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贰 冥花蛊
贰 冥花蛊

(一)

公蛎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忘尘阁的床上,脑袋上缠着纱布,隐隐作痛。

毕岸眉头紧锁,阿隼正在训斥胖头:“怎么交代你的?说了不让他出去、不让他出去!真没用!”指头差点戳到胖头的脸上去。

公蛎自己可以欺负胖头,但绝不允许别人欺负,冲阿隼道:“你那么大声骂他干什么?”用力太大,以至于脑袋后面针扎一般疼痛。

阿隼把眼一瞪,公蛎瞬间蔫了,趴在枕头上赔笑道:“那么大声对嗓子不好……”

阿隼怒气冲冲,毕岸摆了摆手,道:“阿隼,你忙去吧。”阿隼拂袖而去。

公蛎忽然想起江源,扭头四处查看:“江公子呢?江源呢?”

胖头早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颠儿颠儿道:“老大你醒啦——江公子被他的手下接走了,没事的。”

毕岸沉声道:“你还是顾好你自己吧。”

胖头忙不迭地拿了湿帕子过来,帮公蛎擦脸,小声道:“你昨晚跑那儿去干吗?乱坟岗子,怪吓人的。”

刚醒来的一点力气似乎用完了,公蛎虚弱地哼哼了几声。

胖头小心地擦拭着公蛎手臂上的血污:“昨晚毕掌柜一回来,看到你不在,便出去找。我们去了如林轩,谁知道!”他鼻翕煽动起来,“如林轩没了!我前天去北市,路过的时候还好好的哩!只一天,什么都没了!”

公蛎偷偷看向毕岸,见毕岸正皱眉看着他,忙躲开眼神。胖头一边给公蛎擦伤的部位涂草药,一边继续讲:“全是荒滩,上面老鼠、黄鼠狼、野兔子一窝一窝的,搭着几个乱草棚子,啧啧,又腥又臭的。”

公蛎忽然警醒,颤颤巍巍道:“这个,这个——难道是专为对付我的?”

毕岸哼了一声,道:“你如今才发现?”

公蛎捶着床铺,叫道:“你早就知道如林轩有问题是不是?为何不告诉我?”

毕岸避而不答。

公蛎怒道:“谁做的?”

毕岸道:“能在洛阳城闹市之中营造出以假乱真的幻象,并逼真到能够瞒过城中所有非人和得道高僧的,能有几个?”

虽然早已经想到,可一旦证实,还是让公蛎心有余悸:“巫……巫教?”

毕岸未置可否。胖头插嘴道:“我们先去如林轩找,不见你,又往别处找。后来走了老远,去到城北的一个乱坟岗子里,看见你和江公子躺在一个大坟头上呼呼大睡呢。老大,昨晚到底发生什么了?”

公蛎这下不敢造次,老老实实将做完的事情仔仔细细讲述了一遍。讲到如何急中生智从无穷无尽的石阶一侧跳下、如何测量并发现八卦空间缩小等,毕岸眼里露出赞许之色,沉吟了片刻,道:“这是个八卦瓠。”

八卦瓠。不用说,这又是一种能够空间隔离抑或是空间扭曲的阵法。公蛎连问都懒得问了。

胖头听得如堕雾里:“什么瓠?不是乱坟岗子大坟头吗?”公蛎不知如何跟他解释,按着后脑勺的痛点呻吟起来:“脑袋不知被什么东西袭击了一下,好痛!”

胖头一听他说脑袋疼,顿时紧张起来,道:“毕掌柜刚从你脑袋后面弄出一颗牡丹种子,都已经发芽了呢。你赶紧休息,别说话了。”

公蛎很是吃惊,看向毕岸:“牡丹种子?”

毕岸道:“是,幸亏取得及时,若是晚了一两个时辰,只怕你已经成了牡丹花肥了。”当着胖头面,两人不想多说,但公蛎明白,能瞬间将人脑之中植入牡丹种子,并催生发芽的,是怎样一种十分厉害的法术。

也不知江源怎么样了,公蛎有些担心。

毕岸忽然板起了脸,道:“从今天开始,不准出忘尘阁一步。”

公蛎折身起来,又呻吟着躺下:“为什么?我是忘尘阁的掌柜,又不是囚犯。”

毕岸打开桌子上小妖送给公蛎的凝神香,放在鼻子下嗅了嗅,道:“哦,那随便你。巫教、攰氏余部还有暗中盯着你那一点儿灵力的妖魔鬼怪,都已经张好网等着你扑上去呢。去吧去吧。”

毕岸甚少用这种口吻说话,公蛎觉得很不舒服,哼哼起来:“不出门,窝在家里发霉吗?”

毕岸深深地嗅了一鼻子,道:“想去哪里,我陪你去。”

公蛎激动起来:“我要去找阿意!”

毕岸爽朗答应:“没问题,等你体力恢复。”顿了顿又道:“她现在不在洛阳,一个月后才能回来。况且你现在自身难保,若是贸然找她,可能给她带来灾祸。”

毕岸的表情有些奇怪。公蛎狐疑道:“你怎么知道?你同她见过面?”他其实担心阿意会迷上毕岸,不过这话却不好当面说出来。

毕岸看向别处:“你若信不过我,自己去找好了。”公蛎不敢再质疑,便问道:“她今年几岁了?父母是做什么的?”

毕岸冷淡道:“我只负责找到她,其他的,等你同她见了面,自己问她。还有其他事吗?没事我看书去了。”

公蛎朝床里边摸索着,赔着小心讨好道:“我的木赤霄——昨晚不小心折断了,怎么修好它?”说着浑身上下摸起来。胖头愣了愣,道:“老大你是不是找这个?”从枕头之下将断成两截的木赤霄抽了出来。

公蛎心疼地抽着冷气,徒劳地将两截断剑往一块儿拼接。

毕岸只瞟了一眼,道:“没用了。这种小剑手柄与剑身是一体的,断了就断了,修好不仅难看,也用不了力。”

公蛎咧着嘴,一副要哭的样子。胖头忙安慰道:“我去弄些树胶试试看。”接过摆弄了一阵,一拍脑袋道:“这玩意儿有什么宝贝的?我还有个一样的呢。你等着。”一溜烟儿跑了出去。

公蛎依稀记得胖头确实有这么一件相同的,心下稍安。过了片刻,胖头却空着手回来了,嘴里嘀嘀咕咕道:“我明明放在阁楼上的,却不见了”。

毕岸眉毛挑动了一下。胖头挠头道:“嗯,可能掉到货物缝隙里了,等过几天我再找找看。”

公蛎大急:“我要拿着这个,阿意才可能想起我。这可怎么办?”

毕岸看了胖头一眼,轻描淡写道:“我知道在哪里。过些日子便拿给你。”

公蛎看他说得轻松,放下心来,嘱咐道:“你可不许自己昧起来。”

毕岸爽快道:“放心,误不了你的事。”

公蛎又摸着额头道:“还有一事。我想……你帮我去掉蛇婆牙。”

毕岸看着公蛎:“想好了?冉虬选中的可是你。”

公蛎躲避着毕岸的目光:“想好了。”

毕岸和胖头出去了,公蛎看着发白的窗外,听着梧桐树上黄莺儿的鸣叫,第一次开始认真思索当前自己所处的形势。

公蛎只是懒,不是傻,经过这几次的被拘、调包、陷害、迷路,他早已明白,自己身处漩涡之中,逃是逃不开的;而且,情况正在朝着不受控制的地方发展。

至于为什么巫教、攰氏等会选中自己作为目标,公蛎至今也不太明白。若真像桂老头所说,自己“天赋异禀”,这个所谓的天赋异禀,又是什么呢?

如同盼望一夜暴富一样,公蛎倒是常常幻想自己拥有超常的能力,像戏文或荒村野史中的主角一样,在不经意的时候爆发出来,从此名扬洛阳,名利双收。

但公蛎试了多次,除了能够在原形和人形之间自由变幻之外,并无其他过人之处。后来公蛎终于不得不认为,所谓的“天赋异禀”,估计便是自己的本体:蛇胆,血液,或者身上的什么部件,以及修炼多年的灵力——常人、非人之间,道行高深者猎杀道行低微者,以增加自己的修行,也是常事,但凭本事而已。

这种想法让公蛎很是沮丧。弱肉强食,在未修炼成人之前,几乎是雷打不动的“天道”,但修成人形之后,还要面对如此劫难,公蛎简直伤心。

那些藏在黑暗之中的敌人,可能是巫教,也可能是觊觎公蛎灵力的非人,正虎视眈眈,但公蛎身单力薄,智力体力皆普通寻常,能依靠的还有谁呢?毕岸,还是江源?

一瞬间,公蛎甚至觉得所有人都是不可信的,除了胖头。

不过日子总是要过下去,不能解决的问题,便留着等有事时再面对吧。

(二)

胖头伺候公蛎吃过早饭,将他扶到院中梧桐树下的竹榻上。公蛎已经恢复体力,但他乐意表现出一副虚弱的样子,看着胖头忙前忙后、毕岸关切担心,心里很是舒服。

公蛎闭目养神,毕岸拿了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几次竟然叫出声来。

这让装虚弱的公蛎很是好奇。待毕岸又一次拍桌惊叹时,公蛎终于忍不住了,凑上去道:“什么书这么有趣儿?”

毕岸笑道:“好多古字,你不认识的。”扭转身去,将书捂得紧紧的。

他越不给公蛎看,公蛎越是想看,脖子抻得大长,隐约看到什么“窈窕女子除去襦裙,露出肚脐”,什么“裸女围坐”,料想定是什么不入流的乡野小说,更加心痒难耐,扑过去跟毕岸抢:“借我看看,一天便还你。”

毕岸死活不肯,道:“这里面颇多古字,你又不识得。”公蛎怒了,指着毕岸道:“我们到底是不是兄弟?”

毕岸的眼睛亮了下。

一瞬间,那种熟悉的感觉又来了。公蛎愣了下。毕岸把书藏在身后,轻蔑地道:“你从来不看书,这书你看不懂。”

毕岸还是第一次如此明显地表达对公蛎的蔑视。公蛎十分气愤,高声道:“谁说我不看书?当初我跟着老龟学习,他都夸我悟性高,学得快呢!小篆汉隶我样样精通!什么不认识的字?不会猜还会蒙呢。”

毕岸冷笑一声,道:“那打赌好了!一本书,看完之后,你讲述一遍,只要你能抓住要点讲个大概,我便算你过关,输给你十两银子;若你输了,你以后便只能用隆公犁的模样示人!”

公蛎一是不服,二是被十两银子吸引,挺胸道:“赌便赌!”

两人在胖头的见证下,击掌为誓。

虽然有很多字不认识,但公蛎连猜带蒙加上想象,大致能够看得懂梗概。故事确实相当有趣,但并非公蛎以为的春宫小说,而是各地发生的奇案。书里共收录十个故事,有新奇巧妙的月下姻缘案,有血腥残忍的孩童剥皮案,也有诡异恐怖的女子集体自焚案,但每个案子都同巫术有关。并且案子讲完之后,后边会对该案中运用到的法术做一个概述性的讲解,从修炼原理、使用到破除的法门所在等,简明扼要,一目了然。

公蛎废寝忘食,一目十行,到了晚上,已经将一本厚厚的书囫囵吞枣看了一遍,并偷偷将自认为关键的词语记了下来。待到毕岸验证之时,让胖头站在毕岸身后,给予提示。

毕岸这个笨蛋,完全没想到公蛎作弊。听完了讲述,一脸的不可思议。然后竟然出尔反尔,非说这本书太过简单,要换一本更难的来。公蛎哪里肯依,逼他拿出了一个银锭子来,高兴得又跳又叫。

毕岸十分不开心,悻悻地看着公蛎同胖头挤眉弄眼眉开眼笑,尖刻地道:“我还有更难的!敢不敢再赌?”

公蛎将银锭子抛了一个高,得意扬扬道:“二十两!”

毕岸看来是跟公蛎杠上了,怒道:“二十两就二十两!”又拿出一本更厚更生僻的书来,名字叫做《魍魉》。

志怪故事,一向是公蛎的大爱。他彻夜未眠,一晚读完,并将不认识的字标记下来,第二天一大早趁着毕岸未起床偷偷去请教汪三财。

汪三财一看公蛎如此好学,大感欣慰,焉有不教之理,恨不得跟在公蛎屁股后面随时指点。到了中午,公蛎在胖头的再次帮助下,轻轻松松,又赚了二十两。

不知不觉十几天过去。毕岸也犯了孩子气,一改往日的冷峻,每日窝在家里,同公蛎打赌、置气、比赛、玩闹。他不知从哪里找出一大堆稀奇古怪的书来,跟公蛎比赛谁看得快、背诵的多,但他一丝不苟、严肃认真,公蛎却偷奸耍滑,尽其所能作弊,又喜欢狡辩抵赖,毕岸的银两很快被公蛎赢光了,只好写个字据,欠公蛎一百一十两,半年内还清。

银两来得容易,用起来自然不会手软。每日新鲜水果供着,大鱼大肉吃着,若不是担心影响忘尘阁的声誉,公蛎恨不得去暗香馆请两位姑娘上门唱小曲儿。

难得看到公蛎如此上进,汪三财每日欢喜得什么似的,不但不再念叨他,每看到公蛎抓耳挠腮,有不懂的词句,自己还亲自查了偷偷塞给公蛎;胖头乐乐呵呵,一边帮汪三财招呼当铺的生意,一边用尽办法帮公蛎作弊,肚皮上、手臂上、小褂上都写满了乱七八糟的所谓要点。连偶尔回来的阿隼也不再吹胡子瞪眼,笑眯眯地看着公蛎一字一句地读书,言语之间甚至偏帮起了公蛎。

有毕岸守着,胖头捧着,汪三财哄着,公蛎觉得,还是家里好,比当初在如林轩更为舒适惬意。

书看得多了,公蛎渐渐发现了一些相通之处。特别是关于巫术,原来分类详细,各有规律。这日中午吃饭之时,公蛎故作高深地将自己的见解说给毕岸听:“巫术自成一体,看着各不相同,原理却是差不多的。”

毕岸“啪”地又甩出一本小册子来,得意道:“瞧瞧这个。”

公蛎一看,原来是本《巫志奇语》,毕岸不知从哪里誊抄的,里面对巫术进行了详细分类,涉及幻术、媚术、毒术、器物术、动物术、符咒术、空间术、傀儡术、行动术、杂术等十大类型,精致小楷,整洁干净,用语虽然晦涩,但经过这近一个月的突击,公蛎已经可以大概明白一些古体字代表的含义,看起来毫不费力。

公蛎随便翻了一页,瞥见里面写着:“欲破空间术,需反常行之,破其轨,毁其眼……”正在琢磨其中的含义,毕岸劈手夺了去:“你不喜欢这些枯燥无味的东西。”

公蛎是个顺毛捋的货,越不给看越扑过去抢:“谁说我不喜欢?我得好好研究研究,下次再遇到什么诡异的法术,我上去就戳穿他……戳穿他!”公蛎龇牙咧嘴地做出恐吓表情,并用指头对着空气乱戳一气。

毕岸忍不住笑了,但仍不肯给公蛎看:“内容杂乱,言语晦涩,容易用脑过度,小心牵动了后脑的伤。”

公蛎本来只当玩闹,见毕岸执意不肯,心中渐渐升起一丝怀疑。

尽管毕岸救助公蛎多次,但双面俑一事有诸多疑点。而且,所有关于巫教劫杀公蛎一事,除了攰氏,其他的皆是听他一面之词,真相到底如何,没人能证实——若他只是想拿自己为诱饵,除去巫教呢?

公蛎在毕岸跟前像个骄纵的熊孩子,撒泼偷懒乱花钱,说是半个掌柜,从未担起一丝掌柜的责任,他不是不知道,但只要不涉及原则性问题,便任由公蛎胡闹——他同公蛎无亲无故,为何对公蛎做到如此容忍?哪怕公蛎自恋到认为自己可以迷倒众生,也不由不怀疑毕岸的动机。

他死活不让自己看,定是有私心。公蛎贱贱地想。

毕岸似乎没留意公蛎的情绪变化,悠然自得地酌着小酒。

过了两天,毕岸有事外出,公蛎终于找到机会,去将这本册子偷了出来。

这本册子的内容,几乎是前面所看书目的注解,原来所有的巫术都可归类于此。而最为关键的是,里面逐类讲了关于巫术的破解之法。

第一类,幻术,在于迷惑人的眼睛,让人看到同现实不一样的东西。其破解之法,在于“辨”。

第二类媚术,在于迷惑人的神智,让人深陷情色,不能自拔。其破解之法,在于“正”。

第三类毒术,自然是下毒、炼毒。破解之法在于“克”。

第四类器物术,以器物为法器或工具,如扃骸皿。破解之法在于“碎”。

第五类动物术,是通过控制动物,而达到对被施法者恐吓、猎杀的目的。公蛎想,玲珑的所谓“虫噬”,赵婆婆的银魇,应该都是动物术的一种。其破解之法在于“制”。

第六类符咒术,最常见的便是各种黄裱符,也可画在衣服、灯笼等任何平面上,但同寻常道家正宗门派的镇宅、安家符咒明显不同,全然是些招魂、散魄等害人的符咒。破解之法在于“焚”。

第七类空间术,公蛎首先想到的便是高氏的荡离之术,以及那晚碰到的八卦瓠,可以使局部空间扭曲、缩小或者扩张。破解之法在于“反”。

第八类傀儡术,分为大傀儡术和弱傀儡术。大傀儡术用活人或生魂修炼,手段阴毒,可用以续命、摄魂等,弱傀儡术相对好些,以精血灌注稻草人、小纸人,使这等无生命的人形之物,幻化为人或鬼魅害人。压胜、冥魁、精魅等,皆属此列。破解之法在于“穿”。

第九类行动术,驱动不能动的石人、石马、山石、树木等,小可迷惑众人,大可排兵布阵,威力巨大。公蛎想起玲珑去世那晚袭击自己的石人,驱附之术。破解之法在于“卸”。

第十类杂术,包括的内容多而琐碎,将无法列入以上九类的都归为其中。

但各种破解之法,并不是一成不变,而是相互贯通的,需因地制宜,灵活运用。

公蛎看了一遍,将书送了回去。晚上躺下想想,觉得仍有很多不懂的地方,又溜回去重新偷出来。但有些内容,却无论如何理解不了,前后矛盾,言辞隐晦,看得公蛎头大。

昨日下了些小雨,天气稍微凉爽了些。这天傍晚,公蛎一边啃着香瓜,一边琢磨小册子里关于行动术破解之法的几句话正:目,可见于表,可见于里,隐者若幻,幻者若隐……完全不知所云。

毕岸忽然回来了,阿隼提着个食盒满面笑容跟在后面。

公蛎慌忙把小册子塞入石桌下。

阿隼将食盒打开,取出七八碟点心来:豌豆黄,桂花糕,牡丹饼,杏仁酥等,笑道:“来来来,龙掌柜,尝尝薛记的点心好不好吃。”

公蛎拈了一块豌豆黄丢在嘴巴里,讨好道:“阿隼大人,这是有什么喜事吗?”

阿隼嘿嘿笑道:“刚帮薛皇商找到他心爱的小妾,他送来的。”

公蛎看到阿隼怀里鼓鼓囊囊,露出一角红色绸缎来,心想定是赏银,刚想问问赏银多少,阿隼已经拿出来捧给了毕岸。

毕岸看也不看,丢在了石桌上,皱眉道:“这种事情实在无聊,以后不要接了。”

公蛎正想嘲笑毕岸的假清高,却见阿隼笑得很是鬼祟:“那个小妾真是个人物,怪不得薛皇商喜欢,举止放得开,谁都想勾引……”

毕岸板起了脸。公蛎顿时明白,故意凑近毕岸嗅了嗅,不怀好意道:“好香,好香!”

毕岸忙往后躲,皱眉道:“恶趣味。”脸上一红。他越是尴尬,公蛎越是开心,缠着仔细追问小妾有何出格的举动,毕岸脸颊绯红,双唇紧闭,偏不肯说。最后懊恼地呵斥阿隼道:“以后找小妾这种案子,你自己去便好。”

阿隼忍住笑,道:“我原本也没打算接,不过他给的赏银多。”

公蛎忙将赏银打开,里面足足四个大银锭,二百两。公蛎眉开眼笑,忙拿了毕岸的欠条出来:“一百一十两,今日暂且兑换一百两。”

剩下一百两银子还给了毕岸,心却不甘,眼珠一转,道:“毕掌柜,这两日你不在,我一个人背书背得没意思。要不,你再找些新书来,咱们继续打赌?”

毕岸冷哼道:“你不就惦记我这点银两么?直说好了。”

公蛎嬉皮笑脸道:“你要这么说,我就不客气了。老规矩,一本书背下来,十两起价,我若是背不上来,以后只能以两撮毛示人。”

毕岸嗤道:“两撮毛不两撮毛,同我有什么关系?背书就不比了。”他转头四处看了看,忽然眼睛一亮,道:“不如我们玩些别的,你敢不敢赌?”

公蛎看着烁烁闪光的银子,恨不得全部装进自己口袋,当下一拍胸膛,道:“赌!你说赌什么?”

毕岸朝阿隼一摆手:“把我准备的东西拿出来。”阿隼笑嘻嘻的,拿出来一小袋子紫茉莉种子来。

紫茉莉适应能力强,在洛阳甚为常见,街头巷尾,团团簇簇,开得极为旺盛。因其傍晚开花,开花时正巧是农妇生火煮饭时分,故俗称“煮饭花”。它的种子只有小指尖大小,呈卵圆形,表面有黑色斑纹褶皱,常有孩子们摘了相互投掷着玩耍,不过磨碎淘净,可是上好的香粉原料。

公蛎扒拉着紫茉莉种子,道:“比什么?”

毕岸拈起一颗,眯眼瞄准头顶的梧桐树叶弹了出去:“就比这个。看谁弹得准,每弹中一片叶子,对方便支付一两银子。”

种子比较轻,尚未碰到梧桐叶,便掉落了下来。公蛎也取了一颗种子来试,故意选了一片低矮的叶子,竟然打中了。毕岸捂着荷包叫道:“这次不算!”

公蛎按住他,强行抠出一块碎银子来:“怎么不算?愿赌服输!”

两人便立了规矩:每天正式比赛一次,每次十颗茉莉种子,指定一片叶子,按照打中次数,对冲后结算。胖头看的有趣,强烈要求加入,不过他的赌本比较小,一次只有一钱银子。

这真是又好玩又不费劲。公蛎大喜,每日起床第一件事便是拿着茉莉种子练习弹射;种子被他弹出去,胖头便在一旁捡回来。几天下来,准确度虽然没增加多少,但视力和反应能力大大提高。毕岸因为没有时间练习,刚开始比每次能赢公蛎一二两银子,之后便反过来输一二两。

转眼二十天过去,小暑已过,正是一年之中最为炎热的天气。公蛎弹射技术已经十分娴熟,梧桐树底端叶子落去大半,剩下的叶片被公蛎弹出的紫茉莉种子打得豁牙烂嘴,没有个完整的,连梧桐树树冠的叶片都有被击穿的。

其实不是公蛎勤勉,而是他在反复练习中发现,原来这同他捉小鱼小虾的原理是一样的,用超常的听力和气息的回荡来弥补视力的不足,准确弹射并非什么难事。当初他居于洛水,夜间捕食,完全靠声波和水波纹的回转力度来判断猎物的所在,一抓一个准儿,捕获的猎物多得吃不完,常常接济隔壁的老龟,只是化为人形后,反而将这些本能忘了,只当自己是常人。

当然这话绝对不能告诉毕岸,尽管毕岸知道他的原形。

毕岸先还加紧练习,后来看同公蛎差距渐远,惊讶之余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味道,从开始的赢一二两到输一二两,直至每天输给公蛎四两以上,没多久便将一百两银子输光了。

这日一算账,毕岸已经欠了公蛎十三两,欠胖头七两。

毕岸将欠账清了,懒洋洋道:“这个不好玩,换一个吧。”

公蛎其实也玩腻了,如今还不到立秋,梧桐树已经像个秃了毛的鸡,公蛎很担心梧桐树明年不发芽。哈腰道:“毕公子您定,您说下一步比什么?”

毕岸想了想,道:“还是比背书好。不过这次要换些难一点的。”说着指挥胖头,从他床下拖出个破旧的大箱子来。

公蛎探头一看。跟之前的一比,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古书,破破烂烂,好多书有修补的痕迹;纸张泛黄褪色,公蛎用手摸了摸,也不知是羊皮还是人皮做成的。里面的字迹也是新旧乱入,字里行间套着各种解释、补充,各个朝代的特征皆有。

公蛎翻了翻,除了那本以前见过的《巫要》,很多连书名也不认得。

毕岸轻轻松松道:“读完一本书,二十两纹银。全部读完,整个忘尘阁归你。赌不赌?”

公蛎眼前瞬间有一大堆的十两纹银在盘旋,快速应道:“好啊好啊,你可不许反悔。”伸手同毕岸击掌约定——反正毕岸说的是“读完一本”,又没说一定要读懂。

从两人打赌至今,公蛎足足赢了有两三百两银子,这差不多是忘尘阁好几年的进益。公蛎心里存不住话,忍了又忍,还是问道:“你既然有钱,干吗要费心费力经营这么个小当铺?”

公蛎知道他每月认真审定账面,打听行市,如今当铺生意大有起色,自然少不了他的功劳。

毕岸眼睛微闭,晃着摇椅:“喜欢,觉得有趣儿。”

这种用钱的气度,同江源几乎一模一样。公蛎实在不理解有钱公子哥儿的思维,极是羡慕嫉妒,脸上不免带出几分忿忿的表情来。

毕岸悠然道:“花钱有花钱的方式,做生意有做生意的本分。”

公蛎酸溜溜道:“那也要有钱,才能说出如此这种底气十足的话来。”

公蛎第一次觉得,哪怕自己再有钱,也没有毕岸、江源的这份从容淡定。他心情有些低落,不想搭理毕岸。

毕岸忽然微微一笑,道:“我约了暗香馆的离痕姑娘,七夕那日共进晚餐,你要不要一起去?”

毕岸一笑,原本过于硬朗的脸部曲线一下变得柔和。公蛎一听“暗香馆”三个字,顿时忘了其他,脱口答道:“我去!”

(三)

约定午后开始比试,待公蛎午休起来,却不见了毕岸。公蛎来到前堂,见胖头正在整理今日收的当物,问道:“毕掌柜呢?”

胖头道:“刚出去。”

公蛎恼火道:“他不说在家陪我吗?怎么又出去了?”

先前公蛎看书上进,汪三财很是喜欢,但这大半个月来,他正事不干,天天投掷梧桐树的叶子,虽说毕岸也参与其中,但汪三财却只对公蛎不满:“你一个大男人家,要毕掌柜陪什么?”

公蛎敢在毕岸胖头面前肆意妄为,但对不给他面子的汪三财却毫无办法,只好赔笑道:“财叔您别恼,梧桐树死不了的。真要死了,我出钱移植一棵更好的。我这个月不出门,跟您学习打理生意。”

汪三财瞪了他一眼,道:“除了乱花钱,还会做什么?!”在汪三财看来,公蛎不仅不干正事儿,连外出游玩也次次出事,别说帮忙打理生意,简直就是个拖后腿儿的料。

公蛎拍着胸脯道:“财叔你监督我,从明天开始,看我的行动!”挽起袖管,帮起忙来。

两人整理完当物,胖头又拿出一麻袋下午进的小玩意儿来。公蛎为了显示自己的热情,挨个儿摆弄,忽然嗅到一股清雅的香气,翻开一个小木盒子,下面压着一个扁扁的香囊。

香囊为白色暗纹锦缎,半边留白,一角绣着各种花卉,每种花只有半边指甲大小,但颜色娇艳,脉络细如毛发,精致之极。公蛎爱不释手,拿起挂在腰里比画,喜滋滋道:“胖头眼光见长。这个归我了!”

胖头正在给小马车安装车轮,抬头一看,道:“哪里来的香囊?”

公蛎数着香囊上的花卉种类:“一共十二种花……五、六……六种花都不认识!”他把香囊往胖头脸前递,却不让他的汗手摸到:“这是什么花?”

胖头贪婪地嗅着香味,嘿嘿笑道:“好香!哪里来的?”

公蛎唯恐他将香味吸完了,忙收回来:“不是你今日进的货?”

胖头周围打量了一眼,恍然大悟道:“哦,我进货那家店铺是有卖香囊的。估计是不小心掉进我货堆了一个。”

公蛎只觉得浑身舒坦,伸展了身体道:“下次多进一些,定然卖得好。”开开心心将香囊挂在了腰里。

胖头收拾完毕,拿出一个纸包,道:“财叔,你说阁楼有小虫子,我顺便买了雄黄艾草粉回来,你看要不要把院子里撒一撒。”

公蛎弓起身子跳了起来,大叫道:“不许撒我屋里!”

见他反应如此强烈,汪三财和胖头露出诧异的表情。胖头忙道:“好好,只在阁楼和墙角撒一些。”

公蛎在院中晃荡了一阵,仍不见毕岸回来。他是个一天也闲不住的主儿,正所谓“驴闲啃树,人闲生事”,更不用说已经一个月未出门。侧耳听到隔壁传来笑声,顿时心痒难耐,趁着汪三财不注意,顺着侧门溜了出去。

如今天长夜短,夕阳西下,天色尚亮,闷了一天的人们或乘凉聊天,或游街购物,正是一天内最为热闹的时候。流云飞渡生意兴隆,几个小姑娘小媳妇叽叽喳喳围着小妖,正在挑选花露:“这个花露是什么香?”“我要那一瓶,麻烦帮我拿一下。”“这个不适合我,有桂花露吗?”

小妖应接不暇,鼻尖上沁出一层细小的汗珠儿来。公蛎冲她一挤眼睛。小妖愣了一下,冲公蛎一笑。

公蛎将蒲扇往腰间一别,自作主张上去招呼:“姑娘们这边看看,天热多汗,陈皮香露、蓝菊香露味道清爽,更为合适。”

几个小姑娘往人后面躲,一个看起来泼辣的小媳妇儿笑着揶揄道:“大男人家的,还懂这个?”

公蛎笑道:“您有所不知,这些女人用的香粉,多数是男人做的。做的人才更了解东西的习性呢,是不是?”说着托起菊花香露一本正经道:“此香露采自天竺蓝菊,同檀香、茉莉、雪松等几味香料调配而成,味道清新悠长,最适合夏天使用。”

一众女眷听他说的头头是道,不再有所顾忌,纷纷舍了小妖,围住了公蛎。公蛎仗着鼻子灵敏,大致分辨出香粉的配料,加上一些信口胡诌的吹嘘,竟然蒙了不少女子,很快卖出去一堆的香粉花露,喜得小妖眉开眼笑,偷偷朝他竖大拇指。

正卖得兴起,忽然见珠儿站在流云飞渡门外,朝自己这边张望。公蛎十分得意,故意装作不认识,大声招呼道:“这位姑娘看中什么了?可进来瞧瞧。”珠儿笑了一笑,退了回去。

一个月余未见,珠儿看上去有些憔悴,特别是眼里的疲态十分明显。

公蛎看她似乎有事,正要追出去,却听门外传来马车声,苏媚笑道:“我回来了!——珠儿别走,我这次买了好东西,你快来看看。”

苏媚说着,从车上跳下,风风火火挽着珠儿走了进来,小花和老车夫帮忙把大包小包的香料、器具搬回到店里去。苏媚一看公蛎正举着一瓶香粉,眼角一挑,笑骂道:“喔哟,小妖你个懒丫头,这些事情怎么敢劳动龙掌柜?”口里责骂小妖,眼睛却看着公蛎,似娇似嗔,美艳动人。公蛎欢喜得不得了,早忘了旁边的珠儿,施了个大礼,脱口说道:“苏姑娘你可回来啦!这么些天不见,我挂念得紧。”

苏媚不恼不嗔,大大方方回了个礼,笑道:“多谢龙掌柜挂怀。”又招呼客人:“我刚带回一批波斯国的螺子黛,还有天竺娜海花做成的丹蔻,整理了便能上架。各位今日先看着,明日可再来——小妖,好好招待,给几位姑娘打个折头!”接着道:“龙掌柜,今日风尘仆仆,我就不请你家去坐了,改日专程请你喝酒。”说着朝公蛎抛了个媚眼,不由分说挽了珠儿,两人说着体己话儿,亲亲热热地去了内堂。

公蛎几乎酥倒,热情高涨,更加卖力推销各种胭脂水粉。

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女孩,头发浓密,模样娇羞,一直躲在那个泼辣的小媳妇儿身后,直到同行的都买了,这才扭扭捏捏露出半边脸,小声道:“麻烦推荐丁香类的。”

公蛎对“丁香”二字尤其敏感,且见这少女长得粉嫩可爱,一张脸儿花瓣一样,当下找了几种丁香为主的胭脂水粉,大力吹嘘丁香的功效。少女虽然羞涩,却相当理性,听了公蛎的推荐,羞羞答答道:“味道虽好,却太过浓烈,我这个年龄用不太合适。”

公蛎正待继续劝说,却见汪三财黑着脸在门口叫道:“龙掌柜,该吃饭了。”公蛎原是舍不得走的,如此美女簇拥、众星捧月,又能讨好苏媚小妖,可是他梦寐以求的场景,但汪三财一开口唠叨,公蛎顿时打消了继续待下去的念头:“堂堂一个当铺掌柜,去卖胭脂水粉,像什么话?大男人家,就没个正形儿……”

若不回去,只怕汪三财会一直唠叨下去,面子便要丢光了。公蛎只好虚张声势地应付了几句,灰溜溜地出了流云飞渡。走到门口,心里犹有不舍,回头朝那个粉嫩的少女道:“其实丁香的香味,最适合像你这样大的女娃儿。”

少女闻声,回头一笑。公蛎顿时呆了。

她的脸颊只有半边,另一半却是骷髅。微笑牵动之下,能够看到半边洁白的下牙骨。

公蛎啊一声惊叫,抓住汪三财,指着少女说不出话来。

汪三财一甩衣袖,皱眉摇头道:“非礼勿视!大庭广众,成何体统!”

就这一瞬间的工夫,少女的脸又恢复了原样,粉嫩圆润,并无异常。

(四)

回到忘尘阁,公蛎越想越觉得不对劲。那日看到珠儿这个样子,今日又看到一个。若不是自己眼花,那便是有什么诡异的事情正在发生。

公蛎想了又想,忍不住问道:“财叔,刚才那个粉团脸儿的小女孩,你可看到有什么异常没有?”

汪三财看他拿起筷子又放下,只当他挑剔饭菜难吃,早憋着一股子火,抖着山羊胡子道:“我没看到!君子要有君子的样子,直勾勾盯着人家小女孩,非君子行径也……”又说出勤俭持家等一大车说教的话来。看来还是自己的问题。公蛎轻拍着脑袋,十分担心自己的病症。

当初毕岸曾经说过,染上了鬼面藓,便是被选中做了血珍珠的珠母,短则数月,长则一年,便会无端毙命,并说只有“十个月的时间”,如今算来,已经是第十个月了。

但拉开领口看了看,又觉得鬼面藓的青斑似乎淡了些。也不知是减轻了还是恶化了,心中惴惴不安。

磨磨蹭蹭吃过晚饭,仍不见毕岸回来。拿出《巫要》翻看了两页,只见上面一个个古体字符如同蝌蚪,没几个认识的,烦躁地丢到一边,叫了胖头来,道:“你帮我请珠儿姑娘来。我有事找她。”

胖头撮着嘴唇,为难道:“这个,不合适吧?黑灯瞎火的,珠儿一个大姑娘家,财叔看到又要念叨。”

这倒也是。说不定李婆婆等已经在门口偷窥,明天一大早,珠儿夜间私会公蛎之事,只怕已经传得满天飞了。虽说公蛎不在乎名声,甚至很高兴能同一个漂亮女子捆绑在一起传些风流韵事,但为了珠儿,还是不妥。

毕岸不回,珠儿不能见。这几日天气极热,公蛎心烦意乱,更觉焦躁。原想去洛河游水,但胖头受到毕岸嘱咐,在门口死守着,坚决不同意他外出。

闭门鼓响,胖头在堵门口的小竹床上打起了鼾,公蛎想起往日在洛水嬉戏的情形,只觉得身上黏黏糊糊,极不舒服。忍不住摇身一变,恢复原形,从窗子溜了出去,心想磁河离家不过一里半路,洗个澡便回,决不多事。

贴着地面上冰凉的青石,吹着带有河水湿气的温热的风,暑气顿时消了一大半。

正欢快地在街道上滑行,忽然对面来了一个男子,头上戴着顶荷叶帽,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嘴里嘟嘟囔囔,身子摇摇晃晃,似乎精神不怎么正常。公蛎唯恐惊扰了他,忙闪身躲在一家房屋的墙角处。

等他走过,公蛎继续潜行。刚走到街口,忽听“呜喵”一声,一只小猫飞快窜出,先还凄厉地叫唤,接着便鸦雀无声地从公蛎身边窜过,依稀便是李婆婆新养的小花狸。

公蛎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夜色朦胧,月牙未升,只有忘尘阁门口的灯笼发出微弱的光。男子正慢吞吞地走进珠儿家房檐的阴影里,而他走路的姿势,像极了柳大。

事情涉及珠儿,不能不管。公蛎迟疑了一下,还是扭头回来,悄悄盘踞在流云飞渡门口一丛四季常青的绿篱上。

男子藏身的位置十分特别,芥末色的衣服同珠儿家的门板颜色融为一体,若不是公蛎能够感受到他身上的气息,几乎难以发现。

足足有半个时辰,男子站在阴影里一动不动。公蛎终于按捺不住,心想这人是不是靠着门板睡着了,想要走近些瞧瞧,刚从绿篱上下来,便听到一声轻微的响动。

珠儿家店铺旁边的侧门开了,珠儿穿得整整齐齐,慢悠悠地走了出来。

公蛎心中咯噔一下。难道真如李婆婆所说,珠儿同这个与柳大相似的人在幽会?

阴影中的男子动了一动。珠儿走了过去,将整张脸埋在他的胸前。男子抬起右手,温柔地抚摸着珠儿的秀发。

公蛎心中泛酸,怅然若失。那人松开了珠儿,珠儿转回身子,往前走了几步,直竖竖地站着,既不说话也不动弹。

公蛎十分沮丧,也无心再去磁河游泳,正准备回去休息,忽见珠儿脸上又变成了那日看到的模样,甚至比那日见到的更为恐怖:眼睛以下部位全然是个骷髅,细细的脖子只剩下一圈圈的颈椎骨。

公蛎大骇。

这个月来,公蛎留意观察,见珠儿一切正常,再无出现异象,李婆婆也每日照常同珠儿打招呼,所以只当是自己眼花,几乎忘了此事;今日再次看到,十分震惊。

珠儿回头笑了一下,转过身朝街口走去。她走路的姿势倒还正常,只是眼睛瞪得大大的,直勾勾看着前方,给人一种视之无物的呆板感觉。

公蛎的第一反应是她在梦游,如同去年小妖那样,但接着便否定了。

因为阴影中的那人也在动。公蛎的视力相对听力稍差,但对活动的事物相当敏感。他看得清楚,那人嘴巴微动,发出一些奇怪的低音。

这种低音,常人是听不到的,公蛎却再熟悉不过。当年在洛水捕鱼,公蛎常常通过类似的低音来判断鱼儿的动向,只是这种低音的频率同自己日常接触的完全不同,听不出讲的是什么东西。

公蛎凝神细听。但这一听,声音瞬间放大,充斥整个耳朵,周围的虫鸣、风声全部被淹没。须臾工夫,公蛎便觉得沉沉欲睡。

这人在控制珠儿?!

公蛎慌忙摇晃脑袋,保持清醒。来不及回忘尘阁叫人,珠儿已经走出街口,那人像个影子一样,距离珠儿不远不近。只挑拣阴暗的地方走。公蛎只好跟上。

珠儿走得并不算慢,不过同她日常风风火火的样子比脚步有些虚浮。兜了一大圈,公蛎跟随两人来到隔壁思恭坊一处角门。

角门位置偏僻,门口槐树高耸,落叶满地,显然不常有人来。珠儿走上前去,晃了晃门上挂着的大锁,仰起脸看了看高耸的墙壁,回头看着男子。

男子走上前去,握住珠儿的手,咬着珠儿的耳朵轻轻说着什么,珠儿脸上显出娇羞的表情。男子退到一边,珠儿忽然如壁虎一般,四掌紧贴墙壁,手脚便利,身轻如燕,蹭蹭蹭翻过墙头不见了。

公蛎大吃一惊。也不知是那男子施的法术还是珠儿本来便有着飞檐走壁的本事。

男子闪在树下,依然念念有词。公蛎担心珠儿,顾不上他,绕着墙壁探了一下,便发现不远处留有排水孔,一头钻了进去。

穿过一条坊区内的巷子,是一户家境殷实的农家小院,五间青砖大瓦房,院里种着几株果树,打扫得干干净净。珠儿站在西厢窗前一棵石榴树下,窸窸窣窣,不知搞些什么。

公蛎无声无息地跟在珠儿身后。

西厢房传来一阵婴儿的哭声,一个年轻妇人醒了,摇着蒲扇低声哄着:“宝宝乖呦……天太热了,把宝贝都热醒了……来,小扇扇,吹风风,给我宝宝做好梦……”婴儿慢慢安静下来,只剩下妇人断断续续的哼唱。

珠儿将脸贴在人家的窗子上。公蛎恨不得变回人形,上去将珠儿拍醒。

不过珠儿并未有其他动作,贴了一阵,自己折返回来,壁虎一般原路爬出墙壁,出了思恭坊。

男子依然站在阴影处等着她。两人像偷偷幽会的情侣一样,一前一后,继续向前走。

珠儿脚步飞快,在男子的指挥下,又开始兜兜转转,穿过敦厚坊好几条偏僻巷子,躲避着巡夜的官兵,最终来到一处围墙外。

亏得是公蛎,要是常人,早跟丢了。

男子来到围墙下来回走了几圈,发出的低频音渐渐变得急促。珠儿原本呆呆站着,忽然发起抖来,面无血色,摇摇晃晃几欲跌倒。

公蛎大急,心想若珠儿只是受男子低语的蛊惑,只要带着她离开,说不定便好,正在思惴如何引珠儿远离男子时,珠儿又恢复了正常。

而男子的面前,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月门,斑驳的木门,上面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大锁。男子走上前去,掏出一根细铁丝,拨弄了几下,吧嗒一声,铁锁开了。

珠儿也不看路,直直地走了进去。这里是个废弃的园子,里面的荒草足有一人来深,大丛的荆棘乱蓬蓬地挤在一起,密不透风,闷热之极,绿萝、冬青杂乱无章肆意伸展,将甬路遮了大半,浓厚的腐土和烂树叶味道冲得公蛎几乎要呕出来。唯独西侧矗立着一棵高大的黑色槐树,像夜叉一般俯视着整个园子。

公蛎忙走到珠儿前头,尽量在不惊动那人的情况下发出咝咝的警告声。被惊醒的蛇虫鼠蚁,本来已经做好攻击的准备,听到公蛎的警告四处逃窜。

但这次男子却没有留在外面,而是跟着走了进来。

他取下了头上遮盖的荷叶帽,公蛎透过荆棘丛看到了他的脸。确实不是柳大,长相同柳大无一丝相似之处,脸盘肿胀,五官变形,一只眼窝乌青,像是刚在街上同人打架了一般,身形也单薄,不如柳大敦实。

珠儿这眼光,真不怎么样。

如今已经月底,月牙迟迟升起,也只有弯弯的一线,难以看清具体的容貌服饰。但他阴鸷的眼珠子,从肿起的眼缝里透出的冷冷的光,让公蛎觉得来者不善。

珠儿伸长手臂,直直地朝着大槐树走过去,完全无视地面上荆棘丛生。公蛎只好将半截身体盘踞在珠儿的脚面上,免得她被荆棘划伤。

珠儿一直走到槐树跟前,额头碰上了树干才停了下来。公蛎索性顺着树干盘桓而上,缠绕在男子头顶上方低垂的枝桠上。

男子停止了低吟。他在槐树下走了几圈,俯身将地面上一层厚厚的枯叶拂去,露出一个圆形石桌来。

公蛎忽然觉得此处似曾相识。正疑惑间,男子走到一处荒草后面,拿出一根沉甸甸的撬棍,插入桌面破损的地方用力一撬。

看来这男子早有准备。他力气似乎不大,几乎将整个身体压在撬棍上,才将半边残破的石桌移开,又喘着粗气歇息了一阵,慢慢搬开剩下半边,露出下面的井口。

黑黝黝的井口,像一只张开的巨大嘴巴,偏偏那些丛生的荆棘都朝着井口的方向纠缠、倒伏,像是被它吸过来的一般。

公蛎忽然想起这是哪里了——流云飞渡隔壁,那个曾经长满枯骨花[1]的老井!

一年前公蛎曾在此井中发现数具女子尸骨,并采了一朵开在尸体上的枯骨花,用以交换木魁果,结果不仅木魁果未到手,反而被假扮薛神医的巫琇制住,差点成了蛇羹。随之查明巫琇便是那桩血珍珠惨案的罪魁祸首,但在找这口井时却无论如何找不到。

公蛎探出头去,伸出分叉的舌头。透过腐土的气息,隐约可嗅到流云飞渡的花草香味;枯骨花的味道已经没有了,井口发出森森的阴凉之气,竟然很是舒服。

男子忽然仰起脸来。公蛎以为被他发觉,忙伏在枝桠上一动不动。

槐树枝桠猛地抖动起来,如同遭遇狂风,叶子下雪一般纷纷落下,在井口上方旋转飞舞,却没有一片落入井中。

珠儿慢慢转过身来,走到井口前。男子上前,轻轻地从后面抱住了她,温柔地在她耳边窃窃私语。

珠儿垂着头颈,眼里带着梦幻一般的笑意。

看来真是自己多管闲事了。公蛎没了兴致,在枝桠上调转身体,准备下来离开,却见男子忽然出手,在珠儿背上一推,“扑通”一声,珠儿坠入井里。

公蛎见此异变,身上肌肉一紧,跟着坠了下去。

(五)

冰冷的井水,让公蛎瞬间清醒过来。珠儿没有扑腾呼救,而是带着陶醉的笑容,大口地吞咽着井水,缓缓沉入井底。公蛎飞快地游到她的身下,让她的口鼻露出水面。隐约看到井底白骨累累,不知有多少妙龄女子葬身此 处。

珠儿神志不清,公蛎托着她浮在井水表面,但离井口足有两丈的距离。

五尺见方的井口,只能透过槐树的缝隙看到点点星光。还好那个男子没将井口封上。公蛎用尾巴卷住珠儿,试图带着珠儿爬上去,但试了几次,皆以失败告终。且不说公蛎的蛇形身体无法背敷一个成人,井壁长满细细的绿苔,软软的又湿又滑,便是公蛎一个也要用力把持,才能勉强不滑落下去。

此法不行,公蛎只好恢复人形,一手抱着珠儿,一手往上攀缘。好不容易爬了丈余,珠儿忽然嘤咛一声,伸手勾住公蛎的脖子,把脸放在他的脖窝处,喃喃自语。

珠儿的脸已经恢复正常,温软的脸蛋贴着公蛎,呼出的气息带着一点点的香甜味。公蛎顿时心猿意马,呼吸一紧,脚下力度不均,扑通一下,抱着珠儿重新掉了下去。

但在坠落中,却听清了珠儿的呓语:“毕岸哥哥,抱紧我,我好怕。”

公蛎心中酸涩,却毫无办法。带着珠儿浮出水面,却没了力气往上爬。如此深更半夜,就是叫喊了也没人听到,再说那男子说不定尚未走远,若再惊动了他,可就麻烦大了。郁闷之下,只好用力敲击井壁,刚摸到一块井石有些松动,忽然头顶一亮。

井口上方出现一个灯笼,接着只听小花粗声粗气道:“这里怎么有口井?”

小妖的脸出现在井口上方:“嘘,别大声,吵醒姑娘。”她将灯笼往井下垂了垂:“好深的井。”

公蛎又惊又喜,大声叫小妖的名字,并拍打水面,翻腾出水花来。

小妖侧耳听了听,惊讶道:“怎么是你?”叫小花赶紧拿绳子来。幸亏小花一身蛮力,两人将公蛎和珠儿拉了上来。

四人不敢久留,翻过低矮的围墙,来到流云飞渡的花架下,将珠儿安置在竹榻上。

苏媚已经擎灯站在花架下,蹙眉道:“小妖小花,半夜三更不睡,闹腾什么?”一看到公蛎,惊诧道:“怎么回事?龙掌柜,你……”再一看珠儿,顿时大惊失色,忙过去帮忙,让珠儿俯在竹榻上。

珠儿吐了一阵水,呼吸渐渐平稳。小妖带着几分恼火,连珠炮一般问公蛎:“你和珠儿姐姐在那里做什么?为什么珠儿姐姐会掉到井里面?”公蛎浑身湿透,样子狼狈,面对小妖的追问,也不知如何解释。

苏媚一听便明白了八八九九,笑眯眯道:“天色不早了,龙掌柜回去吧,珠儿今晚便由我照顾。下次约会,还是找个安全的地方。”她身上只穿了青色镶边的散袖短襟衣裤,青丝未绾,带着一丝慵懒随意,比白日盛妆更显妩媚。

公蛎尴尬异常,道:“不是约会……”小妖哼了一声,冲公蛎翻了个白眼,道:“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人。你打算什么时候同珠儿姐姐成亲?”

公蛎愕然道:“成亲?我为何同珠儿成亲?她喜欢的又不是我。”

小妖气得一跺脚,指着公蛎的鼻子对苏媚道:“姑娘你看到了吧?他白天苍蝇一般绕着我们家转,晚上却去勾搭珠儿姐姐,如今闯了祸,珠儿姐姐名声被他毁了,他又不肯同珠儿姐姐成亲……”

公蛎急得冒汗:“我哪有勾搭珠儿!”苏媚喝住小妖:“你这丫头真是无法无天,龙掌柜的事儿,轮到你指手画脚吗?”转而向公蛎道歉:“龙掌柜,你不要同她小丫头一般见识。今晚定是有什么意外,你不方便告诉我们。这件事我知道轻重,不会出去乱讲。”

公蛎真是百口莫辩,特别看到她眼底那丝心照不宣的笑意,更加沮丧。

小花照顾珠儿,小妖送了公蛎出来。公蛎连忙道谢:“今晚多亏你,否则那么深的井,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办好。”小妖气鼓鼓的,爱答不理。

公蛎无话找话,道:“真是凑巧,半夜三更,你怎么会听到响动的?”

小妖怒道:“还说!你在隔壁唱歌,吵死人了!”

公蛎茫然道:“我?唱歌?”公蛎五音不全,从来不唱歌的。

小妖气呼呼道:“我担心吵到了姑娘,便起床来看。刚好家里梯子靠在围墙上,一爬上梯子就见你和杨珠儿站在大槐树下……做出些不成体统的举动……”她越发生气,对珠儿连声姑娘也不叫了,鼻尖儿都气得通红。

公蛎讪讪道:“不是,那个是……”

小妖尖刻道:“你还抵赖?哼,早知道是你,我便不救了!”

原来小妖平日精神头足,晚上灵醒得很,加上今天苏媚回来,小妖自然更加上心,一点响动便能惊醒。据她所讲,今晚她总听到有人在唱歌,吵得睡不着,便想出来制止。结果看到一男一女搂搂抱抱,接着有人落井,她不敢惊动苏媚,便去叫了小花,两人翻过围墙,打了灯笼查看,谁知救上来的两人竟然是公蛎和珠儿。

公蛎还想解释,两人已经走到前堂门口。小妖一把推他出去,用力将门关好、拴上,嘴里还骂:“看到你便觉得讨厌!”让公蛎很是伤心。

公蛎竟然没有做梦,一觉睡到了天亮。一睁眼便惦记着珠儿怎么样了,有心去看看,又害怕小妖那张利嘴。

正在纠结,忽听阿隼在窗外吆喝:“龙掌柜!龙掌柜!”

公蛎忙整理好衣服出来。阿隼黑着脸,站在毕岸身后。

公蛎赔笑道:“昨天你们去哪儿了?”

毕岸头也不抬,道:“昨晚没事吧?”

公蛎看了看阿隼,低眉顺眼道:“没事。”阿隼怒道:“不是交代你不要出门的吗?没事出去乱晃什么?”

公蛎昨晚因救珠儿落入水井,自觉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本来想向毕岸邀功的,一看阿隼凶神恶煞,顿时委屈起来。

毕岸摆手制止了阿隼,温和地道:“外面凶险,你应该等我回来。”

定是昨晚自己走了,苏媚便招了他来。公蛎酸溜溜道:“苏姑娘这么快就告诉你了?”

阿隼瞪着公蛎,讥讽道:“你惦记的倒多!哼,自家生意不上心,卖胭脂水粉倒卖力得很。改日同苏姑娘说说,请你去当伙计好了。”

原来他们已经知道他在流云飞渡情绪高涨、口沫飞溅的样子。公蛎翻了个白眼,小声嘟囔道:“做伙计便做伙计,你道我不敢吗?”

毕岸道:“好,今天傍晚继续去。”

公蛎眼睛滴溜溜转,不知道毕岸说这句话的意思。毕岸道:“看到美人儿了?”

毕岸很少用如此轻佻的词汇,公蛎盯着毕岸看了又看,确定他不是讥讽或责备的意思,这才小心翼翼在石凳上坐下半个屁股,觍着脸道:“以我对胭脂水粉的造诣,哄那些小娘子绰绰有余。”

阿隼眉毛竖起,看样子又要发作。毕岸的眼睛停留在公蛎腰间的香囊上,微微皱了皱眉,一把拽了下来:“哪来的?”香囊昨日湿了水,但颜色丝毫不褪,依旧鲜艳,味道也照样清新。

公蛎得意道:“精致吧?胖头去进货,不知道从哪顺回来的。”

毕岸左右翻看了一遍,若有所思,道:“香味好独特,送我吧。”

公蛎有事相求,爽朗地道:“好。我明日让胖头再买一个回来。”

毕岸嗅了又嗅,反复捏着香囊,忽然道:“拿个碗来。准备一些白矾。”

阿隼一愣,指着香囊道:“这个?”

毕岸点点头。公蛎见两人打哑谜一般,好奇道:“怎么了?”

阿隼端了一个空碗来。毕岸挑破香囊,将里面的香料一股脑儿倒了出来,公蛎连叫可惜,却没有阻止。

阿隼将碗里注入温水,并按照比例放入白矾。香料慢慢浮动起来,整个房间异香四溢。

三人大眼瞪小眼地看着。一盏茶工夫过去,水变成了翠绿的茶色。公蛎馋嘴道:“你别加明矾,这个味道一定不错。”

阿隼目不转睛盯着,迟疑道:“公子,会不会我们搞错了……”

正说着,浮在水面上一个黄豆大小的暗红色花苞忽然打起了转儿,接着啪的一声轻响,花苞裂开了,一个线头模样的东西颤颤巍巍从里面探了出来。

毕岸拿了根筷子伸向线头,线头顺着筷子而上,缠缠绕绕,盘的像一小团乱发。

原来是一条细细长长的虫子,竟然有半尺长。

公蛎看得头皮发麻,吃惊道:“什么东西?”

毕岸道:“这是银线蛊,藏在花苞之中,算是虫噬和花蛊的混合法术。”

阿隼拿了另一根筷子去捅,银线蛊很快转移到这边来。但毕岸手中的那条筷子,已经出现细小的腐蚀,筷尖明显便细了。

公蛎心下暗惊,一想到自己佩戴了好几天,顿时浑身发痒,忍不住抓挠起来。

阿隼将筷子上的银线蛊按入白矾水中。银线蛊在水中蜷曲翻腾了一阵,身体抻直,渐渐不动。毕岸皱眉道:“以后这些来历不明的东西,不要随便戴在身上。”

公蛎不敢回嘴,小声道:“这个有什么危害?”

阿隼玩笑道:“你要不要试试看?说不定这颗小花苞里也有。”

毕岸拨弄着香料,道:“这种银线蛊是寄生在禽类体内的一种寄生虫,经过特殊培育,可寄生在人身上。还有这几种香料,全是有剧毒的。”

公蛎听了,越发觉得如百蚁噬骨,无处不痒,哭丧着脸道:“完了,我肯定中毒了!”又骂胖头:“这个死胖子,不知从哪里弄得这么个东西,存心害我!”

毕岸却笑了笑,道:“这些剧毒的香料,但看来有害,但十二种放在一起,分量又拿捏得丝毫不差,刚好达到一个平衡,所以算是没毒的,只有香气散发出来。”

公蛎一下子释然了,手不再四处乱挠:“早说呢。”

毕岸道:“这种将各种香料、花卉通过一定的炮制、配比发挥作用的,叫做花蛊。”

公蛎心里惦记珠儿,起身道:“你们慢慢研究,我看看珠儿去。”

毕岸一把拉住,皱眉道:“坐下。”

公蛎急道:“你不知道,昨晚,昨晚珠儿是被人推下去的!”

在一旁吹胡子瞪眼的阿隼早按捺不住,暴跳如雷:“谁让你跟着珠儿的?要不是你打草惊蛇,怎么会出此意外?”

公蛎也怒了:“你还讲不讲理?我帮人还帮错了?要不是我,珠儿早淹死了!”

阿隼还要再说,一个人在门口探头探脑,正同胖头争执。阿隼不再搭理公蛎,拂袖而去。公蛎看着阿隼的背影,委委屈屈道:“他就是看我不顺眼!”

毕岸沉默了片刻,道:“阿隼说得对,有些事情,不能瞒着你。”

阿隼一走,公蛎压力顿减,大剌剌往石凳上一座,道:“什么东西瞒着我?我知道这几个月当铺有盈余,你可别想一个人独吞。”

毕岸嘴角动了动,道:“情况很不妙。”

若是公蛎稍微用心一点,便可听出毕岸言语之间的凝重了。可他的心思全在那些没用的东西上,一边留意隔壁流云飞渡的动静,一边想着如何同小妖解释自己同珠儿的关系,心里还惦记珠儿的异状,对毕岸的话只是下意识地点头附和。

毕岸看到公蛎的心不在焉,微微摇头道:“算了。”起身便走。

公蛎回过神来,道:“你去哪里?你什么时候带我去找阿意?”

阿隼急匆匆冲了进来,脸涨得通红,不知是愤怒还是沮丧,他看了看公蛎,欲言又止。

毕岸神色一凛,看着阿隼。阿隼沉重地点了点头。毕岸冲了出去。

两人打哑谜一般,公蛎不明就里,连忙跟上。三人一前一后冲进了珠儿的家里。

李婆婆见状,麻利地收拾了东西关上大门,挂出个“歇业”的牌子来。

(六)

珠儿这次真的死了。她的脸已经完全化为骷髅,身上少量残余的肌肉变成了暗红色,干巴巴地贴在骨头上。若不是她头发上熟悉的体香,看起来像是一具死亡多年的干尸。

公蛎摸着她硬邦邦、冰冷冷的手,哭得极其伤心。毕岸的脸板得像一块石板,僵硬至极,良久才道:“阿隼,去找一辆车来,并对外放出风声,说珠儿去长安学徒两年。将杨鼓安置在城西的福安堂。”

阿隼默默退出。公蛎哭道:“这是怎么回事?我一个月前便发现她有异状,可只当是眼花……”

毕岸低声道:“退后。”

公蛎退到一边,仍哭得像个泪人儿。

珠儿床头的桌上,放着一个针线筐,里面有一个做了一半的针线。毕岸翻看了一阵,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拿出个红色蜡状物,用火石点燃。

那东西未燃烧前稍微有些腥味,燃烧起来却只有淡淡的烟雾。公蛎哭得鼻涕大长,泪眼蒙眬之间,忽见珠儿垂下来的右手动了一下。

公蛎不顾体面,拿衣袖将脸上的鼻涕眼泪胡乱抹了,定睛细看。

珠儿缓缓地坐了起来,轻声笑道:“毕掌柜,龙掌柜,你们怎么都在。”她用手掠了一下垂下的头发——干枯的手指,黑洞洞的眼窝,一动一动的下颌骨,惊得公蛎连往后跳了三四步。

毕岸微笑道:“珠儿,如今这里不太平,你要外出躲一阵子。我这就送你走。”

公蛎看着珠儿的脸慢慢恢复圆润,终于能够说出话来:“珠儿,你这些天到底遭遇了什么?快告诉我。”

珠儿抬眼看着他,脸上带着一丝笑意,但眼神却呆滞空洞:“你们怎么都在。”

毕岸用眼神制止公蛎,双目如电。再转向珠儿,眼神瞬间变得温柔:“珠儿,你要去长安两年。”

珠儿重复道:“我要去长安两年。”

毕岸的黑眼睛深不见底:“父亲已经安顿好了,各位乡亲不要挂怀。”

珠儿道:“父亲已经安顿好了,多谢各位乡亲挂怀。”

公蛎忽然明白了。珠儿已死,毕岸不知用了什么法术,或者便是这种不知名的香料,让她的机体能够暂时恢复,但意识并未恢复。

毕岸的瞳孔在缩小,声音温柔得滴出水来:“珠儿学成便回来。”

珠儿嫣然一笑,道:“珠儿学成,便回来。”公蛎竟然毛骨悚然。

针头的黑色东西燃尽,珠儿完全恢复了正常,除了稍显呆滞,已经看不出同以前有什么异常。

阿隼走过来低声道:“马车已经安排好。”

毕岸上前牵了她的手:“我送你上路。”

珠儿这次却没有跟着重复,而是带着一点娇羞,垂下脖颈,温顺地走在毕岸身边。

街上人流不多,但多家已经开门做生意。一辆青篷轿式马车停在珠儿家门口。阿隼殷勤地打开车门,道:“珠儿姑娘,这次去长安,可要好好学习,等你回来开个全洛阳城最大的绣庄。”

公蛎嗅到一股死亡的气息。马车是金丝楠木制成,表面覆盖了一层青色篷布,篷布之下却是黑色,周边金色雕花,两端刻着福寿二字,还有黄裱纸画的符——这明明就是一具棺材。

公蛎亦步亦趋地跟在毕岸身后。毕岸扶珠儿上了马车,嘱咐道:“你一路小心,多写信来。”

珠儿机械地点头。正在街上打扫的王二狗媳妇拿着扫帚,远远打招呼道:“珠儿姑娘,你这是要出远门哪?你爹呢,不跟着一起去吗?”

珠儿探出头来,回道:“我去长安两年,学成便回来。家父已经安顿好啦。多谢您挂怀。”

一直躲在门口的李婆婆听到珠儿的说话声,将信将疑地走了出来,装作打水,偷眼看着珠儿。

毕岸挥挥手,道:“珠儿你多保重,我已经写信给长安的朋友,他们会照顾你的。”他在珠儿的手变成白骨之前将车门关好。

马车夫面无表情,赶着马车慢慢驶离。公蛎呆呆地看着,心中不知是悲痛还是恐惧。

小妖忽然急匆匆跑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包草药,惊讶道:“珠儿姐姐怎么走了?我家姑娘说她身子骨受了风寒,要我一大早去给她捡药。我想着她睡着未起,还没来得及给她呢。”

看到小妖,公蛎忽然鼻子一酸,落下泪来。小妖看也不看他一眼,扬着下巴走了过去,顿足道:“她这是去哪里了?”

毕岸微微笑道:“她去长安,也算是散散心。”

小妖嘴巴瘪了瘪,有些失望,接着朝公蛎瞪了一眼,道:“出去也好,省得有些人一天到晚纠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哼!”她本想再奚落几句,但见公蛎眼睛红肿,显然哭过,心中还是有些不忍,便扭过脸不去理他。

接着一个动听的声音传来:“珠儿走了?”却是苏媚,袅袅娉婷,双目带笑,粉面含春,小花跟在她身后,捧着个钵盂。她目光在毕岸脸上停留了片刻,又转向马车驶去的方向,再次疑惑道:“珠儿走了?”

毕岸的手指尖微微抖了一下,显然内心十分激动,脸上却依旧淡淡的:“苏姑娘好。”

苏媚秀眉微蹙,道:“她昨晚受了些惊吓,精神不大好,我叫小妖去买了些补药,又亲自炖了一锅乌鸡汤来,正要端给她。怎么突然走了呢?”她眼睛的余光扫向公蛎,公蛎忙将目光移开。

毕岸面不改色,道:“她想学习广绣,同我讲过多次,我便托了长安的广绣名家。今日刚好他家商船回去,便顺便带了珠儿去。前些日子已经约好的了,不好改期。”

苏媚轻声道:“走了也好。”公蛎琢磨着她这句“走了也好”,心中更加难过。

几人目送马车驶远,阿隼等人自行走开。小妖开开心心道:“毕掌柜,您要的蜡烛已经备齐。我们姑娘有事请教,请您移步。”

毕岸的脸红了一红。苏媚笑道:“毕掌柜,我这次出去遭遇了些怪事,想向你讨教一二。”嘴里说话,眼睛却傲然扫视周围。

李婆婆倏地缩回了脑袋。

她一向特立独行,对李婆婆之流并不避讳。毕岸默然不语。苏媚眼睛亮晶晶的,忽然低声道:“我家隔壁突然冒出来一口井,毕掌柜不想去看看吗?”

公蛎失魂落魄的,只想去人多的地方挤着,便自觉地跟了过去。小妖已经走上台阶,回头见他跟着,顿时叉腰竖眉,厉声道:“我们姑娘只请了毕掌柜一人,龙掌柜请回吧!”苏媚回头笑骂道:“小妖看我不撕了你的嘴!龙掌柜请一起来。”

公蛎可怜兮兮地抬起头,目光顿时呆滞。

苏媚同珠儿一样,身上显示出些异状来:脸颊上有一小块血肉化去,像是被严重烫伤;而提着裙裾的左手,已然剩下森森的白骨。

公蛎落荒而逃。

(七)

公蛎冲回忘尘阁,将自己像块抹布一样甩在竹榻上。他觉得身体像被抽空了一样,软绵绵的无一丝力气,明明大热的天,却一阵阵地发冷。

一杯热茶重重地放在公蛎面前的石桌上。阿隼板着一张脸,带着几分厌恶道:“看清了?”

不用问,公蛎也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阿隼的拳头握得咔咔直响,他深吸了一口气,竭力让口气平和一些:“公子总是说,一些事情让你知道了于事无补。不过我觉得事情跟你有关,你还是必须了解清楚。”

公蛎用手擤了鼻涕,哭了起来:“珠儿不是我害死的,昨晚也不是我约的她……”

阿隼双眼冒出火来,手按在石桌上,逼视着公蛎:“你能有个大老爷们的样子吗?不许哭哭啼啼,不许唠唠叨叨,闭嘴,听我说。”他声音不高,但蓝灰的眼珠子如闪电一般,带给公蛎一种天然的恐惧。

公蛎一个激灵,坐直了身体。

阿隼所讲的前半部分,并无什么特别。同公蛎小心翼翼、竭力回避的想法一样,无非便是太平盛世之下暗流涌动,巫教横行,荼毒生灵。巫教经过官府的数年打击,已经多年销声匿迹,但自去年开始,巫术重新在底层民众之间兴起,特别是洛阳城郊、偏僻山区,巫术害人以及巫教信徒修炼带来的各种诡异事件层出不穷。这三个月来,毕岸同阿隼已经经历好几起此等事件,无一不是同巫教有关。

阿隼点出了几个,什么伊阳县红衣女自焚事件,双桥镇活埋事件等等,至于什么失心疯、暴毙之事更多。而洛阳城中,除了公蛎所经历的种种巫教事件,如今涉及人数最多、后果最为严重的,便是类似珠儿这种情况的“活死人”案件。

公蛎听到“活死人”三字,浑身打起了摆子:“活……活死人?”

阿隼道:“活死人是民间的叫法,实际上,这种人是中了冥花蛊。”

公蛎想起刚才提到银线蛊和花蛊,疑惑道:“蛊术,不是南诏国、苗疆才有的吗?”

阿隼嗤道:“给你的书都白看了!照你的说法,那些西域巫术是怎么传入中原的?”

公蛎吃了个没趣,讪讪又问:“冥花蛊是什么?”

阿隼不耐烦道:“这个要问公子,我不懂。”顿了一顿,又道:“或许跟刚才那个香囊有些关系。”

公蛎想起珠儿,眼圈又红了,再想到美艳的苏媚,一阵心悸:“巫教给人下这种蛊毒,用来做什么?”

阿隼神色凝重了起来:“祭祀。用活人祭祀,你懂吗?”

用活人祭祀,人祭。

公蛎反应过来,飞快问道:“祭祀谁?”

阿隼用鼻子哼了一声,道:“总算问了句靠谱的。洛阳城下有只三腿金蟾,听说过吗?”

洛阳金蟾,多次出现在老龟的故事之中。据老龟讲,人称洛阳地脉奇异,为历代兵家必争之地,商周魏晋皆建都于此,实际上,是因为洛阳地下有一只巨大的金蟾,使得此地紫气升腾,山川形胜,最是适宜成就霸业。云上古时期,洛水之滨集天地灵气生出一只三足金蟾来,因洛阳地脉丰益,金蟾逐渐长大,并与山河树木连为一体,今日已经不可方物,难以估量,每年的吐纳足以影响洛水的涨落等等。

老龟讲得煞有介事,公蛎听得嗤之以鼻。以公蛎的理解,若是真有修行千年的灵兽,早已修成正果,最不济也像公蛎这样修个人形出来,怎么可能仍然潜于洛阳地下呢。老龟对公蛎的质疑很是生气,却讲不出足以让公蛎信服的理由。

但从阿隼口中讲出,公蛎却觉得一点都不可笑。

阿隼道:“这只金蟾在地下已数千年,已经同山石土地长在了一起。”他用力跺了跺地面,道:“如今脚下,到底是真正的土地还是金蟾的身体,谁也不能确定。”

公蛎想起老龟的话,喃喃道:“邙岭,邙岭是它的背部。”怪不得民间有“生在苏杭,葬在北邙”之说,表面看邙山雄浑逶迤,土厚水低,宜于殡葬,原来有金蟾背负,自然是块风水宝地。

公蛎正要继续发问,忽听阿隼道:“你听!”

两人侧耳细听。王宝同几个孩子在借口玩耍,隐隐听到他们唱的童谣:“蟾儿动动,人儿静静;蟾儿醒醒,城儿空空。蟾儿一蹬腿,阎王吃小鬼。蟾儿一动嘴,洛阳变成灰……”

原来不是鸣叫的“蝉”,而是指地下的金蟾。公蛎琢磨着这几句童谣的含义,阿隼道:“据说金蟾体内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但金蟾已经多年不动,谁也不知道它是否还活着。”阿隼顿了一顿,又道:“也有人称,所谓三足金蟾,是先古高人按照金蟾三足鼎立之势布的一个巨大阵法,并非真有这么个金蟾。不过到底是不是真的金蟾都无所谓,总之这个金蟾阵就在下面。”

公蛎明白过来了:“莫非巫教的所谓祭祀,是想要唤醒金蟾?但不知道金蟾是否活着,所以他们找了些符合条件的女子作为祭品,投给金蟾……”

公蛎忽然想通了一个问题:昨晚的所谓落井,便是这项祭祀活动的一部分!而流云飞渡隔壁的古井,或许便是通往金蟾体内的一个通道。

但阿隼接下来一番话,让公蛎更加震惊:“那些中了冥花蛊的女子,只是陪衬,而你,龙公蛎,才是这场祭祀活动的重心。”

公蛎正准备冲去流云飞渡,听了这话又站住了:“你说谁?我?”

阿隼道:“装有冥花蛊毒物的香囊,莫名其妙出现在忘尘阁。若不是公子发现及时,刚好院子内外撒了雄黄,抑制了银线蛊和花蛊的发挥,只怕你要跟珠儿一样了。”

公蛎发傻一般地瞪着他。

阿隼道:“对了,我请教过公子了,他说,银线蛊和花蛊,散发出来的味道,会让人肌肉萎缩,至于是不是银线蛊钻入了人体内,如今尚无法确认。”他往石凳上一坐,伸长腿蹬在梧桐树干上,看着公蛎。

公蛎头上沁出一层汗珠子。从巫琇到攰老头,从赵婆婆到玲珑,从窨谶鼓到蛇婆牙,从千魂格到日前差点困死在里面的八卦瓠……还有这个莫名其妙的蛊毒香囊,真是防不胜防。

他连忙咬紧牙关,竭力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窝囊,嘴硬道:“那个香囊,也许不是给我的呢……”

阿隼哼了一声。公蛎耷拉下眉毛。若要有人以香囊方式在忘尘阁内投送冥花蛊,目标非公蛎莫属——只有公蛎才喜欢这些不三不四的小玩意儿。

阿隼不再咄咄逼人,道:“洛阳城中,不止是巫教一股势力。狐族,已经没落的攰氏,还有莫名其妙的力量,共同搅动这个漩涡。而这个漩涡的中心,就是你。”

公蛎惶恐地看着他。阿隼看着他的样子,想要发火又忍住了,叹了口气道:“算啦。可能也没我说的这么严重。”

公蛎不顾小妖的白眼,厚着脸皮去了流云飞渡。

毕岸站在花棚下,正拿着一包香料放在鼻子下嗅。苏媚站在一侧,歪着脸,专注地看着他的脸,两人热烈地讨论着,真真儿是郎才女貌,一对璧人。

苏媚看到公蛎过来,笑着要小花又捧了一盅茶过来:“龙掌柜不要跟小妖一般见识。”

公蛎不敢看她的脸,但一低头看到她的手,更觉心惊肉跳:“不会……不会。”

苏媚举起手看了看,粲然一笑,转头对毕岸道:“我自己还是看不到,只是感觉手上的皮肤稍微有些发紧。你瞧着怎么样了?”

苏媚竟然是知道的,公蛎十分吃惊。

毕岸拿起她的芊芊玉手仔细看了看,道:“还是再调整两味,增加一味。天生雪莲减少一钱,焚心虫焙干增加三钱,地精灵魄果取汁,火上淬炼后提其粉末,混合以前几味药材,以蜂蜜调制,分十丸,每晚子时服用一丸。”

看公蛎听得一愣一愣的,苏媚笑着解释道:“我想试一试,看能否找到冥花蛊的解法。”

原来日前毕岸曾找苏媚请教花囊里的香料,苏媚听他为找到冥花蛊的解药犯愁,便趁他不备,自己以手为引,偷偷试了试花蛊和银线蛊。她自己瞧不见,又没有轻重,所以手和脸都沾染上了。

毕岸愠怒之中带着疼惜,训斥道:“冥花蛊这种东西,能随便试吗?”轻抚着她手上的异常部位,命令道:“以后没有我的同意,不许以身试药。”

苏媚嘴巴一撅,看似要反驳,但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却乖乖地道:“是。”又问道:“你说发现有人中了冥花蛊,能否带我去看一眼?”

毕岸却道:“你别操心这个,赶紧调养好自己要紧。”那模样,分明是一个疼爱妻子的郎君的口吻。

公蛎顿时忘了正事,酸溜溜问道:“你们什么时候好上的?”

毕岸假装未听到。苏媚却抿嘴一笑,嗔道:“龙掌柜别胡说,毕公子还没答应娶我呢。”眼睛却只管斜睨着毕岸,神态娇媚,眼神泼辣。

毕岸顿时红了脸,别过头去。公蛎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心想要是有个姑娘这般对自己,自己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遂捅了毕岸一拳,带着点忿忿不平小声提醒道:“人家姑娘都主动了,你还装什么矜持?”

毕岸忽然转过身来,定定地看着苏媚。苏媚反而有些躲闪,眼波流转,掩口吃吃笑道:“我开玩笑的呢。”扭身去整理旁边大箩里晾晒的香料。

这些日来,公蛎天天待在家里,对他们之间的关系很是好奇。明明一有空便腻在一起,但又不像寻常情侣的模样:表面看苏媚大胆而热烈,毕岸内敛而冷傲,给人感觉两人之中定是苏媚主动,但公蛎又敏感地捕捉到苏媚泼辣妩媚背后那种奇怪的疏离感,仿佛两个人的关系又颠倒过来了一般,微妙得难以描述。

毕岸很快恢复如常,继续刚才的话题道:“你赶紧调理好身体,这些日哪里都不要去。”

苏媚下巴一扬,笑道:“放心好了,我比你可惜命的多,一定死不了的。银线蛊不好说,花蛊之流,不过是用了花草之间配伍禁忌,我一点点尝试,早晚破解。”

毕岸面露忧色,道:“冥花蛊蛊毒能够结合个人体质发生变异,所以即使破解,你用着有效,不一定对她们有效。”

苏媚不无遗憾道:“可惜我自己瞧不见,不知道中了冥花蛊到底是什么样子,否则便是一味一味试,也总能找到合适的。”

毕岸轻声呵斥道:“不得胡闹!”

苏媚低头娇羞一笑,风情无限。

公蛎觉得自己十分多余,退了一步,讪讪道:“你们聊。”

毕岸却回过头来,道:“公蛎你过来,我们一起去看看昨晚那个古井。”

两人继续讨论刚才的药方,说的药材都是公蛎从未听说过的。小花急匆匆端着一碗药过来,粗声粗气道:“姑娘,喝了药再去吧。”

苏媚秀眉一蹙,带着点恼火道:“先放着。晚半个时辰死不了人。”

小花不吱声,用乞求的眼神看向毕岸。

毕岸接过药,温和道:“小花忙去吧。”转过身对苏媚道:“症状已经很明显了,不能再耽误下去。听话。”将药碗送至苏媚唇边。

苏媚乖乖地就手儿喝了,辩驳道:“其实没事的,我自己知道。”

公蛎简直又妒又恨,目不转睛地看着苏媚饱满的双唇,恨不得自己就是那碗药。

苏媚一口气喝完,抬头看到公蛎的目光,笑道:“龙掌柜,你的阿意姑娘找到了没?”

定是毕岸告诉她的。公蛎羞红了脸,瞪了毕岸一眼,支吾道:“正找呢。”

苏媚抿嘴儿笑。小妖快步跑来,问小花道:“夹银锭的剪子呢?”看了一眼苏媚的药碗,疑惑道:“好好的,喝什么药?”

苏媚笑骂道:“管得倒宽。忙你的去吧。”

小妖嬉皮笑脸道:“姑娘你不能一见到毕掌柜,就觉得我们俩多余。”说着朝小花挤了挤眼。小花愚笨,木呆呆的,只管笑。

公蛎腆着脸跟小妖搭讪:“是有什么大买家来了,要用到绞剪?”

小妖哼了一声,去挽小花的胳膊,道:“我们走,不理那个讨厌鬼。”

苏媚骂道:“小妖,找打不是?!”小妖一吐舌头,冲着公蛎做鬼脸。

小花挣开了小妖的手臂,嘟囔道:“热死了,别拉我。”小妖去捶小花的背:“呸,出去一趟还涨脾气了你!”

小花连忙笑着躲避,两人闹着去了前堂。

公蛎看着,心中忽然生出一种感慨。毕岸不知何时站在他身边,道:“是啊,若是能一直这样,多好。”

公蛎想起珠儿,想起阿隼刚说的金蟾阵,好久才道:“寻常百姓,能生在太平盛世,无病无灾,衣食无忧,便是福气。”

苏媚挽住了毕岸的手臂,看着小妖和小花远去的背影,怔怔出神,低声重复道:“是啊,若是能一直这样,该有多好。”

公蛎瞥见她的眼神,竟然满是忧伤。

流云飞渡的隔壁那个破旧的废园子,已经被围了起来。井口上公蛎和珠儿被救的痕迹还在,但整个园子,并无任何奇特之处。

公蛎几次想说出昨晚被人推入井中的事情,但见苏媚神色黯然,料想也知道目前情况不妙,不想她过于担心,还是忍住不说。

毕岸绕着走了几圈,道:“我下井底看看。”也不等公蛎找绳子,和衣跳了下去。

苏媚急得跺脚,冲着井口叫道:“井水凉呢,小心激着。”

毕岸的声音沉闷地传来:“放心。”

小花抱了绳子过来,公蛎拉了毕岸上来。苏媚拿了帕子,将毕岸头发上的水拭干净,那模样儿,活脱脱一个伺候夫君的小娘子。

偏偏毕岸也神色如常,显然对苏媚的举动已经习惯。

公蛎心中好生羡慕,只好扭头不看,道:“下面怎么样?”当年巫琇骗他来取枯骨花时,公蛎曾发现井底有许多尸骨。

毕岸将手中的东西托到公蛎面前,是十几块骨头碎片:“井底有些残余的骨骸,可惜已经难以分辨。”

苏媚换了一块干的帕子来,道:“这里怎么会无端端多出一口井来?奇怪。”

毕岸看了一眼公蛎,道:“这口古井,是八卦瓠阵的一条通道,不知何故,被废弃了。”

公蛎再一次听到八卦瓠,回想起那晚同江源困在无数上下石阶的地方,仍心有余悸,疑惑道:“八卦瓠不是一个封闭的空间么?这里怎么会出现现实的一个通道?”

毕岸用手指摸着古井上磨损得几乎看不到的花纹,道:“你知道巫术,最早用于干什么吗?”

苏媚接口道:“是用于祭祀的吧?”

毕岸道:“除了祭祀,另一个最重要的作用便是排兵布阵,戍守城池。其实即使祭祀,在上古时期也是同战争结合在一起的。战败要祭祀,战胜更要祭祀。”

公蛎琢磨道:“这么说,顺着这口古井,能够进入到八卦瓠之中?”

毕岸道:“这个阵法,应该是早早布下了,当时留的记号,也许是这棵古槐,或者便是这个石碑。”他将槐树下的落叶和表层的泥土扒开,露出一块平整的黑色石头来,石质缜密坚硬,“这不是洛阳常见的石头,而是有人专门埋下的。”

公蛎忙上前,让石头露出的更多些。

残缺不全的石碑上,没有一个字,只刻着一个阴阳鱼。

毕岸继续道:“任何一个阵法,都可大可小。若你在树林里布置一个迷魂阵,抓一两只野兔,那么你便是一个猎人的格局,但若你能够将整个阵法布置大到一个城市,一个国家,那便是经天纬地之才。”

公蛎明白过来。苏媚秀眉微蹙,问道:“你是说,这个八卦瓠,布置在整个洛阳城中?”

毕岸道:“正是。”

公蛎忐忑道:“这地下又是八卦瓠,又是金蟾阵,怎么两个阵法还可以重合的么?”

毕岸随手拿起旁边两个空着的簸箕,倒扣在一起:“一个阵法可能留有不足,如这簸箕的开口,但若是两个阵法在布置上能做做到相互配合、相互呼应,那么阵法功力可大振,几乎没有纰漏。”

公蛎丧气道:“这么说,巫教早已经布置好了,要启动金蟾阵,必然要带动这个巨大的八卦瓠。”

苏媚一脸迷惘,显然对此了解甚少。公蛎纳闷道:“巫教布置这个阵法,费心费力,到底有什么用途?”

毕岸道:“暂时尚且不明了。”公蛎还要再问,却见毕岸用眼神制止,只好收口不提。

出了流云飞渡,公蛎心思烦乱,亦步亦趋地跟在毕岸身后,无话找话道:“苏媚姑娘……嘿嘿,同你倒也般配,你就从了吧。”

毕岸面无表情,道:“别胡说。”

公蛎见他没有生气,顿时来了兴致,凑上去挤着眼睛道:“喂,既然情投意合,干吗不正正经经说媒提亲?若你不好意思开口,我去和李婆婆说去。”说完又忍不住一脸愤慨地道:“虽然我看你们好心里不舒服。”

毕岸快走了几步,淡淡道:“不用你管。”公蛎对他的态度十分气愤,怒道:“我就讨厌你们这样的,喜欢便喜欢,不喜欢便不喜欢,这么暧暧昧昧算什么?这苏姑娘也古怪得很,明明对你爱得要命,一谈到实质问题又若即若离……”

公蛎说得气势十足,实际上他自己也不知如何同女孩子相处,唯一算是曾经谈婚论嫁相处过的玲珑,也是被人家牵着鼻子走的,剩下的便是对珠儿、苏媚美色的垂涎和对阿意的暗恋,因此说着说着也觉得底气不足,丧气道:“女人果然是最难以捉摸的东西。”

毕岸反而笑了,道:“你也知道啦?”

公蛎胸一挺,得意道:“当然,我经验可比你丰富。你同苏姑娘相处若遇到什么问题,只管来请教我。”

毕岸哼了一声,眉眼仍带着笑意。

公蛎兀自嘴硬,信口开河道:“女人要哄着宠着,苏姑娘这种,只要多多说些甜言蜜语,保管有用。要不我教你如何恭维女人……”说完觉得苏媚貌似软硬不吃,这招似乎不可行,自己不由嘿嘿地讪笑起来。

毕岸也微笑着摇头。

两人难得讨论这些话题,公蛎觉得十分有趣,又追着问道:“不如你告诉我,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

毕岸反问道:“你喜欢什么样的?”

公蛎认真道:“漂亮,得是个美人儿。”

毕岸嘴角微微上扬,道:“不是阿意吗?”

公蛎喜滋滋道:“对啊。阿意又漂亮又可爱,刚好符合我的要求。你呢?”

毕岸忽然绷起了脸,一言不发。

公蛎只当他不肯说真心话,不满道:“呸,真小气!”挑衅一般道:“苏姑娘的脸上也有,你瞧见了吗?”

毕岸道:“她只知道手上有,不要告诉她。”

公蛎哼哼道:“废话!我自然明白。”

毕岸道:“我不想让她过多参与其中。所以珠儿的事,也不要告诉她。”

专程交代这个,简直是对自己智商的蔑视。公蛎跳起来叫道:“你以为我傻的吗?一说话就穿帮拆台?珠儿的事,我一个字都不会透露出去!别说苏姑娘,连小妖都不会告诉!”

毕岸忽然回头看了他一眼,道:“你同小妖倒要好。”

一提起小妖,公蛎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这个小丫头,真是牙尖嘴利,蛮不讲理,简直拿她没办法。”又一想起珠儿,心情顿时沉到了谷底,道:“你真把珠儿送去了长安?”

毕岸沉默不语。

公蛎看他的脸色,心中隐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叫道:“你把她怎么了?”

毕岸忽然转身,道:“我带你去找珠儿和阿意。”

公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阿意?”

(八)

阿隼赶车,毕岸和公蛎坐在了车里。

仍然是那辆棺材制式的灵车,厚厚的金丝楠木,拉上车帘之后密不透风,如此热的天气,却感到一丝丝凉意。

公蛎的心怦怦直跳,不知是因为珠儿的问题惊吓过度还是因为马上要见到阿意情绪激动。

毕岸的脸冰冷得像块石头。公蛎迟疑了几次,想问问木赤霄找到了没,却不敢开口。

公蛎偷偷将车帘打开一条缝。花枝招展的行人,琳琅满目的店铺,扑面而来的热浪,像一幅色彩过于浓郁的画面,从眼前飞驰而过。但所有的人,皆对这辆奇异笨重的马车视而不见。

马车驶出了安喜门,走过一条高拱石桥。城中喧闹的声音突然变得无声无息,层叠的山石和浓密的树木,仿佛梦中一般影影绰绰。

车在一处高大的宅院前停下。毕岸跳下了车,公蛎连忙跟上。

但等毕岸走向那座斑驳的石门时,公蛎明显迟疑了。墙壁风化得厉害,布满绿苔的地面,石缝中乱七八糟的荒草,无一不显示宅子的古老。而最为关键的是,公蛎莫名嗅到了一股死亡的气息。

大门开了。里面绿树成荫,寂静阴暗。公蛎打了个寒噤,道:“阿意……阿意住在这里吗?”

阿隼道:“就在里面,进去看看吧。”不由分说推着公蛎走了进去。

三人来到第一间厢房的窗前。窗色不透,大白天竟然看不到屋内的情形。公蛎欲要伸手去摸,迟疑了下,又自己收了回来。

毕岸拿出一个红色蜡烛头,递给阿隼。阿隼点燃,冒出一丝青烟。

公蛎的耳朵灵敏地捕捉到了一丝响动,激动道:“怎么回事?”

灰暗的窗棂慢慢亮了起来,屋内的情形一览无余。一具白骨慢慢地从已经沤朽的雕花木床上坐起,手撩秀发,动作妩媚而恐怖。

白骨松松垮垮地披着一件绣有紫色丁香的长袍,款款走了几步,探身看着窗外,目视着公蛎,张口道:“几时了?”她只有黑洞洞的眼窝,但公蛎直觉,她看向的是自己。

熟悉的丁香花味,娇憨之中带着一丝霸道的动听声音,只是花瓣一般的红唇已经不见。

怪不得毕岸推推拖拖,总是不带自己去找阿意。

毕岸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公蛎,不等他发问,道:“一个月前的晚上,我在距离如林轩不远的荒滩上遇到她。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你的阿意,但她身上的味道很特别,同你拿回来的手绢上的味道一样。我也不知道她家在哪里,从见到时起,她便只会说这一句话。”

公蛎嗅着那股清香芬芳的丁香花,喃喃道:“是她,正是阿意。”他怔怔地看着阿意。阿意仍然在重复那句话:“几时了?”

毕岸扭头对阿隼道:“去看看珠儿。”

阿隼走过一丛乱蓬蓬的荒草,手里燃烧的青烟飘向东厢的一个房间。

公蛎机械地跟着毕岸,仿佛自己的意识也跟着死去。

东厢一个窗子亮了。一具死人骨架歪在床头,一动不动。她身上的衣服公蛎很熟悉,正是珠儿早上的衣着。

毕岸俯了俯身,隔窗柔声道:“珠儿,你还好吗?”

白骨一颤,慢慢转过头来,并扶着桌子站了起来,目不转睛地看着毕岸,眼窝之中流下两行清水。

公蛎朝着窗子扑过去,却被弹了回来。毕岸轻声道:“我用荡离之术隔断了这里对外的联系。这些房屋里,有道家正统的凝魂符和苏媚精心调制的凝魂香,可使得她们残存的意识不至于散去,比在外面要好一些。”

白骨细长的指手骨紧紧抓着窗棂,下巴抬起,发出无声的呐喊。

公蛎抱住脑袋,蹲了下来:“昨晚……昨晚真不是我约的珠儿。有个男人,走路像柳大,但长得却一点不像……”

毕岸道:“我知道。”

公蛎激动道:“你知不知道那人是谁?我一定要抓到他,给珠儿报仇!”看到毕岸点了点头,公蛎的激动瞬间转化为了惊愕:“你知道!你竟然知道!你知道他同珠儿约会是想要害珠儿,竟然不提前抓了他?为什么?”

他越说越悲愤:“你和阿隼才是杀死珠儿的凶手!”

毕岸眼睛黯淡了下去,道:“我错估了形势,以为珠儿暂时是安全的。”

公蛎指责道:“你上次也一定看到了她的异样吧?可是你却瞒了下来,害得我以为是我眼花!”他忽然想起苏媚,顿时面如土色,“苏姑娘……苏姑娘她……”

毕岸沉默了一阵,道:“是,苏媚这些天一直帮我布置这个地方,可她……她感染的冥花蛊却比她自己所知严重多了。”

周围死一样寂静,偶尔听到枯枝落下的声音。

白骨怔怔地看着公蛎,忽然开口道:“龙哥哥,帮帮我。”声音小而清晰。

公蛎不再害怕,看着珠儿已经变成骷髅的面容,忽然激动起来,叫道:“她们没死,她们没死!”他抓住毕岸和阿隼的手臂,用力摇晃。

毕岸任凭他掐得生疼,阿隼却甩开了,鄙夷道:“这个还用你说?”

烛头燃尽,窗子重新变得灰暗。

这个坟墓一样的古宅,一共“住”着四个人,除了珠儿和阿意,还有一位婆婆,一位妇人。

阿隼一一介绍:“婆婆的孙女,十年前被巫教掳走,她一直在寻找巫教的踪迹,不知得罪了巫教哪位人物,被人下了冥花蛊,等我发现的时候,她已经骨化严重,只好带了她到这里来。这位妇人,是偷东西导致的。活该她倒霉,可能刚好偷到了巫教高手。”阿隼叹了口气,扫视着周围黑乎乎的门窗:“若苏姑娘的冥花蛊得不到有效控制,她只怕也要住到这里来了。”

公蛎的眼泪终于出来了。

阿隼视而不见,踢了一脚地面上倒着的兽头,狐疑道:“公子,这个冥花蛊,你说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这么厉害?”

毕岸终于趁着公蛎抹眼泪之时,抽出了被掐得发红的手臂:“冥花蛊,是巫术之中毒术的一种,以人身体作为陪葬的容器,即冥器。因其多选择一些妙龄少女下手,所以称为冥花蛊。”

公蛎终于能够说出话来:“阿意和珠儿,还能救吗?”

毕岸看着他:“或许能。”

公蛎挺了挺背:“如何救?”眼泪不知何时已经没了,干巴巴的眼睛像藏着一小股火。

毕岸看向古宅背后高耸的邙岭:“破了这个祭祀。”

公蛎深吸了一口气:“你刚才说的毒术,我记得我看过的,却没有讲到冥花蛊。”

毕岸道:“你看的那些只是皮毛,巫术高深莫测,若要破解,先要参透其中精要。这些内容,全在《巫要》之中。”

毕岸说得对,不能逃的,只能面对。

从古宅回来的路上,毕岸详细讲述了关于冥花蛊的猜测。

两月前,公蛎尚在如林轩里潇洒快活,毕岸同阿隼仍在四处搜集关于巫教的线索。

活死人案件,最开始,是城郊一个偏远山村杜家村一个五岁的女童中了邪,连日哭叫不止,直哭得声音嘶哑口鼻出血。女童声称,村子里好多个女鬼,要将全村的人都吃掉。阿隼刚好在附近查案,便留心看了一眼。孩子可能受了惊吓,并无什么毛病,不过听到她指名道姓说村里一位姐姐是鬼,有些好奇,临走之前,去了这位姐姐家。

一见之下,阿隼大吃一惊,忙回城叫了毕岸,连夜潜入杜家村。

公蛎猜到结果了:“她……同珠儿一样?”

毕岸缓缓道:“不错,女童口里的这位邻家姐姐,姓陶,已经全身骨化,没了自我意识,却能照常走路、说话。”

公蛎狐疑道:“村里的其他人,都没发觉吗?”

毕岸道:“这种活死人,常人是看不到的。那个女童,或许是有特殊视力,偏偏看到了。”这验证了公蛎的猜测:这种冥花蛊,中蛊的人自己没有发觉,周围的人也不会发觉,只有下蛊的人才能看见并操控活死人;旁人只会觉得此人性格大变,家人也以为她是病了,却不曾想已经变成行走的死尸。

公蛎哑然,半晌才道:“然后呢?”

毕岸道:“因为白天出现在村子里比较显眼,天未亮我同阿隼便回城了,回去置办了行头,假扮成走街串巷的货郎,当天傍晚,又来到杜家村,却发现陶姓女子不见了。”

公蛎好奇道:“失踪了,还是死了?”

毕岸道:“不知道,整村人讳莫如深,一问三不知。她家只有一个父亲,说她去了外地走亲戚。可是我当时留了人在村口把守,并未见她出村。”

公蛎又问:“那个小女孩呢?”

毕岸道:“小女孩中了邪,口歪目斜,痴痴傻傻,已经不再哭闹。”

公蛎嘀咕道:“这事果然有些奇怪。”

毕岸道:“第一次发现这种情况,我十分惊讶。便嘱咐阿隼,留意城里城外其他地方是否异常。再后来,直到在调查王瓴瓦死因的时候事情才有了转机。”

想起这个,公蛎便觉得心有余悸。王瓴瓦是打墓圈坟的,去桂平的墓里偷那件红敛衣,却遭人陷害,被活活闷死在棺材里。

公蛎一直好奇,王瓴瓦是被谁杀死的:“查到杀死王瓴瓦的凶手了吗?”

毕岸道:“没有。”

公蛎有些失望:“王瓴瓦是巫教的人。会不会是巫教杀人灭口?”

毕岸道:“巫教做事,一向不留痕迹。若是他们要杀王瓴瓦灭口,定是王瓴瓦做了什么不寻常的事儿。若不是巫教的人下手,那王瓴瓦得罪了什么人呢?”

“我便差高阳王进,将王瓴瓦死亡一事按下,暗中不动声色地调查。走访了多次,意外从王瓴瓦的一个酒友口中得知了一个信息。”

圈坟打墓,这种活儿一个人是做不了的,必须团队完成。王瓴瓦虽然同街坊邻居冷淡,但同打墓的几个人关系尚可。尤其是同一个叫做王蛟的人,常常一同喝酒。据王蛟说,王瓴瓦死前半个月,曾劝说王蛟赶紧离开洛阳,说洛阳将要有大事发生。

毕岸道:“王蛟对他口中的大事很是好奇,便追问王瓴瓦。王瓴瓦有次喝多提到,洛阳不日将城毁人亡,并提到祭品什么的。”

这句话引起了毕岸的注意,他同阿隼开始留意关于祭品、祭祀的有关情况。几经调查,并考据各种古籍,毕岸判断,巫教近期所谓的大动作,是要唤醒金蟾,启动金蟾阵。

毕岸道:“洛阳人口百万,从中寻找被选为祭品的女子,如同大海捞针。先前我同阿隼跑遍了洛阳城,只确定了一个被选中的女子,而这个祭祀,需要至少三个。”

公蛎紧张道:“其中一个,是珠儿吗?”

毕岸却摇了摇头,道:“不……有些不对,或许是哪里出了问题。”他踌躇了片刻,道:“第一个确定的是杜家村的那个陶姓女子,而且她的情况也最为严重的。按照我的推算,她被作为祭品献上的时辰,便是这两日。”正因为如此,毕岸同阿隼昨日赶去了郊外,而没能守在忘尘阁,导致了珠儿的意外。

公蛎道:“然后呢?那个女子出现了吗?”

毕岸道:“奇怪的正是这个。”他顿了一顿,道:“今日子时应该是祭祀活动的开始。而按照陶姓女子的生辰八字,她命属坎卦,为暗流水命,当属第一个。可是村里什么动静也没有,陶姓女子也不见踪影。”毕岸闭了闭眼,似乎在心中重新计算了一遍,低声自语道:“怎么会计算错了呢?”

公蛎迟疑道:“会不会……珠儿才是第一个?”

毕岸用手指在车板上横七竖八地画了一阵,摇头道:“还是不对。珠儿的命数不对。”

公蛎对八卦五行之类研究不多,难以理解,愣了半日,道:“她们中的那个冥花蛊,找到下毒的人,破了他的蛊,这些人便有救了。”

毕岸苦笑道:“说的容易。冥花蛊已经启动,哪里还停得下来?”

祭祀一旦成功,洛阳城将整体倾覆,后果不堪设想。将死的珠儿和阿意,苏媚,还有洛阳城中的美景美食……真的逃不掉了。公蛎重重地叹了口气,挺起胸脯:“说,怎么办?”

毕岸脸上露出笑容,表情同前日两人打赌看书、投射时一模一样,天真之中带着一丝孩子气。

公蛎又嫉妒起来,没好气道:“有话直说,别笑得跟个娘儿们似的。”

毕岸笑容一收,道:“赶着巫教之前,找到被作为祭品的女子,能否破解冥花蛊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尽快阻止祭祀的启动。时间很紧,之前我们一直过于被动,如今要主动出击了。”

公蛎心里想的却是相反:当务之急是救阿意和珠儿,然后逃得远远的,祭祀启动与否,无关紧要。

毕岸似乎知道他想什么,冷冷道:“别想了,你逃不掉的。”

公蛎哼了一声,心想我若想逃,难道还需要你允许?便板着脸不说话。毕岸沉默了一阵,道:“走吧,明日六月初七,杜家村有社戏。我怀疑这个社戏是祭祀的一部分。我们去看看热闹。”

阿隼调转马车,往杜家村驶去。

杜家村处于邙山深处,洛阳城郊东北方位,是个千年古村落,只是近百年来官道改向,杜家村日渐零落,但仍有数百户人家,算是洛阳远郊比较大的村庄。毕岸道:“杜家村的社戏每三年一次,规模不大,也从未出过什么事情,所以官府对此所知甚少。你猜猜他们社戏供奉的是什么?”

公蛎气哼哼道:“还能有什么,不是土地爷就是山神爷,要不就是太上老君。”

毕岸看了公蛎一眼,道:“他们供奉的是镜神。”

“镜神?”公蛎想了想,哑然失笑:“镜神是什么,大铜镜?”毕岸撩开车帘,看着外面的浓雾:“不知道,杜家村村规极严,每个村民对社戏讳莫如深,从不说半句闲话,也不邀请外人参加,而且只有半个时辰,我费尽周折才打听了这么一丁点儿消息。”

阿隼回过头来,插嘴道:“杜家村的人,从来不用镜子。”

公蛎好奇道:“不用镜子,日常整理衣冠怎么办?”

阿隼轻描淡写道:“那就不照呗。镜子又不是非照不可。”

毕岸轻叩着车板,自言自语道:“陶姑娘,陶姑娘,会藏在哪里呢?”

公蛎灵机一动,道:“会不会这个陶姑娘已经遭受不测了呢?”

阿隼闷闷道:“要是真遭受不测了倒好,至少明日不用担心。”

阿隼将马车停在通往邙山的一处交叉路口。此处是官道,原本算是热闹的,只是天气炎热,加上已经午后,摆卖的商贩已经收摊回家,只有三五冷冷清清的茶棚饭馆。

毕岸看了看两人的衣着,道:“这样太过显眼。”趁人不注意走入一处偏僻的简易茶棚,朝看上去老实巴交的店主拱了拱手。店主二话不说,带着两人来到后院,拿出两间麻布短衫来,自己又重回前面招呼生意。

毕岸换了衣服,在脸上一拍一捏,回过头来,已经变了个模样:黑红脸膛,大高个子,微微有些驼背,俨然是个历经沧桑的中年村夫。

毕岸从柴堆后推出一个独轮货车来,丢给公蛎一件麻布短衫。

公蛎瞠目道:“这样也行?”

货车上的“并”字杆上,叮叮当当挂满了东西,车身搁架一层又一层的,货物相当齐全。毕岸拉出最下一层抽屉,拿出一盒香粉,用手捻了些,朝公蛎脖子、耳后随便抹了几把,道:“走吧。”

三人随便吃了些东西,从茶馆出来,已经完全化身成为走街串巷的小货郎。

重新坐上马车,离开官道,顺着岔路走了好久,公蛎和毕岸下了车,推着货车绕过又两个小山坳,足足走了一个半时辰,才来到半山腰上的杜家村。

杜家村背靠巍峨的邙山,上百户人家三三两两依山而建,散落于绿树之中;村口几条溪流汇集,形成一个水势平缓的清澈湖面,依山面水,风景相当宜人。一侧是个小树林,几个妇人正做着活计聊天,孩童嬉笑打闹,一片平静祥和的景象。

两人推着货车来到小树林,毕岸如同换了一个人,大声吆喝起来:“看一看哪瞧一瞧,银针布料绣花线儿,姑娘戴的花头绳儿,钉子锤子小剪子,匣子镜子玉镯子,头花头油胭脂粉儿,小孩玩儿的拨浪鼓儿……”那模样,那语气,娴熟老到,收放自如,活脱脱一个老实憨厚又带着一丝油滑的走街串巷小货郎,惊得公蛎目瞪口呆。

妇人们迅速围了过来。一个水蛇腰、细长眼的半老徐娘拿起朵粉红的头花,在鬓间比画了一下,娇滴滴道:“老货郎,你昨日来,今日又来,可是相中我们村的哪个了呢?”她脸冲着毕岸,眼睛却瞟着公蛎。

看来毕岸冒充货郎已经有段时日了。公蛎心中忽然有些沮丧,觉得自己对毕岸一点也不了解。

毕岸避而不答,笑道:“这朵头花三文钱。”

一个年轻的长脸妇人粗俗地玩笑道:“老货郎你还没发觉?胡嫂说的是她自己呢。”原来胡嫂是个寡妇,小名莺儿,独居多年,风流成性,在村里名声不太好。但她性格泼辣,出手大方,勾搭男人还不忘笼络他们的家眷,所以竟是这村子里头号争议人物。

胡莺儿折过身去撕她的嘴。毕岸嘻嘻笑道:“彭家娘子说笑呢,我哪敢动这个心思。听说胡嫂是杜家村一枝花呢。”

几个小孩子听到动静跑了出来,叽叽喳喳围着货车问个不停。

粗俗的玩笑,热烈的气氛,让公蛎原本沉重的心情轻松起来。胡莺儿又去翻弄别的货物,尖利的目光在公蛎脸上停留了片刻,道:“这是你儿子?小模样还挺俊俏。”

公蛎正要辩驳,毕岸憨笑着道:“这位是我的堂弟。”

这种俗世的事情,当然不用毕岸提点,公蛎当下作了个扯天扯地的大揖,十分伶俐地道:“各位大娘嫂子好。初来乍到,请多关照。”

胡莺儿上下打量,笑得脸上的脂粉扑簌簌往下掉:“好一个懂礼数的小哥哥!有婚配了么?看上哪家姑娘,胡嫂给你保个媒?”公蛎正要上去卖弄一下口才,毕岸从货架底层拿出一包东西递给公蛎,指着远处并排两株高大的槐树,道:“这是祝家娘子前几日定的蜡烛,你给送去。她家就在槐树后面。”

祝家便是孩子哭闹的那家,同陶家隔壁。

胡莺儿不错眼珠地盯着公蛎看,口里啧啧有声,以至于公蛎心中生出几分惊喜,以为自己变得更英俊了。毕岸言辞恳切道:“我堂弟今日第一天来,麻烦胡嫂给指个路。这朵头花就送您好了。”

胡莺儿细长的眼睛笑成了一条线:“刚好我要去她家送针线,跟我走吧!”接过头花插在头上,一扭一扭地前面带路去了。

公蛎跟着胡莺儿走过一个街口,胡莺儿斜睨着眼睛,看了公蛎一眼,道:“这里走近些。”带着公蛎穿过七扭八拐走了好几条石头巷子,来到一处房屋前。但门前只有个葡萄架,并没有槐树。

胡莺儿咯咯一笑,道:“我去取做好的针线来,小哥等我一下。”说着推开房门进去,过会又探出头来,隔着大门笑道:“天气炎热,我今早儿熬的槐米茶,最是消暑降火,小哥要不要来一碗?”

公蛎惦记着祝家,正踮着脚尖张望,听到此话顿觉口渴,便赔着笑脸道:“多谢胡嫂。”走过去接过茶水正要喝,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抬头一看,胡莺儿光溜溜一丝不挂,只在腰间裹了一块红纱,正用挑逗的眼神看着他。

公蛎吓得手一抖,一碗水洒在了手臂上。胡莺儿飞快跳起,将大门闩上,蛇一般的贴了上来,娇笑道:“哟,小哥这是害羞了么。”

温热的躯体带着廉价香粉的气味,弄得公蛎身体僵直,口干舌燥。胡莺儿犹嫌不足,竟然伸出舌头舔吸公蛎手臂上的茶水,更令公蛎浑身酥麻,犹如电击一般。

胡莺儿一直从手腕舔至手臂,咬着公蛎的耳朵低语道:“小哥哥真好闻,奴家寂寞得很,陪陪我嘛……”

公蛎欲要挣脱,又想去抱她,正心猿意马、血脉贲张,忽听门口有个极其猥琐的声音道:“莺儿,你在家吗?”

这一句话,给公蛎解了围。公蛎推开胡莺儿,脸红得像猴儿的屁股:“这样不好……”

胡莺儿却不肯撒手,一把年纪的人偏偏摆出一副娇滴滴的样子:“小哥哥,这时辰还早,你陪我说说话儿……”公蛎看到她眼角的皱纹和松弛的皮肤,忙闪身挣开,两人捉迷藏一般在屋里绕来绕去。

门口猥琐男子并没有离开,反而压着声音喋喋不休:“莺儿,我知道你在屋里,我今儿赚了五百大钱,特地拿来给你……你开不开门?是不是家里藏了野男人了?再不开我砸门了啊!”“啪啪”地拍门。

胡莺儿怒了,一边拦截公蛎,一边大声吼道:“敲敲敲,敲你奶奶的腿儿!老娘死在屋里了!”

那男子听了,竟然从门缝隙中伸过手来,试图拨开门栓。胡莺儿一见,扑过去将门缝合上,刚好将男子手指挤在里面,痛得男子哇哇大叫。

公蛎趁机逃脱,扎着脑袋逃到了屋后。

但屋后却是是个三丈来高的陡峭山崖,石缝中长满了长毛蓑草,还有几株歪歪扭扭小臂粗的小树。

公蛎手脚并用,抓住野草小树往上爬。刚爬一半,只听胡莺儿拖着声音浪笑道:“小哥哥,你去哪里了?别躲呀!”

听脚步正往屋后这个方向走,公蛎手脚共同用力,打算弹跳上去,谁知脚下一软,踩着的山石竟然陷了进去,手上的小树同时咔嚓一声折断,公蛎半截身子陷入崖壁。

原来崖壁里面是空的,有个山洞。公蛎收不住势,滑入了洞内。

(九)

待公蛎眼睛适应了光线,顿时叫起了苦。

这个山洞极大,总体呈月牙状,顶部高而空旷,垂下的藤蔓和树木根须缠绕拉扯,如同蛛网,不过藤蔓缝隙些微的光线透入,倒也不至于完全黑暗。洞内密密麻麻摆着上百具棺材,有的已经沤朽得散了架,零碎的木板散落一地;有的尚且完整,但红漆褪去,看起来也足有十年之久,而且棺材大小不一,材质各异,有巨大的整套棺椁,也有只有内层独木小棺的。山洞的石壁上,有无数条大大小小的缝隙,深不见光。

此处应该是杜家庄的家族墓地。公蛎压住心头的恐惧,打量着从何处出去。刚才的山洞是不能再回去了,公蛎虽然好色,但胡莺儿这种着实看不上。那便只有从顶部上去,顺着垂下来的藤蔓树须,爬到透光的地方去。但跳了几次,都差那么一点儿,难以抓到垂落的藤蔓。

公蛎竭力平静下来,屏住呼吸,仔细感受风流动的痕迹。但这地方的风向似乎很奇怪,四面八方皆有细细的风吹过来,却无法确定方位。没办法,公蛎只好溜着石壁,先挑了几个比较宽的缝隙试探,但里面又湿又滑,全是死路。

公蛎正在一条条缝隙中摸索,忽然听到一阵响动。

不远处的石壁中传来咚咚咚的声响,过了片刻,一股蜡烛燃烧的气味传来,接着只见一个蜡烛头从一条极小的缝隙中递了出来。

这条缝隙若不是细看,在昏暗的光线下几乎看不出来。

蜡烛头是红色的,带着一丝淡淡的香甜味。过了片刻,蜡烛燃尽,闪了一闪,慢慢熄灭。公蛎蹑手蹑脚,想凑过去瞧瞧对面是谁,忽然从缝隙里伸出了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来。

公蛎吓了一跳,忙躲在就近的一具棺材后面。

这是只左手,干瘦皴裂,如同鸡爪,拇指上还有一块巨大的黑斑。这只手在空中抓了一通,又比画出各种不同的手势。公蛎觉得似乎在前些日看到的书中见过,正在琢磨手势的含义,忽见手臂越来越长,先是半个身子,接着便见一个干瘦的躯体,慢慢从缝隙中挤了进来。而旁边的石头,如同有弹性一般,那人一穿过来,身后的空间马上溢满,恢复成原本的样子。

公蛎惊愕不已。

进来的是个老者,老态龙钟的,瘦骨嶙峋,满脸皱褶,几乎看不到眼睛,而且身量矮的像个没长开的孩子。他朝周围看了看,又拿出一支蜡烛点燃,并开始低吟起来。

这种低吟,同昨晚那个男子的低吟极为相似,但却带着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舒适感。

公蛎靠着棺材板坐了下来,周围的光线渐渐明亮,石壁上花草遍布,蜂蝶纷飞,犹如世外桃源。阿意站在花丛中,带着一脸调皮的笑,花瓣一般的嘴唇泛出润泽的光。

公蛎痴痴地看着,向她伸出手去。阿意竟然扑在了他的怀中,温热的身体又香又软。阿意挑逗地笑着,低头吸吮着他手臂上的茶水,露出眼角深深的皱纹……

公蛎一个激灵,头撞在棺材板上,发出咚的一声。老者的声音停滞了下,转过头来。

公蛎清醒过来,闪身往棺材丛中逃去。老者颤颤巍巍地走了过来,眼看便要走到公蛎藏身的棺材前,恰巧有只老鼠嗅到公蛎的味道,吱吱叫着逃走。老者皱了皱眉,身形忽然变长,公蛎还没看清,他已经踩住老鼠,用力拧了几拧,看老鼠断了气,转身回去了。

蜡烛发出淡淡的红光,刚才老者穿过的石壁忽然变形,露出一角未上漆的方形器具。

原来是四个年轻人抬着一具棺材,慢慢从石头缝隙里进来了,后面还跟着一个提着灯笼的人。这几个人长相普通,粗手大脚,对老者恭恭敬敬,倒是个正常人的样子。

提灯人小心打量了一下四周,弓腰道:“请老太爷选位置。”

老者仰脸看着洞顶,双手举起,做投降之势道:“夕阳西下,阴刻之时。”他一开口,声音竟是细细柔柔的童音,宛如女孩,同模样十分不般配。

公蛎随着他的目光向上看去。

夕阳斜照,洞顶之上,从藤蔓树须之中透过的斑驳阳光渐渐聚拢,直至形成一个碗口粗的光柱,斜射山洞半腰的一块石头上。这块石头中间微微凸起,表面光滑透亮,像块球面的镜子,刚才因为在暗处,公蛎并未发现。

“镜子”将光柱反射过来,在棺材之间晃动。

老者的双手跟着光柱移动着。光柱晃了一阵,慢慢偏移,落在公蛎藏身的地方。

公蛎暗叫不妙,眼见老者已经从棺材缝隙中挤过来,想逃来不及,只好瞬间变回原形,伸直身体,直条条地贴在旁边一具陈旧棺木的一侧的阴影处。

老者道:“就这里了。”四个男子抬着棺材过来,按照老者指定的位置,将棺木放在两个陈旧的棺材上,并打开了棺材盖子,让光柱投射进去。

老者依然高举着双手,仰面对着光柱,双目紧闭,一脸虔诚,开始唱了起来。

这次却在人耳可辨认范围之内,发音古怪,既不同于刚才的低吟,也不同于冉虬、攰和曾唱过的语言,拖着长长的腔调,似乎向上天祈祷。

半盏茶工夫过去,光柱散去。老者放下一直高举的双手,喘了一阵气,颤颤巍巍道:“走吧。”年轻男子忙上前搀扶。

走到石壁跟前,老者又拿出一个蜡烛头点上,慢慢从另一条缝隙中跻身过去。

原来进入的缝隙和出去的缝隙是不一样的。公蛎忙爬起来,偷偷跟在提灯人后面,企图跟着出去。不料那人一进入石缝之中,原本随着身体分开的石头流动一般马上覆盖过来,并变得坚硬无比。

公蛎碰得额头生疼,并蹭了一鼻子的苔藓,硬生生听着那些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气得捶墙。找到刚才他们进来的那条缝隙,但无论如何尝试,皆是徒劳。

太阳已经落山,山洞中越来越暗。所有的缝隙都试过,并没有通向外面的出口。有几条甚至已经爬了半里深,仍然是条死路。

更为诡异的是,连公蛎滑入时的洞口,也不见了。

公蛎折返回来,再一次回到摆满棺材的山洞,靠着石壁喘气。

果然真如汪三财所说,只要一出门,必定惹麻烦。

若是往常,公蛎必定惊慌失措、哭泣咒骂一番,可是今日,公蛎打量着乱坟岗子一样的山洞,心中竟然产生一种奇怪的冷傲感,甚至带着几分好奇,想着那个身在暗处的龙爷,到底还有什么招数。

这里有水,有老鼠,便是出不去,也饿不死,更何况山顶还有缝隙。

公蛎不自觉冷笑出了声,仿佛龙爷就藏在对面阴影处。

公蛎摸出一根红烛,看了看发现里面还有火石,便摸索着点上,放在地面上。

红烛之下,这个山洞的石壁呈现一种淡淡的肉红色,下垂的石钟乳像一块块的赘肉,看起来令人恶心。

公蛎靠着石壁坐了下来,看着洞顶蛛丝一样的藤蔓,默默计算着自己弹跳的高度,忽然觉得肩头一紧。

低头一看,肩头之上,按着两只白净细长的手。这两只手,是从石缝之中伸出来的。

闹鬼了?

公蛎最是怕鬼,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哇哇”叫着连拍带抓,并扳着其中一根手指,用力朝后折去。

手缩了回去,石壁慢慢发生变化,一张俊美的脸呈现出来:“你!真能下死手!”

毕岸从石缝中挤了过来,活动着手指,带着几分气急败坏:“要你去祝家,你倒好,躲在这里来了!”说得好像公蛎来这里看风景一般。

果然蓬荜生辉这个字是有出处的。公蛎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绕着毕岸转了一圈,想要表示欣喜,又觉得丢面子,故作冷酷道:“你怎么找到这里的?我想静一静。”

毕岸将红烛举起,问道:“刚送进来的是哪具棺材?”未等公蛎回答,他已经快步走到那具新棺前,推开看了看,道:“果然。”

公蛎在这里将近两个时辰,全然没有看一眼棺材内部。如今有了毕岸壮胆,便也跟过来,小心地探头看了一眼。

棺材竟然是空的,只有一张龙女面具和一把干稻草。公蛎大着胆子,掀开旁边一具陈旧的棺材。

里面同样是空的,还有一个已经碎了的福娃娃面具。

毕岸道:“不用再看了,全部是空棺。”

所有的棺材都是空的,但每个里面都有一个面具。公蛎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懊悔道:“怪不得。”这么多的棺材,竟然没看到一块散落的尸骨;既没有异味,也没有点点鬼火,原来都是空棺冢。

公蛎将面具拿出来,翻来覆去地看:“这些人好生奇怪,你说他们做怎么多空棺材放在这里,做什么呢?”

毕岸充耳不闻,陷入沉思。忽然一伸手,将面具夺了过去,戴在脸上。

公蛎紧张起来,警惕地留意着四周。

周围静得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但既没有恶鬼跳出来,也没有在石壁上出现大门——什么也没发生。毕岸取下面具,重新放回到棺材中去。

公蛎长出了一口气,道:“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毕岸一边走一边观察,走到一具已经散架了的棺材跟前蹲了下去,细细地翻弄木板中的陶片,良久才回道:“我就在外面。”

公蛎首先想到的是那一车货物:“小货车呢?”

毕岸眉头微微皱了皱,简短道:“藏起来了。”

公蛎狐疑道:“你怎么能进来?我刚才本来想跟着出去,碰了一鼻子的灰。”

毕岸道:“这个地方风脉异常,应该是一处动穴。动作的动。”他强调道。

公蛎道:“什么是动穴?”

毕岸道:“动穴,它的风口、通道甚至连里面的布局都是随时变动的,所以外面的人难进来,里面的人也难出来。”

公蛎朝旁边的棺材踢了一脚,恨恨道:“这什么鬼地方。你怎么知道我在里面?”

毕岸捡起一块面具,对着烛光照来照去:“我在外面嗅到血奴烛的味道。”

公蛎眼珠子差点瞪出来:“血奴烛?就是这个红烛?”

毕岸出神地看着面具上的花纹。这块陶土面具已经极其陈旧,而且只有半片。公蛎怒道:“你早知道有不对劲,所以给我这包红烛。还有胡嫂……”公蛎的手臂一阵酥麻,脸红了红,收住不讲,将红烛拿出来放在鼻子下用力嗅着:“有股香甜味。对了,血奴是什么玩意儿?”

毕岸道:“一种昆虫,比蚊子略大,培育起来很难。尸体烘干研磨成粉,加入蜡烛之中。”

公蛎道:“哼,你早计算好的,今天他们会来这里,便让我在这里等着,对不对?”

毕岸终于烦躁起来:“闭嘴。我只是想让你跟着胡莺儿打探消息,谁知道你刚好进入这个动穴?”公蛎本想问问是否加了血奴便能让缝隙变软,但见毕岸一脸的不耐烦,只好悻悻道:“早告诉我不就完了?偏要神神秘秘,故弄玄虚。”别扭了一阵,催促道:“天黑了,回去吧。”棺材里虽然没有尸体,但看着这种东西摆得密密麻麻,总归是不舒服。

但毕岸慢慢悠悠,似乎要将这些棺材一个个看遍。

天色越来越晚,洞顶漆黑一片,公蛎急得直跺脚。

正等得焦急,毕岸忽然道:“你过来看。”公蛎不情愿地走过去,道:“看什么?”

一块厚厚的侧板,钉子已经沤断在里面。毕岸将蜡烛递给公蛎,拿起木板,小心地拂去上面的灰尘。侧板上面,有几条明显的划痕。

毕岸道:“蜡烛近些。”将木板慢慢调整位置。

这下看清楚了,木板上面有几个古怪的符号,深浅不一。公蛎不明所以,看了几眼便失去了兴趣。

毕岸慢慢将侧板翻转过来,道:“这面残留有漆。刚才有字的那面,是棺材内侧。”重新反过来仔细看了看,继续道:“笔画有弧度。是用指甲硬生生划出来的。”

公蛎正在琢磨如何说服他早点回去,随口接道:“哦,真会想法子,指甲划……”看到毕岸射过来的目光,心中一震,结巴了起来:“指甲划的……棺材侧板里面……有人!棺材不是空的!”

公蛎手一抖,蜡烛差点掉到毕岸的脖子里。

毕岸默然不语,继续翻动那些棺材。

一百三十一具棺材,其中十一具形制高级,配有外椁,其他的只有棺木;在三十五具棺材中发现明显可见的划痕、挠痕和字迹。越是年代久远的棺材,字体越古老,近期有字的只有两个,一个全部划满了“恨”字,一个乱七八糟刻满诅咒。

两人沉默下来。

蜡烛燃尽,公蛎换了一支新的点上,试图压制心底的不安:“或者,是制作棺材的人无聊?”但话一出口便知是不可能。

毕岸眯起眼睛,扫视着黑黝黝的洞顶:“你刚才在这里,可有去看那具新棺材里有什么吗?”

公蛎沮丧道:“我哪里敢去看……”

毕岸忽然一跃而起,手脚并用,如同壁虎一般地攀爬在石壁上。

蜡烛照亮的范围有限,毕岸越爬越高,陷入黑暗中不见。

公蛎突然想到那个光柱,大声叫道:“那里有个反光的大石头!”声音嗡嗡回响,细小的灰尘和干枯的树皮草屑扑簌簌往下掉,公蛎连忙躲开。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接着火光一亮,半空之中映出毕岸的影子来。

毕岸一手举着蜡烛,慢慢调整位置。烛光从镜面反射过来,形成一个光柱,落在公蛎前面的新棺材里。

几乎过去一盏茶工夫,棺材里并没有任何变化。

公蛎沮丧道:“算了,下来吧。估计烛光不行。”

毕岸跳了下来,道:“是块大的天然晶玉,中间凸起,人工打磨过。”

公蛎惊喜道:“啊?你怎么不撬下来,拿去打首饰或佩饰都好。”垂涎地看着晶玉所在的位置,两眼放光:“这么大一块,我们要发财啦!”转脸看到毕岸脸色不善,忙小声道:“我开玩笑的。”

毕岸道:“那些棺材送进来时,里面是有人的,只是不知怎么回事,尸体很快不见,如同蒸发了一般。”

公蛎心不在焉,依然惦记着那块在暗处微微闪光的晶玉。毕岸声音平缓,像是自说自话:“最早送来的人,大多是活着的,只是到了近些年,才没有再采取活人祭祀……有些性子刚烈,不甘就此死去,死前一定进行了一番剧烈挣扎,所以才在棺材内板留下了各种划痕和字迹。但没一个人逃出来。”

公蛎回过神来,打了个寒噤,哑然道:“……那这些人的尸骨都到哪里去了?”

毕岸对着烛光出神,喃喃道:“那今天送来的,会是谁呢?”

公蛎突然明白过来,愕然道:“陶家姑娘不是失踪了吗?”

毕岸点点头。

公蛎想了想,猜测道:“会不会是杜家庄的人意识到有人有恶意,故意将陶家姑娘藏起来了,然后今天趁机送了进来?再者,杜家庄这么古怪,有高人能够看出陶家姑娘中了冥花蛊也不一定。”

毕岸双手按在了太阳穴上,道:“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但是杜家村人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他们何必要掺和巫教的事情呢。”

出神一会,他又表情轻松起来,道:“明天去会一会那个老太爷。”

公蛎想起老太爷那双皴裂皱巴的手,有些嫌弃,道:“这老太爷也太不讲究了。”走到刚才老太爷进来的那个石缝前,伸手一探,硬邦邦的,并不能进出。公蛎无奈地看着毕岸,道:“怎么办?”

毕岸忽然蹲了下去,嘴里道:“什么东西?”拎出一只血肉模糊的老鼠来。公蛎不耐烦道:“老太爷踩死的。呵,那老太爷颤颤巍巍的,走路都费劲,踩老鼠时反应飞快……”

毕岸惊愕地看着公蛎,喃喃道:“老鼠?这是一只老鼠?”

公蛎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没好气道:“你是傻了,还是中冥花蛊了?普普通通的老鼠,也不认得了?”

毕岸一把丢了老鼠尸体,那副失望的表情,好像历尽艰辛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绝世美人,打开面纱却发现她满脸麻子一样。公蛎嘲笑道:“你以为是什么,难不成还会变成个人?”

毕岸脸色铁青,冷冷道:“水蛇还成精呢,比如你。”

毕岸竟然拿自己同那只已经死的老鼠比,公蛎大怒,把手中的蜡烛朝他投掷过去,吼道:“老子不奉陪了!”看到石壁上一条缝隙大开,想也不想冲了出去。

(十)

公蛎扭头看着身后坚硬的山石,一脸懵懂。左右上下敲了一遍,坚硬如铁;试着叫毕岸的名字,也听不到任何回应。

公蛎心中后悔,因为一句话,便丢掉毕岸自己出来,实在不够义气;但刚才到底是怎么出来的,自己也弄不清楚。

如今公蛎站在一处乱石滩,背后是一面齐整的巨大山石,面前一条溪水哗啦啦流过,透过树林,依稀可看到下面山腰有微弱的灯光。

公蛎等了一阵不见毕岸出来,肚子又不争气地咕咕叫起来,心里盘算还是先下山,去杜家村等毕岸为好。便顺着小溪旁边的小道一路向下,兜兜转转走了有一盏茶工夫,便看到了前面山坳灯光点点,正是杜家村。

天色阴沉,星光全无,街上更是一个人影也没有。公蛎顺着街巷,漫无目的地走了一阵,不知不觉来到了一家大门前。

竟然是胡莺儿家。公蛎顿时脸红起来,理智告诉他不应该如此恶俗,但空气中劣质香粉的味道却像一把无形的帘钩,在他的心上抓挠,越是告诫自己赶紧离开,越是想偷偷去看一眼。

胡莺儿家的大门是虚掩着的,公蛎侧着身子便能进去。他按捺不住心头的躁动,嘀咕道:“我就是想问问胡嫂祝家在哪里……”但显然这个借口连自己也骗不了。

纠结反复之际,公蛎已经贴着门缝进了胡莺儿家的院子,犹如做贼一般,甚至比做贼还要不堪,汗流浃背,既怕胡莺儿发现,又怕别人看见。

胡莺儿房间的灯已经灭了,显然已经睡下。公蛎自己也不明白是处于什么心理,明明十分鄙视这种行径,却又磨磨蹭蹭不愿离开。

公蛎躲在柴垛下面发了一阵子的呆,理智终于战胜情欲,打算离开了。刚挪了一下身子,忽听胡莺儿轻声笑道:“你来啦?”

公蛎吓得身体僵直,紧贴着柴垛一动不敢动。

灯亮了。胡莺儿哧哧笑道:“放心,他们都不在,我今晚就等你来。”

公蛎听到自己的心扑通扑通地狂跳,张口结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胡莺儿窈窕的身影映在窗子上:“情况已经摸清了,不过有大麻烦。我们进不去。”

公蛎一愣,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忙停住了脚步。

胡莺儿道:“里面并没有赤瞳珠,倒是供奉着一些奇怪的东西。”公蛎这才明白过来,胡莺儿不是同他说话。

公蛎一下子松了劲,沮丧之余还有几分庆幸。但又开始好奇,想看看胡莺儿到底在同谁约会。

但一直只有胡莺儿一人在说话,并无其他人搭腔,而且胡莺儿说话的腔调、语气,完全没了白日的风流放荡。胡莺儿道:“我曾经让一个相好……”她顿了一下,继续道:“就是那个提灯人。嘿,轻轻松松便入了老娘的圈套。我缠着他带我进了一次,里面都是些空棺材,死人活人全部不见了。”

原来胡莺儿也知道屋后这个动穴,这么说,胡莺儿并不像看到的那么简单。

胡莺儿又道:“提灯人很是谨慎,只肯告诉我这么多。”

公蛎悄无声息地溜到窗子下,偷偷往里看去。

奇怪的是,房间里除了胡莺儿,空无一人。床头摆着针线筐,还有一碗凉的槐米茶,洗去了脸上脂粉的胡莺儿,身上穿得整整齐齐,反倒比白天看起来更为舒服:“不过我打量他只知道这么多。是,关于赤瞳珠,他应该是不知道的。”

胡莺儿对着空气自言自语,怎么听都像是在同人交谈。公蛎惊出一身冷汗,心想怪不得毕岸说杜家村古怪。

不知道那个看不见的人又问了什么,胡莺儿又道:“老太爷今天下午去了动穴。不知何事。过会儿我再问问吧。”

她沉吟了片刻,道:“老太爷行踪诡异,我只见过一次,个头矮小,长相丑陋,不近女色。”眼底透出几分尴尬来。

估计是勾引老太爷失败了。公蛎竟然有几分幸灾乐祸。

胡莺儿继续道:“老太爷隐藏极深,从不与外人接触。而且,我怀疑,”她迟疑了一下,道:“我怀疑老太爷日常并不住在村子里,只是有需要的时候才来。”

停了一阵,胡莺儿又道:“这些天村子里不太平,总有可疑的人来来去去。是,那个货郎今天又来了,还带着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

这说的显然是公蛎和毕岸。谁也在关注这个小山村?

胡莺儿眉毛挑了一挑:“他吗?他逃走了。攀着后山走的。明天六月初七,是杜家村一年一次的拜祭之日,辰时一刻,老太爷必定出面主持祭奠。”

前言不搭后语,分明是在回答两个完全不同的问题,但房间里真真切切除了胡莺儿,没有他人。

胡莺儿好久不说话,恭恭敬敬地站着,似乎在聆听什么训诫。过了一阵,她又道:“是,我会留意。”

大门忽然一动,一个黑影鬼鬼祟祟进来,探头看了看,将大门闩上了。胡莺儿瞬间换了一个表情,除去外衣,半裸着斜靠着被子上,眯眼假寐。

男子十分小心,贴着门缝听了一阵,确定无人跟踪,这才蹑手蹑脚进了房间。走到床前憨厚一笑,小声道:“莺儿,睡了吗?”

公蛎一看,可不是今天下午在动穴里见到的那个提灯笼的人么,五短身材,其貌不扬,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

胡莺儿挑起眼皮看了一眼,赌气道:“哼,还是怕人瞧见对吧?男未娶女未嫁,有什么闲话,就让他们说去,怕什么?”

男子尴尬地笑了一下,规规矩矩在她身边坐下,眼睛却不受控制地乱瞟:“那个……这个……等过了这几天,我便找人提亲,八抬大轿接你过门……”胡莺儿嘤咛一声,故作娇嗔地扭过身去,露出光洁的肩背来。男子顿时双眼放光,嘿嘿笑着扑了上去,上下其手,一顿搓揉。

公蛎忽然觉得恶心,逃一样跳出了胡莺儿家的院子。

若他再偷窥片刻,便会看到另一番景象:男子抱着的只是一个枕头,而胡莺儿不知何时已经脱身,一脸冷漠地远远站着,目光空邃,看着黑漆漆的窗户。

也不知道哪个是祝家,左右看看,到处都是槐树。绕着村庄走了一圈,仍不见毕岸的踪影,不知是没出来还是另外有事。公蛎本打算去找棵大树休息,但中午至今粒米未进,只饿得前心贴后背,见一户人家围墙低矮,忍不住又偷偷翻了进去。

但寻常农户,哪里有什么好吃的东西。灶房里只有几个粗面馒头,公蛎勉强吃了一个,喝了几口槐米茶,便准备出去。刚走到窗台下,忽听到上房内一个妇人道:“你说,陶家的丫头,到底去哪里了?”

一个男子翻了个身,哼哼道:“你莫多管闲事。赶紧睡吧。”

妇人似乎心有不甘,嘀咕道:“我能管什么闲事?就是好奇。”说着似乎又去推男子,“喂,你说,她不会跟着那个俊美公子私奔了吧?”

男子迷迷糊糊应着:“别胡说。”

妇人兴致盎然,道:“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好看的公子……那个白生生的脸儿,黑漆漆的眼睛,笑起来能把人的魂儿勾走……”男子发出轻微的鼾声,妇人也未发觉,照样沉浸在对美貌公子的回忆中:“要是别人穿白色衣服,我定然要嘲笑他假,可一身白衣穿在他身上,真像天上下来的神仙……不,神仙没他这么可亲……”

公蛎不觉放慢了脚步,怀着几分嫉妒地想,杜家村小小一个偏远村庄,不过几百口人,还有这等英俊少年?

妇人几乎用尽能想到的溢美之词,反复道:“我敢说,他定是洛阳第一俊的美男子。”待发现男人睡着了,气恼道:“你到底听没听我说?”

男子哼哼了两声,打起精神道:“这么俊的男子,哪里能看上陶家丫头?别胡说八道,你那日肯定看花眼了。”

妇人不依不饶:“不会!我怎么会看错?那日我的针线筐拉在陶家,想着娃儿的鞋子第二天要穿,便晚上过去拿。”

听她的口吻,她同陶家的姑娘日常走动经常,关系相当不错。那日她去取针线筐,走到门口,便见一个俊美的白衣公子去了陶家,农村妇人,最是喜欢打听这些闲话,便悄悄跟在后面。

妇人道:“我跟着来到窗下。陶家丫头正坐在床边发呆,她爹蹲在地上,愁眉苦脸的。我估计,他正犯愁陶丫头的婚事呢——这两个月不知怎的,陶家丫头越发反应迟钝,我都不想找她玩儿了!针线活也做不好……那个公子进去,二话不说,在陶家丫头的额头上拍了一拍,说道:‘别怕,有我呢。’哎呦,你不知道声音那叫一个好听,真的是温柔得滴出水来……”

男子打了个哈欠,道:“你自己想象的吧?”

妇人急道:“我每次跟你说你都不信!公子说了,他看上陶家丫头了,要带她到城里住!这不这些天她都不露面,陶老头说她走亲戚了,我才不信呢,定是跟那位公子私奔了!一定是这样!”

男子不耐烦了,道:“就陶家丫头那个模样,莫说找个俊美公子,只要寻常男人能看上她就不错了!你净胡说……”

妇人尖刻地道:“你莫不是看上陶家丫头,不舍得她找个好人家吧?”又道,“陶家丫头不过个头是矮点,脸上的疤瘌难看点,眼睛小些嘴巴大些,人可是很好的。”明里是夸,言语之间却满是刻薄。说完自己又愤愤不平道:“长这么丑,偏偏被一个英俊公子看中,真是……”

男子估计是个怕老婆的,打断道:“睡吧睡吧,明日还要早起打猎呢。那俊公子看上她,就是找老妈子干活呢。”

妇人窸窸窣窣躺下,不甘心地道:“跟着这么美的妙人儿,便是洗衣做饭我也愿意。”

公蛎盘绕在村正中的大皂角树上,迷迷糊糊睡了一觉,被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惊醒了。

原来是同胡莺儿厮混的提灯男子。他溜着墙角,一路轻跑,身上还带着胡莺儿的脂粉香味。

公蛎一想到自己昨晚色迷心窍,竟然回去胡莺儿家,差一点同这些人为伍,心中又是懊恼又是羞愧,很是不舒服。偷偷跳下树来,准备捉弄一下他,但忽听头顶枝叶晃动,抬头一看,毕岸不知什么时候躺在了桠杈上,占了自己的位置。公蛎跳上皂角树一把将他推开,讥讽道:“我还以为你看里面棺材住着舒服,不出来了呢。”

毕岸恢复了货郎打扮,闭着眼睛道:“去找胡莺儿了?”

公蛎脸一红,扯开话题道:“你怎么出来的?”

毕岸道:“出口是有规律的。”

公蛎心虚道:“我不是故意把你留在里面……”

毕岸道:“嗯,你没有那个本事。”

公蛎顿时觉得很生气,却又不好发作。闷了一阵,愤愤道:“这个村古怪是古怪,但关冥花蛊什么事儿?我刚打听的消息,说陶家姑娘跟人私奔了。”看毕岸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心中忽然升起一股恶意,故意道:“听说是个英俊公子,不会是你吧?”

毕岸不答。公蛎拖长了声音,道:“陶家丫头虽然个子矮小,麻子多些,眼睛小些,嘴巴大些,可是贤惠得很呐,娶回忘尘阁做个老板娘,是大大的不错。”

毕岸微微叹了一口气。公蛎以为戳中了他的痛处,暗暗高兴。不料毕岸面不改色,道:“我同你说过,男子汉大丈夫,心胸开阔自然眉目清朗。堂堂一个五尺男儿,诋毁一个素未谋面的姑娘的相貌,这行径,以后改了罢。”

公蛎哑口无言,只好将今晚听到的话说了一遍。

毕岸坐了起来,半晌才道:“知道了。”

公蛎道:“那我们今天做什么?”

毕岸道:“今天才是杜家村祭拜镜神的正式仪式,难得碰上,自然不能错过。”抬头看了看天,道:“我们换个地方躲着。”

有只野猫叫了起来,轻得只能勉强听到。毕岸回应了一声,拉着公蛎跳下皂角树。

墙角阴影处站着一个男子,看到两人来,一声不响走在前面。

公蛎悄声道:“去哪里?”男子回过头,严厉地看了公蛎一眼,吓得公蛎连忙打住。

这男子粗布短衫,粗手大脚,显然是杜家村的村民。他带着毕岸和公蛎东绕西拐走了好一阵,穿过一片浓密的竹林,来到一处庙堂前。

说是庙堂,只是三间简陋的石屋,周围用碎石搭建有低矮的围墙,若不是前面摆着一个长方形的石头香炉,里面还有些残余的香灰,公蛎几乎以为这是个孤寡老人的隐居之处;香炉旁边,还竖着两个稻草人偶。

细看之下,公蛎有些吃惊。这个石屋竟然是整块石头雕刻而成的,方方正正,三个门是椭圆形的,周围刻有花纹,如同镜子。

男子小心翼翼地走了几步,在一处石头围墙后站定,折下木棍在地上划了一个圈,然后一句话未讲,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石庙。

毕岸带着公蛎,潜伏在男子画圈的地方。这里位置极好,透过石头的缝隙刚好可以看到石庙的全部。公蛎小声道:“是你安排的内线?”毕岸不理他。

如今正是天亮之前最为黑暗的时刻,伸手不见五指,公蛎很得意自己的视力提高,卖弄一般指着石庙道:“你看这石庙,打磨得好平整……”

毕岸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在他手心写道:“别出声。”

不远处一群鸟儿受惊飞起,叽叽喳喳叫着冲上天空。一只脱离群体的小鸟朝竹林方向飞来,欲要落下,却只听“吱”一声惨叫,半空中腾起一个小火球,小鸟被远远弹起,划出一条长长的弧线,远远落在了村庄之外。

公蛎原本缩着脖子,担心灰烬落到头上,见到小鸟被弹出,顿时惊讶。

毕岸拉过他手写道:“荡离。”

公蛎吃了一惊。荡离之术,公蛎曾见高氏使用过,但如此大规模的荡离之术,将整个村庄全部罩入其中的,着实少见。

(十一)

在难熬的等待中,天色终于放亮。第一缕曙光透过竹林照射在石庙上,公蛎这才看到石庙中间的镜门之上,隐隐透出“镜庙”两个字。而庙里的石台上,摆着大大小小无数个镜子,大多镜面坑坑洼洼,已经不能照人;石台正中的位置却是空着的。

先是几个男子默默走了进来,接着人越来越多,将整个院落站满。这些男子,个个戴着十分可笑的面具:肥头大耳,樱桃小口,脸蛋上还涂着红彤彤的胭脂。这么多人,却静悄悄的,连那些尚且年幼的孩童都乖乖地戴着面具一声不响,气氛压抑,大白天的,竟然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感觉。

公蛎心想,这哪里是举办社戏,分明是一群木偶在集会。

人群忽然骚动了一下,自动分开,让出一条通道来。毕岸在公蛎手心写道:“辰时一刻,社戏启动。”

一个戴着面具的男子提着个白色晶玉做的灯笼走在前面,另有四个男子抬着一顶黑色小轿,慢慢从人群的通道中走出,来到庙前。

提灯的男子衣着未换,公蛎一眼便认出,正是昨晚去胡莺儿家鬼混的那个。而另外四个是不是昨天的抬棺人,因都戴着面具,分辨不出。

黑色小轿放下,为首的抬轿人打开轿顶,将里面的人扶出。公蛎直皱眉,心想哪有轿子这样从顶上打开的,像个棺材匣子一样。念头还未落,轿子里的人站了起来,公蛎顿时直了眼。

轿子里,一个身量矮小的人戴着一个精致的美人面具,穿着一件制式古怪的大红敛衣,上面绣着同色的大红蝙蝠和团福寿字。

公蛎紧紧地抓住毕岸的手臂,两人对视了一眼。

这个装束打扮,同高氏一模一样——导致桂平被杀、王翎瓦被埋的红敛衣,竟然出现在这里,公蛎心底忽然泛起一种深深的恐惧。

毕岸却相当淡定,在公蛎手心写到:“老太爷。”公蛎不服气地扬了扬下巴,意思是自己早知道了。

周围越发静谧,连夏蝉都停止了鸣叫。老太爷高举双手,先是喃喃低语,接着便开始吟唱,同昨日在动穴里的吟唱依稀相似。伴随着歌谣,镜庙开始变得明亮,反射的光束散乱地朝四周投射,而毕岸和公蛎躲藏的地方,刚好处于光束的盲点位置。

公蛎听了一阵,写道:“这是什么咒语?”

毕岸回道:“不是咒语,是传承下来的古老歌谣。”

蛮荒时代,除了皇帝贵族,乡间能识字写字的人凤毛麟角,一个村庄的历史或者重大事件便只有通过故事或者唱诗的形式代代相传。而经过上千年的变革,语言、习俗早已改弦易辙,只留下了这种古老的仪式和歌谣。

毕岸听得极为认真,每听一阵,便写给公蛎。大致的意思是,杜家庄的祖先们历经战争蹂躏,好不容易逃到此处,以为是个风水宝地,却遭受了严重瘟疫,身上长满毒瘤,肌肉化去,只剩下骨架,村庄里的人成批死去。就在众人绝望之际,镜神出现了,他将光芒带给每个人,只要受到他光芒照射的人,都会消去病痛,安然无恙。作为报答,村里每三年要供奉他一个女子。

歌谣后面,是对镜神的赞美之词,并夸赞被选中的人如何有福气,常伴镜神左右,可得永生。

太阳越来越高,老太爷终于唱完了。他站在棺材里,矮小的身量陷在宽大的敛衣内,滑稽得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孩子。

提灯人上前,将手里的灯笼点亮,同时点燃香炉的木柴。

老太爷身上的红敛衣发出刺目的光芒,隐藏在大红蝙蝠之间的骷髅同蝙蝠一起跳跃。所有戴着面具的人,不声不响上前,自行刺破手指,从右至左,以此将手指上的血抹在稻草人惨白的脸上,连那些襁褓中的孩子,都被大人按着手指做了同样动作。做完这些,便鱼贯而出。

竹林外传来锣鼓声,社戏开始了。

公蛎写道:“这便结束了?”

毕岸回道:“不,还有。”

镜庙前,只剩下老太爷和提灯人,而稻草人的脸上、身上,血迹斑斑,更加可怖。

老太爷颤颤巍巍,在提灯人的搀扶下从轿子中出来,上前给稻草人戴上美人面具,并咬破双手中指,将血点在面具留下的空眼睛上。

灯笼里的红色烛头,腾地明亮起来,而站在香炉两侧的稻草人,慢慢开始移动起来。

公蛎大惊,写道:“怎么回事?”

毕岸回道:“这才是真正的仪式。”

两个稻草人移动至香炉前。先是左侧那个,一头栽进香炉,瞬间燃烧了起来,剩下右侧那个,双手撑住香炉的边缘,跳了进去。

公蛎正想问问这是何道理,忽听毕岸出声叫道:“不好!”一跃而起,朝香炉冲去。

公蛎愣了一下,忙起身跟上,但见香炉之内,稻草燃尽,一具白骨正在苦苦挣扎,毕岸伸手去拉,只拉出几根指骨来。接着一股巨大的蓝色火苗腾空而起,白骨瞬间化为灰烬。

老太爷噗地吐出一口鲜血,仰面朝后倒去。毕岸反应倒快,一个转身将老太爷抱起。

公蛎不知所措,提灯人更是抖抖索索,战战兢兢,吓得说不出话来。

轰隆隆一阵沉闷的响声,咔嚓一声,镜庙的墙壁上出现了一条巨大的裂缝。镜庙剧烈地晃动起来,庙内石台上摆放的古镜纷纷跌落下来,摔得粉碎。

公蛎这才发现,石台正中的位置原来不是空的,而是有一面若隐若现的大镜子,只是如今,它上面布满了细小的裂纹。

裂片上,无数条双头蛇,正对着镜庙呆若木鸡。

提灯人终于说出话来,大叫道:“地动啦!”转身逃走。毕岸抱着老太爷,揪住公蛎的衣领往后拖去,叫道:“快走!”

公蛎木然地倒退着,眼睁睁看着石庙渐渐倒塌、下沉,地下的水汩汩翻滚,原来的镜庙,变成了一湾清水潭。

四人转移到高处一块平坦的山崖上。村里的锣鼓停了,乱糟糟的奔跑声、哭叫声、吆喝声,似乎有房屋倒塌,伤了人。

提灯人引颈张望,带着哭腔道:“这是怎么回事?我得赶紧回家看看……”毕岸回过头来,喝道:“站住!”

提灯人似乎这才反应过来,丢了提灯,扑过来抢救老太爷。

但老太爷气若游丝,奄奄一息,眼见只剩下一口气了。

公蛎怔怔地对着清水潭,心中像是有一团麻绳缠绕着,却理不出头绪。

毕岸将老太爷放在一个平台的石头上,目光灼灼地看着提灯人。提灯人后退了一步,愕然道:“你们是谁?外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毕岸冷冰冰道:“我还想问你呢。你是谁?”上前一把扣住了他的手腕。提灯人挣脱不开,忽然叫道:“快来人啊,镜庙毁了!镜神发怒了!是他们,他们干的!”

当公蛎从愣怔中晃过神来,已经乱成一滩。戴面具的男子将毕岸等人团团围住,而那些妇孺老人则跪在了清水潭旁边,呼天抢地,如丧考妣。

提灯人冲着村民叫道:“是他们!他们偷偷潜入禁地,偷看祭祀,引起镜神发怒!杜家村……杜家村完了!”

一个年轻人挥舞着铁锹冲了上来,毕岸单手夺过,一拉一拽,年轻人手臂脱臼,啊啊叫着坐在地上。一个正在拍着大腿哭喊的妇人忽然道:“这不是常来我们村的货郎吗?”

有人嚷嚷起来:“怪不得,原来是早就觊觎镜神了!”一瞬间,十几号人围了过来。毕岸放开了提灯人,将吓傻的公蛎拉在身后,一把卡住了老太爷的脖子,冷冷道:“再上前一步,他就没命了。”

村民们迟疑了,交头接耳起来。提灯人跳起来叫道:“老太爷已经死了!他们刚才在老太爷行使仪式时突然跳出来,以至于老太爷中风丧命!快打死他们,给老太爷报仇,祭奠镜神!”

人群后面有人鼓动道:“打死他们!法不责众,我们这么多人,打死他们官府也不会治罪!”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尖利地附和道:“正是正是!”显然是胡莺儿。

人群黑压压地扑过来,公蛎却忍不住循声寻找她的身影。透过人群的缝隙,公蛎看到胡莺儿又跳又骂,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但眼底分明带着一丝得意的笑。

公蛎心中一动。似乎有哪些重要的细节忘记了。

毕岸应付着愤怒的村民,还要护着公蛎和尚未咽气的老太爷,并阻击想要趁机逃走的提灯人。

一个妇人拿着细长的竹条,从后面朝着公蛎的脑袋挥来。毕岸手臂一挡,折手夺过,竹条的尾端扫到公蛎的脸颊,留下细长的红印子。

毕岸低声喝道:“去揭了提灯人的面具!”

公蛎忽然清醒过来,将毕岸左侧的几个村民掀翻,扑过去撕扯提灯人的面具,大声叫道:“他不是提灯人!他是假冒的!”

打斗的人群静了下来,毕岸趁机叫道:“退后!”中间空出格一丈方圆的空地来。

面具终于被公蛎扯掉,但出乎意料的是,面具之后,真真切切是提灯人的脸。不仅公蛎,连毕岸也怔住了。

提灯人指着毕岸叫道:“他才是假冒的货郎!”

人群大哗,再一次围拢过来,比上一次更加气势汹汹。毕岸眼里射出怒光,冲着公蛎道:“你照顾老太爷!”躲过雨点般的榔头和拳头,一个闪身欺身上前,扣住了提灯人的脉门。

两人纠缠在一起,打得只看到一团旋转的人影,带起的掌风吹得竹林猎猎作响,围观者纷纷后退。

待众人眼前一花,两个人都变了。

毕岸恢复样貌,玉树临风,相貌堂堂,而提灯人的容貌却变成了一个陌生人:长脸短须,长眼薄唇。围观的一个男子率先放下手中的榔头,惊愕地道:“你是谁?提灯人黄长青呢?”一个青年妇人却喃喃低语道:“好英俊的货郎……”

公蛎傻了眼,结结巴巴叫道:“常……常大哥,怎么是你?”

假冒提灯人的,竟然是同公蛎有过几面之缘并接济过他的马夫常芳[2]

人群外围忽然吵闹起来,只听有人叫道:“长青,你怎么了?”“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出现了两个提灯人?”众人纷纷往外看去。

真正的提灯人黄长青,在两个人的搀扶下穿过人群,他面如金纸,后脑头发粘连,一大块血污触目惊心。

他一眼看见躺在公蛎怀中的老太爷,推开搀扶的人,满脸自责,诚惶诚恐道:“老太爷,是我不好,我不该,我不该……”接着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手脚并用爬到空地边缘,朝镜庙看去。

绿幽幽的竹林围着一汪水潭,平静得如同一面大镜子。黄长青如同傻了一般,呆呆地看着水潭,忽然发出一声绝望的低吼,“砰砰砰地”磕头,嘴里断断续续哼唱着那种听不懂的古老歌谣,只磕得血肉模糊。

公蛎朝外围看去。胡莺儿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

有人上前试图将黄长青拉起来,却被他疯狂推开。

他如小鸡啄米,直到血流过多瘫软在地。公蛎心中不忍,小声劝道:“你这是何苦?”黄长青强撑着起来,回头扫视了一圈,一字一顿道:“老太爷,是我失职。”他忽然咧嘴一笑,抢过一个面具戴在脸上,大声道:“求镜神宽恕!”张开双臂,噗通一声跳进了水潭之中。

潭水深不见底,黄长青落下,水面只打了个旋儿,冒出一串长长的气泡,连水花都没有起一个。毕岸欲要下水施救,忽然想起了什么,揪下一把竹叶朝水面撒去。

竹叶如同铁钉一般,直直地沉了一下,连个转儿都没打。

这是一潭弱水!

公蛎手足无措地看着这一切。身后,围观的村民已经全部跪了下去,黑压压一片,静悄悄地举着双手,一张张戴着面具的脸木然地看着水潭,那些没戴面具的妇孺则背向而跪。

黄长青为了挽救自己的过失,把自己作为祭品献给了所谓的“镜神”。

周围死一般寂静。毕岸,公蛎,连一向冷漠的常芳都有些动容,三人闪在一边,沉默不语。

潭水翻滚起来,如同沸了一般。黄长青的面具浮了上来,在潭心打着旋儿。为首的抬轿人站起来,将脸上的面具摘下,丢进潭水之中,蹒跚着离开。后面的人排着队,一个个做出同样的动作。

这么多的人,没有一个发出声音,也无人关心老太爷的死活。不到一刻钟工夫,石崖上的人走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毕岸等人。

(十二)

常芳面无表情地打量着周围,眼光偶尔在竹林处停留一下。

毕岸拿出一个小沙漏抛给公蛎,道:“不用看了,你最好的逃走距离是一丈,用时需要一百三十四粒沙子。从我这个距离拦住你,只需要一百三十一粒。”

常芳看向另一个方向:“我可以选择这条,直接跳下山石便好。”

毕岸淡淡道:“阿隼在守着。”两个人说得轻描淡写,仿佛日常的寒暄一般,但语言之下的剑拔弩张,连公蛎也能感觉出来。

常芳大咧咧在一块石头上坐下,道:“毕公子不仅一表人才,而且才智过人。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毕岸细心地将老太爷的手脚放平,头也不抬道:“能同您面对面交手,我也觉得很有意思。”

公蛎不知该如何是好,看看毕岸又看看常芳,赔笑道:“常大哥,你怎么会在这里?”

常芳笑了笑,道:“哦,我觉得杜家村的社戏好玩,便过来凑凑热闹。”

老太爷呼吸渐渐平稳。毕岸出神地看着老太爷的脸,道:“我找了整整一个月,都找不到陶家姑娘的踪影。你把她藏在哪里了?”

常芳眉头跳动了一下,懒洋洋道:“毕掌柜行动迅速,只是过于小心谨慎了些。我那日赶着经过杜家村,刚好看到陶家姑娘,所以想着唯恐她吓到了常人,就带她到一个隐秘的地方去。今天是杜家村三年一次的社戏,她哭着喊着非要来,这不,我便将她带来啦。”

毕岸摆弄着手心的一截指骨,道:“你带了她来,将她伪装成祭祀用的稻草人,投入火中活活烧死。”那枚指骨,是刚才从拜祭的稻草人中拽下来的。

公蛎心惊肉跳,竟然不敢再接腔。

常芳抽出一根马鞭,在手心轻轻甩着,道:“唉,我本想带她来瞧瞧,可她不知怎么回事,浑身血肉化成了白骨,竟然能保持不死,不过连句囫囵话也说不清。到底是人是鬼呢?我也被吓到了,只能这样做,免得惊扰了他人。”

毕岸盯着常芳,道:“陶家姑娘是巫教选中的祭品。”

常芳睁大眼睛:“什么祭品?”

两人对视了一阵。常芳笑了,移开眼睛道:“是,我知道她是祭品。她只有完成这次献祭,这个阵法才能启动。”

毕岸忽然暴怒起来:“你知道这个阵法启动会影响多少人?整个洛阳都会倾覆!邙岭塌陷、洛水倒灌……”

常芳淡然地看着身下墨绿的潭水,薄薄的嘴唇显得尤其冷漠:“这关我什么事?”

公蛎从来没有看到毕岸如此难过,他脸色铁青,好久才道:“你不是巫教的人。为何要助纣为虐?”

常芳眯眼道:“我对五教六教什么的没兴趣,只是觉得这个事情挺好玩的,便想要试一试。”

毕岸道:“你说谎。”

常芳笑了笑,极为爽快地承认:“是,当然是说谎。”

若是眼神能杀人,估计常芳已经死了。毕岸平静了一阵,道:“那么说,你的目的是什么,幕后主使是谁,你也不会说的吧?”他握紧了拳头。

常芳道:“我从不爱说废话。”他看着在一旁手足无措的公蛎,道:“不赌博了?”

公蛎尴尬地点头,在身上乱摸了一阵,抠出私藏的几两银子来,小声道:“多谢常大哥那日慷慨解囊。”

常芳看也不看,哼了一声,道:“哦,你们怎么发现我不是提灯人的?”

毕岸双手抱胸,冷冷道:“你点灯时用了血奴烛。”

常芳看向公蛎。公蛎只好将银两收了回去,硬着头皮道:“你……身上没有胡莺儿的胭脂香味,却有一股马革味。”

常芳低头上下嗅了嗅,咧了咧嘴,道:“我实在不习惯那股劣质脂粉味道,刺鼻——血奴烛,不是杜家村祭祀专用的蜡烛吗,我费尽千辛万苦才配好的。”

毕岸冷淡道:“你的血奴烛,配比不对,血奴放多了些半钱。”

常芳脸上显出难以置信的表情,眼神有些奇怪。

公蛎又一次听到血奴烛,忙插话问道:“血奴是什么东西?”

常芳满不在乎道:“什么血奴,不就是大蚊子么。不过这种蚊子只吸食一种叫做血木的东西,可以用来做香料。”

公蛎无话找话:“嘿嘿,这个村子可真古怪,男的都戴个女人面具。”

常芳皱了皱眉,似乎嫌弃公蛎话多:“古怪,古怪。”他站起来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道:“就此别过吧。逃跑虽然难些,但我愿意试一试。”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公蛎分明看到他身上散发出微微的光晕,带着一种凌厉的杀气。

毕岸随随便便弓了弓腰,道:“请便。”

这个举动倒是出乎常芳的意料,他愣了一下。毕岸老老实实道:“你若拼尽全力逃走,我想要强留还是比较困难,而且因为老太爷,未免投鼠忌器。至于你的幕后主使和目的,我会查出来的。”

常芳哈哈大笑,拱了拱手,道:“龙兄弟,毕公子,后会有期。”转身便走。

毕岸忽然身形一晃,闪电一般跃入竹林丛中,揪出一个人来。

却是胡莺儿。她换了一身家常衣服,甚是麻利,身上还残余着劣质香粉的味道,仰头看着毕岸的脸,可怜兮兮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毕岸道:“胡嫂也是个聪明人。不用我问,便说什么也不知道。”

胡莺儿推开毕岸,扭了一下腰肢,娇滴滴道:“老货郎你可真坏。来这么多次,都不肯以真面目示人,是怕我胡嫂看上你?”

毕岸最不擅长应付如此场面,脸上一寒,道:“胡嫂最好收敛些。”已经上了山路的常芳忽然转过身来,远远地大声笑道:“毕公子,她一个妇道人家,见识浅薄,不关她的事儿。”说着大踏步走了回来,瞪了胡莺儿一眼,道:“瞎搅和什么?提灯人已经死啦。你这个惹祸精,赶紧死远点。”说着一推,将胡莺儿推了一个跟头。

明眼人谁都看得出来,他看似打骂,却是将胡莺儿推出了毕岸和公蛎的控制范围。谁料胡莺儿却不领情,爬起来走到毕岸和常芳中间,叉腰骂道:“你个死马夫,有什么资格教育我?”转过头对毕岸马上换了一副妖冶的面孔,兰花指支着下巴,拿着腔调道:“毕公子?这么说,你是忘尘阁的毕岸?”她上下打量着,口中啧啧有声:“果然是玉树临风,一表人才。可惜为人太冷。”她目不转睛看着毕岸,却忽然上前去捏了一把公蛎的脸,道:“还是这个好,像个过日子的人。”

公蛎措然不及,捂着脸颊说不出话来。

毕岸后退了一步,面无表情道:“皮囊而已。”

胡嫂眨着眼睛,从各个方位打量毕岸,那一副色眯眯的样子,连公蛎都看不过去了,心想原来不止男人好色,女人好色起来比男人更甚。

毕岸眉头皱了皱,道:“胡嫂可知道今天的祭祀关系到洛阳的生死存亡?”

胡莺儿满脸笑容,依然目不转睛:“知道,知道。”

毕岸厉声道:“既然知道,为何还要做出这等事来?”

胡莺儿眉眼弯弯,痴痴傻笑:“好玩,好玩。”

毕岸被她盯得浑身不舒服,只好看向一边,道:“陶家姑娘是不是你藏起来的?”

胡莺儿吞咽着口水:“是的,是的。”

毕岸脸开始红了:“你同常芳合伙,将陶姑娘藏在何处?”

胡莺儿笑得极其陶醉:“不能说,不能说。”

她每个词都要无意识的重复一遍,那副色相恨不得将毕岸一口吞了,令毕岸十分抓狂:“是不是有人指使你勾引提灯人的?”

胡莺儿冲毕岸抛了个媚眼:“对呀,对呀。”

公蛎在旁边忍不住笑了起来。而常芳恢复了淡漠的表情,眼神空旷,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毕岸寒着脸继续问道:“幕后主使是谁?”

胡莺儿扭了扭身子,拿圆滚滚的臀部往毕岸身上轻撞了一下,斜睨着眼睛吃吃笑道:“你要是用个美男计,我便告诉你。”

毕岸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朵根,后退了一步,无可奈何地看了看公蛎。胡莺儿更是笑得花枝乱颤。

公蛎心中又好笑又嫉妒,还有几分得意,小声道:“笨蛋,碰上这种荡妇,你要比她更放荡才行。”毕岸不屑地哼了一下,低声回呛道:“说得像你放荡过一般。”脸色一寒,冷冷道:“既然胡嫂不肯说,在下也不强求。阿隼!”

阿隼循声而来,快得令人吃惊。他一个箭步上前扭住了胡莺儿的手臂,像拎鸡鸭一般提了起来。

胡莺儿明明疼得脸都白了,笑意却不减,仍然保持着一副媚态:“毕公子,我的房中术,三十六式,你真的不想试试吗?包你欲仙欲死,欲罢不能。”

阿隼一把将胡莺儿掼在地上,胡莺儿背过气去。常芳上去用脚尖一挑,将窝着的胡莺儿翻转过来,皱眉道:“女人就是麻烦。”

胡莺儿嘤咛一声,悠悠转醒。常芳一脸嫌弃的表情,粗暴地将她拉起,愠怒道:“赶紧的,别让人笑话我们不知规矩。”

胡莺儿果然听话地整了整衣襟,规规矩矩地站在常芳身后,只是桃腮轻托,柳眼乱飞,脸上仍是一刻也不得安生。

毕岸道:“事到如今,多说无益。我想知道什么,两位再清楚不过。常大哥有何打算?”

常芳看了看虎虎生威的阿隼,苦笑道:“这下我也走不成了。”

胡莺儿痴痴地看着毕岸,不忘回嘴道:“我偷看个美男子,谁让你回来的?”

常芳生气道:“我知道村口被封了,你不会找个地方躲一躲?”

胡莺儿不错眼珠地盯着毕岸,却适时地给了常芳一个白眼:“难得见到如此美男,错过了你赔我?”

常芳气恼道:“你怎么还是如此不懂事?”

两人你一嘴我一嘴地吵了起来,简直像两个孩子。公蛎看得好笑,甚至觉得胡莺儿还有几分可爱。

毕岸懒得废话,拂袖道:“阿隼,带走。”

两人停住了争吵,异口同声道:“等等!”常芳上前一步,诚恳道:“对不住了,毕公子,她只是被我利用,我指使怎么做,她便怎么做,不过是寡妇失业的,贪图我给的一些银两。再说勾引提灯人之事,男未娶女未嫁的,实在不能将过错全部算在她一人头上。她一介妇人,除了好色也没什么其他大的恶习。毕公子大仁大义,还是让她走了吧。”

未等毕岸说话,胡莺儿挤上来,吸着哈喇子,嗲声嗲气道:“毕公子别听他的,我什么都知道。”

公蛎还从未见过如此奇葩之人,瞠目道:“好一个花痴。”

胡莺儿不但不害臊,反而抽空儿朝公蛎飞了一个吻,娇声道:“小哥哥,食色性也,爱美之心人人有之,只是他人不如我这般痴迷、也不敢明目张胆罢了。”又道:“若没了毕公子,小哥哥凑合一下还是可以的,但如今我眼里只有毕公子。”

毕岸不再搭理她,转过身去查看老太爷。常芳忽然惊呼一声,指着潭水道:“快看那是什么?”

几人一同看过去,只见潭水涌动,中间出现个水桶粗的漩涡来。

便是在这一扭头的瞬间,公蛎耳边传来阴恻恻一声冷笑,心头忽然觉得哪里有些不对,眼前一花,毕岸已经飞身上前,将老太爷从常芳的怀里撕扯下来,接着只听噗通一声,常芳跳进了潭水之中。

公蛎清晰地看到,临入水的那一刻,他脸上依然带着冷淡的笑容,并朝公蛎摆了摆手。

水面恢复平静,依然是连个气泡都没有。

公蛎震惊之极,看着潭水说不出话来。已经被阿隼扭住手臂的胡莺儿尖声叫道:“放开我!我知道如何救他!”阿隼迟疑了一下,松开了胡莺儿。

胡莺儿不紧不慢,将有些散乱的头发重新绾上,步步生莲,娉娉婷婷走到毕岸身前,嘤咛一声骂道:“这个招人烦的马夫!”眼睛却只管看着毕岸含情脉脉。

毕岸抱着老太爷,警惕地后退了一步。

公蛎焦急地望着死水一般的水潭,跳脚叫道:“快说怎么救?”

胡莺儿理也不理,叹了一口气,勾头瞧着毕岸了脸,低声痴痴念道:“我有生之年得见如此美男子,也不枉此行。”

毕岸忽然大喝一声“拉住她!”公蛎瞬间明白过来,伸手去拉,却只扯下一条袖子。胡莺儿如同纸鸢一般,飘落在弱水之中。她的眼睛,始终痴痴地望着毕岸。

公蛎在那一瞬间突然明白,她的痴迷,无关情色,只是爱美而已。

(十三)

大半个时辰的工夫,陶家姑娘被烧死,黄长青、常芳、胡莺儿三个知道实情的人投水,四条活生生的人就此魂归西天。

阿隼自责不已,后悔没能及时出手制止。毕岸却道:“常芳和胡莺儿,从一开始便没打算活着离开。即使今日能够带他们回去审问,只怕结局会更加惨烈。”

公蛎已经难以用震惊二字形容。他同常芳不过几面之交,难说有什么交情,但就此看他坠潭自溺,心中难受之余,还有诸多的不解。对公蛎来说,吃喝玩乐以及容貌便是毕生的追求,他难以想象到底是什么支撑常芳,他竟能面带笑容沉入弱水潭,而不肯对从事的事情透露半个字来。公蛎想,所谓的“视死如归”,大概就是常芳这种样子吧。

而对胡莺儿,除了以上感觉,还有一种突生的惺惺相惜之感——正如自己对容貌的追求,同她对男色的欣赏并无区别,只不过,只不过——她是女人,公蛎是男人而已。

一个男子急匆匆地跑了过来,对阿隼低语了几句,又急匆匆下山。阿隼迟疑了一阵,道:“公子,杜家村人集中在路口,非要离开村子,高阳他们拦也拦不住。”

毕岸似乎突然意识到这个问题,懊恼地拍了一下额头,急促道:“快放他们走。”

阿隼急道:“放走?那这条线索可就……”

毕岸斩钉截铁道:“快传命令,走留自便!”男子匆匆下去传令,毕岸追着加了一句:“通知高阳,弟兄们也赶紧撤离!”

阿隼却心有不甘,继续劝说道:“要是走了,再追查起来可就麻烦了。不如下个禁令,杜家村人暂时不得离开村子,等我们查案结束,再……”

毕岸忽然怒了,道:“再耽误下去,不定多少人葬身于此!”

阿隼一愣,道:“我去看看村里有无走不及的老弱病残。”飞身冲了下去。

公蛎站在一块石头上朝下望去,只见远处狭窄的山路上,黑压压全是杜家村的村民。

毕岸脸色阴沉,一言不发。

过了一盏茶工夫,阿隼满头大汗又回来了,道:“杜家村人已经走得干干净净,弟兄们也已安全撤离。”

毕岸终于长吁了一口气,道:“好。”

公蛎好奇道:“这么快?”

毕岸道:“他们应该早有准备。”能够让一个村子的人背井离乡逃离祖辈居住的地方,显然极不寻常。若不是有人告诫,便是村民们早已知道镜庙沉入弱水预示着什么。或许千百年来,村民们世世代代,已经随时做好准备逃离家乡,而逃离的信号,便是镜庙沉入弱水。

阿隼道:“祝家三口和陶家老爹,已经护送城中,暂且安全。”

毕岸点点头,脸上露出疲惫之色,道:“去查下典籍,看能否查到更多关于镜庙、镜神的记载,传说也可。”这个时候,他才会显出一个年轻人的力不从心。

公蛎心中忽然觉得愧疚,上去将他怀中的老太爷接过来,谁知手脚发软,竟然趔趄了好几步,差一点将老太爷抛进弱水潭里去。

阿隼气恼地揪住公蛎,喝道:“你就是跟着来捣乱的是不是?”

毕岸沉下了脸,道:“阿隼,不得无礼。”

阿隼口不择言,急道:“公子,你确定螭龙公子就是他?”

公蛎听到“螭龙公子”四个字,心中一动,只觉得这个名字熟悉之极,却不知道在何处听过,下意识反问道:“螭龙公子是谁?”

阿隼指着公蛎,气恼道:“你看,你看,他……”毕岸严厉地看了他一眼,阿隼将未说完的话生生地咽了下去,气呼呼地捶了石头一拳:“到底是谁?——我是说今天的阵法被启动的幕后主使,真没想到,巫教的人竟然死心塌地到如此地步,宁愿死都不肯透露一点讯息。”

毕岸道:“他们不是巫教的人。”

阿隼惊愕道:“不是巫教的人?”想了想道:“也是,若是巫教的人,绝不会这般行径。他们是另外一股势力。”

老太爷抽搐了一下,发出几声哼哼。公蛎叫道:“赶紧救醒他!他定然知道杜家村的情况!”话一出口,公蛎已然知道是废话:若是能够救醒,毕岸早就出手了。

身后的弱水潭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像是个不讲究的人大声喝汤并吧嗒着嘴巴。毕岸眉头深锁,迟疑了片刻,从怀中拿出一根银针,朝着老太爷的百会穴扎去。

老太爷痛苦地呻吟着,浑浊的眼睛慢慢睁开来。公蛎惊喜道:“他醒了!快问快问!”

老太爷循着声音转过头来,但眼神却空洞地落在公蛎身后的远处。阿隼伸出双手晃了晃,他的眼睛眨也不眨一下。

原来他已经失明了。毕岸轻声道:“老太爷,我是忘尘阁的毕岸,你感觉好一些没?”

老太爷浑身战栗如同筛糠,嘴唇哆嗦了良久,却只发出几个含糊的音节。阿隼沮丧道:“他不行了。”

公蛎急道:“赶紧带他去城里,瞧个郎中才好。”

毕岸无奈地解释道:“郎中要医得活,早就去了。他不能离开这里。”

潭水忽然发出一声尖利的鸣叫,犹如牧笛破音,水面剧烈荡漾起来,巨大的水泡翻滚着上来,又吧嗒一下破碎,散发出一朵朵白色的水雾。

竹子的根部露出湿漉漉的一截,公蛎惊叫起来:“水位在下降!”

毕岸和阿隼对水潭的变化熟视无睹,两人的脑袋几乎贴在老太爷的脸上,专心地分辨着他含糊不清的声音。

汩汩声不断,水位越来越低,镜庙倒塌的乱石渐渐显露出来。老太爷忽然一蹬腿,干嚎了一声,手臂直直地指着公蛎,两眼一翻断了气。

公蛎吃了一惊,结结巴巴道:“指指指着我做什么?”

阿隼半跪在地上,沮丧道:“线索又断了。”公蛎见他手臂垂落的方向还指着自己,连忙跳开,看到他指上那块黑斑很是显眼,带着几分替他不值的口吻,道:“这就死啦?唉,还老太爷呢,村里人太不义气,也不说留下一两个照顾一下。”说完却有些奇怪,两根手指拈起他的衣袖,疑惑道:“我昨天在动穴里明明看到是左手上一块黑斑,怎么变右手上了?”

毕岸将他左手的衣袖卷起。他的左手好好的,瘦骨嶙峋,犹如鸡爪。

阿隼向来信不过公蛎,嗤道:“看花眼了吧。”伸手去拿老太爷的美人面具。

面具纹丝不动,原来已经同老太爷的脸长在了一起,他身上的大红敛衣前襟上面血迹斑斑,完全失去了光泽。这种情形,同高氏当初一模一样。公蛎猜测道:“……莫非老太爷才是这次阵法启动的真凶?要不就是他暗中勾结巫教,只是事情败露,他自己遭受重创,连带常大哥和胡莺儿……”

公蛎不敢用手去摸,便指挥阿隼道:“你擦拭一下,他那块斑是涂上去的还是长在手指上的。”阿隼果然用力抠弄他的右手,道:“黑斑是沁入皮肉中的。”

公蛎不服气道:“我绝不会看错,当时他的手突然出来,吓了我一跳,就是左手。会不会,他昨日被人调包了?”

说话的工夫,潭水已经完全消失,留下一个大坑,坑底除了乱石,还有新鲜的淤泥和凌乱散碎的尸骨,已经难以分出是人骨还是兽骨。公蛎在心中念了一声佛号,低声道:“常大哥安息,那几两银子,我一定换成纸钱烧给你。”

毕岸忽然皱了皱眉,抓起老太爷的手放在鼻子下嗅了嗅,又凑到他的脖子处闻,道:“是个女人。”

公蛎一愣,道:“女人?不会吧?”连阿隼也将信将疑。

毕岸拿出一副白手套,道:“马上验尸。”

阿隼依言,将老太爷平放在地上,除去衣服。公蛎连忙捂上眼睛,嘀咕道:“不能看,不能看……”

他倒不是因为“非礼勿视”,而是在他心里,女子的裸体应该是美丽而有弹性的,像这等鸡皮鹤发、蓬头厉齿的,实在不忍直视。

只听阿隼道:“公子所言不错,果然是个女人。”

毕岸疑惑道:“看牙齿不过十六七岁,但皮肤、脏器老化得厉害。”公蛎偷偷张开手指缝,刚看到老太爷皱巴巴的手臂,连忙又合上了,道:“还是回去交给仵作检验好了……”

话音未落,毕岸将他往后一推,并冲阿隼叫道:“小心!”

一股蓝色火焰腾空而起,阿隼躲避不及,眉毛被火燎了一半。尸体燃烧起来,发出刺鼻的焦糊味道,老太爷犹如复活了一般,慢慢佝偻起身子,又伸展开来,很快烧得只剩一堆灰烬。

公蛎捂着眼睛哇哇乱叫。毫无疑问,老太爷的身体里,一开始便被人放置了能够自燃的装置,只是等这个仪式结束而已。

毕岸用剑尖在骨灰里划拉着,刨出一件东西来,却是一截被烧得黢黑的指骨。公蛎放开手指缝,口里只管乱念佛号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老太爷已经升天,你就不要再折腾她老人家了……”

阿隼已经惊叫起来:“是墨金!”他倒转刀背,在指骨上一敲。指骨表层裂开,露出一个小小的圆柱体黑色金属来。

当年巫教禁婆赵月儿死亡,也曾在身体内发现墨金。据说这种墨金可以发射无形的光线,人眼不见,但对经络会有影响。这块墨金比赵婆婆身上那个稍小,上面带着暗红色的纹理,已经同指骨完全长在了一起。

公蛎吃惊道:“这么说,老太爷是巫教的人了?”

毕岸小心地用帕子将墨金裹起来,道:“看来是了。”

忽然脚下一阵沉闷的震动,接着只见杜家村尘土飞扬,咔嚓、轰隆之声不绝于耳,竟然发生了地动。

幸亏地动持续时间不长,半不到半个时辰,只听到地下的隆隆声,震动幅度越来越小,三人这才小心翼翼,重新来到已经成为废墟的杜家村。

杜家村房倒屋塌,一片狼藉,全然没有村庄的气息,只是勉强可辨认出街道。来不及带走的小狗小猫一声声哀嚎,原本葱翠苍劲的竹林树木发黄发枯,了无生机。

三人沿着街道走着。街心的大皂角树已经倾覆,半熟的皂角和枝叶散落满地,公蛎捡了一大把,用衣襟兜着。阿隼看到又皱起了眉,嫌弃地走到前面去。

走到一堆乱石前,阿隼忽然咂舌道:“多亏公子提前安排,说服一名抬棺人带路,不然今日还不知道会怎么着。”

公蛎道:“什么怎么着?”

阿隼用脚踹了踹门口已经烂成两半石臼,道:“这些村民,每家门口都放着一臼弱水,只要门外有什么风吹草动,一下子便知道了,难怪我多次进村找陶家姑娘,都寻不到任何蛛丝马迹。”

胡莺儿家房子相对完整,但屋顶塌陷,院子里出现一个大坑。公蛎鼻子有些发酸,心想胡莺儿音容笑貌宛在,人却已经香消玉殒。

勉强进入屋内,那碗茶水已经摔了粉碎。毕岸拿起一个碎片闻了闻,道:“还是弱水。”

房屋后面,公蛎踹开的洞口早已不见,三人拉着草木爬上,无论如何再也踹不开,只好放弃。

毕岸道:“动穴的入口已经自动封上了。”

公蛎可不想再进那个倒霉的棺材冢里去,但又想表现的积极些,硬着头皮道:“昨晚我出来是在后山溪水的山石处。不过山石上一条缝隙也没有,要不,再派个人去打探打探?”

毕岸道:“动穴的出入口原是不停变动的。如今遭此大变,只怕一时半会难以再找到入口了。”他沉默了一阵,忽然说道:“杜家村,原来是杜门。”

公蛎不解,阿隼则瞬间明白过来,道:“下一个对应的,是开门!”

杜门,乃是八门之中藏形之门,适合隐身藏形,躲灾避难,其余诸事皆不宜。地下巨大的阵法,自然首先从杜门开启,其他的几个方位才能显露。

公蛎恍然大悟道:“怪不得,我还纳闷怎么杜家村没一个姓杜的,原来他们是看守杜门的遗民。”

毕岸道:“走吧,再去看看老太爷住的地方。”

阿隼一边走一边道:“希望今天有点收获。昨天等于白看了。”

公蛎心情不好,巴不得早点回去,再说他们已经去勘察过一次,便道:“整个村子好几百家人呢,我们这样一家家看,得看到什么时候?还是阿隼回去叫些人,专门过来勘查。”

阿隼迟疑了一下,脸色有些为难,看着毕岸道:“今日来的几个弟兄,都是日常关系好的,我已经交代过了,算是私人事件,不让他们透漏出去。”

毕岸点点头:“好。免得引起民众恐慌。”

阿隼踌躇道:“杜家村整村坍塌,村民出走,这么大的动静……若是上面问起来,该怎么回?”

毕岸道:“装傻便可。”

远远守在路口的王进忽然跑了过来,附耳对阿隼说了几句,阿隼顿时眉开眼笑,道:“明道长交待过了,说此事不用担心。”

毕岸笑了笑,道:“好。改日我要登门拜谢才好。”

公蛎听这个意思,今日请来的官兵捕快都是阿隼私下叫的,并非公务,又听他二人提起“明道长”,言语颇为敬仰,忙道:“明道长是谁?”

阿隼嗤了一声,道:“井底之蛙,连明道长是谁都不知道!”

毕岸却仔细解释道:“不,他原名明崇俨,父亲明恪做过豫州刺史,是完完全全的士族子弟,因精通神鬼之事,深得当今武后信任,故被钦封为明道长。”

公蛎忽然想起那日伴随天后仪仗的道长,恍然大悟道:“哦,我还以为他是哪个道观的主持呢。”他平日里除了吃喝玩乐,哪里会留意这些,听毕岸说他声名显赫,随即只想到他英俊的相貌以及花不完的银两、吃不完的美食,不由垂涎道:“明道长倒真是个人物。”

毕岸迟疑了一下,道:“等过了这些时日,我带你去拜访他。”

【注释】

[1]故事详见本系列第一部《噬魂珠》之“翡翠串”。

[2]故事详见本系列第三部《双面俑》之“引儿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