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壹 八卦瓠
壹 八卦瓠

(一)

莺语声声,蝉鸣阵阵,明亮的阳光带着暴雨过后的新鲜气息,透过窗棂落在公蛎的脸上。

日上三竿,前堂已有客人上门典当,依稀听到李婆婆大嗓门的说笑声和街上小贩的叫卖声,嗅到寻常人家炊烟混合着饭菜的香味,熟悉而陌生。

但等公蛎彻底清醒过来,欣喜和亲切马上变成了烦躁。

他首先摸了摸腰里的木赤霄,接着伸手去摸额头。蛇婆牙完全隐入额中,除了按压时稍有酸痛感,外面已经触摸不到。可表面的正常,却掩饰不了内里的不安——昨晚那个倒霉的冉老爷,为何要做出如此之举?简直是强人所难——公蛎甚至后悔跟了毕岸回来,仿佛这一回来,自己便不得不担起什么重大的责任似的。

房门被“哐”一声撞开,胖头脸上挂着汗道子,冒冒失失道:“老大快起床看热闹去,出大事了!”

公蛎心头一惊,折身坐起:“怎么了?”

胖头兴奋道:“昨晚上电闪雷鸣的,北街土地庙后面的一棵皂角树被雷劈了!”他抡圆手臂比划道:“这么粗的树,树干是空心的,里面堆满了死人骨头,嚯,可吓人了!我和李婆婆、小妖都跑去看了,李婆婆说,那树要成精了,吃人哩,所以老天爷就派雷公劈了它。还有那家的主人,一个做弓箭的老匠人,也……”他看着公蛎面无表情、无精打采的脸,眼里的热烈淡了下去:“老匠人也死了……老大,去看看吧?”

公蛎愣了老半天,才道:“除了这些,还有其他什么奇怪的东西吗?”

胖头挠头道:“其他的什么?一场大暴雨,冲得乱七八糟的,就剩下树干和一堆死人骨头了。”又热切地鼓动道:“走吧走吧,我陪你去看看,好多人呢。”他期盼地看着公蛎的脸,“好些个……漂亮的小姑娘小媳妇。”

这么说,冉老爷的尸体,阿隼已经处理了。公蛎懒洋洋倒在床上,重新闭上了眼睛:“不去。”

胖头杵了一会儿,见公蛎不为所动,只好无可奈何地掩上了门,叹着气嘟嘟囔囔道:“再这么下去,人都废了……唉,像以前多好……”

对面门帘一动,毕岸走了出来。胖头哭丧着脸,小声道:“毕掌柜,这可怎么办呀?玲珑那件事,对老大打击太大了,你看他……”

毕岸表情淡然,道:“不用理他,由他矫情一阵便好了。”转身去了院子。

毕岸在家,公蛎稍稍安心了些,大叫胖头。

胖头应声而来,刻意堆出来的笑脸半是乞求半是讨好:“出去走走吧,可有趣儿呢。”

公蛎隔着窗户瞧见院中伸展身体的毕岸,摆起了掌柜的款儿:“不去!我饿了,可有什么好吃的没?”

胖头点头哈腰道:“白米粥,小咸菜儿,还有外焦里嫩的热烧饼。”

公蛎折起的身子又躺倒了下去:“这有什么吃头?我不吃这个,你去买只烧鸡来。”

胖头迟疑了一下道:“大早上的,烧鸡还没摆卖的吧?”

公蛎赌气一般将被子踢下床去,叫道:“烧鸡!烧鸡!”一副撒泼打滚的无赖相。

胖头吃惊地看着他。公蛎抓起枕头朝他丢了过去:“我要吃烧鸡!”胖头一双小眼滴溜溜乱转:“老大你怎么啦,是不是不舒服?”

公蛎忽然想起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他一骨碌爬起来,抓过镜子。镜子里,五官端正,面皮白净,正是自己原来的模样。

公蛎摸着自己的脸,忍不住嘿嘿地笑了起来。胖头面露忧色,走过来摸他的额头:“老大你是不是又犯病了?”

原来这几个月里,胖头并不曾怀疑公蛎被假冒,但他同公蛎形影不离,对公蛎的脾性爱好最为了解,假公蛎性情大变,对女色、热闹、美食等一概不感兴趣,胖头只当是他因玲珑一事伤心过度,所以处处维护,千方百计逗假公蛎开心,去外面听了好玩有趣的事儿,也忙回来讲给假公蛎听,却未料到真公蛎已经回来了。

公蛎一把将他的手打开,颐指气使道:“你过会儿把被褥晒一晒,床单洗了,再去隔壁讨些丁香花囊来,散散屋里的霉味。”他转了一圈,一眼看见胖头鼓鼓囊囊的荷包,道:“早上就算了,凑合一顿,中午可不能随便。你去蔡家店买三斤卤肉,去北市胡姬酒家烤一条羊腿……”这声音大的,足够毕岸听到。

胖头搓着手傻笑起来,一双小眼睛亮晶晶的,似乎要滴下泪来:“老大,老大!你终于,终于恢复正常了!”

公蛎一瞪眼:“还不快去?!”胖头嗷一声,撒着欢儿跑了。

毕岸抱肩站在门口,皱眉看着他,道:“你能不能收敛些?”

公蛎翻了个白眼,道:“不能。我就是这么着。”气哼哼地回到床上躺着。他并非故意折腾,可是不如此,似乎不能纾解心中的郁结。

毕岸嘴角动了一动,掩饰不住眼底的好笑。公蛎觉得有点伤自尊,怒道:“我的螭吻珮呢?”他原本没指望能拿回,谁知毕岸在腰间一摸,递了过来:“收好了。”同时递过来的,还有昨晚给攰和夺去的避水珏。

螭吻珮已经重新打磨雕琢,同原来相比,螭龙尾部可能在流沙棺中吸收了杂物,变成了黑色,偏眼睛犹如血滴一般,发出微微的红光,给这条猛张着大口的螭龙平添了几分霸气。

公蛎背过身将避水珏重新含在嘴里,摩挲着螭吻珮,满满的心事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却不知要说什么。

毕岸道:“双面俑[1]不是我做的。”

公蛎脱口道:“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嘴里虽如此说,心里却觉得一阵轻松。但自己前脚离了洛阳城,后脚便被人施了双面俑冒充,不是毕岸,谁还有这么大的本事?这么做的目的何在呢?

毕岸道:“究竟是巫教,还是其他什么势力,还说不准。”

公蛎一阵烦躁,避开毕岸如炬的目光,虚张声势地吆喝道:“你瞧瞧这房间布置,没一点品位!看看人家如林轩的房间,连名号都响亮……你就不能好好把房间修葺一下?”

毕岸眯眼看着院落的梧桐树,道:“巫教如今越来越猖獗,单在洛阳便有数万教众。”

毕岸故意对假公蛎说魏和尚是龙爷,没多久,魏和尚便莫名其妙搅入攰氏一案,毙命于棺材局内[2],行动迅速,手段高明——双面俑的目的,绝非简单觊觎忘尘阁小小一个掌柜之位。公蛎皱着鼻子东张西望:“谁家在做好吃的?定是对面酒楼——叫什么来着?”

毕岸道:“这个做双面俑的施法者,法术十分了得。双面俑同你的记忆完全一致,假公蛎来了一个月,我才确定你被调包。”

公蛎充耳不闻,探头往窗外望去:“这个死胖头,这么久还不回来,早饭都成了午饭了!”

毕岸道:“龙爷可能同几年前失踪的一个方姓男子有关,目前我正在全力查找他的下落。”

公蛎皱着眉头,跳起叫道:“小妖这丫头叽叽喳喳笑什么呢这么大声?烦死个人!”

毕岸理也不理,只管继续道:“攰氏和冉虬[3]身上,背负着众多秘密,想要破巫教,只怕还得从蛇婆牙上下功夫。”

公蛎终于无法逃避,用力地抠着额头,将额头抓挠得红彤彤一片,怒道:“我不要这个鬼东西,你赶紧想办法把它弄走!讨厌的冉老爷!……不管是巫教还是其他,有人不想让你继续追查,你干吗还要紧追不放?安安生生做生意不好吗?”

毕岸忽然一笑,盯着公蛎的脸,道:“那阿意呢?你也不打算找了?”

公蛎跳了起来:“阿意……她在哪里?”

毕岸沉默了片刻,道:“我这就带你去找她。”

公蛎欣喜若狂,推着毕岸便要出去。刚行至门口,毕岸忽然怔住,侧耳听了一听,急促道:“你老实待着,等我回来。”公蛎扯着他的衣袖:“那你几时回来?”

毕岸冰冷冷道:“很快!外面不安全,哪里也不要去!”一把甩开他冲了出去。待公蛎追赶出来,毕岸已经不见。

(二)

并非公蛎矫情,实在是他心理上尚未做好准备。对他那一点脑仁来说,吃喝玩乐才是正事,再加上念念不忘的丁香花女孩阿意,便是生活的全部,至于其他,都是生活中的点缀;什么巫教害人、攰氏使命,作为猎奇故事听听便罢了,像昨夜这种突发变故,莫名其妙掺和其中还推脱不掉的,不仅让人恼火和惶恐,简直便是倒霉到家了。

公蛎性格矛盾,小事上轻浮自大,大事上又胆小自卑。小聪明虽然有些,但懒散、贪吃、不上进,除了鼻子灵敏逃得快,几乎一无所长,哪能承担如此的重担?莫说巫教众人心狠手辣,手段阴毒,便是冉虬,自己同他又无甚交情,凭什么要白白帮他完成遗愿?再说,一心追杀自己的桂和已经死了,没了安全方面的威胁,何苦给自己找麻烦?

公蛎想来想去,最好的办法便是将这枚蛇婆牙取出来丢给毕岸,然后一心一意找到阿意,管他巫教六教、攰氏贱氏,统统与自己不相干——至于如何取出蛇婆牙,公蛎自作聪明地认为,毕岸一定有办法;或者回洞府找到老龟,老龟虽然迂腐呆板,但见识还是不错的。

找到阿意之后呢——浪迹天涯抑或繁世为家,只要和阿意在一起,怎么都好,到时再议。

主意既定,公蛎心头的烦闷轻松了些,顿时觉得有些想念街坊邻居,踱着方步走了出去。

汪三财正在清点这月的账目,一见公蛎便道:“毕掌柜交代了,要你哪里也不要去。刚好安喜门刘大官人递了帖子来,要我去给一批玉器估价,今儿的生意就交给你了。”

他口里虽然叫着掌柜,但显然把公蛎当做伙计使唤。公蛎没好气道:“别打我的主意,我忙着呢。”

汪三财却不理他,只管夹着一个包裹出了门。

公蛎不服气地朝门框踹了一脚,疼得抱着脚趾乱跳。

阳光虽然明亮,但暑气尚未升腾起来,微风带着雨后的清新,相当惬意。

街道一切照旧,对面酒楼客人尚且不多,流云飞渡已经开门迎客,只见小花进进出出擦拭摆弄,却不见苏媚和小妖;杨珠儿的裁缝铺子大门半掩,杨鼓蹲坐在门槛上,抖抖索索地用长指甲在地面上划拉着;王宝吊着鼻涕疯跑,嘴里唱着什么“蝉儿动动,人儿静静”的歌谣;李婆婆一边生火煮茶汤,一边大声同街口王二狗媳妇聊天,竟无一人留意历经磨难“凯旋”归来的公蛎。

公蛎意气风发地站在忘尘阁的牌匾下,连咳了好几声,李婆婆终于回头,但只是随意朝他点了点头,便继续大声地讲今早看到的皂角树成精事件。公蛎有些无趣,冲着杨鼓搭讪道:“珠儿姑娘呢?”

杨鼓松松垮垮的身体一颤,头也不抬朝着背后乱指一气,巨大的膝盖关节来回碰撞着,抖成一团。

自从珠儿娘死后,他便是这么一副傻呆呆的样子,公蛎也不以为意,往前踱了几步,来到流云飞渡的门口,一边往里瞄着,一边同杨鼓无话找话:“你吃饭了没?”

杨鼓蜷缩起来,将脸埋在两腿之间嘟嘟囔囔不知说些什么,拱起的脊骨像条瘦骨嶙峋的败家老狗。李婆婆本正同王二狗媳妇说得口沫飞溅,仿佛那棵老皂角树是她劈死的一般,听到公蛎同杨鼓搭话,转过头插嘴道:“他?天未亮就起来了,就这么坐在门槛上发傻,不知着了什么魔了。”

早就着急抽身的二狗媳妇终于找到机会,领着王宝回家忙活去了。李婆婆谈兴正浓,忽然没了听众,便把注意力转到了公蛎身上:“龙掌柜你这些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跟个大家闺秀一样,都不知道我们这里发生了好多怪事呢。”

公蛎以为她要继续说皂角树之事,摆摆手表示没兴趣。李婆婆却不依不饶,凑过来嘴角朝着杨鼓一努,压低声音道:“杨珠儿这才安生几天,又发起浪来啦。你瞧瞧把她爹给气的。”

公蛎见她一脸幸灾乐祸的表情,有些不爽,正色道:“人家一个未嫁的姑娘,你还是积点口德吧。”

李婆婆急了,赌咒发誓道:“我要说一句诳语,死后下拔舌地狱。”

公蛎心里惦记苏媚和小妖,正思忖找个借口去问问小花,却听李婆婆得意道:“杨珠儿鬼鬼祟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几天晚上公然把野男人往家里领,其他人不知道,哪里能瞒得过我?”

公蛎同杨珠儿素有交情,而且知珠儿心高气傲,虽表面泼辣,却不是个放荡之人,忙站住呵斥道:“婆婆越说越不像话了!再胡说八道,我可恼了!”

李婆婆嘴巴撇到了耳朵根:“哟,几天不见,成了正人君子啦?”她忽然顿住,盯着公蛎的脸道:“你,你好像跟前几天不一样,不是,是和以前一样……尤其是一脸贱笑的样子。”

公蛎哼了一声。李婆婆却未在此事上纠缠,继续兴致勃勃地嚼舌根儿:“你猜我昨晚看到什么了?”她唯恐公蛎打断他,紧接着快嘴快舌说道:“一个野男人进了珠儿房里,那男子的背影,同当日的柳大还真有几分像呢。”

公蛎原本要走开,听了这话心中一惊。

在他赌气离开洛阳之前,珠儿告诉过他曾见有人疑似柳大,公蛎自己也曾遇到过,可惜总是未能当面确认。

李婆婆见公蛎神色有异,只当他暗恋珠儿,更加得意起来:“你病着这些日子,我可都帮你看着呢。”她将公蛎拉到一边,悄声道:“我这可是第三次看到,都是同一个人。那背影儿,真跟柳大一模一样,要不是我同阿隼侧面打听过他还在牢里,还以为是柳大回来了呢。”公蛎压住心底的不安,道:“婆婆你说仔细些。”

李婆婆“咯咯”笑了起来,像一只炫耀下蛋的老母鸡:“昨晚不是暴雨吗,我唯恐窗户没关好,打湿昨天买的新米,就趁着中间一阵雨势稍微小些,起来查看,刚走到窗前,便听到外面有脚步声。”

李婆婆家的灶房,位于临街铺子的一角,灶台处有个正对着街面的大窗口,方便对外售卖。“我想着谁这么晚了,电闪雷鸣的,还在街上溜达?透过窗户一看,一个男人站在珠儿家门口。”

李婆婆撇着嘴道:“他站在那里轻轻一推,珠儿家大门便开了。你看,定是两人约好了,珠儿给他留的门。”

公蛎急道:“可看到脸了吗?”

李婆婆脑袋一晃,道:“哼,有什么能瞒过你李婶?我贴着门缝,正想跟过去看看,那人刚好转过头。凑巧一个闪电,将他的脸照得清清楚楚。”

公蛎紧张道:“什么人?可认识吗?”

李婆婆的表情忽然变得很是奇怪,低头嘟囔了一句,摇了摇头,脸上随即挂满不屑:“还以为这丫头找个什么样儿的呢,谁知是个丑八怪,脸就像老树皮,满脸褶子,粗糙不堪,丑得不忍直视。”

不是柳大,公蛎竟然松了一口气。但转念想到,不知这人什么居心,说不定比柳大还麻烦,忙追问道:“大概多大年龄?身形打扮怎么样?”

李婆婆鼻子一抽,惊叫道:“啊呀糊了!”手忙脚乱去搅动沸出来的茶汤,眼见一锅茶汤毁了,心中恼怒异常,见公蛎仍跟在后面追问,“噼里啪啦”一阵奚落:“我说你堂堂一个掌柜,干点正事儿行吗,跟着我嚼什么舌根儿?都怨你,害得我忘了正事儿……你赔我的茶汤!”

公蛎哪有心思同她争辩,随手将荷包里的十几文钱给了她:“好好,都怪我,你快说,你还发现了什么?”

李婆婆顿时眉开眼笑,道:“这一点可不够,剩下的我暂且记下。”她索性拉过一个小凳坐下,道:“那人手上不知道戴的什么东西,金闪闪亮晶晶,晃得我眼花……”迟疑了下,接着强调道:“肯定是个金镯子。要是我有这么大个镯子,后半辈子都不愁啦。”

公蛎提醒道:“他进去之后呢?”

李婆婆瞪大眼睛道:“那人去了珠儿的房间里了呀。无非是鬼混,还能有什么?”她轻蔑地斜了对面杨鼓一眼道:“过了一阵,不下雨了,那人还没出来,我等得腿酸,正打算回房,见杨鼓出来了,一屁股蹲坐在门槛上,嘟嘟囔囔的,倒像是替人守门一样,就这么一直坐到现在。这个窝囊废!”

公蛎吃惊道:“这么说,那人竟然还在珠儿家里?”

李婆婆正想借他人之口说出珠儿风流之事,听了这话笑得眉毛都弯了,指着公蛎的鼻子道:“这可是你说的,我老婆子只说我看到的事实。”抓了把破蒲扇摇着,得意道:“这条街上,就没有我不知道的事儿!”

一个青年妇人在珠儿家门口站定,询问杨鼓:“老掌柜,我前日定的裙子,可做好了没?”

杨鼓茫然地抬起头,嚅嚅喏喏不知说些什么。李婆婆不等她继续询问,大声笑道:“春宵一刻值千金,珠儿姑娘哪里舍得起来呢。”

那青年妇人露出感兴趣的目光来,笑道:“不会吧?珠儿姑娘嫁人了?婆婆你又来编排人家。”李婆婆嘬着嘴巴,拿眼睛往公蛎身上一溜,道:“嫁人不嫁人有什么要紧?嘿嘿,嘿嘿。龙掌柜都知道这事呢。”

青年妇人掩口笑道:“那我就不打扰了,改日再来取。”

估计明日关于珠儿留宿男子之事便要传遍整个敦厚坊。公蛎气急败坏,懊悔地自己抽了自己一嘴巴,深恨刚才未加思索多嘴说了一句,指着李婆婆半日,终于怒道:“婆婆既然怀疑,找珠儿当面问问不就得了!”不由分说,拉了李婆婆去找珠儿。

李婆婆正巴不得进去看看珠儿的卧房,最好捉个现行以作谈资,推辞了一下,便同公蛎挤过杨鼓,一起来到珠儿的窗下。

房门紧闭,里面静悄悄的,动静全无。李婆婆嫌弃道:“都什么时辰了,还不起床!”

空气中有一股甜丝丝的味道,混合着窗棂上挂的丁香香包,很是好闻。隔着窗纱,可隐约看到珠儿盖着一条红色薄被,脸朝墙里侧卧在床上,一头青丝散落,正睡得香甜。

这一副恬静模样,让公蛎不由怦然心动,转念又后悔自己鲁莽了,忙拦住李婆婆:“你看看,家里哪有他人?定是你老糊涂了,把做的梦当了真。”

李婆婆眼睛滴溜溜净朝衣柜、床下看,嘴里叫道:“珠儿,有人来取活计啦!”推开房门闯了进去。

公蛎不好跟进去,只好站在外面,欣赏院子里晾晒的绣品。看到窗台上放着珠儿的绣花鞋,虽然上面有些泥渍,但鞋尖儿一朵粉红的牡丹、两片翠绿的叶子,娇艳欲滴,公蛎恨不得上去摸一摸、嗅一嗅。

正在胡思乱想,房门“哐当”一声响,公蛎回头一看,李婆婆倒退着出来,差点被门槛绊一个跟头。公蛎忙上前扶住,不耐烦道:“什么也没有吧?!以后别在嚼这些乱七八糟的闲话了。”

李婆婆脸色发白,抖抖索索半日才站稳,空洞地看了公蛎一眼,忽然叫道:“我没看到,我什么也没看到……”用力推开公蛎跳了出去。虽身子趔趄着,竟然跑得比兔子还快,冲进茶馆,闩上门栓,隔窗丢出个“打烊”的牌子,动作一气呵成,留下公蛎一人站在院子里。

公蛎忽然有一种不好的感觉,冲进去一把扳过珠儿的身体。

珠儿表情僵直,眼睛微睁,下颌肌肉已经化去,露出白森森的下颌骨,整个是一具未死透的尸体。

(三)

公蛎一步步倒退着,出了珠儿的房间,站在大太阳下,却冷得浑身发抖。

脑袋里面如同一把银针在搅动,疼得公蛎脸部肌肉不受控制抽动起来,但意识却很清醒,并未晕厥。透过衣服,公蛎清晰地看到自己身上、臂上一个个乌青的鬼面藓爆了出来,逐渐连成一片。

珠儿死了。那个活泼、倔强、心灵手巧的珠儿,那个牙尖嘴利、永不服输的珠儿,那个公蛎曾经意淫嫁给自己的珠儿,那个唯一信任公蛎的珠儿,就这么死了!

公蛎的耳朵嗡嗡作响,直到胖头过来找他:“老大,烧鸡!第一锅出炉,还热乎着呢!”

公蛎呆愣愣地看着他。胖头得意地晃着油纸包着的烧鸡:“叫上珠儿姑娘一起尝尝?”并探头朝房间望去。公蛎倏然反应过来,一把扳过胖头的脸:“走……快走。”

胖头不明所以,看公蛎脚步虚浮,脸色极为难看,忙上前扶着。

公蛎抓着胖头的手臂,下意识朝街口逃去。可是胸口如同压着一块大石,每抬一步都呼吸困难,走得极为艰难。

胖头急道:“老大你这是要去哪里?铺子还开着门呢!”他看着公蛎的脸,赔笑道:“跟珠儿姑娘吵架了?”龇牙咧嘴揉着公蛎掐住的部位,“珠儿姑娘可是把你当自家哥哥看呢。这几个月你情绪低落,她担心得不得了,天天念叨……”

公蛎再也走不动了,瞠目结舌地瞪着胖头,泪水在眼睛里转了几转,竟然自己干涸了。

胖头终于从公蛎的抓握下挣脱出来,不可思议地看着手臂上被他抓得青紫的手印,吸吸溜溜道:“走吧,我去替你给珠儿姑娘道个歉……”

脑袋的痛感减轻了些。公蛎做了一个深呼吸,慢慢折回身,嘶哑着嗓子一字一句道:“带杨鼓,到我们家。锁好珠儿家的门。我就在,在这里守着。你去找毕岸,或阿隼。”顿了一顿,又补充道:“忘尘阁,打烊。”

胖头已经发现了他的不对头,手足无措地看着他。公蛎忽然发出一声怒吼:“快去!”

街上一切如旧,只是几家店铺打烊而已。小妖回来了,看到杵在裁缝铺子前的公蛎,礼貌地问了个好,迟疑了一下,便忙活去了。李婆婆的茶馆大门紧闭,偶尔拉开一条门缝,也飞快地重新关上。公蛎如同木雕泥塑,坐在杨珠儿家门口,不吃不喝,从早上一直到午后。

看到毕岸的身影出现在街口,公蛎再也坚持不住,直竖竖倒在了地上。

公蛎不知自己到底是清醒还是昏迷。他看到胖头手忙脚乱地把自己背到房间,听到毕岸的低语和风吹过梧桐的声音,但却感觉自己在一片浓雾中踽踽独行,荆棘丛在抽打着自己的脸,浓雾背后无数凶狠的眼睛冒着点点绿光。

公蛎知道,他们在等候时机扑杀自己。但公蛎手无寸铁,无处躲藏,只有额上的蛇婆牙发出一阵阵刺痛……

公蛎浑身冒汗,在一片令人眩晕的光团中醒了过来。窗外一阵鸡啼,竟然到了第二日的黎明。

胖头正靠着床边打盹儿,涎水滴得老长。公蛎一动,他便醒了,爬起来满脸惊喜道:“老大你醒啦?烧鸡在外面笼蓖里,我这就端过来。”

公蛎撑着坐起来,道:“毕岸呢?”

胖头口气轻松道:“珠儿家里发生盗窃案,毕掌柜忙着呢。不过幸好珠儿不在,家里也没丢什么东西。”

公蛎一愣,瞬间明白,毕岸隐瞒了珠儿已死的消息。

看着胖头像一只护崽的老母鸡,进进出出,又是端茶又是摆碗筷,公蛎心里舒畅了些,挣扎着下床,起身往珠儿家里走去。胖头要跟来,却被公蛎喝止了。

天色苍黄,洛阳城尚未完全醒来,只远远传来些卖早点的梆子声。珠儿家大门紧闭,悄无声息,并不见毕岸等人的身影。公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珠儿家门口,却站住了,手伸出又放下,迟疑起来。

对面李婆婆家大门发出轻微的响动。显然,她正躲在门后偷窥。

公蛎无心理她,正要推门进去,大门忽然开了。

珠儿穿着家常衣服,一手扶着门柱,一手拉着门栓,看到公蛎,粲然一笑,施礼道:“龙掌柜早。”

公蛎愣在了原地。珠儿绕过他,娴熟地取下裁缝店的门板,将灯笼和招牌布幔挂上。

对面李婆婆已然忘记了掩饰,露出半边脸,目瞪口呆地看着珠儿,那一脸的难以置信,如同见鬼了一般。

珠儿淡淡看了一眼,道:“李婆婆也早。今日不做生意吗?”

李婆婆浑身一颤,差点摔倒,手忙脚乱拿起门后的一只水桶,讪讪笑道道:“做呢。今日起晚了,茶汤都没准备。”

公蛎用力掐了一把自己手心,好久才憋出一句话来:“珠儿……早。昨天……”

珠儿极其自然地接过话头,微微笑道:“昨天有些不适,便休业了一日,去城外白马寺上香许愿。谁知晚上竟然失窃,害得毕掌柜忙了半宿。”说话之间,嘴巴微微嘟起,带着一丝娇羞。

公蛎看着她娇嫩的嘴巴,一时间忘了心中疑虑,神态恢复了正常:“今日感觉怎么样了?”

李婆婆似要说什么,看了公蛎的反应,张开的嘴巴“吧嗒”一声合上了,飞快将刚拎出的水桶水瓢等物塞回门后,手搭凉棚看了看天,敷衍道:“今日天气不太好,我回去睡个回笼觉。”钻回店铺,“哐当”一声关上了门。

珠儿将衣料摆弄好,道:“龙掌柜,我看你精神大好了,改日我做一件新衣服给你吧。”拉一起一匹白色布匹摩挲着,道:“这个是新进的雪缎,质地极好,用来做罩袍最好不过。”她眼睛明亮,表情真挚,除了带着些疲态,模样神态同以前一模一样,绝无半点掺假。

杨鼓耷拉着脑袋蹲在墙根下,松松垮垮的四肢不自然地叠在一起,浑浊的眼睛茫然地看着街外,嘴里不知嘟哝着什么,听到两人谈话,照样一动不动。

公蛎脑袋有些混乱,用力揉了揉眼睛,勉强笑道:“好,到时你要帮我做成当下最时兴的样式。”

珠儿抿嘴一笑,转身回了店铺忙活,将做好的绣品往屋顶的竹竿上悬挂,露出一截滚圆的手臂,白白嫩嫩,并无异常。

公蛎恨不得上前去摸一摸,好证实自己看到的没错。

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公蛎呆了片刻,折身回去,刚走到流云飞渡门口,一盆水哗啦泼了出来,若不是公蛎跳得快,只怕要淋个落汤鸡。

小妖拎着盆子,吐舌娇嗔道:“大清早的,你怎么垂头丧气一副倒霉相?”

公蛎有心事,懒得同她玩笑,抖着脚面上的水珠没好气道:“你才一副倒霉相呢!”不过他见小妖笑容明媚,又开心了些,探头往流云飞渡看去:“你家姑娘呢?”

小妖瘪嘴道:“管你什么事儿?”嘴里说着,却开开心心地走了过来,上下打量着公蛎:“我瞧你……这是好彻底了?”

公蛎见她关心自己,忙皱起脸,一手按住太阳穴,做出极其痛苦的表情:“唉,还是不行,头疼得厉害。”

小妖眉头一皱收了笑容,扭身回了流云飞渡。公蛎自觉讨了个没趣,正要离开,却见小妖又冲了出来,将一个半旧的贝壳盒子往公蛎怀里一丢,道:“喏,凝神香,给你的!”“咚咚咚”跑着回去了。

公蛎打开一看,却只有半盒,叫道:“等等,不会是你用剩下的给我吧?”捻出一些来放在鼻子下细细的嗅。

香粉质地不如以前用的细腻,但味道却好,很是清雅,用料也仔细。公蛎也不管小妖听得到听不到,高声道:“瞧这质地,刺手!你自己做的吧?制香技艺同你家姑娘差远了。整日里不学无术,就会跟人斗嘴……”嘴里嫌弃,心里却有些高兴。

小妖忽然从门后闪出,伸长了手臂去抢:“要饭的还嫌饭不好!不想要就还给我!”

公蛎躲开,将凝神香放入怀中,嘻嘻笑道:“想反悔?没门!”

小妖冲他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回去整理货架了。

经小妖这么一闹,公蛎心情不知不觉好了起来。回到忘尘阁,将胖头拉到门外梧桐树下,仔细询问他昨天自己晕倒之后的事情。

胖头道:“昨天你去找珠儿姑娘,珠儿姑娘不在,你就站在门口等,还说要我将忘尘阁和珠儿的裁缝铺子都关了,一直站在那里发呆,再后来……就晕倒了。”

公蛎催促道:“然后呢?”胖头道:“然后你一觉睡到了刚才。”公蛎道:“毕掌柜怎么说?”

胖头睁大眼睛,道:“珠儿家失窃,毕掌柜忙活了一阵子,就急匆匆走了,只交代说让你在家等他,千万不要乱跑……”

难道真是自己眼花了?公蛎推开胖头,又去找李婆婆。

敲了老半天,李婆婆始终不应。公蛎一时起急,拿了根烧火棍去拨她家的门栓,李婆婆忍无可忍,终于将门开了一条缝。

公蛎把着门缝,勉强挤进去半个身子,道:“婆婆,我们昨天去珠儿家,你可看到什么异常?”

李婆婆忽地一松手,公蛎守不住势,一头扎了进去,趔趄了好几步才站稳。

李婆婆转过身,慢条斯理地收拾着碗筷,道:“你看到什么了?”

公蛎急忙忙道:“我看到珠儿脸上身上已经骨化,以为她已经遭受不测,谁知一觉醒来,她竟然……”话未说完,顿时后悔了,心想自己太过冒失,与其这样找李婆婆求证,还不如问毕岸,甚至直接去问珠儿好些。不过话已说出,无法收回,只要硬着头皮继续道:“联想到婆婆昨日同我的讲的话,我便想着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蹊跷。”

李婆婆背对着他,用刀背压着桌面上的调料,惊奇地“哦”了一声,道:“是吗?”

公蛎觉得她这声“哦”有些夸张的意味,心里更加后悔,改口道:“我……我可能眼花了……婆婆可有看到什么?”

似乎有蠓虫飞过,李婆婆拿着刀在空中呼来扇去拍打了一阵,终于回过身来,轻捶着胸口,一脸惊恐道:“那当然,可吓死老婆子了。”

公蛎激动道:“什么?”

李婆婆拍着大腿,气急败坏道:“我老婆子最怕耗子哟,家里可是干干净净,一根耗子毛都没见过!谁知道!”她双眼圆睁,惊惧异常:“珠儿这死丫头,表面看鲜亮,房里竟然招老鼠!床下竟然有这么大一只大耗子跑来跑去!吓得老婆子魂都丢了!”

李婆婆确实是极怕老鼠的,这点整条街的人都知道。

看来真是自己眼花了,当然,更大的可能是头部病痛引发幻视而致。公蛎走出李婆婆的茶馆,看对面珠儿手脚麻利,谈笑自如,心下稍安。

(四)

三日过去,毕岸仍未回来。忘尘阁不同于如林轩,既有歌舞观看,还免费供应新鲜水果,生意虽然不错,但实在无趣,一时间百无聊赖,唯有可劲儿折腾胖头,惹得汪三财直吹胡子。

这日午后,公蛎实在怀念起如林轩的日子,又惦记房间那些花花草草,索性起来换了干净衣裳,将木赤霄拢在袖筒里,正要出门,想起相貌问题。

如今容貌已经变回来了,阿意还认不认得自己呢?

公蛎想着之前的丑陋样子,心中有几分不情愿,忽然一瞥镜子,发现镜子里的自己高颧骨,短下巴,低眉耷眼,左眼角和右鼻窝还有两块指甲大的黑痣,已经变回了原来的样子。

正对着镜子嫌弃,忽听胖头在窗外说话,吓得一激灵,再看镜子,又恢复了原样。

可以在两个形象之间随意变换,这真是双面俑事件之后唯一的收获。

胖头翻弄着一个拳头大的东西走了进来,嘴里说着:“老大,你看这是什么?”

公蛎接过一看,原来是个拳头大的粗糙玩具,短粗的圆柱状,上下两端各画着一张八卦图。柱身上密密麻麻刻着台阶,蜈蚣一般,让人头皮发麻。

公蛎丢给胖头,继续专心地照镜子:“哪捡的?”

胖头一边饶有兴趣地摆弄着,一边嘟嘟囔囔地嫌弃:“谁做的这玩意儿,一点常识都没有。瞧瞧这些台阶,扭麻花儿一样扭在一起,就没一条能同往上下台面的。”又一条条清点:“七条台阶,八条台阶……不对,重复了!哦,没数重复……”

公蛎不耐烦地道:“丢了丢了!”

胖头却道:“老大,这是给你的。你看。”拿出一张皱巴巴的草纸,草纸上歪歪扭扭写着“龙掌柜收”:“不知道谁拿过来的,丢在门后面,用这张纸包着。这个‘龙’什么,是给你的吧?”

公蛎抬眼重新打量了下八卦木刻,见其粗制滥造,一文不值,草纸上字迹也稚嫩,一把抓过隔窗丢了出去:“哪个小娃儿的破玩具,赶紧丢了。”

八卦木刻摔成了几瓣。胖头有些可惜,嘟囔着:“修一修可以送给王宝玩……”忽然警觉地看着公蛎:“老大你这是要出门?不行,毕掌柜说了,他没回来你哪里也不能去。”

公蛎敷衍道:“好好,不去,你再拿个镜子来,我看看这些衣服合不合身。”趁胖头回屋拿镜子,一闪身溜出了忘尘阁。

闷了这几日,连看到磁河边的野狗冲自己狂吠,都觉得是在欢迎自己。公蛎先满怀期待地去了一趟土地庙,阿意自然又没来,之后趁着夕阳西下,在磁河一处僻静河道里洗了个澡,躲在树丛中重新变身为隆公犁,兴高采烈地前往如林轩。

刚一拐到大道上,便见路上行人纷纷往两边避让,接着听到一阵鸣鞭之声,几个侍卫奔跑而来,高声吆喝道:“天后回宫,百姓避让!凡有犯跸者按永徽律处置!”

原来因近日因天现异象,武后为了黎民百姓安乐,便由太平公主陪同去白马寺进香,正好回城。先是一队骑着高头大马的带刀侍卫,接着是举着屏风扇、华盖、旌旗的随从和仕女,中间是一大一小两顶装饰得极为富丽堂皇的轿式车辇,后面跟着卫队、太监仆妇等一大队人马,阵仗甚大却安安静静,只听到马蹄声和脚步声。

但队伍安静,围观的百姓却安静不了,一个个翘首踮脚,恨不得拉长了脖子一睹武后和太平公主的真容。特别是公蛎周围几个逛街的小媳妇儿小姑娘,一个个兴奋异常,一边踮脚张望,一边窃窃私语:“看不到天后和公主啊?”“那个大宫女的发髻真好看!”“看那个腰间的装饰,我回去也做一件!”

民间一直以模仿大明宫的服饰装束为风尚,公蛎见怪不怪,但听得有趣,便随着她们的指点一个个看过去。

忽然队形稍微摆动,一个骑白马者,从队伍让出的道路一侧径直来到车辇旁边。

这人三十几岁年纪,身着一袭白色道袍,头上也只是简单地簪了一个白玉发冠,面如冠玉,眼若流星,在一众晒得黢黑的侍卫当中如玉树临风,煞是醒目;而神态不卑不亢,从容淡定之余还带着一份让人安心的气质。

没想到这洛阳城中,还有比毕岸更胜一筹的俊秀人物,公蛎不由暗自垂涎,而旁边几位女子再也不看仕女们的妆容服饰,个个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不时发出啧啧之声。

车辇走近,人群骚动起来。一个壮实的小媳妇问道:“这位是谁?”一位羞涩的女子小声回道:“这是大名鼎鼎的明道长呢。”小媳妇又问:“明道长是谁?”另一个女子快言快语道:“明道长你都不知道?人长得美不说,本事还大呢!待人也是最和善不过,有求必应,连天后都喜欢得不得了呢!”

公蛎心生妒意,不由看得痴了。

几个女子看得激动,不由往前挤了挤。她们这么一挤,后面的人也跟着往前挤,站在最前排的公蛎一下子被挤得扑了出去。

冲撞天后仪仗,可是大罪,公蛎眼见自己的脑袋要撞在马腿上,心想这下完了,却被人一拉,重新站稳。

抬头一看,原来是那位白衣道长及时出手,拉了公蛎一把。公蛎忙退回到围观的百姓群众。

那人勒马停了一下,微微一笑,旋即继续跟随车辇。公蛎看着他如春风般和煦的笑容,不觉相形惭愧,暗生艳羡之心。

仪仗走完,公蛎惦记着如林轩,很快忘了这个小插曲,兴冲冲直奔如林轩而去。一到门口,便听到了动听的丝竹之声,公蛎朝着伙计微一点头,循声来到“月下”厅。

“月下”厅灯火通红,几个美人儿轻歌曼舞,腰肢儿如同春风下的柳条。公蛎直到站着看完一曲,才留意到旁边条案上摆着的各色瓜果香茶。

领舞的是一个身着红色舞衣的女子,模样儿同苏媚有几分相似,长得珠圆玉润,媚态十足。她看到公蛎的痴相,眉眼含笑朝着公蛎一瞥,嘴角翘起,唇形娇嫩。公蛎浑身一阵酥麻,哈喇子差点掉下来。

趁着曲子更换的间隙,公蛎终于有时间取食水果,并随便找了个空位坐下,一边吃一边目不转睛地追随着红衣舞姬的身影。正对着她想入非非,忽然肩头被人一拍。

回头一看,却是江源:“隆兄这几日去了哪里了?”原来公蛎当时用隆公犁的化名住在如林轩,江源只道他是“隆公子”。

江源一袭白衣,狭长的眼睛带着笑意,极为亲切。公蛎大喜,忙站起身来行礼,道:“让江兄弟担心了!我外出闲逛了几日。”

有关冉虬和桂家一事,比自己是龙公蛎更难以说明。幸亏江源从不多话,当即只点头道:“回来就好。我吩咐伙计,房间还给你留着呢。”

公蛎忙表示感谢,不好意思道:“我还没回房里瞧呢。家里安好?”江源道:“劳烦兄长挂念,外公病情尚且稳定。”

两人正聊着,乐声响起,红衣舞姬掩面起舞,透过轻柔的烟罗软纱朝公蛎一笑,眼神火辣。四目相触,公蛎顿时意乱情迷,呆呆地忘了同江源的对话。江源却不计较他的失礼,哈哈一笑,在他旁边坐了下来,陪他一同欣赏。

江源对舞蹈造诣深厚,从舞姬的眼神、动作、表情,到舞蹈的技法、要求,无一不精,偏偏出言评论时又极注意措辞,既不伤了公蛎的自尊心,又点评得恰到好处,不让人觉得聒噪,几曲下来,公蛎只觉得如沐春风,身心俱醉。

后面几首曲子,却换了领舞。

公蛎心中失望,看到一半,终于忍不住道:“这么跳一晚上,也是辛苦。刚才那个领舞的,估计更累。”

江源点头道:“正是。我想去后台看看,以示慰问,隆兄可愿意同去?”此话正中公蛎下怀,哪有不应允之理,当即起身,两人朝后台走去。伙计伸手欲拦,却被江源打断:“我等只表示下倾慕之情,绝不惊扰了姑娘们。”拿出半个小银锭丢给伙计。

两人绕过客人,穿过便门,便看到不远处小亭子一角挂了灯笼,底下人影绰绰,身姿曼妙。

公蛎看到红衣舞姬正在对月起舞,不由大喜,三步并作两步便要过去打招呼。但顺着河道而来的清风一吹,酒力上涌,顿觉眩晕,忙扶着小径旁的花树站住。江源只当他故作矜持,上前施了一礼,微微笑道:“我的这位兄长感念几位姐姐今晚辛苦,特命我送上微薄礼金,请姐姐们笑纳。”说着拿出一锭金子奉上。

这话真是给足了公蛎面子,公蛎自然十分感激。

舞姬们对此显然见怪不怪,叽叽咯咯笑着地推了红衣女子出来。

公蛎额头的蛇婆牙突突跳动,头晕得更加厉害,只隐约看到红色身影,确定是她无疑,但面目五官却瞧不清楚,心中着急,唯有一边赔笑一边猛掐自己的手心。

幸好这阵儿眩晕很快过去。公蛎定了定心神,郑重其事地上前行了个礼,道:“姐姐好,在下隆公犁,这厢有礼了。”

听到红衣舞姬吃吃娇笑,公蛎脸儿发烧,心儿狂跳,痴痴地抬起头来。

公蛎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面前站着做掩口笑状的,哪里是刚才那个娇媚如花的红衣舞姬,而是一只毛色艳丽的红腹锦鸡,故作姿态地扭来扭去。

它的身后,围簇着两只白色的兔子,一只青灰色的水耗子,嘻嘻哈哈正发出少女一般清脆的笑声。

青衣女子推红衣女子,低声娇笑道:“快瞧他的这个呆样!”

——公蛎看到的却是,水耗子用前肢扒拉着地面,吱吱地叫着,露出尖利的牙齿。

一个神态娇憨的白衣女子嘟起嘴巴,满脸艳羡之色,嗔道:“我怎么就没碰到如此痴迷的爱慕者?”

——公蛎看到,一只兔子的三瓣嘴翕动着,正绕着自己嗅来嗅去,道:“好肥嫩的一盘肉!”

另一个白衣女子探出头来,打量了一番,目光落在江源身上,脸上露出一丝冷艳的笑意:“好,好。姐姐好手段!”

——公蛎看到,这只兔子淫邪地看着江源,红彤彤的眼睛如同魔鬼:“我挑食,不喜欢那个丑的,这个英俊的归我了!”

红衣女子美目含情,红唇轻启,款款回礼道:“多谢公子厚爱。”

——公蛎看到,红腹锦鸡得意地拍动翅膀,发出咯咯的叫声,向兔子和耗子炫耀自己的猎物。

公蛎手忙脚乱地回礼,眼睛的余光朝周围扫去。

——富丽堂皇的如林轩,竟然是几间破旧的低矮茅屋,甚至连个茅屋也称不上,不过是利用歪倒的树枝和藤蔓加上一些稻草、白茅,搭了一个低矮的窝棚而已;那些名号响亮的客房更是简陋,如同狗洞。至于什么花草树木、小桥流水,原是一蓬蓬野生的荆棘、腐朽了的木材和飘着死猪死狗的臭水沟。散乱的荒滩野石间,散落着带着腐肉的不知名骨架,发出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碧绿的磷火四处飘荡,几朵大些的鬼火聚在一起,便是所谓的亭角灯笼。

公蛎腿脚一软,差点摔倒,被江源扶住。

几个女子掩口而笑,那个娇憨的白衣女子调皮地将手绢儿朝公蛎脸上一甩。公蛎一把接住——手绢只是一片已经沤朽得只剩脉络的桐树叶子,带着一股子臊味。

公蛎定了定心神。

万物有灵,众生平等,独独人居万灵之上。那些鸿蒙初开的花草树木、家禽野兽,无一不把修炼成人作为毕生追求。但要想真正成为非人谈何容易,不仅受天分、机缘影响,至少还需要几百年甚至上千年的修炼,漫说化为人形,大多终其一生也不能克服天生的寿命界限,更不用说早早被道行更高的同道发现被采了灵气。

这几个尚未修炼成功的精怪,可能便是原本居住在滩涂上的动物,想走些捷径,便入了妖道,生生造出个如林轩来迷惑他人。看周围散落的骨架,估计不止凡人,只怕有些道行不深的非人也着了道。

公蛎心中飞快地盘算。自己好歹是得道的非人,还有江源在一旁相助,即便对付不了这些精怪,逃跑定然没问题,心下稍安。

有了江源在,气氛自然而热烈,倒省了公蛎绞尽脑汁应付场面。江源谈吐优雅,举止得体,哄得几个女子个个高兴:“我兄弟两个,今晚一见姐姐们便惊为天人,实在难以用语言表述一二……”他忽然诚挚道:“姐姐们定然累了,我兄长在听风阁备了些酒水点心,请姐姐们赏脸。”说着朝面红耳赤的公蛎眨了眨眼。

看来江源对如林轩的虚实一无所知。公蛎心中惊惧,脸上却不敢表现分毫,勉强笑道:“正是呢,上好的杜康老酒,请姐姐们移步。”

青衣女子变戏法一般捧出一个玉壶,挑逗地朝公蛎面前一凑,娇滴滴道:“比我们自己酿的酒如何?”拨开酒塞,香气扑鼻。

公蛎转了转头。眼前的这只水耗子正朝自己的脸上吹气,它手里拿的,是个残破的石臼,里面汪着一洼尸水,散发出阵阵腥臭之气。

年纪小些的白衣女子“咯咯”笑着拿了个酒盅过来,斟了一杯递给江源,撒娇道:“公子尝尝看。”

江源伸手接过,放在鼻子下嗅了嗅,赞道:“好酒!”

公蛎见酒水翻腾,冒出一股黑气,见江源仰头欲饮,吓得双腿一软,身子撞上江源手臂,酒水全部洒在了地上。江源笑着圆场道:“兄长见了姐姐们,没喝酒便醉了。”几个女子一同笑了起来,各种嘴脸,丑陋无比。

一个中年伙计快步走了过来,躬腰笑道:“江公子,您要的酒水点心已经在听风阁备好啦。”

公蛎已经无心久留,抢着道:“姐姐们请。”朝江源一使眼色,一抬头看到伙计,顿时惊住。

这个所谓的伙计,竟然是个粗制滥造的稻草人,脸部一片空白,五官全无,只用破麻布包裹扎制而成。

能够说话、移动、如同真人的稻草人!

公蛎心中莫名惊慌,语无伦次解释了几句,大意是身体突然不适,失陪了,推开那个稻草人,拉起江源拔腿便逃。只听桀桀一声干笑,刚在门候着的小伙计出现在两人面前:“月下厅歌舞正酣,公子要不要留位?”他的样子同刚才那个伙计一模一样,没有五官,唯有个头和声音有些微差别。

公蛎忽然想起二丫说过的话:“……这些伙计,都没有脸[4]。”

(五)

公蛎发疯一般对着伙计又踢又打,将稻草扯出,四处抛洒。

堂馆中观看歌舞的客人、舞姬以及伙计围拢过来,苍白的脸,毛茸茸的脸,没有五官的脸,在公蛎的面前旋转。

公蛎狂叫一声,撞开一个稻草人,拉起江源一路狂奔,净捡偏僻的地方,兜了好大一个圈子,见路便拐,遇门便进,一直跑到一处开阔之地,这才停住。

江源有些气喘,一脸的莫名其妙,道:“隆兄你到底怎么了?”

公蛎更是喘得像条野狗,按着大腿好一阵才说出话来:“这个如林轩……不能住了!”

江源打量着周围的景色,反问道:“怎么了?”旋即一笑,道:“隆兄是担心银两问题吗?放心,安心住下便是。”

公蛎瘫软地靠在一块大石上,抱住了头,道:“这些肯定是巫教的阴谋……”

江源似乎没有听到,疑惑道:“你说什么?”

公蛎抬头看见江源满目关切之情,将有关巫教、巫术之类的话咽了下去,尽量将语气放轻松:“这个如林轩,竟然是一些蛇鼠精怪造成的幻象。我还住了这么多天,直到今日才发现。”细细地描述了一番如林轩的荒凉原样,以及几位舞姬的原形,联想到往日吃的美食,也不知是什么鬼东西,恨不得抠喉呕出来。

江源却大为惊奇,埋怨道:“隆兄你刚才应该早早提醒我,不说其他,好好调戏一下那两只兔子才好玩。”又拍掌笑道:“不行,我第一次遭遇这种异事,要回去好好瞧瞧。”

公蛎却觉得一点也不好玩。

他对江源隐瞒了伙计乃是稻草人一事。倒不是他自私,江源虽为狐族,但同他一样,一心遵照人类习性生活,巫教、巫术之流,实在没必要把他也卷进来;更不用说他出手大方,为人仗义,两人称兄道弟,情同手足。

江源又仔细问了关于如林轩的一些细节,纳闷道:“隆兄,我自认为道行尚可,怎么却瞧不到?”

公蛎苦着脸道:“我也不知道,刚在被风一吹,头晕了一阵,一抬头便看见了。”

江源笑道:“看来半个多月不见,兄长功力精进不少,可喜可贺。小弟要向隆兄学习,改改这不思进取的惰性。”

这些日来,公蛎天天混日子,哪里有什么修炼,所谓的精进真是见了鬼了。只有闷闷道:“或者是脑疾发作了也不一定。”

江源却认真道:“不,我看你印堂发亮,满面红光,气色极好。”又道:“那杯酒,幸亏你不小心碰洒了,要是喝下去,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对公蛎一顿恭维,极尽赞美之词。

公蛎却高兴不起来,只是叮嘱道:“明日还是另找住处,千万不要再回如林轩。”如林轩如此规模,在洛阳城中营造长达几个月的幻象,而不让其他非人以及城中其他修道之人发觉,自然不是这些妖邪的蛇虫鼠蚁所能够支撑的。

江源爽朗答应:“不住便不住,洛阳城中好的堂馆客栈多了去了。”又热心地邀请公蛎:“隆兄若是无其他要事,不如仍同我一起。洛阳城我才逛了不到半个,我又是个路痴,又爱热闹,求兄长给我做个向导,算是帮兄弟个忙。”明明是他看公蛎拮据,说得却体贴。

要是往日,有人管吃管住管玩,自然巴不得,可如今蛇婆牙未曾归还,阿意下落不明,还是回忘尘阁方便些。公蛎犹豫再三,道:“我在敦厚坊有些旧友,还是住那里好些。兄弟要是闷了,去忘尘阁找我便可。”

天上乌云散开,一弯明月露出脸来,照着万籁俱寂的洛阳城,灯火点点,安详静谧。

两人仰头望月,默然不语。江源背手而立,喟叹道:“此生若能如月色静好,一生足矣。”

忽然一阵“叮叮咚咚”乐声传来,轻柔婉转,如泣如诉。公蛎吓得一下子跳了起来,江源却兴趣盎然,循声而动。

原来不经意之中,不知闯入了哪家的后园子,走过浅浅溪流,再穿过一片竹林,后面却是一处赏月的露天高台,一个仙风道骨的老者盘腿而坐,正对月抚琴。

公蛎下意识屏住呼吸,用力闭眼,又重新睁开。见老者双目微闭,手指轻动,弹奏得如醉如痴,并无什么异样,这才放下心来,随着江源拾阶而上。

江源早已随着节拍轻轻击掌,满脸陶醉。公蛎不懂乐理,听不出弹奏的是何曲目,但只觉得悠扬动听,甚至从跳动的曲符之中感受到一种既想要超然世外又无可奈何的落寞之意,联想到自己只想混迹洛阳,平安一生,却总是卷入莫名纷争之中,不由沮丧。

一曲终了,老者抚琴不语。江源早一步上去,施礼道:“晚辈江生、隆生,冒昧打扰老丈。”

老者缓缓回过头来。长须白眉,清瘦面孔,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风范。他朝江源微微点了点头,目光在公蛎身上盘桓了片刻,又收了回去,道:“午夜偶遇,也是缘分。莫非两位也同老朽一样,心有郁闷有待抒发不成?”

公蛎心思惶然,无意逗留,垂头站在江源身后。江源答道:“晚辈二人刚才突遭异常景象,一时慌乱,贸然乱闯,请老丈见谅。”

老者再次拨弄琴弦,曲调变得激烈艳丽,公蛎脑海之中竟然浮现出阿意花瓣一般的嘴唇,心情顿时激昂起来,暗暗摩拳擦掌,恨不得当下便去找她。正意乱情迷就,琴声忽驻,老者道:“繁华俗世,当真有这么迷人么?”

两人措手不及,皆不知如何作答。江源看了看公蛎,道:“红尘之美,美在百态。老丈因何如此发问?”

老者指了指旁边的石凳。二人坐下。

老者沉默片刻,道:“我自小便立志隐居修炼,但每每抵不过尘世的诱惑。如今年已耄耋,仍然摇摆不定,所以才深夜出来抚琴。”

江源微笑道:“我等年幼浅薄,每日只管玩乐,不曾想此等问题。”

老者看向公蛎:“隆公子有何高见?”

老者面貌和善,笑容慈祥,让公蛎顿生亲切之感,道:“我哪有什么高见……”但见他目光灼灼,满是鼓励期待,忙收了收心神,硬着头皮憋出一句文绉绉的话来:“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小生见识浅薄,遇事只求问心无愧,随遇而安,听从本心便可……”说完觉得很不成样子,有些不好意思。

不料老者听了这话,笑容凝滞,黯然失色。公蛎心想,这下完了,定是言语不当冒犯了他,连朝江源使眼色,想要尽快离开此处。

老者表情有些奇怪,不知是生气还是难过:“隆公子璞玉天成,实为难得一见的奇才。”公蛎不知说些什么,只好赔笑。

老者又道:“老朽这里有三个问题,想听听两位公子的意见。”也不问两人想不想答,只管问道:“若你身处绝境,绝无脱身可能,临死之前你会想什么?”

老者明明慈眉善目,但眼底的犀利却让公蛎莫名紧张。公蛎不知老者的底细,张口结舌,看向江源。江源微微一笑,道:“自然是想起我的家人。”

老者转向公蛎。公蛎很想说一些听起来富丽堂皇的豪言壮语,比如视死如归什么的,但一开口却说道:“既然还没死,自然要再试一试,看能不能逃出去。”

老者笑笑,道:“第二个问题,一座金山和一块艰难攻下的封地,你要哪个?”

这个问题简单,公蛎脱口而出:“当然要金山!封地要来做什么?”

老者看向江源。江源却不答,只是看着公蛎含笑不语。老者的手指在琴弦上方空比划着,却不拨动琴弦:“天色不早了。二位回去吧。”

公蛎正想着他第三个问题会问什么,见老者不高兴了,不敢多言,拉了江源便要告辞。偏偏江源素爱玩笑,竟然上前一步,笑道:“老丈的第三个问题还没问呢。既然老丈不想问,那便由我来问老丈一个问题:我看老丈睿智,见多识广,老丈认为,晚辈几时可成大器?外祖一直因我顽劣而头疼,老丈若是看出门道,以后外祖再训诫时,我也好为自己辩解一二。”

老者上下打量了一番,眼神更加冷淡:“家境优渥,衣食无忧,聪明过人。”

这三点,皆是公蛎最想得到的,对江源来说轻而易举,对自己却如同登天。公蛎忍不住心想,若是自己能如江源一样,该有多好。

江源笑道:“然后呢?”

老者淡淡道:“家境优越,便难以吃苦,聪明容易轻浮,这是成长中的大忌。”

这话显然是说江源成不了大器。若是公蛎,便要面红耳赤,张口反驳,江源听了却不以为意,反而十分高兴,嘻嘻哈哈笑道:“好好,下次外公再逼我读书,我便如此告诉他,也好让他死了这条心。”

老者眉头轻微皱了一下,手指继续在琴弦上方移动,眼睛微闭,逐客之意明显。江源却浑然不觉,兴致勃勃继续问道:“那我这位兄长呢?”

老者眼皮也不抬,慢慢悠悠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天资再好,只怕寿命有限,等不到那一天。”

此话比刚才的还要刻薄。公蛎见这位老者喜怒无常,忙躬身告退。江源却怒了,厉声喝道:“我见老丈琴艺精湛,只当人如琴音,未料想却是个尖酸刻薄的俗人。老丈瞧不起我无妨,却不能瞧不起我的朋友。”拉了公蛎转身便走。

老者在背后冷冷一哼,道:“两个无知小儿,还真当自己成了气候。”

两人垂头丧气下了赏月台。但下完最后一阶台阶,却发现来时的路不见了。

周围全是黑压压的竹林,密不透风,绕着走了好几圈,竟然找不到一丝间隙。公蛎火起,伸手去折,却发现这些竹子如同钢铁一般坚硬,通体黑色,触之冰冷。

两人面面相觑。江源恼火道:“这老丈心胸也太狭窄了些,一句话不投机,犯得着如此吗?我找他理论理论。”说着跨上台阶冲了上去。

公蛎来不及制止,只好跟上。

月亮不知何时躲进了云层,雾气升腾,只能看到脚下的两三阶台阶。隐约听到有琴声自上传来,夹杂着老者的冷笑声。

但走了良久,脚下的台阶似乎无穷无尽,远比第一次来时走的台阶多得多。公蛎心中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忍不住唉声叹气道:“早知道这样,最开始听到琴声之时就不该……”一抬头,却发现江源不见了。

台阶已经淹没在浓雾之中,前后皆不见江源的踪影。公蛎心中越发慌乱,冲着浓雾大声叫他,但声音瞬间消散在黑暗之中,连自己听来都细若蚊音。

公蛎呆呆地站了一阵,还是硬着头皮往上走。但刚上了五六个台阶,脚下竟然出现了岔路。

两条一模一样的石梯,一条向上一条向下。公蛎迟疑了一下,选择了向上的石梯。走了数十阶,面前又出现了石梯岔路,仍是一上一下。

公蛎选择了上。但走下去,仍是岔路,既上不去赏月台,又回不到地面上。

周围死一般寂静,听不到任何声息。这种感觉,如同那次公蛎被困在千魂格里的感觉一模一样。

一团怒火在公蛎的胸腔中燃烧。妈的,老子好好地做自己的掌柜,招谁惹谁了?一出门就碰上这种鬼事情,还让不让人活了?

公蛎破口大骂。眼见面前又有两条石阶出现,公蛎上下都不选,咬紧牙关,从没有围栏的石阶一侧跳了下去。

伴随着耳边的风声,噗通一声,公蛎跌落在另一层石阶上,几乎疼得晕了过来,良久才哼哼着,勉强爬起来。

石阶之下,浓雾弥漫,深不见底。

公蛎弓起身体。身上的鳞甲竖了起来,发出沙沙的摩擦声,尾巴一摆,又跳了下去。

这次做好了准备,摔得比刚才轻多了。就这样一层层坠落下去,连续跳了十二层,公蛎终于跌落在了一块平地上。

浓雾缠绕,周围已经伸手不见五指。公蛎不辨方向,只能在地面上摸索,连滚带爬的,走了大概丈余,脚下一空,差点闪了下去。幸亏早有防备,忙稳住身体,伸手往下探了探,仍探不到底。但判断下面并非水塘,因无一丝湿润之气。

公蛎无法,只能沿着边缘往前爬行,爬了几步,从地面上抠出一块石头来,作为记号。

如公蛎想的一样,这是个圆形的地面。用来做记号的石头骨碌碌滚了下去,在公蛎敏锐的听力下,噼里啪啦的滚动声长得让人绝望,这也让公蛎失去了继续往下跳的勇气。

后悔不该不听毕岸的话,偷偷跑来如林轩;后悔不该擅自闯入老者家中,更不该信口开河;尽管公蛎至今也没想明白自己说的哪句话怎么就得罪了老者了……如今再说什么后悔都来不及了。这个不同于千魂格,用木头制成,一把火烧了;也不同于扃骸皿,砸了便是……

但躺着等死,实在不是公蛎的性格。

既然这个空间是圆形的,周边走不通,走中间好了。最好能找到这个圆形空间的正中位置,看看有没有什么玄机。公蛎调整了一阵内息,索性闭上眼睛——反正睁着眼睛只会令眼睛酸涩,什么也看不到——转过身朝中间位置走去。

蛇类的平衡性和方向性一向很好,尤其在没有光线的地方。公蛎这次更加用心,一边走一边在心里默默计算走了多少步。

从这边到对面边缘,一共二十三步。走到对面边缘之后,公蛎重新调整位置,再次直线走过,数到第十二步时,公蛎站住,将准备好的小石子放下,接着继续重复刚才的直线。

几次在第十二步的时候踩到小石子,公蛎确定自己已经找到了正中位置。

但公蛎沮丧地发现,正中位置同样是石头铺就,并没有什么异常。

不知过了多久,公蛎终于折腾不动,一屁股在正中位置躺了下来,手指在地面上无意识地抠来抠去。

一块稍微突出的石头在他的反复用力下,有些松动。公蛎一边咒骂老者,一边下狠劲儿,很快将这块石头挖了出来。

这块石头一移开,地面出现一个碗大的坑。但周围的碎石仍然十分牢固,无论公蛎如何用力,抠得指甲生疼,再也动不了分毫了。

公蛎火气腾地上来,拿起挖出来的石头照着地面死命砸了下去。

两石相击,嘣出火花来。就在这一瞬间,公蛎发现判断的没错,自己正站在一个圆形八卦台的正中。

公蛎瞬间来了精神。继续砸下去,借助微弱的火花电光,公蛎大概了解了周围的环境。

公蛎被困的这个八卦台,四周雾气缥缈,不知底下是虚是实,但阴阳鱼正中,各有一个拇指大的反光亮点,公蛎猜想,这个鱼眼可能便是破阵的关键。但奇怪的是,头顶之上,是漫天的白幡,上面画着猩红的字符,十分诡异。

公蛎正想看仔细些,不料手中的石头在反复击打下,竟然裂成了几半,无论用哪一块都不足以再发出火花。

公蛎丢了石头,按下心神,慢慢挪到八卦台边缘。闭目想了一想,直行六步后,开始蹲下摸索。

出乎意料,公蛎摸遍周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刚才看到的光滑点。继续往前走,穿过中点,走到第十八步,地面依旧粗糙,并没有找到阴阳鱼的眼睛。

公蛎嚎了起来,一边干嚎一边骂毕岸。至于为何要骂毕岸,公蛎也不知道,但总觉得自己倒霉跟他脱不了干系。

这么一哭,公蛎忘了方向,只好摸索着来到边缘。但只走了三步半,便一脚差点踩空,惊出一身冷汗。

一惊之下,公蛎忘记了嚎哭。自己之前步过多次,从一侧到另一侧一共二十三步,但刚才在十八步的点上,刚走了三步半便到了边缘,难道……

公蛎屏住呼吸,仔细调整好方向,重新踱步过去。

一共十九步,比第一次步量的时候,直径整整少了四步。

——这个八卦台,正在缩小。

难以想象它一直缩小下去,被封闭在这个空间中的公蛎会有什么结果。公蛎不敢耽搁,重新计算了阴阳鱼眼的位置。

这次很顺利,在第五步处很准确地找到了那个光滑的“眼睛”。但它只有拇指大小,似乎刚好嵌在一块石头中间,严丝合缝,又坚硬异常,无论公蛎敲、打、挖、抠,都不能动它分毫。

一盏茶工夫过去,八卦台的直径只剩下了十五步,要不了多久,只怕八卦台会小到只够站立的位置。公蛎彻底没了法子,四脚八叉地躺在地上,摸着怀里的木赤霄,想着胖头和阿意,眼泪掉了下来。

不知是错觉还是心理作用,公蛎只觉得空间越来越逼仄,头顶上漆黑一片,像个巨大的棺材盖子,压得人透不过气来。想当初,王瓴瓦[5]被活活闷死在棺材内,大概同自己现在的心情差不多吧。

公蛎忽然想起,刚才石头击出火花时,明明看到头顶上有无数张白纸幡。

公蛎心中升起一丝希望,站起来冲着头顶的空气中乱抓一起。手上似乎明明抓到什么了,但又像水一样流走了。

没有光线,陷入无尽的黑暗,比饥饿、恐惧更让人崩溃。公蛎已经懒得再去丈量八卦台的直径了,猛地抽出木赤霄,一边狂叫一边冲着空中乱劈乱刺。

耳边忽然传来“嘶——”的一声,伴随着纸张的抖动声还有东西燃烧的呼呼声,面前忽然一亮。

但眼睛已经不适应亮光,只觉得一团团的红光在头顶上晃悠,却看不清是什么。正用力眨眼,忽然一个重物掉了下来,先砸在公蛎背上,然后落在了地面上。

一个人微弱叫道:“隆兄……隆兄……”

头顶的经幡在燃烧,发出清冷的光,但灰烬并未落下,反而飘向空中。隐约看到江源衣衫褴褛,满身血污,比公蛎还要狼狈十分。

公蛎惊喜万分,一把抱住他跳了起来,还没来得及问他怎么回事,只听江源道:“快……躲开!”公蛎往左边一躲,一道金光顺着额头划过,落在地面上印出一条狭长的痕。

天上的经幡燃烧完了,周围重新陷入黑暗。江源软塌塌地靠在公蛎胸前。公蛎收了木赤霄,紧张道:“你怎么样了?刚才怎么突然不见了?”

江源的声音有些颤抖,努力说道:“刚走在石阶上,忽然掉了下去……里面不知有什么东西,不停地偷袭和攻击我……你呢?”

公蛎丧气道:“我一直困在此地,攻击倒没有遇到,可是也出不去。”忽然想起空间缩小问题,忙一手拉着江源,大概丈量了一下,发现直径只剩下了七步。

江源呻吟了一声,他的伤似乎很重。公蛎唠唠叨叨地说着从江源不见之后自己的遭遇,问道:“这里的空间越来越小,你有什么办法吗?”

江源一言不发,朝一旁倒了下去。公蛎连忙去扶,却摸到了一大块黏糊糊的血迹。原来他已经昏了过去。

砂石隐约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空间在收紧。公蛎的心情反倒平静了些,似乎因为有了江源陪着,比一个人时心安了几分。公蛎将江源平放在地上,坐在他身边,也不管他听到听不到,只管苦笑着自说自话:“没想到我们会死在这里,也算是好兄弟一场……都是我连累了你,是我太自私。阿隼说啦,我这个人,从来什么都不想,只想着吃喝玩乐……今晚看到那些稻草人做的伙计,我便知道,如林轩不是简单的精怪幻象……要是毕岸在就好了,他知道如何破这种局……”

公蛎流下泪来。这次流泪却不是为自己,而是为江源。江源家境优渥,人才品貌一流,对自己亲如兄弟,却被自己连累。

“能认识你真高兴……”公蛎抹了抹眼泪,从衣襟上撕下一条布条,试图帮江源止血,“……其实刚开始认识你只是惦记着你出手大方……谢谢你对我这么好……”

公蛎呜咽起来。

空间仍在收窄。两人的腿不得不弯起来,才能勉强坐下。公蛎摸了摸江源的鼻息。他的呼吸有些急促,身上黏糊糊的,到处都是血。

公蛎同江源背靠背坐着,瞪大眼睛,徒劳地想寻找一点儿光明:“我没有家人……希望你外公早日康复,他一定盼着你回去吧……妈的!不行,我要带你出去!”公蛎愤怒地捶着地面,手又触到那个光洁的平面。

那是阴阳鱼的“眼睛”,已经同圆心很接近了。或者等两只阴阳鱼眼睛同圆心重合,自己和江源,魂魄便会永远禁锢在这个小小的空间内了。

一瞬间,公蛎甚至怀着好奇猜想,施法者站在外面看这个东西,到底是个什么呢?一个寻常大小的鸟笼?一个鸡蛋大的琥珀?还是一个拇指大的珠子呢?

公蛎动了一下,帮江源收了收腿,摆了一个稍微舒服的姿势。手下的这个“眼睛”是阴鱼儿的,还是阳鱼儿的呢?要是手上有合用的工具,把这颗“眼睛”撬下来就好了。

阿意真的完全忘了她同自己的约定吗?公蛎怜惜地摸着怀中的木赤霄,想着阿意花瓣一样的嘴唇,狠了狠心,朝阴阳鱼儿的“眼睛”刺去。谁知江源昏迷中腿部一抖,木赤霄碰在他的伤口上,他发出一声呻吟。

公蛎激动地道:“你醒了?”

江源只是哼哼了一声,便没了声息。公蛎怔了怔,小心地移开他的腿,拿木赤霄再次刺向阴阳鱼儿的眼睛。但手下稍微一用力,吧嗒一声,木赤霄手柄与刀刃分开,折成了两段。

公蛎心疼得如同剜了自己的心头肉,带着哭腔自责道:“我真是鬼迷心窍了,怎么能用一柄小木剑去撬法眼呢……”

后脑勺忽然一冷,一阵酸麻的感觉遍布全身。公蛎软绵绵地躺倒下去,在昏迷的一瞬间,却看到天上繁星闪现,月色半掩,白须白眉的老者站在自己跟前,面无表情。

但他却长着一张黄鼠狼的脸。

(六)

“这个隆公犁,比你我想象的要厉害得多。”老者背着手,站住赏月台上,看着远去的三个身影,依然面无表情。不过两个时辰的工夫,他脸上的皱纹如同刀刻,像是老了好几岁。

江源并排站着,身上白衣斑斑点点,像是血迹,但气色如常,并无受伤后的委顿。他沉默了一阵,道:“多谢胡叔叔。这次损耗了您好些年的灵力,江源深感愧疚。”

老者毫不在意地摆了一下手,道:“你既然费尽心力将他引入八卦瓠,为何又放过他?”他抹了一把脸,瞬间变了个模样:虽然仍是白须白发,但短衣短衫,精干矍铄,却是宣风坊牡丹园的老花匠。

江源俊美的眉眼一挑,恢复了以往的慵懒和冷傲:“这样胜之不武。”

在二人身后恭顺站立的小花匠砸巴着嘴,小声嘟囔道:“刚才若是下手,连那个所谓的毕掌柜也能拿下。”

江源忽然轻声道:“他信任我。”

老者叹了一口气,无奈地摇头道:“你啊你……真同你外公年轻时一模一样。”

江源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是吗?”

毕岸等人的背影已经不见。三人沉默了一阵,江源道:“胡叔叔,外公身上的毒,是否只有这一种解法?”

老者迟疑道:“其实用灵蛇内丹,只是一种尝试,而且也不敢保证用了便一定能好。”又道:“你这样问,是打算放弃这种办法了吗?”

江源的表情有些复杂,他顿了一顿,道:“再说吧。”

老者喟叹道:“看到你和他,就像看到了我和你外公年轻的时候。你外公他积极上进,一心想要重振家族雄风,我却只爱摆弄那些花花草草,只想像个常人一样,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

江源微笑道:“其实外公每每说起来,都很羡慕胡叔叔,逍遥自在,无忧无虑。”

老者道:“不,我只是有自知之明,我的本事我清楚得很。这一点却是和隆公犁不同的。他如今还处于懵懂时期,并不知道自己的能力有多大。那个八卦瓠,已经是我毕生灵力的结晶,可是他轻易而居便破解了。若不是你折断他的木赤霄,只怕我如今已经双目全盲、功力尽失。”

江源看着手掌上的伤,苦笑道:“我也没想到,我以为至少他在悬魂梯中要待上一段时间,到了后面的迷魂柱、移魂漩涡等,不发疯至少也要濒临崩溃,没想到,他用了最直接最笨拙的办法,一层层跳下去,直接落到了八卦瓠的中央。”

老者眼里的落寞显而易见:“过于倚重精巧,原来也是破绽。”小花匠的嘴巴张成了圆形。

老者又道:“少主估计得没错,这柄木赤霄,确实是把影剑。”

江源眉目之间有些失望,道:“这柄木赤霄,是从城郊杜家村得来的。主剑未出,即使是影剑,也无所谓。只是没想到,这么快便毁了,着实可惜。”

老者摇摇头,道:“不,影剑被毁,是因为主剑已出,影剑灵气已经不在,以至于轻易折断。”

小花匠忍不住问道:“什么是影剑?”

老者看了他一眼,道:“大多名剑铸剑之时,很难一次成型,铸剑师在反复锻造过程中,会挑选两个质地差不多的从中选优,而最终被打造成的剑叫做主剑,剩下那个或有瑕疵,或硬度、锐利度不足的,便叫做影剑。当然,也有人把仿照名剑打造的仿制品,也称为影剑的。”

小花匠似懂非懂,琢磨道:“哦,我明白了,影剑和主剑,就像是东施和西施,一个是真的,一个是仿冒的,所以影剑一碰到主剑,便没了气势。”

江源笑了,道:“正解。”他忽然脸色一变,同老者对视了一眼,两人异口同声道:“毕岸身上带着木赤霄主剑!”

两人愀然变色。

三人沉默了一阵,江源歉然道:“对不起胡叔叔,毁了您的八卦瓠。”

老者反而释然了,道:“算啦,我还是老老实实回去培育我的牡丹新品。我新培育的一株墨玉明早便要开花了,你得空去瞧一瞧。”一提起牡丹,他稍显浑浊的眼睛明显变得明亮起来,像是一位慈祥的长者想起自己的孙辈。

江源微笑道:“这个季节开花,可是不易。特别是墨玉,最为娇贵。”

老者得意之色溢于言表,但脸色又瞬间凝重了起来:“当日你曾提到的那个‘白枫染’……”

江源皱眉道:“哦,您说冉虬?他死了,几日前晚上,被雷电击中。”“白枫染”原是一种白牡丹的名称,被江源用来暗指冉老爷。

老者道:“我知道他死了。他的蛇婆牙[6]呢?”

江源缓缓道:“正是这个,最为诡异。他的额头有个巨大的贯通伤,蛇婆牙被人挖走,下落不明。你知道,蛇婆牙必须在蛇婆活着的时候采集,一旦蛇婆死亡,蛇婆牙将瞬间变成血水。而这个冉虬,我们曾经交过手,以他的能力,能在他死之前取走蛇婆牙的,绝不可能是当时在现场的任何一个人。”

老者低声道:“这个蛇婆牙,或许可以救你外公的命。”

江源握紧了拳头:“我会找到其他办法的。”

老者又道:“另一个你说的‘青龙卧粉池’呢?”

江源苦笑道:“那个早已证实了。如胡叔叔所说,那一株,根部腐朽,了无生机——原是个稻草人,双面傀俑。”

老者一愣,失声叫道:“隆公犁,他他——”

江源点点头:“没错,他就是龙公蛎。”

老者惊愕之余,更显失落:“原来他俩是同一个人。我真是老啦,耳不聪眼不明,对洛阳城中异事竟然一无所知。”他愣了片刻,道:“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小老儿告辞。”转身蹒跚着离开。

江源只顾凝神沉思,并未留意,而是喃喃道:“我自认为如林轩的幻象并无一丝破绽,他是如何发现真相的呢?”

小木匠恭送老者离开,表情甚是不服气:“这家伙,真有这么厉害?”

【注释】

[1]故事详情见本系列第三部之《双面俑》。

[2]故事详见本系列第三部《双面俑》之“赤盏”。

[3]故事详见本系列第三部《双面俑》之“蛇婆牙”。

[4]故事详见本系列第三部《双面俑》之“引儿针”。

[5]故事详情见本系列第三部《双面俑》之“红敛衣”。

[6]故事详情见本系列第三部《双面俑》之“蛇婆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