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对杜家村的勘察并没有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老太爷居住的类似祠堂的房屋已经倒塌,里面翻出来的不过几件旧衣服,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具;而从陶家老爹和祝家人口中得知的信息,也并不比在杜家村现场看到的多多少,不过通过这些片段,总算可以连成一个基本框架。
千年之前,杜门的守护者便居住于此,经过世世代代的繁衍生息,已经成为一个规模不小的村庄。他们心照不宣地守着这个古老的秘密,一代一代筛选着能够进入动穴的老太爷——所谓的老太爷,是从孩童时期便选出来,跟着上一代的“老太爷”学习唱诗和仪式,一生不得出村,由村民出资供奉。但实际上,老太爷只有在每次的祭祀几天中才能受到重视,其他时候,却被村民视为不祥,似乎因为有了老太爷的存在,杜家村随时可能遭受厄运。杜门的实际主事者,却是那个“提灯人”。在唱诗纪年的时代,提灯人便是村里的“大祭司”,掌握着全村的生死大权,只是经过汉唐盛世,中原地区经过千年的教化,这种古老的传统权威渐渐被官府取代,提灯人只有主持祭祀和社戏之职责,古老的杜家村也渐渐同其他村庄一般无二。
黄长青在村里德高望重,为人和善,几年前妻子去世之后一直未娶,作为提灯人也一直尽职尽责,却没想到会栽在胡莺儿手里,并由此透露了杜家村的秘密,导致杜门大开,全村人不得不背井离乡。
而造成这件事暴露于世人面前的“孩童中邪”一事,源于重选“老太爷”一事。原来的“老太爷”已经油灯将竭,此次社戏之后,只怕不能坚持,按照杜家村的村训,需要再次选择一个七岁左右的孩童作为老太爷。好巧不巧,便选了祝家的孩子。可祝家对此女极为爱惜,心中万分不舍,便自己造势说孩子中邪。
祝家不愿让孩子做“老太爷”的重要原因,除了不能拥有完整的人生,还有一个问题,便是老太爷无法活过十二岁,或者即使能够在年龄上活过十二岁,也是个头矮小,容貌衰老,老残得如同风烛老人一般。
另外关于荡离之术,公蛎仍百思不得其解。通目前掌握的情况判断,显然杜家村同巫教关系不大,但为何杜家村的荡离之术比高氏运用得还要精要,且功力强大到能够将整个村庄纳入,着实令人震惊。
遗憾的是,陶家老爹过于木讷,而祝家夫妇又比较年轻,对那些古老的唱诗了解得极其有限,甚至在听到“荡离”二字之时一脸茫然。毕岸也曾按照眼线提供的信息找其他杜家庄的村民打探,但皆讳莫如深,不愿多说,只有一个豁牙老者称早有祖训,镜庙一倒便是全村离开之时,并唱了一段悲悲切切、谁也听不懂的哭喊调,还交给毕岸一段发黄的羊皮卷,上面写满了蝌蚪一般的文字,却没有一个词跟荡离有关。
公蛎听完这些,竟然陷入一种对未知的恐惧之中,他突然发现,这个看似和平安详的盛世之下,仍然有着许多不为人知的故事。
公蛎终于沉下心来,认认真真地学习本领了。他没有胸怀天下的情怀和胆量,对他来说,能够重新看到阿意花瓣一样的嘴唇,听到她动听的声音,便是此生的追求;还有珠儿,她那么年轻,已经受了那么多苦,不应该再遭此厄运,如此而已。
《巫要》用语晦涩,内容高深,公蛎看得头大。这已经是第三遍了,仍有大量的内容不明白。甚至一段字明明全部认识,却不知道它讲的到底是什么。有时看得头痛了,便换另外一本,什么《巫经会通》、《天脉诡话》、《硫逝》等,七七八八,不仅有巫术的修炼,还有关于如何看山、看风脉的,看得多了,总有些相通的地方,再结合日前同毕岸打赌时看的那些乱七八糟的闲书,对巫术的了解渐渐加深。
除了读书,还有每日的修炼。不知是否因为心境沉静的缘故,每日的打坐吐纳竟然事半功倍,不过十日,公蛎感觉精力充沛,体力、耳力、视力皆比以前好了数倍。
毕岸依然很忙,白天经常不见人影,晚上回来,也会有神神秘秘的人前来拜会,其中不乏衣着光鲜的达官贵人。公蛎曾经隔门偷听,大多是宝物丢失恳请帮忙寻找的,遇到了什么宝贝不认识需要毕岸辨认或估价的,要不然便是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件听取毕岸意见的,甚至还有两家过来提亲的。其中也有十分鬼祟的,说的都是些公蛎听不懂的暗语切口。
但鬼面藓的情况,并没有如公蛎期盼的那样自己消失。前几日公蛎同胖头一起去磁河游泳,被胖头发现他背上有个巨大的骷髅形状黑斑,似乎是四肢、胸口的鬼面藓全部集中到背部去了。若是往日,公蛎定然大呼小叫,嚎哭一通,再躺家里哼哼两天,抱怨毕岸还不去找破解之法。而今他听了,只是自己勾着头看了看,淡定地继续脱衣服,若无其事地下河游泳。
正如阿隼私下咧着嘴所说,公蛎是个让人弄不懂的“奇怪家伙”。胖头觉得“家伙”这个词有些刺耳,但他同样害怕阿隼,不敢辩解,只能说:“老大厉害着呢!当时我们在街头卖艺,他的脑袋能扭上好几圈!他耳朵还特别灵!”
阿隼嘿嘿笑道:“不是这个厉害。”难得阿隼没有板着脸,并且胖头琢磨了一下这句话,觉得是对老大的认可,胖头很高兴。
可是胖头还是觉得老大变了。上次生病,是木讷,这次却不同,他不肯撅着屁股同胖头一块儿捉蛐蛐儿,看到野狗打架,也不再上去加油助威,并且眼睛也不再滴溜溜乱转,四处瞄那些美貌女子,只是爱采野花这个手贱的毛病还在,常常看到他不知从哪里采来一束丁香,抱着放在鼻子下面,一边嗅一边发愣。
胖头有些开心,也有些不开心。他猜测,珠儿姑娘走了,小妖近来又对老大爱理不理,老大伤心了。他专程跑去求小妖善对待老大,却被小妖骂了出来。
(二)
其实看书只能在空闲时间,不过连这个空闲时间,都有限得紧。从杜家村回来的第四日,公蛎郑重其事地去拜会了流云飞渡。
珠儿被一个男子推入井中,一直是公蛎的心病,所以想找小妖和小花仔细问问那晚的情况。
这日一大早,公蛎沐浴更衣,精心制作了名帖,命令胖头换了衣服,作为跟班,两人带着一脸的苦大仇深,去了流云飞渡。
小妖刚开门营业,接了名帖,调来倒去看了半晌,嗤笑道:“我当怎么着呢,两天不见,你还涨了门道了!”将名帖甩给胖头,翻着白眼道:“姑娘不在家!一大早同毕掌柜出去了!你有什么话说?”
公蛎好不容易做出来的深沉一下子没了,而那些原本准备好的措辞、表情,全然没有一个用得上,顿时有些气急败坏,看她身边靠墙放着门板晃晃悠悠,未曾放踏实了,便恶毒地笑道:“嘴巴这么尖利,小心门板掉下来磕掉你的牙。”话音未落,门板果然倒了,贴着小妖的脸重重落在地上,虽然牙齿没磕掉,可是里面磕破了,满嘴的血,嘴唇很快肿了起来。
这下了不得了。公蛎又是赔礼又是道歉,小妖捂着嘴巴视而不见,明明眼泪都出来了,却不肯哭出来,只是再也不看公蛎一眼。胖头忙倒了一盅茶给她,漱了好几次才止住血。
公蛎腆着脸跟在小妖身后,几次想帮忙,都被小妖给推开了。正气闷之时,刚好小花出来摆放昨日做好的新品。公蛎顿时丢了小妖,上前极其夸张地施了一礼,道“我有些事情想请教姑娘,你是否方便?”
小花戴着手套,将篮子里瓶瓶罐罐分类放上货架,粗声粗气道:“姑娘不在家。”
公蛎尴尬道:“我说的姑娘就是你。”
小花哦了一声,十分唐突道:“有空。”也不说邀请公蛎,只管转身便去了后面院子。公蛎厚着脸皮跟在后面,见小妖正偷眼往这边看,仍是一脸生气的表情,故意冲她做了个鬼脸,气得小妖转过脸去,将手中的抹布摔得山响。
小花进了院子,自顾自端出一个大竹箩来,开始挑拣花瓣。她性格内向,整日里只埋头干活,从不与外人搭话,木头一样;举止粗鲁,长相粗壮,比小妖高了一头,也整整胖了一圈,是这流云飞渡里最为不起眼的一个。公蛎组织了几次语言,终于开口道:“小花姑娘,那晚上多亏你,否则只怕我和珠儿姑娘要困死在井下了。改日我请你吃饭。”
小花头也不抬,手下不停,道:“不用。”
公蛎见她额头沁出细细的汗珠,殷勤地上去打了几扇子:“你之前可听到有什么动静?”
小花木然道:“没有。”
公蛎迟疑了下,道:“其实那晚,现场还有一个男子,他才是……”
正说着,小妖风风火火过来了,看到公蛎也不避让,只管朝他撞过来。公蛎只好闪身让到一边。小妖拿了小花身后的一瓶子胭脂膏子,板着脸又出去了。
公蛎继续道:“其实那晚真不是我约的珠儿……”说出来又觉得不妥,只好换了一句,“现场还有个男子,你有没有看到?”
小花道:“没有。”
小妖又风一样地出现了,乌溜溜的眼睛一斜,鄙夷道:“什么男子,不就是你么?!骗子!”夺过公蛎手中的扇子,厉声喝道:“会不会扇扇子?看把小花的头发都弄乱了!”
小花的手终于停顿了一下,带了一点笑意道:“没事。”小妖气哼哼丢了扇子,回了前堂。
看着小花那张锅盖一样的扁平大脸,公蛎真是郁闷的要死,不甘心地继续道:“是小妖先发现我们掉井的,还是你先发现的?”
小花又恢复了面无表情:“是她。”
公蛎凑近了些,小声问道:“她有没有跟你说过,发现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小花眼皮抬也不抬:“没有。”
这谈话真进行不下去了。公蛎跺着脚,埋怨道:“这都跟毕岸学的什么毛病?说个话都两个字、两个字的往外蹦!”
声音明明不大,竟然还被小妖听见了。她如同踩着风火轮一般,瞬间又冲过来了:“你别什么都往毕掌柜那里牵扯!自己做事不地道,总让毕掌柜给你收拾烂摊子,还有脸说?!”
公蛎气得笑了起来:“你这样子累不累啊?好好说句话会死不成?”接着又暴跳如雷地反驳:“我哪里做事不地道了?我同珠儿……”
小妖忽然眼圈红了,一张圆圆的小脸因为生气像个熟透了的苹果。公蛎忽然想到,若是金蟾阵完全启动,小妖,还有这流云飞渡的花花草草,全部要葬身洛水,顿时蔫了,怔怔地看着她。
小妖哼了一声,一跺脚扭身而去。
公蛎站在流云飞渡的院子中,发了好一阵愣。直到小花将一簸箕的花瓣挑拣好,站起来看着他,目光有询问之意,这才晃过神来,无精打采道:“没事了,你忙吧。”
刚走两步,便见小妖站在一棵花树下,嘴唇撅得老高,双手叉腰,歪头皱眉看着他。公蛎很想同她聊聊这些日的所见所闻,却不知如何张口,而珠儿之事又关系到女孩儿家的名声,半天才憋出一句来:“……我有苦衷。”
小妖背过脸去,怒道:“谁爱理你!”
公蛎垂头丧气,快步走开。却被小妖喝住:“站住!你不是要看古井的吗?从我们这边方便些!”大声道:“小花前面看着些!”咚咚咚走了几步又回头朝公蛎怒喝道:“磨磨蹭蹭什么,还不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去了后园。公蛎见她嘴唇厚厚肿起,红嘟嘟的嘴巴,像一头可爱的小猪,说话却依旧噼里啪啦,丝毫不受影响,忍不住偷偷笑了一下。
小妖一下子便发现了他的表情变化,顿时怒了:“你在心里偷笑,说我嘴巴肿得像大肥猪的拱嘴儿,是不是?”
公蛎忙正了正颜色,道:“我哪有?”又故作关切道:“嘴巴肿成这样,疼不疼?”
小妖顿时委屈起来,眼里泛出泪光,瘪着嘴巴道:“你试试看?”
公蛎最是吃软不吃硬,顿时心疼起来,拍着胸脯道:“好好,等你好了我请你吃谪仙楼,你想吃什么点什么,如何?”
小妖脸上生气,眼睛里的高兴却掩盖不住,冷哼了一声道:“谁稀罕!”公蛎趁机问道:“前天晚上,你怎么那么晚还没睡?”
小妖道:“我晚上睡不好……”白了公蛎一眼,道:“你不停地唱歌,哪里睡得着?”
公蛎第二次听小妖说自己唱歌,瞠目道:“我半夜三更唱歌?你没搞错吧?”
小妖怒道:“你的歌声,我怎么会搞错?我听得明明白白。”她飞快地瞟了公蛎一眼,道:“只要你晚上在家,都会唱歌。不过通常语调都很平缓,我听了便睡得安安稳稳。”她脸红了下,但公蛎并未留意,只是摸着脖子疑惑不已:“晚上?每天晚上?”
小妖扭捏了一下,道:“也不是每天晚上啦。你生病的那几个月,便没有唱……还有你若是情绪不好,做了噩梦,唱歌的声音也会有变化。”她见公蛎一脸懵懂,眉头一皱,道:“你爱信不信,我可从来没告诉别人。”
公蛎想了想,道:“那你说,我前晚唱的歌同以往有什么不同?”
小妖忽然将脸别过去,声音如同蚊子哼哼:“不知道从哪里学的俗词艳曲儿……你也真够好意思的,把这个唱给珠儿姑娘听。”
公蛎更加疑惑了:“我唱的还有词儿?”
小妖似乎不知该如何形容,犹豫了片刻,道:“没有词,是,是那种调调,艳俗得很。”她回想了片刻,继续道:“我那晚听到你唱,心里烦躁得很,便想搬个梯子去看看,梯子靠着后墙,我一走到后墙处,听到一些动静,爬上梯子就看到你和……你和珠儿那个样子……喏!”
顺着她的手指,公蛎看到靠在后墙上的梯子。但公蛎满脑子都是小妖说的关于唱歌的事。若真是自己每晚上睡觉之后唱歌,怎么从未听毕岸、胖头和汪三财说过?
小妖以为公蛎不信,气鼓鼓道:“你别不承认,别人听不到,我可听得一清二楚。”
公蛎心中一动,道:“那其他人呢?”
小妖下意识往周围看了一圈,小声道:“我告诉你,你可不许告诉别人去。其实毕公子和我家姑娘也会唱歌。白天也会。”
公蛎简直被绕迷糊了:“什么叫白天也会?”
小妖想了想,比画道:“就像……就像梨园唱曲儿时,身后有人配乐的感觉。”
公蛎越发好奇:“那毕岸唱的是什么?”
小妖的眼睛亮了:“毕公子唱歌可好听了,淡淡的,不急不缓,有些清冷的感觉。”
公蛎急道:“那你家姑娘呢?”
小妖笑起来,露出白白小小的贝齿:“姑娘唱的热烈一点,但同毕公子的音律相合,最是般配的。”又警告道:“所以你别打我们姑娘的主意。”
公蛎顾不得解释,一边爬上梯子,一边继续问道:“其他人呢?”隔壁荒园一片凌乱,古井已经被掘开,到处是散乱的黄土以及官府做出的标记,显然不可能再找到任何有用的线索。
小妖道:“其他人很少的,我只有走近了才能听到一点。不过街上那些人,身上都是些嘈杂乱音,不成调子,十分刺耳。”顿了一顿,道:“偶尔也会在街上碰上唱歌很好听的人。你还记得那个曾住在你家对面客栈的白衣公子吗?”
小妖仰脸看着他,轻快地道:“他唱歌也很好听,悠长,带着一点点懒散。”
“江源?”公蛎下了梯子,狐疑道:“你确定,是唱歌,而不是其他的?”
小妖眼里显出一丝迷乱的神态,绞着双手道:“这个……或者不是唱歌,而是乐声,但确实是从你身上发出来的声音。”
公蛎觉得难以置信,道:“那现在呢?”
小妖有些不耐烦了:“我就说你不信。现在也有歌声,但是白天嘈杂,声音传不远,晚上听得清楚些。”
公蛎愕然道:“我正同你讲话,怎么唱歌?”
小妖眼睛睁大,迟疑道:“我也不明白……或许你说的对,不是唱歌,而是周身……周身都在散发出乐声……”
她漫无目的地看向他处,眼神空洞迷茫,像是重新陷入了梦游。公蛎唯恐勾起她对往事的回忆,忙道:“哦,我明白了,在你看来,每个人身上都会散发出声音,有些音律协调的,便听起来像在唱歌,是不是?”话一出口,公蛎竟然有些信服,觉得好像就是这么一回事。
小妖却充耳不闻,喃喃道:“玲珑……玲珑姑娘,她的歌声好亲切,可是只要我一靠近,就变得凶恶……”
公蛎的心一沉。他无法告诉小妖,玲珑是她的孪生姐姐,已经死去。
“姑娘……姑娘她的歌声不让我听……”小妖颤抖起来。
大白天的,她还真梦魇了?公蛎抓住小妖的肩膀一阵摇晃:“醒醒,醒醒,没事了!”
小妖扑到公蛎的怀里,瑟瑟发抖。
公蛎又尴尬又有点欢喜,手在小妖背后,举也不是放下也不是,只有反复道:“没事了没事了……等你嘴巴好了,我带你去吃谪仙楼……”
小妖抬起头来。她个头矮小,头顶只到公蛎的下巴处,眼睛明亮得像两颗黑宝石,长长的睫毛微微翘起,在脸上投射出一弯淡淡的阴影。
公蛎忍不住伸手去摸她光洁的脸蛋,手指尚未触及,只听前堂“噼里啪啦”一阵响,有人吵了起来。
小妖惊醒了,鱼一样从公蛎的怀里滑脱出去,脸儿绯红,带着一丝慌张朝前面张望:“小花一个人应付不了,我得去看看。”
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扬起下巴正色道:“喂,我刚才不知怎么迷糊了,你可别多想啊!”慌里慌张转过身,却差一点撞在花树上。
(三)
流云飞渡前堂一片狼藉,正中的大货架倒了,新上的货品打碎了一地,浓重的香味直呛鼻子。小妖一看顿时急了,跺脚叫道:“这是怎么回事?”
小花撅嘴使气地打扫着,一身不吭,倒是隔壁的李婆婆斜靠着门框,带着惯常的幸灾乐祸,快言快语道:“一个疯子发疯,都能找上你家的事儿!要我说,疯子也是看人的,他不过看小花太老实,不敢往其他地方去,这不挥着棒子就闯进来了?啧啧,这些个胭脂水粉,值不少钱吧?我看你这月工钱不用想了!”看到小妖同公蛎并肩出现在店里,嘴巴差点撇到耳朵根去:“你看看,你看看,我说一个店铺没个男人不行吧?”
小妖心疼得不得了,小心地将尚且完好的货品挑拣出来,仍不忘回敬一句:“李婆婆还是给你自己先找个男人再说。”恨恨地骂道:“哪家的疯子这么不长眼,要落到本姑娘手里,要他好看!”
公蛎帮忙将货架扶住,问道:“有没有报官?”
小花摇摇头。李婆婆也过来帮忙打扫,顺便将一小盒胭脂塞进衣袖中:“报什么官?他一个疯子,你能奈何他?顶多抓住了打一顿。”
胖头听到动静,已经拿了工具过来。隔壁街上老木匠死后,他常去木匠家里帮忙,同老木匠的女儿虎妞关系甚好,也学着做一些木工活计。汪三财也一起过来,帮着胖头将断掉的木楔重新钉好。
李婆婆看到汪三财,满脸堆笑道:“他财叔真是正经的手艺人,做什么都拿手。”
汪三财讨厌李婆婆话多,平日里遇见都躲着走,今日避不开,只好寒暄道:“李婆婆过奖,老朽这些三脚猫功夫,哪里称得上拿手。”说着同胖头将货架修理好,便回去了。
李婆婆追随者汪三财的背影,一直目送他回了忘尘阁,又凑过来打听:“财叔家里还有什么人?”
公蛎唯恐她又发什么神经编排汪三财,便回道:“不知道。”
李婆婆鄙夷道:“你这掌柜怎么当的?对这么个年过半百的老伙计一点也不关心!真是没用!”
小妖早已烦了,尖刻道:“李婆婆想问的是财叔家里有没有老婆吧?我来告诉你,他没有,你是打算给他保媒牵线呢,还是想给自己找个依靠?”
李婆婆顿时拉下了脸,将捡起的半拉玉瓶子一丢,骂道:“你这个嘴上长疮的丫头片子,扫把星,克死爹娘,克死孪生姐姐,你才找依靠呢!”
公蛎苦笑着想,这李婆婆还真是,什么消息都瞒不过她。
小妖嘴上从不吃亏,也不打扫了,冷笑道:“我克父母,那你呢?你是克夫克孩子才成了孤苦伶仃一个人?”说完这个才反应过来,道:“我还有姐姐?”
公蛎瞪了李婆婆一眼,道:“听李婆婆胡说呢。”推着她不由分说地出了门,李婆婆却不肯罢休,依旧回头骂道:“看哪个不长眼的男人敢要你!”
小妖跳起来回嘴道:“这个不劳婆婆操心!你还是操心自己有没人要吧!”
小妖同李婆婆之间的斗嘴几天便会来这么一次,次次都是李婆婆挑事儿,小妖又不肯示弱,往往吵得鸡飞狗跳。要是李婆婆同别人吵,公蛎尚且觉得好玩,但同小妖吵,他内心偏向小妖,便对李婆婆有些不满。如今见李婆婆气得胸脯一鼓一鼓,心中甚是畅快,趁李婆婆不备,偷偷冲小妖竖了竖大拇指。
小妖小下巴扬起,朝公蛎一挤眼睛,十分得意。
公蛎抱怨道:“李婆婆你也这么大年纪,哪些话能说哪些话不能说总要有个分寸。这不是给自己找气受吗?”
谁知李婆婆脑袋一晃,瞬间恢复了平日眉开眼笑的样子,道:“你知道什么?过日子嘛,就要吵吵闹闹才有意思。”说着凑近了道:“喂,我发现了一个秘密,你要不要听?”
公蛎懒得理她,敷衍道:“我还有事。”
李婆婆一把拉住他,挤眉弄眼道:“关于苏媚那个狐狸精的,我保证亲眼所见,不添一点儿闲话。”
公蛎无奈道:“苏媚好好的,又没得罪你,你紧盯着她不放做什么?”
李婆婆声音大了起来:“她敢做出这种事来,我怎么就不敢说?我还不是为了你们好?”说得好像自己一身正义似的。
公蛎啼笑皆非,道:“行行行,你说她怎么你了?”
李婆婆得意地看了一眼,小声道:“她如今跟毕岸好了吧?可是你瞅瞅,她可安分?只要毕掌柜一天不在,她就出去跟人鬼混。我亲眼见的,她从铜驼坊一家宅子的偏门出来,送她的那个中年人扶她上轿,模样儿比毕掌柜都不差!那家仆人态度那个恭敬哟。你说,她是不是暗地里做了哪家官老爷的外室?”
公蛎毫不客气道:“你嘴里她可有做过什么好事吗?上次说她暗地里做皮肉生意,这次怎么改做了人家外室了?”
李婆婆毫无羞赧之意,摸着下巴道:“总有看走眼、判断错的时候……”她唯恐公蛎不听她讲,一股脑儿飞快说道:“我可不是信口开河,不信你自己打探一下,就在铜驼坊锦衣巷,门口种着一棵香樟树,每次只要她不同毕掌柜在一起,铁定就是去了那里了!”
公蛎哭笑不得,揶揄道:“难为你为了编排苏媚,编得如此周全。”
李婆婆往常听了这话都是嘻嘻一笑,这次却勃然大怒,瞪着公蛎道:“不信算了!哼哼,年轻气盛,被狐狸精迷了眼,别怪婆婆我没提醒你们!”
公蛎倒被镇住了,赌气道:“这话你怎么不对毕岸说去?看他理不理你。”
李婆婆暴跳如雷:“我倒想呢。可他听吗?一个个猪油蒙了心,眼看着火坑往里跳!”
公蛎实在难以同她说理,转身朝忘尘阁走去,走了几步,见李婆婆竟然跟在后面,不耐烦道:“婆婆你不招呼你的生意,跟着我作什么?”
李婆婆已经恢复日常一团和气的样子,道:“我有东西要当。”说着从怀里掏出一颗东西来,在公蛎面前一晃,接着三步两步超过公蛎,先行进了忘尘阁,亲亲热热叫道:“他财叔,你有空吗?快帮我瞧瞧这颗玛瑙子儿,值多少钱?”
一颗不起眼的东西,不怎么规则的扁圆形,烟灰色,两头有孔,尾端翘起,上有血红色淡裂纹,中部弯曲处刻着一个小小的飞天侍女,整体呈现出琥珀一样的光泽;一头穿着条黑丝络织成的短绳。公蛎瞧了一眼,嗤笑道:“这能是玛瑙吗?”
汪三财拿着看了几遍,道:“你从何处得来的?”
李婆婆目不转睛地看着汪三财,笑道:“刚得的。”
公蛎揶揄道:“从疯子身上偷的吧?”
李婆婆正色道:“胡说,我从不拿人一针一线,这个是我刚才捡来的。”看公蛎狐疑地盯着她,啐了一口,道:“嗨,就是疯子的,你说怎么办吧?可不是我偷的,他自己掉在地上,还不容人捡了去?”转脸对着汪三财又变成了满脸堆笑:“是吧汪大哥?”
汪三财迟疑良久。李婆婆满脸崇拜,催促道:“你可是这方圆几里的鉴定行家呢,快看看,这是个什么东西?”
汪三财犹豫道:“这个嘛……市面上少见,质地非玉非石,应是骨制,倒是不值几个钱……形制也有些奇怪,感觉不太妥当,寻常人家还是不要保留这玩意儿。”
正在擦拭的胖头插嘴道:“这不是个哨子吗?”
公蛎忽然想起看过的书里提到的一种东西,心中一惊,几乎张口便要说出,却忍住了:“财叔见多识广,说这个不吉利一定没错的,婆婆还是还给疯子的好。”
李婆婆一拍大腿,叫道:“那个武疯子,到处打人,我哪里敢靠近?再说他神志不清的,谁知道从哪里偷来抢来的呢。”拿着珠子摩挲着,不甘心地道:“汪大哥你仔细说说,这玩意儿怎么个不吉利法?”
公蛎抢过话头,朝汪三财一使眼色,道:“这个用死人骨头制成的,估计是盗墓盗出来的,不知哪个不长眼的当成宝贝穿起来当做饰物。你说吉利不吉利?”
李婆婆不信他,眼睛发亮地看着汪三财:“我只听汪大哥的。”
公蛎不知道这李婆婆中了什么邪,好像第一天认识汪三财似的,一副要往上凑的样子。汪三财有些尴尬,忙附和道:“龙掌柜说的极是。这是碳化的人骨,显然是人死了火化后的残余物。”紧跟着道:“我去整理下这几日的账目。”低眉顺眼地溜走了。
听汪三财这么说,李婆婆十分沮丧,将东西丢给公蛎,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去还给疯子好了!”仿佛这事是公蛎造成的一般。
公蛎紧紧握住珠子,道:“刚才那个疯子,婆婆可认识?”
李婆婆踮着脚透过公蛎的肩头朝汪三财的身影张望着:“哎呀,我哪里认识这种人!听说是城郊的,什么事受到刺激,就此疯了。最近常在北市一带晃荡的,你去找找看。”
她见汪三财躲在后堂不出来,不情愿地回去了,走了几步,忽然又回头朝公蛎摆手:“来来来,龙掌柜,我这还有个好玩意呢!”从怀里掏出张皱巴巴的年画来。
公蛎本不想理她,但见她满目期待,只好过去一看,却是张旧的灶王爷画像,上面沾满了烟灰,连灶王爷的脸都给熏得脏兮兮的。公蛎嫌弃道:“从哪个灶洞里掏出来的?”
李婆婆用袖子认真地将灶王爷的脸擦干净,指着左侧小字道:“看看这是什么?”
灶王爷像两侧,一侧写着“二龙治水,一牛耕田”,一侧写着“十五日得辛,十人分丙”。这种利用黄历推算每年雨水收成的,公蛎从来未放在心上,道:“什么意思?”
李婆婆用弯曲的小指甲轻轻点着“二龙治水”四个字,笑眯眯道:“你看我这张年画,能当多少?”
公蛎嘲笑道:“婆婆你想钱想疯了?这张灶王像,还是旧年用过的,丢在街上都没人捡呢。”
李婆婆顿时生了气,将年画小心地折叠起来,忿忿道:“瞧你小气那样儿!我找毕掌柜当去!”蹬蹬蹬走了几步,又回头瞪了公蛎一眼,摇头叹气道:“蠢货啊蠢货!有眼不识泰山!”
公蛎冲她做了个鬼脸。
(四)
李婆婆捡来的这颗挂饰,叫做仙人哨,公蛎曾经在前日看到的书上见过类似的介绍。上面说,仙人哨用人骨制成,能发出特别的声音,通过声音控制被施法者,即为“声幻”,属幻术大类中的一种。
仙人哨的制作相当残忍,据说要在婴儿时期,趁着骨骼比较柔软的时候,选择准备做仙人哨的部位,比如手指指骨,甚至是臂骨,将其固定在一个弯曲的模具中,并慢慢调整大小,一直等到婴儿长大,骨骼便长成了自然的弯曲形状,活生生取出,再经淬炼、打磨等工序,方可做成一枚仙人哨。所以仙人哨的制作通常要数年之久,而提供骨哨者还要作为这枚仙人哨的第一个祭品,取其心头之血,将仙人哨浸淫数日,直至供骨者失血而死。如此怨念之下,做出的仙人哨阴毒无比。
但公蛎研究了许久,也无法让仙人哨发出声音。到了傍晚,公蛎看书看得发困,便趁着汪三财不注意,拉了胖头去磁河游泳。
外面虽然炎热,到底有一丝丝清风,感觉还算舒畅。加上多日未出门,公蛎沉闷的心情轻松了些。偏偏这个不长眼的胖头,好死不死地问道:“老大,你同珠儿姑娘到底怎么了?她为什么离开洛阳?”
看他贼眉鼠眼、小心翼翼的样子,不用说这句话在心中酝酿好久了。公蛎恼道:“没什么。”
胖头小声嘀咕道:“要我说,苏姑娘肯定看不上咱们,就别打苏姑娘的主意了……其实珠儿姑娘也不错,男子汉大丈夫,总要负责任……”
估计是早上小妖同他说什么了。可是小妖这样讲公蛎可以忍受,却受不了胖头这样说。公蛎跳起来给了他一个爆栗,咆哮道:“你懂什么?我为什么要负责任?”
胖头抱着脑袋,委屈道:“咱虽然没钱,做人可不能不地道……”
公蛎气得七窍生烟,扑上去对胖头又踢又打:“轮到你来教训我?你个死胖子、死蠢货……滚!”一脚将胖头踹出老远。
胖头吭吭哧哧,好久爬不起来。公蛎后悔用劲大了,却抹不开脸道歉,只板着脸站在一边。
胖头也不生气,一边揉着肚子呻吟一边惊喜地傻笑:“老大,你力气越来越大了!我告诉阿隼去,他一定吃惊,嘿嘿。”
公蛎无奈,伸手将他拉起来,道:“小妖看错了,那晚同珠儿约会的不是我,我刚好跟在他们后面,不知怎么就掉到了井里。”
胖头瞪着亮晶晶的小眼睛,道:“真的?”
公蛎不耐烦地道:“当然是真的。”挑拣着将珠儿中冥花蛊一事简单讲了一下,道:“如今的当务之急,是找到那晚的灰衣人。”
但去哪里找那个人呢?公蛎沮丧起来。胖头信心满满地道:“不怕!很好找的!”
公蛎眼睛一亮,惊喜道:“去哪里找?快说,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胖头憨笑道:“问毕掌柜啊。毕掌柜什么都知道。”公蛎满心希望落了空,瞪了他一眼,摩挲着那枚仙人哨,闷闷地不出声。
胖头看着公蛎的脸色,赔着笑脸道:“老大你不好意思开口,我去帮你问。”
公蛎没好气道:“我自己会问。”对着仙人哨一吹,依旧不会响,一连用力吹了七八下,直吹得头晕眼花,仙人哨依然像个闷葫芦。公蛎暴躁起来,举起来想要摔了,却又舍不得。
胖头在一旁傻头傻脑看着,忽然十分自然地说道:“这个吹不响的。”拿过哨子挂在自己的耳朵上。
公蛎敏锐的耳朵很快捕捉到一丝低得几乎听不到的哼唱,同那晚引诱珠儿的男子发出的声音一模一样。
胖头用心听了一阵,脸上显出十分愉悦的表情:“还真是这种哨子!老大给你听听。”他取下哨子,挂在公蛎的耳朵上。
声音低而悠扬,若有若无。公蛎心想这个拥有仙人哨的疯子是不是就是引诱珠儿的男子,一想到珠儿,哨音不知不觉转变了曲风,变成了珠儿的低声哼唱,煞是好听。公蛎吃了一惊,连忙摘下哨子,道:“你刚才听到的是什么?”
胖头一副要哭的样子,道:“我听到妹妹在唱曲儿。”看着公蛎的脸色,挠头道:“老大,我妹妹的事儿,有什么讯息没?”
公蛎早忘了这一茬了,见胖头提起,心中有些愧悔,支支吾吾道:“我正找呢……再过些日便有眉目了。”把仙人哨又挂在耳朵上,听到的却是一个孩童咿咿呀呀地唱小曲儿,眼前似乎出现一个粉嘟嘟的小女孩又唱又跳的可爱模样。
这哨子果然神奇。公蛎不敢多试,摘下来细心包好,忽然想起一事,狐疑道:“胖头,你怎么知道这个哨子的用法?”
胖头的眉毛耷拉了下来,道:“我妹妹丢的前些天,不知她从哪里弄了这么一个哨子,上面也刻着这么个小人儿。只要挂在耳朵上,便能听到各种声音,而且想听什么便听什么。我当时也想要一个,可是没多久妹妹连同哨子都丢了。”
公蛎见胖头眼泪打转儿,忙安慰道:“别哭了,你信不过我,还能信不过毕掌柜?我这两个月专心帮你找妹妹。”
胖头顿时眉开眼笑:“老大,等我找到了妹妹,便在忘尘阁附近开个杂货铺子,你想吃烧鸡、羊腿,都随你。”
公蛎不屑一顾道:“我好歹是半个掌柜,还能惦记你那三核桃俩枣的?”不过脸上却十分开心。
胖头扭捏了一下,红着脸道:“我同虎妞说了,等我找着了妹妹,便托李婆婆上门提亲……成亲后,她做她的木匠,我卖我的杂货,日子定然过得红红火火的……”
公蛎忽然生出几分羡慕,想到阿意、珠儿,心中酸涩异常,想同他调笑两句,但一开口便露出几分猥琐和好奇来:“你小子算盘打得响咧。那个,睡了没?”
胖头往后一跳,一张脸红得像卤过的猪头:“老大你不要乱猜,人家大姑娘的名声我可不敢败坏……我答应老木匠要照顾她的……”
两人相对嘿嘿傻笑起来。胖头满目憧憬,公蛎却心下茫然。
走在柳荫之下,公蛎一边听着胖头唠唠叨叨地讲他妹妹的趣事,一边想着心事。忽听马儿嘶鸣、众人惊叫,抬头一看,一辆马车斜着朝自己冲来,老马夫已经吓呆,连吆喝马儿都忘了。
公蛎闪身躲过,但胖头刚被他踹得一瘸一拐,躲避不及,眼看马蹄便要踏在胖头身上,公蛎忘了隐藏原形,下意识伸出尾巴一勾,将胖头从马蹄之下卷出。
马儿受了惊吓,后腿站立昂头长嘶,接着猛然一个转身,拖着已经掉了半个轱辘的马车歪歪斜斜朝对面的小水塘冲了过去,如此一甩一冲,马车上装载的东西散落下来,并伴着女子的惊呼。
熟悉的声音,清雅的香味,公蛎想也不想,一个扭动,身体倏然拉长,将脸色苍白的苏媚从马车中一举拖出,并顺便徒手接了两个花囊,动作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一般。躲避的、围观的行人终于回过神来,大声叫好。
而马儿挣脱车辕,趟过水塘,跑入了远处的小树林。老车夫气急败坏,一边呼喊马的名字,一边一瘸一拐地追赶,还有一群热心街坊跟随追赶。
胖头满脸得色,好像苏媚是他救下来的一般:“苏姑娘,这是怎么了?”
苏媚犹自惊魂未定,花容失色道:“刚才一个疯子突然冲出来,朝马投掷石头……”而公蛎这个时候才想起刚才的举动十分冒失,唯恐周围有人看穿了自己非人的身份,在坊间传出什么水蛇成精的闲话来,心中忐忑不安,所以目光游离,心不在焉。
胖头只当他也被吓着了,暗暗朝他竖了竖大拇指,将散落的花囊收拢在一起,热情地道:“苏姑娘没伤着吧?我帮您再叫个车。”
苏媚点点头,默默地站在公蛎身旁。围观者慢慢散去,公蛎终于安心下来,忙安慰苏媚,又责骂那个老车夫:“下次换个车来雇,这马夫赶车水平太次,马儿也太烈。”
苏媚抬起眼来,轻声道:“不,这个马车夫跟我多年,老道得很。”她紧紧攥住公蛎的衣袖,可怜兮兮道:“有个疯子……有个疯子跟着我。”
公蛎听到“疯子”二字,连忙问道:“什么样的疯子?”这才顾上细细打量苏媚。她的脸光洁如玉,只有手背上有些发青,看来情况好多了,也不知毕岸采取了什么办法。
苏媚轻捶胸口,带着女儿家的娇嗔,惊恐道:“一个脸盘肿胀、五官变形的家伙,鬼鬼祟祟的。”
胖头已经叫了车回来,插嘴道:“不会就是今天在流云飞渡闹事的疯子吧?”
苏媚吃惊道:“他去了我家铺子里闹事?”跺脚恼火道:“其实这些日子出去,总是觉得有人跟着。今天早上也是,看到他远远地晃悠,只当我躲过便好了……没想到还去店里闹去。刚才我同毕公子去北市找人,顺便买了些香料回来,又觉得不妙。交代老马夫赶车快一点,谁知还是被他追上了。”
公蛎看到她细腻白嫩的脖颈,恨不得上手去摸上一摸:“你……打听他是什么人了吗?住在哪里?为何总跟着你?”
苏媚粉脸一红,瞥了公蛎一眼,娇声道:“一个犯了花痴的疯子,我哪里知道他为何跟着我?”顿足道:“这可棘手得很。怎么办好呢?”
一个其貌不扬的疯子也想打苏媚的主意,真是岂有此理。公蛎拍着胸脯,夸口道:“你放心,我先会会他去,保准打得他满地找牙,再也不敢靠近流云飞渡半步。”
两人将花囊香料装上马车,公蛎反复嘱咐马车夫,一定要小心驾驶,见马车夫老实巴交,不怎么机灵,索性道:“胖头跟着,护送苏姑娘回去,千万不要再出什么差错。”
苏媚已经坐上马车,嫣然一笑道:“这么近的路程,没事的,你忙你的去。”
胖头欣然应允,但扶着车辕,又回头看着公蛎。公蛎吆喝道:“快点,磨磨蹭蹭干什么?”
胖头小声恳求道:“老大,那个哨子……能不能借我半天?”
公蛎想说这哨子有些古怪,但看到胖头乞求的目光,觉得不忍,掂量再三,还是给了胖头,嘱咐道:“你小心些,别弄丢了。”
胖头欢天喜地地将接过,脸上笑开了花,跳上马车走了。
公蛎在附近徘徊了一阵,并不见有什么形迹可疑的疯癫之人跟过来。如今剩下公蛎一个人,游泳也没什么意思,正盘算着去全福楼买些糕点,只见毕岸大步流星走了过来,打量了一下周围的情形,眉头一皱道:“苏媚呢,怎么不等我先走了?”
公蛎若无其事地吹着口哨,道:“等你来,黄花菜都凉了!”
毕岸看着落入水塘的马车,道:“出了什么事了?”
公蛎故意不告诉他:“反正苏姑娘没事,你放心好了。”
毕岸这才扭头对公蛎道:“你怎么又出来了?”
公蛎回呛道:“我怎么不能出来?今天已经看了一整天的书了。”
毕岸皱了皱眉,道:“正好,我有些事情想同你讲。”
公蛎想起苏媚好转一事,抢先道:“我也有些事想问你。我看苏姑娘的冥花蛊有减轻趋势,是不是找到解药了?”
毕岸道:“我仔细研究了你那个香囊里的东西,在她的帮助下自行调配了些药物,目前看来有点效果。”
公蛎激动起来:“那赶紧也给珠儿和阿意使用呀。要是她们就此好了,岂不不用再同巫教斗了?”
毕岸摇了摇头,道:“每人体质不同。要是管用,哪里还用得着将珠儿送到那个地方去?”原来早在公蛎第一次发现珠儿异常的那天起,毕岸已经给她用了药物,但却毫无作用,冥花蛊反而越发严重。
公蛎失望之极,道:“接下来怎么办?”
毕岸道:“如今当务之急,是找到开门,赶着开门启动之前,将其关闭。”他不住回头张望,似乎有些心神不宁。
公蛎道:“找到什么线索了吗?”
毕岸道:“已经有些眉目。”他绕着公蛎走了两圈,忽然厉声喝道:“你带了什么东西?”
公蛎捂着了荷包,眼睛滴溜溜转:“我没拿你的钱!……是胖头的……”他今日出门确实去偷拿了毕岸的几两碎银子。
毕岸冷静下来,道:“不是银两。你今天是不是又得了什么新鲜玩意儿?”
公蛎两手一摊,耍起了赖皮:“你来搜,你想要找什么?”
毕岸眉头紧皱:“别闹。或者今天有人来当什么奇怪的东西吗?”
公蛎见他说得凝重,越发得意:“今日得了个仙人哨,不用吹,挂在耳朵上便可以听到哨声。”
毕岸一怔,急切道:“仙人哨呢?”
公蛎故作豪爽地一摆手,道:“给了胖头,他说能听到妹妹唱的小曲儿。”
毕岸脸色一沉,道:“……不好!”忽然转身朝马车的方向飞跑,公蛎一愣,忙跟了上去。
(五)
马车并没有回到流云飞渡,而是在敦厚坊拐入了另一条街道。所幸有苏媚的花囊留下的香味,毕岸同公蛎一路追踪,一直追到涧河河边。
涧河与磁河同属洛水的支流,磁河进入城中之后,河面广阔,水势相对平坦,而涧河则从邙山最为陡峭之处奔流而下,水流湍急,将河道冲出一条深深的沟壑来,涧河也由此而得名。
毕岸忽然站住,侧耳道:“什么声音?”此处位于安喜门内侧,是涧河入城最为陡峭的河段,站在岸边,只听到哗哗的水声。
公蛎正探头往河涧下张望,忽听乒乒乓乓一阵响,抬头一看,一匹受惊的马拖着马车沿着河岸狂奔,正朝两人站的方向冲过来,车轮剧烈颠簸,同地面石头碰撞发出刺耳的响声,正是刚才胖头叫的马车。
毕岸拉着公蛎闪身躲开,同时飞快出手,拉住了马车的一侧车辕。谁知马车连续颠簸之下,车辕早已断裂,一拉之下,半截车辕被扯了下来,车身一甩,马儿连同马车一同坠入河涧之中。
公蛎脑袋轰了一下,叫道:“定是刚才找的马车夫有问题!”他惊慌失措,大声叫胖头的名字,却不见有人回应。
半死的马儿坠入河涧,哀鸣着很快被河水冲远,车则卡在两棵歪斜的小树中间摇摇欲坠。
毕岸如同豹子一般轻盈,麻利地攀着小树下到马车里面,叫道:“马车里面没人!你站着不要乱动。”三下两下翻将上来,伏在地上,仔细查看了一番,跳起来道:“这边!”
公蛎几乎没有思考的时间,只是盲目地跟着毕岸往前追。
继续往前,是一座石桥,过了桥,便是浓密的桃林。毕岸忽然道:“瞧瞧这是哪里?”
如今太阳落山,天色灰蒙,早桃已经采摘,晚桃尚未成熟,一股青涩的甜味弥漫。若不是心中有事,这里倒是一处好所在。公蛎心中忽然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叫道:“玲珑!”
这个桃林后面,便是当初玲珑死亡所在宅子[1],只是一把大火将此处烧成了废墟,只剩下这片美丽依旧的桃林。
两人撒腿往桃林后面冲去。
玲珑的旧宅,只剩下焦黑的地基和几处断壁残垣,荒草遍地,荆棘丛生,原来的小桥流水亭台楼榭,只剩下一点点痕迹。宅子很大,一眼看过去,并不见苏媚胖头的踪影。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屏住呼吸。
一丝血腥味飘来,还有轻微的喘息声。两人并肩越过几个颓墙,冲进一块空地上。
胖头趴在地上,面部朝下;苏媚倒在一侧,右后肩血污一片,已经昏了过去。公蛎吃了一惊,想要去抱苏媚,又缩回了手,上前推胖头,道:“醒醒!”
胖头依然人事不省。他眼窝乌青,脸上都是血道子,但都是些皮外伤,并无大碍,倒是后脑肿起一个大包,以致昏迷,仙人哨也好好地挂在他耳朵上。公蛎松了一口气,费力地将他扶起,斜靠在一个枯焦的树桩上。苏媚在毕岸的救助下很快醒来,看到两人,一下子颤抖起来:“疯子,是那个疯子!”
公蛎忽然嗅到一股奇怪的味道,跳起来叫道:“他就在附近!”毕岸早一个箭步窜了出去,只听一阵断墙之后扭打之声,毕岸拖着一个人走了过来。
果然是个疯子,衣服破旧,满面脏污,披头散发的样子像一条疯狗。
毕岸将那人丢下,过来扶住苏媚,关切道:“你怎么样?”苏媚紧咬牙关,按住肩部的伤口,低声道:“多亏你……和龙掌柜,及时赶来。”
毕岸撕下衣袖,将她的伤口包扎上。苏媚疼得脸色苍白,却忍着一声不响,直到包扎完毕,这才喘着气恨恨道:“我自问还是很小心,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上了车还是好好的,却迷迷糊糊被人拉到了这个鬼地方,”她转头瞧了瞧,疑惑道:“这里是——这是——”她显然已经发现身在何处了。
年初玲珑一事,三人心知肚明,特别是公蛎,深受伤害。此处作为巫教窝点之一,原本是要封存的,但玲珑的虫嗜术法力巨大,残余的虫卵导致两位看守院子的捕快差点丢了性命,于是一把火将此地烧了个一干二净。
苏媚歇了一歇,又道:“我发觉不妙,连忙招呼胖头离开,哪知那个疯子阴魂不散,竟然跟了过来,胖头护着我,后脑勺被打了一闷棍,我跟他撕扯,肩部被刺中,疼得昏了过去。幸亏你们来了,否则今晚还不知……”她挣扎着过去看了看胖头,长吁了一口气,道:“幸亏胖头没事,否则我怎么过意的去。”
毕岸心疼道:“你受伤严重,不要多说话。”
疯子在地上打滚,手舞足蹈,呵呵怪笑。
毕岸安顿好苏媚,过来看了看胖头,道:“应该受伤不重。”他取下仙人哨,道:“这东西不吉利,还是不要留着的好。”“啪”地甩了出去,仙人哨落入浓密的草丛不见了。
公蛎不满地叫道:“喂喂,我的东西,你怎么说丢就丢了?”但已经想到胖头和苏媚遭袭,只怕同这枚仙人哨有关系,嘟囔了几句便也算了。
公蛎安顿好胖头,小心翼翼上前,绕着疯子走了一圈,见他无反抗之力,这才踢了他一脚,喝道:“说,你是谁?”
疯子仰起脸来,冲着公蛎呵呵傻笑。他的头发分开,露出整个脸面,鼻青脸肿,五官变形,依稀便是那晚推珠儿入井的男子。
公蛎的心猛跳起来,拉起疯子往前一推。疯子趔趄了几步,扑倒在地上。
他的背影,同柳大十分相似,只是身形比柳大消瘦些。
公蛎冲上去对着疯子拳打脚踢:“果然是你,你害了珠儿,又来害苏姑娘……”疯子翻身抱住公蛎的腿,仰脸哇啦哇啦地叫了起来,被公蛎打得口吐鲜血,仍嘿嘿傻笑,不肯撒手。
毕岸上去将两人撕扯开,道:“小心打死了他。”
公蛎心中又是激动又是愤懑,转头冲着毕岸怒道:“就这么个疯子,你同阿隼竟然找了两个月,还让他袭击苏姑娘得手!”
毕岸哑口无言。苏媚勉强站起,按住公蛎的肩头,柔声劝道:“龙掌柜你消消气。”她看着公蛎的眼睛,恳切道:“都怨我,这个事情,我一直以为自己可以处理得了,所以没同毕公子讲。”
听她句句护着毕岸,公蛎心中泛酸,却不好再说什么,赌气道:“其他的我不管,我只问问他,到底为何那晚要将珠儿推进井里!”
苏媚睁大了眼睛,惊愕道:“你说什么?将珠儿推进井里?”她看向毕岸。
毕岸点点头,道:“没错,那晚公蛎和珠儿落井,珠儿是被人推下去的。”苏媚吃惊地掩住了口,良久才道:“我还以为……误会龙掌柜了。”
胖头忽然哼了一声,虚弱地叫道:“老大!”
公蛎顾不上理疯子,忙过去将他的大脑袋抱着怀里,埋怨道:“瞧你,让你护送苏姑娘,你可倒好,一棍子让人给砸晕了,真是个笨蛋。”
胖头咧了一下嘴,似乎想笑,却没笑出来:“苏姑娘……”
苏媚不顾疼痛扑了过来,连声回道:“胖头我在呢。我没事,今日多亏你,现在你家两个掌柜都在呢,疯子也给抓住了。”她满目感激,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玉瓶子递给公蛎:“凝神丸,快给他服用一粒。”肩上伤口牵动,渗出血来。
原本受伤不重的胖头,情况似乎不太好,他牙关紧咬,嘴唇紫绀,双手舞动着,差一点将凝神香打落。公蛎忙握住了他的手,嗤笑道:“你小子装什么装,这么大一个包,顶多头晕呕吐两天,便好了。”
话音未落,胖头眼皮上翻,噗地吐出一大口鲜血,如同喷泉一般,洒得苏媚公蛎满头满脸,接着一口又一口,吐个不停。
公蛎吓得傻了,只管抱着胖头狂叫。三人再也顾不上疯子,毕岸取了银针在急救,苏媚将整瓶子的凝神香倒入他的嘴巴,却被他全部混着鲜血喷了出来。
草地上,衣服上,全是斑斑点点的血迹。公蛎去捂他的嘴巴,可是那些血仍源源不断地从指缝中涌出,像是永远也流不完一般。
胖头的身体在渐渐变冷,他肥嘟嘟的大脸带着惯常的笑容,公蛎疯狂摇动他,抱怨他是个猪头、笨蛋,连自己都看护不好。
(六)
公蛎竟然没有落泪,他只是紧紧地抱着胖头,竭力让他暖和些。毕岸在激烈地冲着自己嚷嚷,被公蛎轻松地拨开。苏媚似乎又晕倒了,一张脸苍白得吓人。
公蛎听到自己身上的鳞甲在摩擦,发出动听的声音,指尖长长的利爪在昏暗的夜色中闪着幽幽的光。周围的景色异常清晰,连墙根下蠕动的蛐蛐的触须都看得一清二楚。他看到背后吓得逃窜的田鼠,还有躲在树上的猫头鹰惊恐地拍动着翅膀。
阿隼来了,还有停住宅子门口的马车。毕岸将苏媚送上马车,又过来抢胖头,却被公蛎一击推开,像个风筝一样飘了出去。公蛎哈哈大笑,拍着胖头的脸要他看,并炫耀地道:“快看,我的力气大吧?”
胖头却不应。公蛎抱着他站起来,看到疯子伏在地上瑟瑟发抖,一脚踩在他背上。
疯子发出一声惨叫,仅仅抽搐了几下便断了气。公蛎的脚趾触到人类软软的血肉,带着一点温热,很是舒服。
毕岸扑了过来,将公蛎推开,护着疯子。
一切都如同在梦中,显得极其不真实。
疯子已经死透。
阿隼灰黄色的眼睛狠狠地盯着公蛎。
胖头在公蛎的怀中微笑。
公蛎同毕岸厮打起来。
毕岸身上发出火焰一样的光环,他一掌打在公蛎的脸上,火辣辣地疼。
不知道过了多久,公蛎终于冷静下来,手上身上的鳞片褪去,长长的利爪隐去。
阿隼同苏媚已经离开,毕岸雕像一般站在黑暗之中。
公蛎的手臂已经麻木,他抱着胖头坐下,指着趴在地上的疯子道:“快看快看,死了的疯子像不像一条死狗?哈哈,不过你也像死狗一样沉。”
胖头依然不动。公蛎板起了脸,怒道:“死胖子,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
他拿起胖头的手晃了一下,喜滋滋道:“喂,说说,你同虎妞到底发展到哪一步了?”毕岸腰背挺得笔直,脸上明晃晃的,泛出泪光。
公蛎朝周围瞧了瞧,压低声音笑道:“我保证不对其他人讲去。对了,你说要找李婆婆保媒,我看不妥,找后街的柳婶吧,人厚道,不乱嚼舌头。我同毕岸说说,狠敲他一笔。这可是我们忘尘阁的第一桩喜事呢。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他扳着手指头,“一步都不能缺!我可是要做长辈的,你同新娘子要给我敬茶。”他手舞足蹈起来。
背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有强忍住的呜咽声。公蛎头也不回,大声笑道:“罗小妖!你半夜三更鬼鬼祟祟做什么?梦游么?”
小妖在胖头跟前蹲下,无声地流泪。公蛎笑嘻嘻道:“胖头睡了,你别吵他。这个死胖子,最爱睡懒觉,平日里睡着了耳朵边放鞭炮都惊动不了他。”
小妖掩面而泣。公蛎揉着手臂,怄火道:“定是你跟胖头说珠儿的事儿吧?你总是不信我。瞧瞧,那是谁?”往疯子那儿一指。
小妖抽泣起来。公蛎一副不耐烦的表情:“小丫头片子,爱哭鬼。”又推胖头,“喂,死胖子,你快起来看看呀。就是这个疯子干的,推珠儿到井里,还袭击苏姑娘,我没骗你们吧。”
他将胖头的身子摆正,蹒跚着走到疯子跟前,嚷嚷道:“毕岸,你来看看,这个疯子到底有什么古怪,他为何要找珠儿的麻烦?”
一直隐藏在树荫下的毕岸,一声不响地走了过去,点了一个火把插在墙头上,翻开疯子的眼皮看了看,道:“他死了。”
公蛎忽然暴怒,跳起来叫道:“他没死,他睡着了!”他回头看了一眼胖头,嘲笑道:“胖头,就你这身材,成亲的礼服都要多费半匹布。”又催毕岸:“快点快点。”
毕岸拿着银针,道:“他是我们的老熟人。”
公蛎只顾暴跳如雷:“哪个老熟人?”
毕岸不答,在疯子脖子后的天容穴扎了下去。
周围极其安静,连蛐蛐儿也不鸣叫了,只剩下公蛎气呼呼的喘息声。疯子的脸开始发生变化,扭曲的五官渐渐恢复原位。
一个相当清秀的男子,看起来有些面熟,只是面皮青紫,眼膜充血。小妖忽然叫了起来:“这是——这是小王庄的王秀才!”
竟然是王俊贤。
过去的事情公蛎最清楚不过。鲤鱼苏青嫁给了王俊贤,因为一点婆媳矛盾,王俊贤的寡母用剪刀刺死了苏青,王俊贤为保住母亲性命,联名上书官府称苏青是妖怪,苏媚气不过,利用香粉神不知鬼不觉地处死了王婆[2]。
公蛎一边咬牙切齿,一边咯咯地笑:“老熟人,果然是老熟人。嘿嘿,我知道啦。别人当王婆死亡是意外,王俊贤却不傻,知道是苏媚动的手脚,所以就装疯卖傻,骗过众人,伺机来找苏媚报仇。”他朝胖头得意地叫道:“胖子,你老大厉害吧?”
小妖的眼泪又下来了。
王俊贤心思细腻,又读过书,一旦发起狠来,自然非常人能比。这一年多的时间,他装疯,失踪,学习法术,跟踪苏媚,处心积虑要报丧母之仇。毕岸道:“王俊贤知道柳大同苏青的渊源,便故意模仿柳大,以刺激苏媚,不料却首先被珠儿留意到。”
柳大对珠儿来说,乃是一生的噩梦,她对柳大的声音、背影、举止都极为敏感。王俊贤在附近一出现,便被珠儿看到。或许王俊贤被珠儿留意次数多了,唯恐暴露,所以只好先行除掉珠儿。
毕岸蹲下,一边翻弄着疯子的尸体,一边道:“小妖,关于他的身份一事,你回去先不要同你家姑娘讲。已经过去了,还是不要让她忧心的好。”
小妖抹干眼泪,哽咽道:“是。”
公蛎冷冷道:“你早知道疯子是王俊贤了,是不是?”
毕岸直视着他,道:“是。”
公蛎手背上的鳞甲慢慢竖了起来:“你为何不早一点揭穿?为何不早些抓了他?”一个巨大的蛇头从公蛎的脑后探出,冲着毕岸吐出蛇信。
毕岸转头对小妖道:“天色已晚,我叫阿隼护送你回去。”
小妖正用手帕擦拭胖头脸上的血迹,听了这话,回了一个固执的表情:“我不回去。你们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透漏出去。”
公蛎过去拍了拍小妖的脑袋,脸上带笑,眼睛却像两团火。
毕岸缓缓道:“我一直怀疑王俊贤,但他行踪诡异,捉摸不定,找不到证据,直到珠儿坠井那晚才确定是他。”他看着公蛎:“你说珠儿受蛊惑那晚,曾跑去城南一户寻常人家,我查了之后发现,那家主妇的娘家与王俊贤同村,当年她曾经中意王俊贤,并着人提亲,只是王俊贤……王俊贤彼时执意要娶苏青。”
他停滞那一下,眼中的悲愤一闪而过。公蛎冷笑道:“原来如此。这么说,王俊贤这是后悔当初娶了苏青,没娶那个婆娘了?呵呵,苏青认你这个哥哥,认得好,被婆婆杀了还要被丈夫否认,替她出面的姐妹也遭人暗算,哥哥连个屁也不敢放,还说什么公平正义呢!这世道,不过是弱肉强食罢了,哪个弱,那个便活该倒霉!”仰头叫道:“苏青姑娘,当初因为我偷吃一块腌肉,导致你无辜被害,今日我杀了王俊贤,算是给姑娘的补偿!”
毕岸并不反驳,沉默了片刻,道:“凭他一个书生,杀不了胖头。”
公蛎冷冷道:“说。”
毕岸道:“今晚现场还有另外一个人。”他走到一处断墙之后:“王俊贤不是凶手,至于他为何会来这里,或者是有人透露给他,或者是他跟踪过来的。但另一个人在这里潜伏了很久,不过他很是小心,连倒伏的草都记得扶起来。”毕岸绕到另一侧一丛浓密的荆棘后,远远地道:“装疯的王俊贤,来的时间并不长,他在宅子门口十分不安地走了两圈,听到马车声之后,躲在了这里。”
毕岸小心地从青草丛中捡起一根细小的干稻梗:“王俊贤在这里等着袭击苏媚,未料到胖头跟随,三人撕扯之间,胖头被人袭中脑后,同时苏媚被刺,两人昏倒在地。”
公蛎冷酷得像换了一个人:“王俊贤同那人,是同伙吗?”
毕岸道:“不是,若是同伙,他便不会仓皇逃走了。”他往前跨过矮墙,顿了一下脚,“矮墙上有痕迹,王俊贤在这里被人扑倒。然后那人拖着他,将他放在了我刚才发现他的地方。”
公蛎的指关节发出咔咔的声响:“王俊贤杀苏媚情有可原,另外这人,动机何在?”
毕岸道:“我猜测有两种可能,一种是苏媚一直在协助我追查冥花蛊一事,得罪了巫教或者是常芳那伙人,他们派人来暗杀。另一种,或许跟这个仙人哨有关。”他变戏法一般,拿出刚才丢掉的仙人哨。
公蛎刚才已经看出他并未丢掉仙人哨,但却没说破。
毕岸继续道:“仙人哨能够发出次声,可引诱听者迷失本性。”
公蛎想起那晚珠儿的表现:“王俊贤一介书生,从何处得来的仙人哨?”
毕岸轻叹了一声:“这也是我想问的。”
王俊贤已经死去,这条线索自然又断了。公蛎情知自己又鲁莽了,嘴上却不肯服软,暴躁道:“这种人死有余辜!你不肯下手,自然是我下手。”劈手夺过仙人哨,回到胖头身边,低头笑道:“死胖子,我知道你喜欢这个哨子。送给你啦。”细心地将仙人哨重新戴在胖头的耳朵上。
小妖的泪珠扑簌簌掉在胖头身上。
想了想,公蛎又将仙人哨摘了下来,双手用力一合,将仙人哨握成了碎片:“这样才好,免得再有人惦记。”
公蛎将仙人哨碎片一点点装在胖头的荷包里,又道:“胖头皮糙肉厚,扛揍得很呢,我一天揍他三顿,都一点事儿没有。这点伤并不致命。怎么回事?”
小妖终于“哇”一声哭了出来。刚才阿隼送苏媚回家,她听说胖头死了,公蛎急火攻心,死活非要跟着过来。一来便看到公蛎抱着胖头唠唠叨叨说的那些话,字字句句痛彻心扉,可是又不敢开口相劝,只有默默垂泪。如今看到公蛎终于能够冷静面对胖头死去的现实,再也忍不住了。
可是公蛎冲她笑了笑,竖起食指,认真道:“嘘,别哭,会吵醒他。”
小妖的哭声生生咽了下去。但忍得住哭声,却忍不住泪水。
毕岸冷静异常,道:“你脱去胖头上衣,看他背部心脏位置是否有针孔状的红点。”
胖头的前襟已经被血染成暗红。公蛎扶起他,语气少有的温柔:“赶明儿得去瑞蚨祥做两件新衣服去。这马上要做新郎官了呢。”
小妖打开火折子。
胖头背上,果然有两个小红点,针孔大小,位置相差不到一寸。若不是毕岸提醒,谁也不会留意。
毕岸道:“王俊贤的胸口,也有这么一个针孔。”
公蛎的脸抽动起来,声音却保持如常:“有何说法?”
毕岸道:“巫教有一种杀人不见血的手法,通常用来处罚作为祭品的人牲。用中空的银针刺入祭品的心脏,然后注入空气,只要片刻,祭品便会死去。”
小妖捂住了耳朵。可毕岸只顿了一顿,便继续说道:“胖头应该是在后脑被击打的同时,心脏被刺入银针,因他剧烈反抗,导致银针偏离,刺入了肺部,所以才会临行之前口吐鲜血。那人唯恐胖头不死,在胖头昏迷之后二次插入银针。”不用说,王俊贤也被用了同样的办法,只是他是被正面刺中。
公蛎跪在地上,佝偻着身体浑身颤抖,发出鬼哭一般的笑声:“这主意妙。”他抖抖索索将胖头的血衣穿上,笑道:“死胖子,你等着,我会找到今晚那个人的,到时你也给他身上刺上几百几千根针。”他血红的眼睛瞪着毕岸:“那人既然为的是人骨做成的哨子,为何哨子还在?”
毕岸沉吟道:“或者我们正好闯进来,他还来不及取走。”
公蛎摇晃了一下,差点摔倒。小妖抱住了他的胳膊。公蛎推开她,笑嘻嘻道:“胖头说了,我力气见长。不信你看。”
他摇摇晃晃站起来,弯腰一把抱起胖头,朝小妖得意地挑眉:“我没骗你吧。”他身子摇晃,脚步却极为稳当,吆喝道:“回家啰,回家啰。”
【注释】
[1]故事详见本系列第二部《玲珑心》之“乌玄晶”。
[2]故事详见本系列第一部《噬魂珠》之“锦鳞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