馆的招牌都给劈了。从此小妖便也出了名,人人都知道流云飞渡除了苏媚不好惹,还有个不要命的小泼皮罗小妖。

调查杀死胖头凶手的行动并未停止,马车夫死了,公蛎又在小白蛇的指引下来到一处窝棚,但窝棚却是空的,并没有人。他用尽所能,明察暗访好几天,也未能打听出有什么可疑的人曾在窝棚出逗留。而那辆已经支离破碎的马车上,被抹得干干净净,没有留下任何有用的痕迹。

公蛎终于不再埋怨毕岸。他这是第一次主动参与调查巫教,不得不承认,巫教的网络已经遍及洛阳城,无所不在;而且他们杀人于无形,不让人抓到任何的把柄,难怪一向冷静多谋的毕岸也无奈地称“自顾不暇”,并非毕岸阿隼不努力,而是分身乏术。

夜深人静的时候,公蛎睁着眼睡不着,只能翻来覆去地读那些难懂的书籍。他将所有认得的不认得的一股脑儿死记硬背下来,再慢慢讲给胖头听。毕岸有时深夜回来,也会陪着公蛎坐着,但两人什么话也不说。

七日过后,敦厚坊一切如旧,除了汪三财偶尔抱怨人手不足,人们已经忘了那个叫胖头的家伙。

(二)

这日一大早,公蛎坐在床上发呆。他刚蜕了新皮,但却无一丝兴奋的感觉。

窗外汪三财一边打扫院子,一边唉声叹气地唠叨“要是胖头在就好了”,公蛎心中堵得慌,一甩袖子出了门。

天色未白,街道上空无一人,公蛎沿着洛河河滨发足狂奔,足足有一个多时辰,心中愤懑稍减,这才停了下来,朝四周一看,发现竟然来到了西市附近。

西市规模小,位置相对偏远,那些大型的皮毛绸缎、玉器瓷器、茶叶香料等交易远远不如南北两市,但日常的竹编农具、草木花卉相当红火,如今正是早市,街上人来人往,叫卖声吵闹声不绝于耳。

公蛎耷拉着脑袋,漫无目的地走走看看。忽然一股馥郁的丁香花味传来,循着香味走过去一看,却是一家花圃,门口简易牌匾上歪歪扭扭写着“孟河苗圃”四个字,旁边种植着一株盘根错节的紫丁香,正开得花团锦簇,状如瀑布。

公蛎呆呆地站在花墙之下,贪婪地嗅着丁香的香味,想到离开洞府不过几个月,却如同离开了百年,心中酸涩拥堵。

忽然一个软软糯糯的声音道:“这位公子,你想要什么花?”

公蛎回头一看,一个粉嫩的小姑娘从柴门露出半边脸来,带着点娇羞,正同自己讲话。

公蛎觉得她似乎有些面熟,却懒得回想,眼睛看着成串儿的丁香花,无精打采道:“我随便看看。”

小姑娘十分害羞,躲躲藏藏的,却执意道:“公子喜欢丁香,这边也有盆栽的,您过来挑拣一下,若是要的多了,可送到府上。”

看到她黑缎一样闪亮的乌发,公蛎忽然想起她是谁了。那日公蛎在流云飞渡义务帮忙售卖香粉,曾经帮她推荐过丁香花露。只是今日她换了衣衫,一时未能认出。

公蛎心中一个激灵,隔着花丛抓住了她的肩头,激动道:“你……你怎么样了?”

小姑娘吓了一跳,一边扭动一边嗫嚅道:“你你……要做什么!”

公蛎连忙松手,挤出一丝笑容来:“对不住,我是想问问……问问你这里的丁香花质地怎么样,我想要大量收购。”

小姑娘闪在花丛后面,声音越发低得像蚊子哼哼:“你是要做香粉的吧?有的,院子里有上好的天竺紫罗丁香。跟我来吧。”原来她早已认出公蛎来了。

公蛎几乎屏着呼吸,跟在她身后,碰上大门上挂着的风铃,叮叮当当煞是好听。两人穿过花架,来到院子里,果然种满了各种乔木或藤蔓植物,紫薇、蔷薇、藤玲吊兰等,丛丛簇簇,开得极好。

连看了好几株丁香,公蛎都只是茫然地摇头。她来到一株靛紫靛紫的丁香前,小声道:“这株叫做罗蓝紫,是新培育的品种。”见公蛎仍不表态,失望道:“要不您再看看其他的,我们这里培育的盆栽紫藤也是极好的。”说着转过身来,给公蛎指看一株盛开的紫藤。

公蛎的心狂跳起来。她的脸,仍是只有半边,另一半却是骷髅。

小姑娘却毫无知觉,抬眼朝公蛎羞答答一笑,又低下头去。

公蛎呆呆地望着她,心中不知是惊喜还是害怕。小姑娘被他看得慌乱起来,手足无措道:“公子若是不喜欢,那就算了。”说完扭头便跑,口里叫道:“哥!哥!”

一个壮汉应声站了起来,小姑娘如同兔子,躲在他的身后。

估计他便是这苗圃的主人孟河了。孟河二十多岁,铁塔一般,脸晒得黢黑,敞怀穿着一件汗襟,露出满身的腱子肉,他手里掂着一把短花锄,警惕地看着公蛎:“你做什么?”又转头哄小姑娘:“妹妹不怕。你还是去屋里歇着去。”

妹妹打扮的花朵儿一般,哥哥却晒得像块黑炭。公蛎心想,胖头若是找到妹妹,定然也是这般疼爱。

孟河见公蛎不说话,喝道:“挑花就挑花,不挑就赶紧走!”

公蛎叹了口气,道:“我想买几株丁香,要最贵、最好的。这是定金,送到……”想了想,道:“送到敦厚坊流云飞渡的罗小妖姑娘。”说着从荷包中随随便便抠出一块银锭来,放在花盆上,慢慢走开。

他未回头,但可看到孟河将银子放在嘴巴里咬了咬,带着几分难以置信的表情道:“妹,这人傻了吧?不挑不拣不问价,就这么丢下银子就走了?”

小姑娘小声道:“他曾在流云飞渡推销香粉,应该不是坏人。我们就照地址送去好了。”

十两的大银锭,估计是他们一年的进益了。孟河十分开心,笑呵呵道:“好。不过我一人去就好,你不用去。”

小姑娘嘟起嘴巴,撒娇道:“不行,我也要去。”

孟河不笑了,郑重道:“不许,算命的说了,你今年流年不利,三个月不能出门,上次你擅自出门,哥哥我在家都担心死了。听哥的话,我回来给你带那个什么云什么渡的胭脂。”

小姑娘嘴巴扁扁,想要哭出来:“我才不信那个女先儿的话,你就是不放心我一个人出去,故意同他串通起来骗人的。”

两人争辩了一会儿,小姑娘还是乖乖听话留在家里。孟河手脚麻利,这么远的地方,也不说雇一辆马车,而是推出个独轮车来,挑选了四盆卖相不错的丁香上去,并嘱咐道:“我先送一车去,你把大门闩上,花棚今日便不营业了。乖,中午回来我带烧鸡给你吃。”呼呼哧哧推着小车,健步如飞,往敦厚坊方向去了。

小姑娘撅着嘴巴,闷闷地看着哥哥走远,怏怏不乐地闩上了柴门。

公蛎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小姑娘这种情况,不仅周围的人未发觉,她自己也是不知道的,公蛎既无法上前告知,也不知下一步要如何做。在附近街道徘徊了一阵,公蛎决定,今天先在这里守着,看看情况再说,并放出小白蛇,要它回去给毕岸报个信。

小白蛇这些天一直缠绕在公蛎的手臂上,而且公蛎不知何时学会了将它隐藏起来——即公蛎能够感知小白蛇的存在,别人却看不到。如此一来,小白蛇仿佛化为公蛎身体的一部分,倒也方便得紧。

小白色扭动着,钻入路边花丛不见。公蛎徘徊了一阵,心想与其死等着,不如去问问小姑娘曾有过什么可疑的遭遇。刚走到丁香花架下,对面快步来了一个年轻少妇,大力拍打花圃的柴门,嘴里叫道:“阿瑶,阿瑶!”

公蛎慢慢踱着方步走开,耳朵却留意着花圃的动静。

被称为阿瑶的小姑娘快步跑了出来,却没有贸然开门,隔着柴门缝隙高兴地道:“嫂子你来啦。”

少妇娇嗔道:“别嫂子、嫂子的,都把人叫老啦,你叫我芳姐就好。西市那边的女先儿又来了,算卦算得极准,我想去瞧一瞧,邀你一起去。”

阿瑶闷闷道:“我不去了,哥哥说了,他不在家,我不能一个人出门的。”

少妇央求道:“上次去流云飞渡太远,这次这么近,又有我陪着,有什么好担心的?再说,你就不想帮你哥哥问问婚姻,然后赶紧娶个嫂子回来?”

这句话一下击中了阿瑶的心理,她眼睛闪亮,一副很想去的样子,但犹豫良久,还是道:“算了,我不去啦。我等哥哥回来吃饭。”

少妇见说不动她,只好离开。公蛎心想,这个小姑娘年龄虽小,心里却是有主意的,心里正盘算着找个什么说辞,忽见一个男子急匆匆跑过来,张望了一番,冲着柴门高声叫道:“孟河!请问这是孟河家吗?”

阿瑶躲在门后听了一阵,这才怯生生应道:“我哥哥不在家,请问你有什么事?”

男子语速很快:“你哥哥出事了!叫我给你送个信!”

阿瑶一下子哭了起来,但口齿依然清晰:“我哥哥现在怎么样?他在哪里?”

男子跳起来叫道:“刚被送去魏家医馆了!你赶紧过去看看,还昏迷着呢。”说着也不等阿瑶,又急匆匆离开了。

阿瑶追着问道:“魏家医馆在哪里?”男子已经远去。阿瑶抹了眼泪,不忘拿上银两,并顺手拿了一件院里晾晒的她哥哥的衣服,将柴门锁好,一边哭,一边朝着过往的马车招手。

公蛎远远看到,忙一个箭步跳到街口。刚好有一辆空马车经过,公蛎跳上,豪爽地丢出一两碎银,道:“去魏家医馆。从这边走。”

马车夫喜笑颜开,二话不说赶车便走。而那边阿瑶已经等不及车来,正沿着街道狂奔。

等马车追上,公蛎吩咐车夫同阿瑶并行,自己假装偶遇,拉开车帘叫道:“小姑娘,你跑什么?我订的丁香送货了没有?”

阿瑶哭着道:“丁香可能送不了了,您的定金我稍晚些退给你。”

公蛎假意怒道:“那怎么行?我现在要去魏家医馆,下午再来找你哥哥算账。”

阿瑶眼睛亮了一下,追着车叫道:“公子能否搭我一程?我哥哥……他在魏家医馆。”公蛎见她泪水涟涟,跑得半边脸儿通红,羞怯的表情带着点坚毅,很是可爱。

公蛎吩咐马车夫停了车,拉了她上来,皱眉道:“你可不能赖账。”

阿瑶双手放在膝上,十分局促,强忍住泪水,低头小声道:“是。”

公蛎看她的样子,分明被哥哥保护得太好,但如此焦虑之下,她竟然能做到有条不紊,心中好感大增。如今她坐在公蛎对面,整个脸部被看得清清楚楚。若不是这半边骷髅,一张粉嫩的小脸正是个美人坯子。

她极其焦虑,不时打开车帘往外看去。公蛎一心想套出些话来,装模作样打量了一番,忽然道:“小姑娘,我看你今年流年不利,不宜外出啊。”

阿瑶回过头来,抬眼看了公蛎一眼,又低下头去,小声道:“我没病没灾,也算不上什么不利。”

公蛎故作高深,叽里咕噜背了一大段《巫要》上面那些难懂的文字,然后才道:“在下乃是流云飞渡隔壁忘尘阁的掌柜,对看相有些研究。今日你哥哥出事,原本也是受你的运势影响。”

阿瑶愣了愣,表情惶恐起来。公蛎信口道:“你命中孤独,父母难靠,正是所谓的桃花水命,但偏巧你哥哥是木命,为阆苑古桃,同你相依相扶,最为和睦。但你今年一十二岁,本命将至,流年不利,其实指的是对你哥哥不利。”

泪珠子在阿瑶的眼睛里转来转去,却竭力没流下来:“那我该怎么办?”

公蛎闭上眼睛,伸出右手在食指上掐算了一番,皱眉道:“破法还是有的,只是我得了解下来龙去脉。你近期可遇到什么不寻常的事儿?得如实告诉我。”

阿瑶眼睛露出一丝惊喜:“真的?”

公蛎故意冷淡道:“不信就算了。我本来是喜欢丁香,知道你哥哥丁香种植的好,索性帮个小忙。”

阿瑶垂下眼睛,想了一会儿,道:“有个女先儿,说这三个月内不让我外出。”

公蛎道:“什么样的女先儿?”

阿瑶道:“有三四十岁,模样儿很和善。那日在西市的清风居。”公蛎琢磨了下,没听说过清风居。

公蛎道:“不是这个,你好好想想,比如有没有人送你很奇怪的花囊、荷包或者什么精美的首饰?”

阿瑶抬眼飞快地看了他一眼,道:“没有。我从不收任何人的东西。”

公蛎有些失望。冥花蛊唯一的中毒方式,便是那种银线蛊和花蛊的结合,而且这种东西,除了香囊、荷包,公蛎还真想不出能存放在什么容器中。

公蛎又问:“你是不是喜欢给哥哥做荷包之类的?”

阿瑶摇摇头。公蛎急了,道:“你哥哥有没有收人家的荷包香囊?或者说,你家的花草上面,有没有长着细细长长的虫子?”

阿瑶听得莫名其妙,瞪大了眼睛怯怯道:“您到底……问什么?”

公蛎不如如何解释,为了掩饰尴尬,一本正经道:“哦,你的这个流年不利,乃外因诱发,内因作用,需详加辨别,双管齐下,对症下药方能化解。古人云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所以……”这一番东拼西凑、胡说八道,到了最后实在扯不下去了,只好板脸皱眉,摇头叹气。

阿瑶显然被唬住了,怔怔地看着他,嗫嚅道:“奇怪的事情也是有的,不过同什么香囊花草却没关系。”

公蛎忙问:“什么奇怪的事情?”

阿瑶紧紧拉住衣角,低头道:“阿意姐姐,不见了。”

公蛎听到“阿意”二字,如五雷轰顶,过了良久才颤抖着声音道:“哪个阿意?”

阿瑶抬头看了他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去:“阿意是我的姐姐,住在一个大宅子里。她喜欢丁香花,满身都散发出丁香花的味道……”

公蛎激动异常,道:“她是你的姐姐?亲姐姐么?她和你们一直住在一起吗?家里除了你和哥哥,还有什么人?”

阿瑶似乎被他吓住了,过了片刻才怯怯道:“她不同我们一起住……姐姐改名方如意,家在大同坊如意巷,最里面的一家,门口牌匾上写着‘吉祥如意’四个字……”

公蛎冷静下来,从怀里取出一个油纸包,打开后取出一条微黄色的丝质手帕,先放在鼻子下嗅了嗅,这才递给阿瑶:“你闻一闻,她身上,是这个味道吗?”

手帕是之前毕岸假扮瘸腿乞丐时给的,公蛎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阿意的,只是上面残留有她的味道。这么些天来,公蛎十分精心地收着,隔几天便拿出来看一看、嗅一嗅。

经过这么久的保存,味道已经很淡了,可阿瑶只看了一看,便惊喜地叫道:“是阿意姐姐的味道啊。”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公蛎恨不得现在跳下马车,去她家里拜访一番,虽然明知道她并不在家。

阿瑶见他眼睛闪亮,脸颊发红,有些局促不安,急急忙忙解释道:“我不是说阿意姐姐同我流年不利有关系……而是,而是她突然不见了……”

公蛎想,既然得知了她家的住处,日后拜访也不迟,忙正了正心神,道:“你慢慢说。她怎么不见了?”无法天天见到她,能同认识她的人谈谈她的日常也是好的。

阿瑶见他没有生气,慢慢又道:“两个月前,阿意姐姐约了我去金谷园玩儿。可是到了时间她却没来,我等了很久,只好自己回来了。哥哥见我闷闷不乐,便带我去找,可是找到她家里……”

公蛎紧张道:“怎么样?”她眉头紧皱了一下,道:“就是那个大宅子,明明我几次看到她从那里进去出来的,可是我上前敲门,那家人说,他们家没有叫阿意的女孩子。不仅主人家没有,连……连下人奴仆家里也没有这么个人。”

阿意被毕岸收治在那个棺材一样的古宅里,自然阿瑶找不到她。公蛎却无法告诉阿瑶,只好道:“或者她搬家了。”

阿瑶抱住了膝盖,目光困惑,低声道:“我和哥哥刚开始也这么以为,她突然搬家,来不及通知我。可是过了几天,我在大门口玩耍,突然看到她了。”她眼里竟然满是失落和忧伤,“她带着个面具,身材打扮都跟以前完全不同,我上去叫她,她却冷冰冰的,理也不理。”

公蛎看到她半边脸的骷髅,忙将眼睛转开。

阿瑶嘴巴一瘪,快要哭出来了:“我本来以为……本来以为她不恨哥哥了,希望她能认了哥哥……”

公蛎吃惊道:“她为何恨你哥哥?”

阿瑶不安起来,绞着手指迟疑良久,低声道:“阿意姐姐说……说当年是哥哥让爹娘把她送走的。”未等公蛎说话,她又急切道:“不是的,她一定误会哥哥了。哥哥人这么好,怎么会让爹娘不要她?……哥哥要是知道她回来了,一定非常开心……”

她双手白嫩,指尖细细,如同葱段一般。

公蛎道:“你不要着急,她自小儿被送出去,心里有怨气也是正常的。你等她慢慢解开心结便好了。”

阿瑶嘟起嘴巴,眼里泛起泪光。

公蛎巴不得多了解些阿意的事情,又问道:“她怎么找到你的?”

阿瑶低着头道:“我也不知道。一天晚上,她突然就来找我了,并且不让我告诉哥哥……可是我从来都没有事情瞒着哥哥……”她抬起头,眼珠儿滚落下来:“是不是我告诉哥哥,她生气了?”

公蛎安慰道:“亲兄弟姊妹,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早晚都要说的事儿,顶多不开心两天,怎么会见了你装作不认识呢。你说她戴着面具,或许是你认错人了。”

阿瑶用力摇头:“不不,我哥哥常年种植丁香花,各种丁香的味道,我全部分辨得出,哪怕香味十分细微……阿意姐姐身上的味道最为特殊,同哪一种丁香都不同,但却好闻得不得了,让人一闻到便会迷上。那种好闻,不是单纯的香,而是……而是让人沉醉的味道。”

公蛎回想起阿意身上的香味,觉得果然如阿瑶所说,不是香,而是让人沉醉。公蛎追问道:“然后呢?”

阿瑶伤心道:“我追着她的马车走了好远,可还是跟丢了。回来之后,我觉得不开心,便要哥哥帮我找。可是……可是所有的人都说,没有这个人。”

公蛎狐疑道:“所有人?”

阿瑶重重地点头,模样十分的孩子气:“是的,那天街上明明有很多人,我还看到她同方家嫂子打招呼,可是当我问起时,方家嫂子却说,同她打招呼的是个男子,她根本不认识什么阿意。”

她垂下了头,瘪着嘴巴委屈道:“明明我们三个很要好,曾一起去洛河看过画舫、去白马寺逛石榴园呢。方家嫂子为什么要这么说?”

公蛎想了想,道:“或许方家嫂子恐怕你伤心,故意这样说?要不就是阿意早同方家嫂子商量好了,不想让你哥哥知道?”

阿瑶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或许吧。”

两人聊着,公蛎忽然觉得外面一片寂静,全然没有了闹市场的喧嚣,而阿瑶已经叫了起来:“这是哪里?”

公蛎撩开车帘,看到马车行走在一条窄窄的街道上,两边看不到行人和店铺,只有无穷无尽的红墙。公蛎冲着马车夫吆喝道:“喂,我去魏家医馆,你这是要去哪里呢?”

马车夫头也不回道:“这条路近些。”

公蛎松了一口气,对紧张万分的阿瑶笑道:“这条路近些……”话音未落,只听咔嚓一声,马车前后左右的窗子突然关上了,眼前漆黑一片,接着脚下一空,重重地落了下去。

马嘶鸣着,拖出空空的马车远去。车夫站在地面一个直上直下的大洞口前,慢吞吞道:“洛阳城中,没有魏家医馆。”

(三)

公蛎在坠落的那一瞬间,简直想给自己一个耳光。不用马车夫提醒,他也知道自己受骗了,所谓的孟河出事、魏家医馆,根本就是为了骗阿瑶出来编造的谎言。那个马车夫,早已经候在附近,只等阿瑶出门。可能马车夫也没想到,顺便拐带了公蛎这个不长眼的家伙。

摔得头晕脑涨,已经算不得什么事儿了。公蛎不仅沮丧,甚至有一种屈辱的感觉。研习巫术这么久,公蛎自信心爆满,没想到独自一出门便着了道了,真是活生生被打脸。

公蛎顾不上浑身疼痛,忙叫道:“阿瑶!阿瑶!”却听不到阿瑶的回应。

光线太暗,公蛎适应了一阵,才勉强能够看到周围的情形。这是个地下山洞,口小肚大,呈狭长之势,里面稀稀疏疏地长着一种白色须状植物;头顶上方,距离地面出口的丈余石壁光滑无比,显然进行过打磨。公蛎心里盘算,即使勉强可以爬上去,但却无处着力,而且出口被光滑的青石条压制,想从来处逃脱显然不易。不过地下有一条二尺宽的碧绿溪流,发出轻微的响动,倒是个逃跑的良好渠道。

但阿瑶并不在这里。公蛎在附近寻找了一圈,都没有找到阿瑶的踪影。

公蛎闭上眼睛,拿出以前狩猎的技能,仔细分辨着空气中的气味。隐约感觉远处有一团微微的红光,似有活物,便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

绕过一个突出的石梁,石梁之后有条缝隙,缝隙一侧的石壁之上,竟然点着一盏长明灯,灯头如豆。

公蛎刚想靠近,便听到一个懒洋洋的声音道:“真好,终于有个人来陪我了。”

缝隙之中,出现了一个白色影子。公蛎后退了一步,警惕道:“你是谁?”

白影子在缝隙中扒拉了一番,伸出手来:“要不要吃点?”

原来是个被囚禁的人,一袭粗糙的白袍,虽然看不清脸面,但身材修长,个子挺拔,同毕岸有的一比。

是个凡人,总归比什么鬼怪野兽好些。公蛎看到他手心发出点点磷光,却不知是什么东西,便不出声。那人见公蛎没兴趣,一把将手里的东西尽数倒入嘴巴,嘎吱嘎吱嚼了起来:“有点发霉。”他忽然一个转身朝公蛎扑了过来,公蛎猝然不及,左臂被抓,吓得一边乱叫一边厮打。

那人力气极大,但既不躲避也不回手,任凭公蛎对他拳打脚踢,只是另一只手在公蛎腰间身上乱摸。公蛎又惊又怒,骂道:“老子是个男人!”一拳挥过去,却柔柔软软,如同打在棉花上一般,那人却毫发无伤。

正惊惧中,那人却松开了手,愤慨地嘟囔道:“好不容易来个人,竟然没有带任何吃的东西……哪怕有块糕点也行啊……我的糖醋鲤鱼,料子凤翅,水汆丸子……”一边念叨菜名一边吸溜着口水,垂头丧气地钻进了石缝之中,再也不理睬公蛎。

公蛎揉着被抓得生疼的手臂,莫名其妙。

他的眼睛本来最适合夜间捕猎的,所以很快便恢复视力,巡视了一圈,见确实找不到阿瑶,便打算顺着溪流逃走。

公蛎刚刚伸出脚去,想探探水深,那人忽然开口,懒懒道:“不怕死就跳进去。”

公蛎忙把脚收回来,凝神一看,溪水发出暗暗的红光,仿佛流淌的不是水而是浓稠的血液,只是没有血腥味。

公蛎想了想,扯下一片衣襟丢了进去。衣襟慢慢随着水流飘动,过了片刻,忽然沉下,像是水下有无形的手拉着一般,并瞬间雾化。

公蛎吃了一惊,吓得忙往后退,叫道:“弱水!”那人鄙夷地哼了一声,道:“这不是弱水,是红水。”

公蛎忙趁机问道:“红水是什么?”

那人不耐烦道:“便是当年诛杀众仙十绝阵之一的红水阵,残留下来的红水。”公蛎隐隐记得曾听老龟讲过当年神、人、妖三道混战,红水阵曾是神道的绝世阵法。只是后来三道混居,渐渐和睦相处,红水阵之说只在民间流传,谁也不曾见过。

传说红水比弱水凶险万倍,若其水溅出一点粘在身上,顷刻化为血水,纵是神仙,也无术可逃。公蛎蹲在暗溪旁边,认真地盯着溪流看了又看,疑惑道:“红水阵竟然真的存在?”

那人翻身坐起,将披散的白发胡乱挽起,眼神中带着几分诧异,上下打量了公蛎一番,道:“不是红水阵,是红水。”

出乎意料,他五官清秀,眉目俊朗,看样子也不过比公蛎大上几岁,只是脸色过于苍白,毫无血色。公蛎好奇道:道:“那个,你是哪位?为何会在这里?”

那人忽然站起身来,手舞足蹈道:“不错不错,老天爷总算待我不薄,给我派了个活人来。”这话说的,好像刚才公蛎就不是个活人一般。

公蛎只好闭嘴。

那人神气活现地整了整腰间。公蛎这才发现,他腰里竟然环着一个灰白色的圆箍,宛如腰带,也看不出是什么材质;圆箍上带着一条长长的链子,链子的一端是个拳头大的钉子,楔在缝隙一侧的石壁上。

他见公蛎盯着圆箍看,拍了一拍,得意道:“不错吧?我这条链子,天下独一无二。”

公蛎陪着他干笑了两声,道:“您有这么厉害的东西,怎么会被人囚禁在这里?”

他忽然眼神迷茫,愣愣地看着公蛎:“我?被囚禁?”垂头丧气退回到石缝之中,精神委顿,任凭公蛎如何发问,皆一言不发,充耳不闻。

公蛎觉得他精神似乎也不太正常,无奈只好继续在山洞里寻找出路。

沿着溪流走了有数十丈,溪流隐入地下,山洞空间越来越狭窄,刚开始还可挤进一个人,到了后面则只剩一条缝隙,勉强过去一个手掌。公蛎费力地钻了好久,前面却是条死路,只好又原路返回,再往对向方向,仍是死路。

来来回回,走了几乎十几趟,竟然没有发现任何除了入口之外的出口。公蛎累了,站在红水暗溪旁喘气。

那人却恢复了正常,坐在一块凸起的青石条上,笑眯眯道:“你叫什么名字?”

公蛎本来不想回答,但想了想还是回道:“我叫龙公蛎,是一家当铺的掌柜。”

那人鼻子哼了一声,道:“不愿说也无所谓。”他往旁边挪了挪,示意公蛎:“坐。”

公蛎不肯过去,看他链子不可及的地方有块干燥的石头,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那人伸出手来,道:“来,把你的避水珏给我看看。”

公蛎十分警惕,闷声道:“我没有避水珏。”那人不高兴道:“别那么小气呀。我只看看,又不要了你的。”

公蛎不出声,心中飞快地盘算着。眼前这个人是敌是友尚且不知,再说那件避水珏尚且不知真假,贸然拿出来,终归不太妥当,便含糊道:“真的没有。”

那人倒也不纠缠,眯眼看了看,忽然腾地站了起来,厉声喝道:“你怎么会有冉虬的蛇婆牙?”说着一个飞身扑了过来,却因为链子长度不够,在剧烈公蛎半尺不到的地方张牙舞爪,面目狰狞。双手挥动之间,带着一股强烈的气流,一下子将公蛎掀翻在地,差点掉入身后的红水溪流之中。

公蛎一骨碌爬起来,惊诧道:“你认识冉老爷?”那人却疯了一般,像一只被扯着线的风筝,一挣一挣地朝着公蛎抓挠,头发散落,犹如厉鬼:“你杀了他?是你杀了他?”不等公蛎解释,他的掌心忽然腾起一团火焰,直朝着公蛎门面击来。

公蛎吓得连滚带爬,刚勉强躲开一个,又一个火团打中了公蛎脚底。

只觉得一阵透心的凉意,双腿瞬间冻硬,并结起一层白霜,公蛎哇哇乱叫,死命地踢动双腿,所幸白霜很快褪去。公蛎有了防备,又是生死攸关,自然使出看家本领,身体摆动得犹如风中的柳枝儿,一个个避开那些蓝色火焰,不忘怒骂道:“你这个不人不鬼的怪物!什么蛇婆牙,老子还不想要呢!有本事你赶紧过来挖了它!”说着死命抠着自己的额头,怒气冲冲道:“那条死不了的老蛇婆,非要做什么以身献祭!也不知道有个鬼用,害惨老子了!”

正在发疯的那人听到“献祭”二字,顿时蔫了,手上蓝色火焰熄灭,呆呆地任由公蛎痛骂,好久才憋出一句来:“你说他以身献祭?”

公蛎不敢靠近,站在远处跳起叫道:“你爱信不信!”

他一言不发,拖着链子慢慢转回石缝之中躺下,嘟嘟囔囔,又哭又笑,一会儿数落冉虬不守信用,竟然独自先走一步,一会儿又涕泪横流,细数两人相处的细节。

公蛎先还有冷眼旁观,出言讥讽,但很快便笑不出来了。那种难以言说的悲痛,对于公蛎,感同身受。

冉老爷对于这个怪人,或许同胖头对于自己一样,从来没觉得情同手足,也从未想过失去。公蛎悲伤地想,胖头被杀太过突然,而让人没有缓冲的余地;这种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离去,才最为让人伤心。

(四)

这是个天然的灰白色山洞,不同于往日遇到的千魂格、八卦瓠等,并无可破的法眼,唯一的出路便是找到出口。但除了红水暗溪和坠落的入口,整个山洞竟如铜墙铁壁一般,没有一丝能够通往外面的缝隙。公蛎嘶嘶地发出蛇语,企图召唤附近的生物,却发现这些声音根本传不出去;趁着那人不备时化为原形,溜着石壁慢慢往上爬,一次甚至已经爬上顶端,却因为打磨过的石壁太过光滑而摔了下来,更不用说洞口还压着镜子一般光亮的沉重青石条。

摔了几次,公蛎彻底没了脾气。从早上至今,公蛎茶米未进,再经过刚才一场声嘶力竭的吼叫,只觉得饥肠辘辘,心慌无力。但那人只从得知冉虬献祭,先是又哭又笑,对着山洞自说自话,接着神情委顿,缩成一团,保持着一个姿势一动不动,犹如木雕石刻。

公蛎无法,只好盘腿坐下,慢慢平复心境,做了一阵吐纳。果然心慌症状减轻了许多,只是更加饥饿。

那人已经不再癫狂,而是痴痴呆呆,蔫头耷脑。他不招惹公蛎,公蛎自然也不搭理他,不过看到他的悲伤后,对他的戒备不知不觉降低了许多。

山洞里突然亮了些。公蛎还以为有人来了,连忙站了起来,仰头朝上看去。正在此时,只觉得身边一阵风刮过,接着听到那人骂道:“笨蛋,脱衣服,快点捞啊!”

公蛎还未明白是怎么回事,那人的手兀地出现一个简陋的笊篱,朝着公蛎丢了过来,接着只见他光着膀子,斜着身子,拉得链子紧绷,白袍裹在一个草编的笊篱上,朝着红水探去。

暗溪的水不知何时涨了几寸,同时闪闪发光,犹如一条晶莹的玉带,在黑暗中流光溢彩,美丽异常。公蛎从未见过如此异象,不由惊得呆了。

那人下手极快,捞出一笊篱磷光点点的东西,飞一样抛在一块较为平整的大石之上,动作娴熟,一气呵成,嘴里还不忘骂道:“笨蛋,你想饿死自己呀?快点捞!用衣服裹住笊篱!”

公蛎这才发现,所谓的涨水,是一层厚厚的小蠕虫,形状介于虾米和萤火虫之间,半透明的身体发出点点红光,层层叠叠浮在水面上。

公蛎忙学着他的样子,脱去外衣将笊篱裹上,还未下水,只见光点尽数消失,暗溪恢复了原状,但水色清亮许多,没了刚才的浓稠感。

那人已经捞了好几笊篱,嫌弃地叹道:“蠢货啊蠢货!”

原来这红水经过千百年的流动,竟然生出一种冥虾来。冥虾平时沉于红水深处,只在每日亥时三刻浮上水面。而且冥虾无毒,营养丰富,最适合充饥使用。

公蛎见他情绪平复,便搭讪道:“这个东西,可以吃吗?”

那人十分无礼,呛声道:“不吃捞上来做什么?每日就这么一次机会,全然给你浪费了!”

公蛎不满起来,回呛道:“你既然知道冥虾浮上来时间有限得紧,怎不早提醒我?”

那人呸道:“我凭什么要告诉你?”

要是搁以往的脾气,公蛎自然一句都不会吃亏,可是自从胖头死后,公蛎不知不觉沉稳了许多,当下自嘲道:“算了,两个出不去的人,还计较什么。”走到暗溪旁边,细心地观察水中的动静。

红水之中干干净净,不见一条生物,那些冥虾,仿佛不存在一般,连个残余的壳都没有留下。

而红水之中,别说活物,便是水草也不能生长,为何能生出这种发光的冥虾呢。公蛎百思不得其解。

那人忽然开口叫道:“喂喂!小掌柜!”

公蛎转过头去。那人招手道:“你过来,我看看。”

他发起疯来动作极快,手上力度又大,公蛎哪里敢靠近,只带着点戒备,远远站着,问道:“你到底是谁?”

那人愣了一愣,眨眼冥想了一阵,喃喃道:“我是谁?”

公蛎这下认定,他确实脑袋有些问题。

那人皱起眉头,双手在脑袋上乱抓,将头发揉得像个鸡窝,过了一阵,忽然跳起来叫道:“我想起来了!我叫方儒!”

他手舞足蹈,欣喜异常,先叫一声“方儒”,再自己回答“哎”!乐此不疲。

公蛎见他疯得厉害,懒得搭理,只管继续研究红水之中的冥虾。

那人疯了一阵,忽然安静了下来,窸窸窣窣来到一汪水面前,看着水里的影子呆呆发愣,偶尔低声嘟囔一句,全是些听不懂的疯言疯语。

出去无望,公蛎觉得很是无聊,看他依然对着水面发愣,忍不住开口道:“你认识冉老爷吗?”

那人眼珠骨碌碌地转,不知在想什么。公蛎懊悔地敲着自己额头,自言自语道:“明明知道不对劲,就不应该跟上来。真蠢!”

那人猛地抬起头来,双眼放光:“明明?”他张开双臂往公蛎身上扑来,不过有链子牵引着,只在离公蛎不远的地方挥舞手臂。

公蛎吓得后退了一步,道:“什么明明?”

那人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眼神明亮起来,同刚才的迷茫散漫大为不同:“明明,我是明明啊。”

公蛎简直不知说什么好,没好气道:“你不叫方儒吗?怎么又叫明明了?”

那人眼里的困惑一闪而过。公蛎讥讽道:“莫非你小名儿叫明明?”

谁知那人听了,兴高采烈地竖起了大拇指:“小掌柜你好聪明!我说我怎么想不明白呢!我叫方儒,小名明明。嗯,一定是这样,没错。”

公蛎又好气又好笑,道:“那我该叫你明明,还是叫方儒?”

他认真地想了想,道:“你还是叫我明明好了,听起来舒服。要不,”像个孩子一样眨着眼睛道:“你叫我拐子明吧。”

公蛎嗤之以鼻。

那人叹了一口气,恢复如常,道:“你叫我拐子明便好。以前白胖子老虬就这么叫我。唉,以前只要他叫我拐子明,我便暴跳如雷,可如今他不在了,我反倒喜欢上这个名字了。”

“拐子”在民间俚语中,有奸猾、古怪的意思,这人明明长得玉树临风,风姿神异,却被称为“拐子明”,两人关系自然非同一般。公蛎早想打听冉虬的事情了,忙往前走了几步,仍站在一个他够不到的地方,问道:“你同冉老爷是好朋友?”

拐子明笑了笑,眼神落寞:“好朋友算不上,只能算是冤家。我认识他时尚且年轻,他性格古怪,我行为乖张,两人自然好不到哪儿去。常常一见面就打架,打得头破血流,然后他拿钱出来,我们俩一同去找好吃的,然后下次见面再打……两人相互看对方不顺眼,但一有事他第一个上来帮我……就是那种见了烦,不见了想……你说是好朋友,还是仇人?”

原来只要不问起他的名字,他还算是正常。

拐子明沉默了一阵,又苦笑道:“你不懂。”

公蛎忽然很想跟人说一说胖头的事儿,低声道:“我懂。有那么一个人,我从来不觉得他重要,随便吆喝他,不高兴便拿他撒气,赶他不走,骂不还口,打不还手。但不管我做什么,他永远无条件支持我……可是几天前,他出了意外……这时候我才觉得,他就像我身体的一部分……”

他抬起眼睛,像个迷路的孩子。拐子明却哈哈大笑,道:“不错不错,这么说我们也算是同病相怜,不过你这个比较无趣,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有什么趣味?还是我同老虬,打打闹闹才好玩。”

公蛎有些不服气,道:“胖头才好玩呢,我们一同去看野狗打架,他支持瘦弱的那只……”话一出口,公蛎觉得有些幼稚,忙打住不说。但见拐子明饶有兴趣,便继续道:“他非要支持瘦弱的那只,我自然支持强壮的那只,然后我便将他一个月的工钱全部给赢了过来……”

拐子明听得津津有味。公蛎索性一股脑地讲了很多关于自己和胖头的趣事,当年如何在码头卖大力丸,如何坑蒙拐骗,甚至把胖头那天发生意外的情形也讲了一遍。

拐子明或附和,或分析,或嘲笑,却未露出一丝同情之色。公蛎莫名觉得轻松,这么多天来压在心头的阴霾一扫而光。

公蛎的描述中,自然少不了毕岸的名字。拐子明听了之后,道:“你提到的毕岸,也很不错,是个可信赖的朋友。”

公蛎老老实实道:“不错自然是不错的,他救过我多次,对我也好,只是么……”

拐子明打断道:“只是你不怎么信任他。你怀疑他救助胖头不力,怀疑他对你好别有用心,但同时又肆无忌惮地挥霍他对你的包容。”

公蛎尴尬地道:“不是……正是。”

拐子明抚掌笑道:“这个也好玩,我要是有这么个朋友,我定然天天虐他。”

两人的关系不觉拉近了许多。拐子明已经全然没有刚才的疯癫,见解独到,言语犀利,倒是一个不错的谈伴。

公蛎不愿多提毕岸,岔开话题,道:“我当初同冉老爷认识,是在一个堂馆之中。”说着将同冉老爷有关的事情讲了一遍。

拐子明神态渐渐凝重,脸色阴沉得像要挤出水来。特别是听到冉老爷献祭之时,忽然一声怒喝,骂道:“这个愚蠢的白胖子!好好的献什么鬼祭!白白搭上自己的性命!妈的,同我的约定还没兑付,竟然死翘翘了!这老家伙白活了几百年,脑仁儿就这么一丁点儿,一点判断能力都没有!”骂得甚是粗俗,同他的形象极为不符。

公蛎不敢出声,等他脾气下去了些,这才低声下气道:“既然您是冉老爷的朋友,那这颗蛇婆牙,我就不留着了。您看用什么办法,把这玩意儿给取出来?”

拐子明的手臂倏然变长,抓住了公蛎的脖子,阴森森道:“他把性命托付给了你,你说不要就不要了?”

公蛎憋得脸儿通红,情急之下,身形一晃,从他手中滑脱出去。拐子明愣了一下,忽然惊声叫道:“果然!果然!”

刚才产生的亲近感顿时消失,公蛎再次躲得远远的,一脸戒备。

拐子明脸色阴晴不定,退回到缝隙前的石条上坐下,双手抱头,喟叹道:“唉,这个冉虬,原来……原来……”等再抬起头来,他的目光和善了许多,招手道:“你过来。”

公蛎冷眼瞧着,一动不动。拐子明叹了一口气,道:“冉虬原本不该来洛阳的……我当日曾经自告奋勇帮忙,谁知却被关到了这个鬼地方。”

看来想让他取出蛇婆牙是不可能的了。公蛎道:“冉虬来洛阳,为的到底是什么?”当日冉虬献祭,情况紧急,公蛎至今也不明白,冉虬好端端的为何要自戕。

拐子明显出困惑之色,踌躇了一阵,道:“他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

公蛎急切道:“什么?”

拐子明道:“他在寻找一件法器,据说是其祖师爷的遗物,里面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

公蛎有些失望,悻悻道:“这些我也知道。我还知道他的同门是攰氏,攰氏投靠巫教,还想要害冉虬和我呢。”

拐子明一愣,道:“攰氏是什么东西?”不等公蛎回答,沮丧道:“本来我打算同他一起寻找法器,顺便找到治疗乌血症的法子,没想到遇人不淑,意外被关在这里。”

公蛎冷淡地道:“我看你身手还不错,怎么会在这里?”

拐子明脸色一变,捶着大腿破口大骂:“该死的马夫!敢让老子再见到他,一定活劈了他!”不再理会公蛎,仰面躺在地上,手脚弹动,怒骂不止,骂了一阵,又放声大哭。

公蛎只好任由他疯去,自己闭目养了一会儿神,刚刚进入梦中,便被叫醒了。

拐子明已经恢复如常,吆喝道:“喂,小掌柜,你挺尸呢!”

公蛎看着他哭得红肿的眼,鄙夷道:“哭完了?”

拐子明乖乖答道:“哭完了。”

公蛎大喇喇盘腿一坐,道:“说,怎么回事?”

拐子明拉着脸,委委屈屈道:“马夫骗我,说这里有个巨大的秘密,我一下来,哗啦,被链子捆上了。”

公蛎见他说话颠三倒四,催促道:“你说话能不能抓住重点?”

拐子明愣了一愣,竟然附和道:“对,时间有限,我挑重要的讲。”他看着消瘦,但脱了衣服之后,身上满是一块一块的肌肉,体型袖长匀称,十分健美。公蛎看了看自己的手臂,忙把衣服穿上。

拐子明冥想了一阵,慢吞吞道:“那天,哦,是六年前……我算算,是六年三个月二十二天,我跟着他一同回了洛阳……我正忙着拜谒亲友,对了,还见到了老虬,同他比画了一阵法术,自然是旗鼓相当,两个人都鼻青脸肿的,我还拍着胸脯说帮他找乌血症的破解之法。”

说了半天,这个“他”那个“他”,公蛎也不知道到底说的是谁,不耐烦道:“那个害人的人,叫什么名字?”

拐子明瞪大眼睛:“我刚才不说了吗?他叫马夫。”

公蛎道:“好,然后呢?”

拐子明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像个听话的小学生:“回到洛阳,我好多日没见过他……不过他常常外出游历,所以我也不以为意……一直过了大半年,有一天他神神秘秘地来找我,说已经找到治疗乌血症的法子,并且发现洛阳城下一个巨大的秘密,要带我来看一看。”

拐子明的思维越来越清晰,表述也更加准确:“那天已经很晚了,他做了一个稻草人赶着一辆纸扎马车,我同他蒙上了眼一同上了马车。马车行驶了很久,穿过闹市,因为那晚有风,街上有很多旗子猎猎作响,然后来到一个很僻静的地方。”

公蛎道:“就是这里?”

拐子明道:“不是,是个废弃的石台子,一面靠山,一面却是悬崖。天色很黑,他劝我说,我们两个都在腰上系上链子,免得出现意外不能照应。我最爱冒险,心里激动得什么似的,自然对他的话百依百顺……”他气得胸脯一鼓一鼓的。

公蛎道:“他骗你扣上了这个链子,自己却走了,把你留在这里是不是?”

拐子明烦躁道:“我刚才说了,前面是一条悬崖,你知道我们这种人的视力都不会太差,走到悬崖边,他忽然说道,这里便是金蟾的嘴巴,跳下去拿到金蟾的唾液,便能治疗乌血症。”

公蛎激动起来:“金蟾阵?乌血症?”

拐子明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也知道金蟾阵?”

公蛎竭力平静,道:“你继续说。”

拐子明道:“我们俩很顺利进入金蟾口中,并来到这里。”他四处打量了一下,“金蟾的唾液,便是这些红水。”

公蛎失声道:“那就是说,我们现在在金蟾的嘴巴里?”

拐子明鄙夷道:“不然你以为是哪里?”

公蛎催促道:“然后呢?”

拐子明道:“然后?红水又不是日常用水,随你取用。我来的匆忙,除了这条不离身的蛟龙索,没有带任何法器。正束手无策,他说这个石缝有异常,让我过来看看。我瞧了一眼,就是个普普通通的石缝,便转身想去继续琢磨红水,却发现原本系在他腰间的链子一端,被楔进了石头中了。”他抖搂着腰间的链子,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

公蛎越发好奇:“他为何要这么做?”

拐子明的眼神又开始狂乱:“我不知道……不知道!”他大口大口地喘气:“等我发现链子一端楔入石缝,难以挣脱时,他已经远远跳开。”

公蛎道:“他早就做好准备,只等引诱你过来。”

拐子明的焦虑变成了忧伤:“我奋力挣脱,但这传说中的蛟龙索不知是什么做的,非铁非木,点不着斩不断,我用尽所学也无法挣开,便大声吆喝着要他帮忙。可他却一言不发,转身走了。”

公蛎道:“你同马夫,平日里交情深吗?”

拐子明抽搭着道:“交情不深。”

公蛎嗤道:“那你哭得这么伤心?我还以为是你的朋友害你呢。”

拐子明辩解道:“我被囚在这里六年三个月二十二天,好不容易看到个人,我哭一哭怎么了?”

这人一会儿像个睿智长者,一会儿又像个天真孩童。公蛎哄他道:“好了,别哭了。你可曾得罪过他?”

拐子明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道:“我租用他的马车,每次给钱都足足的,哪里曾得罪过他?”说来说去,这个所谓的“马夫”还真是个马夫。

公蛎琢磨道:“你说他跟你一起回到洛阳……你们认识很多年了?”

拐子明瞠目道:“谁说的?我回到洛阳,因外出需要雇佣马车,他便推荐了他。”

公蛎听糊涂了:“到底谁跟你一起回洛阳?谁推荐的马夫?”

拐子明又开始挠头,神色惶惑:“他是……是我的好朋友好兄弟……”

公蛎唯恐再问下去,他又犯了疯病,忙道:“我明白了,你同马夫不熟悉,是你的好朋友推荐给你的。谁知这马夫起了坏心,骗了你来这里。对不对?”

拐子明大喜,赞道:“小掌柜真聪明,同我年轻时一模一样。”

公蛎看他这个糊涂样子,已经怀疑他年轻时的智商了,听到这个夸赞并没有暗中窃喜,追问道:“然后呢?”

拐子明瞬间蔫了,道:“……我最后一次见他,是在两年前,忽然洞口处来了很多稻草人。我以为马夫良心发现,叫了他来救我,谁知道稻草人却将洞口封上了。我听到他在上面念咒语驱动稻草人,便拼命地叫他,可是他却听不见。”

公蛎对于他口中人物随意变换的说话方式已经懒得指出,便顺着他的意思道:“你是说你的好朋友也来过此处?”

拐子明伤心地道:“是的啊。可是他不知道我在下面。”他非常伤心:“这个入口本来也不是时时开的,只能在特定时辰才会开一条缝隙。不知马夫用了什么法子,竟然能够控制金蟾入口的开合。这几年来,每年都有男人女人被丢进来,当然,他们别说沾到红水,基本上一进来,便被红水杀死了。”这下说的又成了马夫了。

——祭祀。原来祭祀无处不在。

——这个叫方儒的疯子到底得罪了什么人,竟然被人锁在金蟾阵中呢?而那个“马夫”,既然要害他,为何不杀了他,留下这么个活口呢?

(五)

公蛎打量着空荡荡的山洞:“这么多年,你怎么生存下来的?”

他瞬间又得意起来,道:“我这人别的本事没有,生存本事却是第一。这个山洞看起来像个死穴,可是你也看到了,有冥虾,有白茅。吃的穿的都有,自然饿不死我。”一个人被囚禁在暗无天日的山洞之中,他竟然能从中找到生存之法,也是奇人一个。

公蛎赞道:“你倒能苦中作乐。”

他高兴地道:“那当然。若换了他人,早崩溃啦。我被囚三天,便发现这些红水里有冥虾,我便用这些白茅织成衣服、笊篱。嘿嘿。”他转过半个身子,去解缠绕着笊篱上的白袍,背部展现在公蛎面前。

他的背上,文着一个诡异的图案,正是公蛎一直苦苦寻找的双头蛇!

公蛎心脏狂跳,张口欲问,但说出口却改成了:“你,你说这些是白茅?”

拐子明将白袍穿上,洋洋得意道:“当然不是白茅,不过长得有点像,我就叫它白茅好了。天下万物,无不有与之对应的相生相克之物。你看红水如此厉害,还不是生出冥虾来;这个是山洞寸草不生,却偏偏长出白茅来。我便是深谙这个原理,才活了下来。”

他转头四处看了看,眉飞色舞道:“其实我在这六年之中,勘破了关于金蟾阵的一个秘密。”

公蛎道:“什么秘密?”

拐子明挑着眉头,满脸得色:“这个金蟾阵,早就被人动过了。所有的空间都发生了位移,方位是乱的,既无上下,也无左右。”

公蛎琢磨了一阵,想起毕岸提起的八卦瓠,自言自语道:“无上下左右之分……难道真的是个八卦瓠?”

拐子明如同调皮捣蛋被抓了现行的孩子,茫然无措了一阵,忽然一下子泄了气,带着哭腔质问道:“你知道八卦瓠?你竟然也知道八卦瓠?”不等公蛎解释,捶胸顿足,号啕大哭。

公蛎无奈,只好大声解释道:“我曾经误入一个八卦瓠中,印象非常深刻,便是你说的这种方位扭曲、空间位移。”

拐子明一个大男人,哭得一抽一抽的:“我还以为只有我发现了地下金蟾的秘密……谁知道,谁知道这种阵法今日已经如此常见。”

公蛎道:“你说这个布置了八卦瓠,又说这里是金蟾阵,到底是什么?”

拐子明哽咽道:“金蟾阵只是统称,实际上,有人利用金蟾体内的空间,布下了八卦瓠。”他捶着地面又开始大哭:“被困在这里,我的法术都荒废了,好不容易参悟出来这里的金蟾八卦瓠,竟然有人比我早一步知道……”那模样,要不是有根链子拴着,只怕要满地撒泼打滚耍无赖了。

公蛎道:“我哪里知道?我只知道这里有个金蟾阵,也不知道金蟾阵的作用是什么。所以这个八卦瓠,还算是你发现的。”

拐子明一骨碌爬起来,破涕为笑:“好小子,这可是你说的,不是我自己吹牛。”

公蛎敷衍道:“好好好。”打量着巨大的山洞,问道:“那你知不知道如何破解金蟾八卦瓠?”

拐子明哼哼道:“我只是猜测,要是行动自由了,在这里走上一遍,我保证能够找到法门。”

公蛎想了想,又道:“你既然对巫术有所研究,一定听过巫教。您认识龙爷吗?”

拐子明茫然道:“龙爷是谁?巫教听说过,十年前官府曾清缴过一次,之后巫教便销声匿迹了。我当时正年轻,吊儿郎当,四处游玩,虽然爱好法术,对教派之类的却不大关心。”

公蛎心有不甘,道:“我听说巫教的图标是一条双头怪蛇。你有见过这种图标吗?”

拐子明惊喜道:“双头怪蛇?”

公蛎还以为他要说出什么内情来,谁知他接着却满脸好奇道:“来来来,你给我画一下,让我瞧瞧这个图标到底怎么回事。”

公蛎看他的样子不像撒谎,便在空中比划了一下,道:“我听说巫教召集教众、布置任务,都是在约定的地点画这种图标。”

拐子明跟着比划了两遍,欣喜道:“果然别致。”随后又一脸懊丧:“可恶,这些年被囚在这里,对世事一无所知。当年围剿之时我恰好不在洛阳,这次若能出去,定然要同巫教会一会面。”又问:“你刚说的龙爷是谁?”

公蛎见他确实不知,道:“据说是巫教的首领,只是神龙不见首尾,从未谋面。”

拐子明道:“听你这么一说,我越发想要出去了。唉,也不知我爹娘怎么样了。”

两人沉默下来,不约而同仰脸看向灰蒙蒙的山洞洞顶。公蛎叹了口气,道:“要是毕岸在就好了。”

拐子名无精打采道:“毕岸来了也不顶事。”

公蛎有些不服,辩解道:“毕岸什么都懂……再说还可以找明崇俨明道长指点一二。”他自从听了明崇俨的事迹之后,对他又羡慕又敬仰,恨不得自己也能成为他那样的人物。因此此时故意提起明崇俨,颇有几分炫耀的意味,好像这么一提,自己便同明崇俨拉上关系了一般。

拐子明忽然瞪大了眼睛,直直地看着公蛎。公蛎唯恐他发病,连忙说些开心的话题:“如今谪仙楼的菜式改得越发好了,等出去了,我请你去吃水席,二十四道菜,道道精致。”

拐子明怔怔的道:“你说什么?”

公蛎重复了一遍,道:“我说谪仙楼的二十四道菜……”拐子明打断道:“不是,你刚才说什么道长?”

公蛎疑惑道:“明崇俨,明道长,怎么了?”

拐子明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双手捶胸叫道:“我想起来了!”

公蛎连忙往后退去,道:“想起来了?谪仙楼的焦炸如意骨,料子凤翅……”

拐子明发狂地叫道:“明崇俨!是明崇俨!”

公蛎吃惊道:“明崇俨害的你?”

拐子明勃然大怒:“胡说!明崇俨是天下第一的善良之人!他怎么会害人?!明崇俨视金钱如粪土,对兄弟两肋插刀,率性纯真,放浪不羁……”

公蛎好奇道:“这么说,明崇俨是你的兄弟?”

拐子明愣了一下,开始鸡啄米一样点头,激动得涕泪横流:“我想起来了!我全想起来了!我的兄弟叫明崇俨!他跟我一起回的洛阳!你快去告诉他,我在这里,他一定会来救我!快点去啊!”

如今被囚山洞,哪里出去?公蛎无奈地看着他。拐子明癫狂了一阵,自己冷静下来,垂着脑袋抹了一阵眼泪,问道:“他如今怎么样了?”

公蛎老实答道:“我了解不多,毕岸同他来往多些。不过民间传闻他法术惊人,被当今圣上封为明道人。”

拐子明一副得意扬扬的样子,道:“他天资聪慧,早晚能成为一代法师。”那模样,比他自己取得成就还开心。

公蛎这才确信他同明崇俨关系甚好,不过看他絮絮叨叨吹嘘个不停,打断道:“我看还是想办法尽早出去要紧,到时你再找明崇俨叙旧,他那么大本事,一定会帮你找到马夫。”

拐子明又开始哭丧脸,想了一阵,摆手道:“小掌柜你过来,你来看看我这个链子有什么不同之处?”

公蛎稍显迟疑。拐子明不耐烦道:“我是冉虬的好朋友,明崇俨是你朋友的朋友,我怎么会害你。你这个家伙,又诚挚又多疑,谁做你的朋友都不容易。快过来!”

公蛎慢慢走过去。

拐子明藏身的这个缝隙,相对干燥,缝隙内一张灰白色的扁平大石,上面铺着一层“白茅”,刚好可以做床。旁边一块石头像个小桌子一样,上面摊着些小虾米;“床头”则摆放着各种用“白茅”编制的杂物,几只笊篱,一双手套,两件衣服,一双破旧的“白茅”草鞋,竟然还有几个粗糙的石头罐子。而在石缝的最里面,汪着一坑水,却是寻常的淡水。

公蛎拿起一个石罐,见上面满是打磨的痕迹,忍不住道:“真是别有洞天,若不是不能出去,还以为这是猎户居住的地方。”

拐子明嘻嘻笑道:“漫无天日,就指望这个打发日子啰。”

他倒乐观得很,公蛎很是佩服。

拐子明晃动着链子,催促道:“看这里。”

公蛎拎链子细看。链子只比拇指粗一些,一环套着一环,上面刻满了细小的龙鳞纹;而链子的材质,确如拐子明所说,非木非铁,碰撞起来也不发出什么大的响声。

公蛎首先在心里估了个价,寻思这东西要当了不知能当多少银两;看到材质,又想起那把已经折断的木赤霄。但却不动声色,便将两节链子相磕碰着,问道:“你说这个叫做蛟龙索?”

拐子明捧着链子爱不释手,喜滋滋道:“是,这就是传说中的蛟龙索。我意外得来的,稀罕得不得了,只是我从来不知道这个东西还有一个配套的钉子和钥匙。”

公蛎心中疑惑,慢慢走到石缝里面去。链子的一头是个巨大的钉子,深深地楔入石壁之中,而钉帽上,有一条明显的缝隙,只是这缝隙并非直上直下,看起来像一个升腾的小火焰。公蛎摸着那条缝隙,道:“这是什么?”

拐子明道:“这个么,我猜是个锁眼儿,只要能找到钥匙,这条链子便能开了。”

公蛎估算着“锁眼”的尺寸,心中的疑惑越来越重,当把眼睛凑在锁眼上,勉强看清入口处画着的花纹时,终于忍不住跳了起来,叫道:“木赤霄!木赤霄能够打开这个蛟龙索!”

拐子明显然十分激动,惨白的脸色竟然泛出一抹红色来:“你见过木赤霄?”

公蛎不忍心打击他,但也没有办法,连忙躲得远远的,这才道:“木赤霄……被我给折断了。”

拐子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公蛎忙道:“不过你也别着急,我兄弟还有一把。”

拐子明带着哭意看着他:“你说话能不能不要说一半留一半?”

公蛎看他没有发癫,这才又走过去,细细地重新看了一遍,迟疑道:“其实我也不敢确定,但钉帽之上的锁眼,能够看到的花纹、形制、深浅、大小等确实同我见到的木赤霄一模一样。”

拐子明激动得不能自已,手脚并用爬到石缝最里面,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东西来:“你看看,是不是这样的?”

乍一看,公蛎还以为见到自己的木赤霄了,连花纹都分毫不差,栩栩如生,只是剑身是用“白茅”碎屑黏合而成的,稍微一碰,便往下掉屑。

拐子明语无伦次道:“我差不多花了一年的时间,才从锁眼里导出这么个开锁模子出来。可惜我自己出不去,一切都是枉然……”他热切地看着公蛎:“我助你出去,你找到木赤霄,和明崇俨一起回来救我,好不好?”

公蛎瞬间也热血沸腾:“你是说,这里可以出的去?”

拐子明傲然道:“当然,若不是这个蛟龙索锁着,我早出去了!”

他背过脸去,干呕了几口,吐出一个东西来。

半环形的玉珏,玉质老厚,带着暗红的沁色,却是半条龙尾。公蛎眼睛直了,惊叫道:“你,你……”

拐子明微笑道:“很熟悉吧?”

公蛎瞠目结舌,道:“这个是,是……”

拐子明小心地将上面的黏液擦抹干净,道:“避水珏。那一半呢,拿来看看。”

公蛎犹豫了一下,道:“你怎么知道我有半边避水珏?”

拐子明得意道:“我猜的。就冲你刚才一掉下来没死,还能爬在红水暗溪旁左看右看,便知道你有避水的神器。”说着恭敬地将避水珏捧了过去。

公蛎手中的玉珏仿佛有磁性一般,“啪”地一声将拐子明手里的半段吸了过来,卡槽连接得严丝合缝;玉珏上的厚重褪去,显出一种流光溢彩的清亮,而那条无角的螭龙,在荧光之下,微微摆动,犹如活了一般。

拐子明双眼放光,喃喃道:“果然,果然,我猜的没错,是避水珏的功效……”他想要拿在手中细看,但刚一接触,避水珏竟然一声轻微的吟啸之声,他的手犹如被针刺了一般迅速弹开。

但公蛎拿着却好好的。拐子明欣喜异常,绕着走了两圈,却不敢再触碰,从身上扯下一条“白茅”织就的线,催促道:“快快,穿上挂在脖子里。”

公蛎依言戴上。凉凉的避水珏一贴上公蛎的皮肤,渐渐变得透明,直至隐藏不见。公蛎分明能够感觉到它的存在,但表面看来却空无一物。

拐子明一眼不眨地看着,激动地搓着手:“是,这才是真正的避水珏!”他仰天长笑:“上天不薄,让我见到了这件古老的法器,此生足矣!冉虬,冉虬,我找到了!”他大笑了一阵,又抱着公蛎的肩膀猛摇:“我明白冉虬为何会将蛇婆牙给你了……你才是这个阵法唯一的选择啊!”

公蛎被晃的头晕:“你说什么?”

拐子明忽然变脸,一把将公蛎推进了红水之中。

公蛎猝然不及,往后跌去,头撞在水面上方尖利的岩层上,痛得几乎昏了过去,自然被呛了一口红水。拐子明又一把拖着他的右腿给拉了上去,得意洋洋道:“怎么样,红水好不好喝?”

公蛎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一拳挥了出去,怒道:“做什么你!”刚好打在他眼窝上。

拐子明一只眼睛瞬间红肿了起来,却理也不理,笑嘻嘻道:“有了避水珏,你就能顺着红水暗溪出去了!”

公蛎顶着脑门子的血道子,怒道:“我当然知道!”

拐子明手舞足蹈,高兴万分,倒像是他马上能出去一般,并连声催促:“赶紧赶紧。”

公蛎忍不住提醒他:“你就不怕我出去了不回来救你?”

拐子明满不在乎都抖搂着链子:“你难道不想来看看木赤霄如何打开蛟龙索?”

原来这拐子明研究巫术成痴,除了收集、验证各种法器、破解各种巫术,完全不想其他。

公蛎看他高高兴兴的样子,心里竟然生出几分敬仰来,道:“你放心,我出去之后,找我兄弟拿到那柄木赤霄,一定回来救你出去。”

拐子明像是个送丈夫出门的妻子,一脸期盼道:“好,你快去快回。”

公蛎走了几步,忽然想起自己拿了他的半边避水珏,道:“我走了,你怎么办?”

拐子明满不在乎道:“我被这红水熏了这么多年,已经百毒不侵了,至少支撑它一个月半个月的。”说完又忙强调:“话是这么说,你可得早点来。”

公蛎想了想,道:“能否将你捞出来的冥虾给我一些?”

拐子明爽快地拿了一块布,将冥虾包了塞给公蛎,嘱咐道:“我等你回来。”接着又吸溜着口水追着道,“你记得告诉我兄弟,来时带些好吃的给我,哪怕是一包点心也好!”

(六)

对公蛎的水性来说,这点溪流并不算什么,只是有的深不见底,有的却狭窄湍急,而旁边的石片薄得如同刀锋,公蛎需小心地顺着水流的走向摆动身体,才能安全通过。

原来避水珏所谓的“避水”,并非是寻常的流水,而是指能够避开那些凶险的水状物。公蛎回想起当日在福寿街的棺材阵中,自己能在流沙之中游动自如,原来也是避水珏的功效。

溪流长而阴暗,方向多变如同迷宫。公蛎先还勉强记着方位,大致数着左拐几次、右行多长,但到了最后已经乱了,只觉得晕头转向,恶心干呕,恨不得折返回去;心神一乱,更显烦躁,只觉得这条奇怪的暗溪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头一般。

足足有一个多时辰,溪流终于来到一个广阔的空间。公蛎爬上岸,缓了一阵,抬头一看,顿时呆了。

兜了一圈,竟然又回来了。仍是刚才的狭长山洞,连红水暗溪的走向都一模一样:石壁上长着稀疏的白茅,凸起的山梁后面一灯如豆。

公蛎简直难以置信,远远看见拐子明蜷缩在地上,蒙上了脸正在熟睡,冲过去推他道:“喂,醒醒!”

公蛎一触到他的衣服,便已经发现不对头了。拐子明穿的是用白茅自制的衣服,粗糙不堪,而此人衣服光滑细腻,却是上等的白色绸缎。

那人一动不动。公蛎跳开,首先朝石缝里望去。石缝仍在,却不见拐子明的踪迹,连那些衣服、冥虾、石头罐什么的都不见了。

石壁上,也没有蛟龙索楔入留下的痕迹。

公蛎屏住呼吸,将整个山洞巡视了一遍,拐子明的确不在,山洞里甚至没有留下任何他曾经在此生活过的痕迹。不过与刚才山洞不同的是,这个山洞上方,挂着一些薄薄的帐幔一样的东西,如同织得过于厚实的蛛网。

显然,这个山洞并非刚才的山洞,但两个山洞却一模一样。

果然是八卦瓠。

公蛎有些沮丧,重新来到白衣人跟前,小心地将他的头巾扯了下来。

一看到他的脸,公蛎几乎激动地跳起来——地面上昏迷不醒的不是别人,竟然是江源!

公蛎连忙施救。但情况很是不妙,他面如金纸,呼吸微弱,公蛎除了掐人中,并不懂其他的施救办法,折腾了多时,江源仍然昏迷不醒。

公蛎束手无策,忽然想起石缝之中有寻常的淡水,便进去将头巾浸湿,再拿出来讲水拧入江源的口中。此举果然见效,江源喝了几次水,终于苏醒。

他看了公蛎一眼,却未表示惊奇,微微笑道:“你来啦。”

公蛎鼻子一酸,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江源道:“我来找你。”

公蛎忽然有些警惕,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江源以手撑地,慢慢坐了起来,苦笑道:“我在西市苗圃看到你,正要上前打招呼,却见你上了马车,便跟着你过来,谁知走到这里,脚下一空,便掉了下来。”

公蛎见他受到红水之毒侵蚀,忽然想起随身带的冥虾,忙拿了出来,道:“这个冥虾,可能能够缓解红水之毒,你且试试。”

江源毫不犹豫吃了下去,闭目养了一会儿神,睁开眼微笑道:“确实好些了。”

公蛎欲要问问那日八卦瓠之后江源怎么样了,却不知如何跟他解释自己同隆公犁是同一个人,正在犹豫,江源却道:“那日毕公子带了你回忘尘阁,我这才知道原来你同隆公子是一个人。难怪我觉得亲切。”

公蛎有些尴尬,道:“实在对不住,愚兄不是有意隐瞒,而是不知被弄了个双面俑来,导致容貌大变。”

江源哈哈大笑,不过只笑了几声,便上气不接下气:“这样才好玩。”

公蛎扶他坐了起来。江源张望了一番,道:“这是哪里?”

公蛎沮丧道:“我也不知道。”见江源手脚无力,道:“我背你出去。”

江源也不推辞,只是问道:“从何处出去?”公蛎道:“顺着暗溪。”

江源惊异道:“你从暗溪过来的?”

公蛎点点头。江源道:“这个溪水,应该是上古时候引入的红水,无论什么东西,只要沾到,便被腐蚀。”江源身上衣服有数十处拇指大小的破洞,俨然如火烛烧了一般。

公蛎想了想,还是将刚才的经历简单说了下,并拿出避水珏给江源看:“我水性一直不错,所以到底是不是这个东西的功效,还说不上。”

江源只看了一眼,笑道:“甚好,我还以为要死在这里了。”

公蛎在这里碰到江源,满心欢喜,可是这两个月来遭遇巨大变故,整个人已经沉稳许多,只简短问道:“你外公的病怎么样了?”

江源神色一黯,道:“越发严重了,所以这些日子我也没顾上去忘尘阁中看你。”

公蛎挤出一丝笑容,道:“愿老人家安好。”

江源看了看空荡荡的石缝,道:“此处凶险,我觉得不太对劲,还是赶紧离开为好。”

公蛎蹲下身来,道:“我背你离开。”话音未落,忽然衣服下摆一紧,低头一看,地面上一条白茅挂住了衣襟。

公蛎伸手拿开,江源忽然大喝一声:“快走!”飞起一脚,将公蛎踹入红水暗溪之中。

公蛎脑袋撞在石头上,一阵发懵,只觉得耳朵里满是轻微的沙沙声,眼前冒的不是金星,而是横七竖八的白色藤蔓,以为撞晕了头,茫然道:“江兄弟,怎么了?”

倏的一声,一条白茅忽然出现在公蛎的面前,径直往公蛎的嘴巴里钻,上面细细的绒毛根根竖起,犹如银针。

公蛎吓得连忙闭嘴。抬头一看,原来不知何时,山洞里的白茅密密麻麻,犹如蛛网,而且还在飞快生长,发出沙沙的拔节声。

江源一掌打开面前的一条白茅,叫道:“你还不快走!快走啊!”他拼尽全力,猛地跳起,脱了上衣挥舞着,白茅们被吸引,如同虫子一般扭动着冲向江源。

公蛎手足无措。江源已经被白茅包围,只看到一团白影子,忽然见江源从白茅丛中跃起,深深地看了公蛎一眼,道:“帮我……找医病的良方!”随即被一条白茅勾住脖子拖了下去。

他说得简单,但公蛎一下子变聪明了——他放心不下外公,交代公蛎帮忙。

公蛎语无伦次,叫道:“不要,不要……”一根白茅循声而来,往公蛎的嘴巴里钻,被公蛎一口咬掉。

江源已经说不出话来,他被数十条白茅缠绕着,正一边踢打一边翻滚,而那些白茅如同活物,扭动着寻找机会攻击他的面部、背部。

公蛎一股热血上涌,吼叫着跳出红水朝江源奔去,无数白茅扭成一团风一样跟随着公蛎。

若是公蛎能够看到自己的样子,定然会吓得一跳。他的双眼变成了幽暗的烟雾蓝色,额头隐隐发出红光,身上鳞甲凸起,发出青色的光芒,而长长的指甲如钢铁般坚硬;头顶之上,一个巨蛇蛇头,灵活地朝着追赶过来的白茅吐着分叉的舌头。

白茅们纷纷躲避,但更多地扑往在地上翻滚的江源。

实际上,江源手腕脚腕被缠住,连脸部都已经被白茅覆盖,所谓的翻滚只剩下一左一右的扭动。公蛎扑了上去,利爪挥动,将白茅根根扯断。

一根粗大的白茅试探着攻击公蛎的背部,被蛇头一口咬下。公蛎浑然不觉,闯入白茅丛中,将江源抱起。

江源已经几近昏迷。白茅如同疯了一般,扭成一股朝公蛎脸面扑来。

公蛎站得绷直,脸上宛如罩了一层寒霜,他想也不想,一掌朝着白茅呼了过去。

手心一道红光腾起,白茅燃烧了起来,噼里啪啦地发出如同毛发焦煳的腥臭气味。公蛎哈哈大笑,一掌接着一掌地推出,白茅们惊慌失措,扭成一团。

山洞之中,火光弥漫,烟雾缭绕,但公蛎却比之前看得更为清楚。山洞之中那道山梁的伪装褪去,变成一个巨大的树木根茎,灰白色的树皮同山石融为一体。

公蛎一手揽着江源,咬牙切齿道:“我绝不会,再眼睁睁看着我的朋友,死在我面前。”他扑上前,一爪下去,将树皮扯下大半边来。

那些正在燃烧的、扭动的、挣扎的白茅们,如同接到了命令,停滞在原地,接着“嗖”地一声缩了回去,重新变回原来根须状的样子。

头顶之上,几缕“帐幔”飘落下来,却是已经被侵蚀风化的人皮。

公蛎将江源放在地上,他的手指咔咔作响,发出刺耳的声音,亮晶晶的眼睛尖利得如同夜间的饿狼。

白茅们低伏了下来,仿佛求饶。公蛎狞笑起来,毫不犹豫挥手劈了下去。

树干被劈下三分之一来,渗出红色的汁液,如同鲜血。白茅们成批死去,很快枯萎,暗溪之中的红水如同沸腾了一般,汩汩地翻滚着,冒出一阵阵气雾。公蛎只觉得胸中郁结,似乎不吐不快,仰天一声长啸,呼地一声,吐出个红色的珠子来。

山洞一片红光,脚底下开始晃动,头顶之上,泥土碎石纷纷落下。公蛎哈哈大笑,指挥着珠子将头顶的藤萝烧得一干二净。

江源被这动静惊醒了,他挣扎着爬了起来,叫道:“快,快逃!”

公蛎收回了珠子,一脸残忍的笑:“江兄弟,你瞧瞧我的本领。”一扬下巴朝朝古树吐去。江源跳了起来,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声嘶力竭道:“不,快逃!”扳着他的肩头,两人一起滚落在红水暗溪之中。

(七)

水流忽然变急,旋转着向上冲出,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公蛎晕头转向,只有紧紧拉住江源,并努力摆动尾巴。但一抬头看到天上的繁星点点,温热的水汽带着青草树木的味道扑面而来,胸中的压迫感一下消失,精神一振,奋力挣脱水势,游至岸边。

两人不顾潭水岸边石头尖利,只管躺着喘气。江源脸色极差,却仍旧清醒,面带笑意道:“今晚多亏龙兄。”

珠子化为一团真气,在公蛎的胸中转动。公蛎吐纳了一阵,这才道:“自家兄弟,客气什么。”

面前是个大水潭,表面看来风平浪静,波光粼粼,谁也想不到下面却是巨大漩涡,同红水暗溪相连;旁边一块凌空而立的巨石,形似鹰嘴,对面水瀑飞溅,三丈白练自空中飞流而下,腾起一阵阵细细的水雾,有些面熟。

公蛎想起来了,这里是鹰嘴潭,去年因张铁牛溺水案[1],曾同毕岸和胖头来此勘察过,差点淹死在这里。

那块便于跳水扎猛子的石头仍在,一团团的鬼面藓躲在黑暗之中,像一群小鬼在跳舞。难怪这里会生出鬼面藓来,原来是红水惹的祸。

天色将亮,远处村落的鸡啼之声此起彼伏,星光黯淡,日光未出,却是黎明前最为黑暗的时辰。黑黝黝的树林山魈一般矗立着,面前是暗藏凶险的鹰嘴潭,而去年同自己一起戏水的胖头已经不在。

公蛎不由悲从中来,看着幽深的潭水呆呆发愣。

江源看出他情绪不佳,道:“怎么了?”

公蛎挤出一丝微笑,道:“没什么。”拉起江源道:“我们走吧。你得找个郎中瞧一瞧,我这就送你回去。”

红日初升,霞光漫天。江源目送公蛎走远,脸上颓败之色顿时消失,转身回了房间。

房间的窗帘遮得严严实实,一丝光也透不进来。

江源在门口站了一站,回身将门轻轻掩上,道:“您来了?”

窗帘动了动,隐约凸显出一个人影来,轻声赞道:“江公子果然灵醒。”他的声音低沉嘶哑,似乎有意改变声线。

江源微笑道:“过奖。我昨日离开时,房间的窗帘是半掩的。”祥云山庄是城西最为豪奢的客栈,伙计们训练有素,无事决不会擅入客房私自整理。

一个身材修长的男子从窗帘后闪出,道:“怎么样?”

江源收了笑容,道:“地下比我想象的更为复杂,里面暗流纵横,共有红水四条,弱水三条,稍有不慎,便会葬身其中。”

男子将脸隐藏在阴影之中,重复道:“红水四条,弱水三条……”沉默了片刻,道:“看来时机没错,金蟾阵已经达到峰值,正在开启。”

江源欲言又止。

男子不待他发问,道:“放心,你外公的病包在我身上。”

江源眉头跳动了一下,躬身道:“愿闻其法。”

男子顿了一顿,道:“你外祖身心衰竭,需以赤瞳珠续命。据我所查,赤瞳珠已经形成,寄主也已经找到,只需在金蟾阵下采集便可。”

江源默认了,取出一个白色小丝袋,放在旁边的桌子上:“你要的冥虾。”

男子偏了一下头,道:“好。”

江源摸着袖口里的冥虾——这是公蛎给他的,他却没有拿出来——道:“这东西有什么用途?”

男子似乎并不想多说,简单道:“可治疗一种血液上的疾病。”他飞快将丝袋拿了去,重新闪进阴影中:“金蟾阵如能顺利开启,我许你家族地位正当,行商洛阳。洛阳漕运,到时尽数归于你族。”

江源对此不甚在意,微微躬了躬身,道:“那江源便却之不恭了。”

两人一时无话。江源见他无离开之意,却不发问,只静静候着。男子踱了几步,忽然道:“你在下面,可遇到什么异人异事?”

江源微微笑道:“您果然料事如神。”将遇到公蛎一事讲了一遍,略带愧色道:“说起来,他算是我一个朋友,我曾想取了他的蛇胆和血来给外公治病,却一直下不了手。不过他能在红水弱水之中穿流自若,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男子似乎笑了一下,道:“这条螭龙果然带着避水珏。我接触不多,不过看他是个十分有趣的人。”

江源笑道:“不错,有趣得紧。”简单将公蛎贪吃好色之事讲述了一两件。

男子听了,颔首道:“甚好,甚好。”

江源忽然眉头皱了一下,道:“开启金蟾阵……和他没关系吧?”

男子看了一眼江源,微微笑道:“你舍不得?你同他不像是能做朋友的人。”

江源冷淡地道:“那是自然。一个不学无术、一无所长的俗物,哪里配做我的朋友。”他的目光看向别处,看似十分随意道:“他懵懵懂懂,胸无大志,只想做个普通的凡人,无意害人,也不求修仙得道,所以对大人既无用处,也不可能造成任何威胁。大人看在江源薄面之上,放他一马吧。”

江源虽然自负,却非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公蛎次次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便显示出事情的不同寻常,所以他很快判断公蛎卷入金蟾阵中,同面前这个神通广大的男子脱不了干系。

男子爽快道:“好,我应承你。不过有个事情我认为应该让你知道一下。”

江源看着他的脚尖。

男子道:“常芳和胡莺儿,是你的人吧?我记得常芳曾提起过你。”

江源猛地抬起头来,一向慵懒的眼睛骤然明亮:“常叔叔……他现在哪里?”

男子道:“常芳为狐族重兴可是操碎了心,当时正是他提出的,说事成之后,给狐族地位正当、行商洛阳的资格。我当初答应了他,如今自然不能食言。”

江源越发不安,盯着男子道:“他们……怎么了?”

男子叹了一口气,道:“你还不知道?他们两个,早在一个多月前,葬身杜家村镜湖弱水。”

原来杜家村作为金蟾阵的杜门,早被各路人马盯上,狐族便是其中之一。

江源摇晃了一下,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男子声音低沉,继续道:“一个多月前,杜家村发生异动,全村坍塌,镜庙沉没,镜湖重现。胡莺儿和常芳为了掩盖你族参与其中的事实,双双跳入镜湖自尽。”

江源脸色煞白,良久方道:“他们如何会参与到杜家村一事之中?我虽然知道胡莺儿早在几年之前便开始长居杜家村,却从未指使她做任何事。还有常叔叔……到底怎么回事?”

男子语调平缓,轻轻道:“振兴家族,是家族青壮年男子的使命,不是吗?”

江源咬住嘴唇,默然不语。男子道:“常芳和胡莺儿,直接受命于你外公。他们都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不像你们年轻孩子,只懂得感情用事。”

江源没有理会他言语之中的指责,悲愤道:“好,若真是受外公指使,他们奉命启动杜门,只要完成仪式即可,怎么会被逼的跳湖?”

男子道:“具体的细节,我也不太清楚。据说当时,由于龙公蛎和毕岸的突然介入,才导致场面失控,老太爷自燃,提灯人、胡莺儿和常芳投湖,并造成杜家村天灾。不过你也知道龙公蛎胆小怕事,估计他也只是凑巧在场。”

江源震惊之极。男子转过身去,道:“龙公蛎同毕岸一直在追查巫教,想必你也是知道的。他们不知如何得到消息,觉察到杜家村的秘密,便跟踪而来,在仪式即将完成时,企图阻止,并发现了常芳假冒提灯人。”

男子顿了一顿,继续道:“常芳那个人,你最了解,从不多说一句废话。他知道你同龙公蛎交好,也知道毕岸的本事,为了不给你留下首尾,便一言不发自行了断。”他口气中的痛惜,让江源倍感难过。

但江源从来都不是个情感外露的人,他深深地吸气,用力地眨眼,以免泪水滴落下来。

男子叹了一声。他明明没有说话,但江源却分明觉得他心里想的是:“你以为龙公蛎天真无邪,当他做真心朋友,却不知他只当你免费的酒壶钱袋罢了……”

江源心中别扭起来,莫名其妙说道:“这些身外之物,无需计较。”

男子却无一丝惊愕,只是赞道:“不愧是大家公子,果然大气。”

两人皆沉默下来,房间里静谧得可怕。

江源终于忍不住问道:“道长今日屈尊前来,还有何事?”

男子也不客气,道:“哦,我有重要事情相求。”江源心中一凛,眯了眯眼睛。

男子声音有些低沉,缓缓道:“我父亲有位义子,自小儿同我一起长大,视同亲生……但几年前他突然暴毙,当时因不忍让家父伤心,我只说他外出游历,很快便回,所以此事一直瞒着老人家。可这几日,家父病重,反复念叨他的名字,命我去找了他来。”

男子看了一眼江源,道:“我在洛阳城中寻找良久,觉得你的身材体型同他最为接近,想让你冒充一段时日,以哄得老父开心……不知江公子可愿意帮我这个忙?”

江源原以为是什么重大的事件,一听是个尽孝之举,放松之余,不由对男子有了几分亲近。

男子言语真挚,全无一点高高在上之态,低声道:“我知道你也是个极其孝顺之人,万望成全。”

江源少年老成,十分谨慎,并未马上表态,而是斟酌道:“承蒙大人看重,在下甚感荣幸。不过如今手头还有些琐事未处理,我处理好即刻给您答复。”

男子也不多言,还了一礼道:“多谢。”又道:“我今日私下前来,为的是此事只有你我知晓,不想声张。”江源收了脸上的戒备,正色道:“在下知道轻重。不过我还是想多嘴问一句,巫教乃亡命之徒,企图开启金蟾阵情有可原,道长却是为何?”

男子正视着江源的眼睛,道:“当今圣上,患有头疾,你可能听说?”

江源点头道:“私下略有耳闻。”

男子轻叹了一声,简洁道:“我领了圣旨,无论如何要治好圣上的头疾。”

此事涉及皇家宫闱秘事,他便是这么稍稍提点一句,若被人知晓已经是杀头的大罪。江源知道进退,便不再发问,只拱了拱手。

男子微微一笑,道:“若你同意,在今日午时三刻,将这个放飞即可。”凭空从窗帘上一抓,抓下一只蝴蝶纸鸢来。

窗帘是厚重的暗金色绒布长帘,上面用金丝绣线绣着蝶恋花:七簇花,十三只蝴蝶,江源闲来无事时数得清清楚楚。但如今,正中一处较大的蝴蝶处变成了空白,正是他手上的那只。

男子伸开手,蝴蝶翩翩而飞,落在江源的肩头上。

江源暗暗心惊,却面不改色。

男子朝江源略一点头,闪入窗帘后面。

房间里异常安静。门开了,小花匠探进半个脑袋,小声道:“少主,您刚才同谁讲话?”

江源轻轻拿掉肩头的蝴蝶,道:“没有人。”走过去将窗帘拉开。

窗帘之后空空如也,并无一人。江源凝视着手中栩栩如生的纸蝴蝶,忽然道:“你觉得明崇俨明道长怎么样?”

小花匠道:“明道长?他为人仗义,体贴周到,法术高强,又没有架子,听说明府上下没有不喜欢他的,连当今圣上都对他赞不绝口呢。”

江源笑而不语,将纸蝴蝶递给小花匠:“好好收着,等午时三刻,去院中放飞了吧。”

小花匠接过蝴蝶,翻来覆去看了几看,纳闷道:“这个如何飞?”

江源似未听到他的话,只是出神地看着少了一只蝴蝶的窗帘,自言自语道:“原来世上真有如此完美之人。”

【注释】

[1]故事详见本系列第一部《噬魂珠》之“长命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