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 叶 芹 草
叶 芹 草

荒  野

在荒野里,人们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人怕待在荒野里,就是因为怕独自静处。

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但是我还没有忘掉;当我还活着的时候,我也不想忘掉。在那久远的“契诃夫”时代,我们两个农艺师,彼此几乎是不相识的,为了播种牧草的事情,同乘一辆小马车,到古老的沃洛科拉姆斯克县去,途中我们遇到一大片望不到尽头的含蜜的叶芹草,青翠欲滴,草花盛开。在晴朗的日子里,在我们莫斯科近郊妩媚的自然界中,这片鲜艳夺目的花的原野,蔚然成为奇观。仿佛是青鸟们从远方飞来,在这儿宿了夜,飞走之后,留下的这片青色的原野。在这片含蜜的青草丛中,我想,现在该有 少虫儿在争鸣啊。但是,马车在干硬的道路上发出轰隆声,令人什么也听不见。被这大地的魅力迷住了的我,把播种牧草的事情早抛在九霄云外了,一心想听听花丛中虫儿的鸣声,于是我请求旅伴把马儿勒住。

我们停了 少时候,我在那儿跟青鸟相处了 少时候,我说不上来。只记得我的心灵随着蜜蜂一起飞旋了一阵之后,便向那位农艺师转过头去,请他赶车上路。这当儿,我才发觉,这位貌不出众、饱经风霜的胖子,正在观察我,惊讶地打量我。

“我们干吗要停留?”他问道。

“不为别的,”我答道,“我是想听听蜜蜂的声音。”

农艺师赶起了车。于是我也从旁边观察起他来,我发觉他有点儿异常。待我再瞥他一两眼后,我就完全明白,这位极端崇尚实务的人,也若有所思起来了,也许是由于我的影响,他已经领略到这叶芹草花儿的魅力了吧。

他的沉默叫我很不自在。我拿闲话来问他,想打破这场沉默,但他对我的问话毫不在意。仿佛我对大自然所抱的一种非务实的态度,也许竟是我那略带稚气的青春,触动了他,使他也想起自己的黄金时代,在那黄金时代里,每个人几乎都是诗人。

为了使这位红脸膛、大后脑勺的胖子回到现实生活中来,我向他提出了一个当时十分重要的实际问题。

“照我看来,”我说,“没有合作社的支持,我们播种牧草的宣传只是场空谈而已。”

他却问道:“您可曾有过自己的叶芹草?”

“您问什么?”我摸不着头脑。

“我问的是,”他重复说,“有过她吗?”

我明白,于是像一个男子所应该表现的那样答复他:“我当然是有过的,这是不消说的……”

“她来了吗?”他继续盘问道。

“是的,来了……”

“哪儿去了呢?”

我感到痛苦。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微微的摊开两手,表示她现在没有了,早已不见了。之后,我想了想,又说起叶芹草:

“仿佛是青鸟宿了夜,留下些青色的羽毛罢了。”

他半晌不语,沉思地凝视着我,然后自己得出了结论:

“这么说,她是再也不来了。”

他环视了一下那遍地青青的叶芹草,接着又说:

“青鸟飞过,留在原野上的也只能是青色的羽毛啊。”

我觉得,他好像在用力,再用力,终于在我的坟墓上堵上了墓石:我还一直在等着呢,现在可仿佛永远完结,她永远不会来了。

突然,他倒号啕大哭起来。这时,在我的眼里,他那大后脑勺,那肥厚的下巴,那由于脸胖而显得细小的狡黠的眼睛,似乎都不存在了。于是我怜悯他,怜悯他在生命力勃发时的整个身心。我想对他说几句安慰的话,我接过了缰绳,把马车赶到水边,浸湿了手帕,给他擦脸,让他清醒清醒。他很快就平复了,擦干了眼泪,重新拿起了缰绳,我们照旧前行。

过了一会儿,我又对他说起播种牧草的事情,我说,没有合作社的支持,我们根本没法说服农民进行三叶草轮作。我这种看法,我当时觉得是很独到的。

“可曾度过美好的夜晚吗?”他问道,对我有关工作的话题置之不理。

“当然度过的。”作为一个男子汉,我直言不讳地回答他。

他又沉思起来了,接着——好一个折磨人的家伙——又问道:

“怎么的,只有一夜吗?”

我厌烦了,几乎生起气来,好容易控制住自己,拿普希金的名言来回答他那一夜或两夜的问题:

“整个生命就只是一夜或者两夜。”

青色的羽毛

在一些向阳的白桦树上,出现了金黄色的葇荑花序,姿色奇丽,灼灼动人。在另一些树上,幼芽刚刚吐露。还有一些树上,幼芽已经开放,宛若对世上一切都感到惊讶的小青鸟一般伫立枝头。它们散落在细嫩的枝杈上,这边,那边……对我们人类说来,这不仅仅是幼芽,而是稍纵即逝的瞬间。而且千万人中,只有一个站在前列的幸运儿,才来得及伸手去攀折。

一只黑星黄粉蝶停落在越橘上,将翅膀叠成一片小树叶的样子:在太阳没有把它晒暖以前,它是不飞的,而且也不能飞,它竟然根本不想逃脱我向它伸过去的手指。

一只黑蛾,翅膀上镶着一圈白色的细边,这是松毒蛾。它昏迷在冰凉的露水中,没等到晨曦来临,不知怎的,像铁制的一样跌落到地下了。

有谁见过草地上的冰是怎样在太阳光下消逝的吗?曾有一泓清水,凭它遗留在草地上的垃圾来判断,昨天还是水量充沛的。夜来天气暖和,水几乎全部流走,汇集到大水洼中去了。唯有残留的水痕,被凌晨的严寒逮住,给草地做了花边。一会儿,太阳把这些花边全扯得粉碎,一粒粒冰屑消逝了,化成了金色的水珠,滴落在泥土上。

昨天,稠李开花了,城里人纷纷到树林里去折那开白花的细枝。我认得树林里的一棵稠李,它为自己的生存斗争了 年,尽力往高里长,好避开采花人的手。事情居然成功了,如今那树身光秃秃的,煞像棕榈树,没有一根枝丫,这样,人就无法攀登了,但见树梢头上,开满了白花。另一棵就不行了,憔悴了,它身上现在只剩下几根突兀的粗枝。

常有这样的事情:一个人百般怀恋另一个人,但缺少结成知心的机缘,怀恋终归落了空。人生遭遇了这种遗憾事,便无论从事什么学问都不能满足,不管天文、化学、艺术或者音乐,都是一样,因为这时候世界已截然分为内心世界和外在世界了……可不是常有这样的事情吗:由于人情淡薄,有人将整个内心生活都寄托在一条狗的身上,于是这条狗的生命,就比物理上任何最伟大的发明都更具有无限现实的意义,尽管那发明可望将来给人类带来不花钱的粮食。至于把自己全部感情寄托在一条狗身上的人,有没有过错呢?不用说,是有过错的。但是,由于我青年时代有过青鸟——我的叶芹草,至今我心中还保存着青色的羽毛啊!

乌云笼罩的河

夜里,我心中产生了一个含糊的想法,我走出户外,从河身上看清了自己的想法。

昨夜,长空万里,这条河和星辰,和整个宇宙相呼应。今宵,天色朦胧,河被乌云罩住了,像盖上了一条被子,不再和宇宙相呼应——不再相呼应了!我由此在河里看清了自己的想法:我如果不能和整个宇宙相呼应,我也像河一样,是没有过错的,因为我对于失去了的叶芹草的思念,犹如一道黑纱,把我和宇宙隔绝了。我看这条河也正是这样,在乌云笼罩下,它是不能和万物相呼应的,然而,河毕竟还是河,河水在黑夜里闪闪发光,川流不息。河里的鱼儿,在乌云笼罩的昏暗中,感到大自然的温暖,不时拍溅起水花,比昨夜满天星斗、寒气逼人时拍溅得更为有力,更为响亮。

别  离

么美好的早晨啊:露珠闪烁,蘑菇遍地,小鸟儿在歌唱……只可惜时令已交秋天了,小白桦呈现了黄色,白杨树在抖动着叶子,喃喃细语着:“诗无所凭依了:露水要干涸,小鸟儿会飞走,茁壮的蘑菇终归要腐朽……诗无所凭依了……”我也得经受这个别离,跟黄叶一同飘得不知去向。

求偶飞行

在这本该是山鹬求偶飞行的时日里,一切都很美好,但是山鹬没有飞来。我沉浸在回忆之中:现在没有飞来的是山鹬,而在那遥远的过去,没有来的却是她。她是爱我的,但是她觉得,爱还不足以充分报答我对她的激情,所以她没有来。我也从此脱离了这“求偶飞行”,永远不再见到她了。

此刻是如此美妙的黄昏,百鸟争鸣,万类俱在,唯独山鹬不曾飞来。两股水流在小河中相遇,发出拍溅声,随即又归于沉寂了,河水依旧沿着春天的草原缓缓地流动。

后来,我发觉自己在寻思:由于她没有来,我一生的幸福却降临了。原来她的形象,随着 月的流逝逐渐消失了,但留在我心中的感情,使我永远去寻找她的形象,却又总是找不到,尽管我热切地关注着普天下的万象。于是,普天下的一切,都像是人的面孔似的映现在她一个人的面孔上,而这副宽阔无边的面孔的姿容,就足够我一辈子欣赏不尽,而且每逢春天,总有一些新的美色映入我的眼帘。我是幸福的,唯一觉得美中不足之处,是没有让大家都像我一样地幸福。

我的文学生涯所以不衰的原因,正是在于我的文学生涯就是我自己的生命。我觉得,任何人都能够做到像我一样:且试试看吧,忘掉你在情场上的失意事,把感情移注到字里行间,你一定会受到读者的喜爱的。

此刻我还在想:幸福完全不依赖于她之来或不来,幸福仅仅依赖于爱情,依赖于有没有爱情,爱情本身就是幸福,而这爱情是和“才情”分不开的。

就这样我一直想到了天黑,突然我明白了,山鹬再也不会来了。于是一阵刀割似的剧痛刺穿了我的心,我低声自语道:“猎人啊猎人,那时候你为什么不把她留住呢!”

阿里莎的问话

在那个女人离开了我之后,阿里莎问道:

“她的丈夫是谁啊?”

“不知道,”我说,“没有问过。管她丈夫是谁呢,对于我们还不都是一样嘛。”

“怎么能‘都是一样’呢,”阿里莎说,“您跟她常来常往,谈天说地,却不知道她的丈夫是谁。要是我,早就问了。”

又有一次,她来看望我,我想起了阿里莎的问话,但还是没有问她。我之所以没有问,是因为她在某一点上叫我喜欢,我猜度,必是她那双眼睛,使我回想起了我青年时代热恋过的美丽的叶芹草。不管怎样,总之她叫我喜欢的,也正是从前叶芹草叫我喜欢的一样:她没有唤起我内心想亲近她的念头,相反的,我对她的这种感情,迫使我全然不去注意她的日常生活。她的丈夫,她的家庭,她的住所,现在和我毫不相干。

她临走时,我觉得一天工作做累了,需要出去透透气,或许还伴送她回家。我们走到户外,这时天气奇寒,黑幽幽的河水冷冰冰的,蒸汽的气流四处乱窜,河水旁边结冰的地方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河水显得令人可畏,简直是无底深渊,即便是决心要投河自尽的不幸者,看了这黑幽幽的深渊,也会回转家中,生起茶炊,额手称庆地喁喁自语道:

“投河, 么荒诞啊!那儿远不如这里,我宁可坐在家里喝茶呢。”

“您有大自然的感情吗?”我问我新的叶芹草。

“什么叫‘大自然的感情’?”她反问道。

她是一个有教养的女人,关于大自然的感情,耳濡目染何止千百次。但是她的问话却如此直率,如此真诚,毫无疑问,她是当真不知道,什么叫做大自然的感情的。

“既然她——或者叫做我的这位叶芹草——就是‘大自然’本身,那么她又怎能知道呢!”我想。

想到这一点,我感到惊讶。

怀着这种新的领悟,我不禁再一次想看看她那双可爱的眼睛,我要穿过它们,看到我那衷心爱慕、永葆贞洁,而又不断孕育的“大自然”的内心。

无奈这时天已渐黑,我那奔腾着的巨大的感情,遇上了黑暗,折回来了。我的另一种性灵,重新提出了阿里莎的那个问题。

这时候,我们行走在一座巨大的铁桥上,我正待开口,向我那叶芹草提出阿里莎的问题,忽听得身后传来了铁一般沉重的脚步声。我不想回转头去,看是哪一个巨人在铁桥上行走,因为我已经知道了他是谁:他是权威的化身,是惩罚我青年时代梦想破灭的人,现在那诗一般的梦想正再度来偷换我对人的真正的爱情。

当他走到和我并肩时,他只轻轻将我一推,我就飞越桥栏,坠入了黑幽幽的深渊中。

我在床上清醒过来,我想道:“阿里莎提的那个生活上的问题,并不像我所想的那样愚蠢:如果我在青年时代不用梦想来偷偷地替换了爱情,那我就不会失去我那叶芹草了,也不会在事隔 年的今天,还梦见黑幽幽的深渊。”

深  渊

要是有人说,深渊在引诱他,要他投进去的话,那也就是说,他,这个坚强的人,正站在深渊的边缘,抑制着自己。对于懦弱的人,深渊是无须于引诱的,而是把他抛到宁静而安谧的岸上去。

深渊,这是对一切生存者身上的力量——那无可替代的力量的考验。

水滴和石头

窗下地面的冰还很硬,但和煦的阳光照一会儿,挂在屋檐的冰锥便滴下水来。每一滴水在临死时发出“我!我!我”的声音,它的生命只有一刹那的工夫。“我!”这是痛感无能为力而发出的悲声。

但是眼看地面上的冰已被水滴出一个小坑,冰在融化,一直到化净了,屋檐下亮晶晶的水滴还在一声声叫着。

水滴落在石头上,清楚地发出“我”的声音。石头又大又坚硬,也许还要在这儿存在一千年,水滴却仅仅活一瞬间,这一瞬间,不过是痛感无能为力而已。然而水滴石穿的道理却是千古不变,那许 的“我”汇合成了“我们”,力量之强,不仅能滴穿石头,有时还形成滚滚急流,竟把石头冲走。

留 声 机

失去了朋友,真叫人痛苦,连旁人也看出我心中的悲怆。我房东的妻子发觉以后,悄悄地问我,什么事使我这样伤心。我遇到了她这第一个深表同情的人,于是把叶芹草的事都告诉了她。

“我可以把您马上治好。”女房东说着,吩咐我把她的留声机拿到花园里去,那是林边空地,一丛丛的丁香正在开花。那儿还种有叶芹草,一片淡青色的花朵之间,蜜蜂在嗡嗡叫着。好心的女人拿来唱片,开动了留声机,当时的名歌手索比诺夫就唱起了连斯基咏叹调。女房东兴奋地看着我,准备尽她所能帮助我。歌手的每一个词都浸透着爱情,饱含着叶芹草的蜜汁,散发着丁香的馨香。

从那以后许 年过去了。无论在哪儿,每当我听到连斯基咏叹调的时候,脑子里就免不了要回想起:蜜蜂、青色的叶芹草、丁香和女房东。当时我不明白,但如今我懂得了,她确实治好了我难治的心病,所以后来我周围的人看不起留声机,说它有小市民气的时候,我总是沉默不语。

生的欲望

来了一个伤心的人,自称是“读者”,请求我说一个可以救他性命的词儿。

“您是做文字工作的,”他说,“从您写的东西看来,您是知道这样的词儿的。您告诉我吧。”

我说我没有在心中储备这种专门用途的词儿,要是我知道,就说出来了。

他不愿意听任何解释的话,非要我痛痛快快说出来不可。他伤心得哭了。当他准备离去,在穿堂里看见自己那双包扎起来的长筒靴子的时候,哭得更为厉害。他解释说,在家里穿毡靴时,想起天气可能会解冻,于是就带了长筒靴子来。

“这么说来,”他说,“我心里还保存着生的欲望,因为还想到可能有春天的解冻天气啊。”

当他说这话的时候,我猛然忆起,我自己当年也似这样期待着春天,来克制失去朋友的痛苦,后来我因此而得到了一些安慰的词儿。于是我心里高兴了起来:我知道安慰的词儿,而且曾经出现于我的笔底,只不过这读者不解其中味罢了。

那时我就想起了点儿什么,并且竭尽所能告诉了那个不认识的人。

歌德错了

我初次发现,黄鹂鸟能唱出不同的调子,于是想起了歌德的话,他说大自然所造之物是没有个性的,唯独人是有个性的。不,我以为只有人在创造精神珍品的同时,能创造绝无个性的机械,而在自然界,一切的一切,直至自然规律本身,都是有个性的:就连这些规律,也在活生生的大自然中变化着。所以连歌德的话也不都是对的。

结婚的日子

阳光明媚的静谧的早晨。拂晓的严寒把一切都收拾过,使一切都干涸了,有的地方巧为梳理,有的地方细加修剪,但是朝阳不消一会儿工夫,便把严寒在黎明前所做的事破坏无余,使一切都动了起来。你瞧那太阳晒得较暖和的地方,青草叶尖上已冒出了小水泡。

我发现一棵树上已吐出了可爱的幼芽,幼芽头上有一撮毛。我不知道,也不愿知道那棵树叫什么名字,但是在这一瞬间,我似乎觉得我所度过的所有春天,都好像是一个春天,对它们的感觉也都是相同的了,而整个大自然,在我也好像是大白天做的结婚之梦。

早春把我带回到一个日子,我所有的梦都是从这一日开始做的。我长久地觉得,我对大自然的这种敏锐的感觉,是我孩提时初次见到大自然所留下来的。但是现在我才完全明白,对于大自然的感觉本身,是始于我同一个人的相逢。

那是在遥远的青年时代,我身处异乡,脑子里初次想到,也许我得抛开爱慕叶芹草的一片深情。想到这一点,我一方面十分痛苦,手指一碰胸口,心里就痛,而另一方面,反倒有了我的快乐的大千世界。人类的劳动中有着美和快乐,看来,参加这种幸福的劳动,借以抹掉失去叶芹草的痛苦,是容易的。于是我回首往昔,认清了自己孩提时在大自然中的感受。漂泊异国,我的故乡想起来其美无比,也就是在这时,脑子里清楚地浮现出初次见到大自然时的情景,而那故乡的亲人也就显得格外美好了。

老  鼠

春汛时,一只老鼠在水中游了半天,寻找陆地。它已经筋疲力尽了,才终于发现一棵露出水面的灌木,爬到了它的顶上。这只老鼠本来像所有老鼠一样过日子,凡事照着做,活过来了。可是现在,它必须自己寻思活路。如血的残阳把它的脑门儿照得很亮,煞像人的前额,一双仿佛黑珠子似的平常的老鼠眼里,放射着红光,流露出一只为众所弃的老鼠的理智。一只老鼠来到世上不过是一次,它如果找不到生路,便会永远消逝;尽管新的老鼠一代又一代,却绝无可能再生出与此完全相同的老鼠来。

我年轻时代的遭遇,也同这小老鼠相仿,不过我所遭到的不是大水,而是爱情没有得到报偿的剧痛。我那时失去了叶芹草,但在悲哀之中稍有所悟,等到心情平静下来以后,我就带着爱情的语言,来到人们中间,如同来到救命之岸一样。

白  桦

从腐草败叶的底下,冒出了绿色的东西,那是一片活的叶子,一棵活的草。它既然顺顺当当地活了过来,如今就要像肥料似的,转变为新的绿色的生命了。同腐草败叶做伴,想起来真可怕;受到大自然的如此对待,还能理解自己的价值,也实在不易。我只要选定或看中一种东西,无论那是一片叶子,一棵草,或者眼前的两棵不大的姐妹白桦树,在我的想象中,它们就如同我自己一样,不能同它们前辈所起的肥料作用相等同了。

我所选中的姐妹白桦树还不大,一人来高,就在旁边,长得像一棵树一样。当树叶和饱满如珠子的幼芽还没有开放的时候,这两棵交织在一起的白桦树的细枝,宛如一张细密的网,以蓝天为背景,整个儿显得清清楚楚。一连数年,在白桦树液运动期间,我欣赏着这张由活的树枝织成的精致的网,我注意那上面添了 少新枝,悉心研究这个极其复杂的生物的生命史,这树就像是由树干的专权所统一的一个国家。我在这两棵白桦树上发现许 奇异的东西,我常常想着不依赖我而生存的树,在我接近它的时候,我的心胸竟会开阔起来。

今天傍晚很冷,我情绪不大好。我从前猜测白桦树有“心灵”,今天觉得那不过是美的呓语,都是因为我自己把白桦树诗化了,才以为它们有心灵。实际上根本没有……

天空没有一丝阴云,却有一滴水突然滴到我的脸上。我以为是有什么鸟儿飞过,便举目寻找,却哪儿也不见有鸟,倒又有一滴水从无云的天空滴到我的脸上。这时我发现,就是我站在下面的那棵白桦树,它的高处有一根细枝折断了,树液便从那儿滴到我的脸上。

于是我又兴奋了起来,又去想我那两棵白桦,同时回忆起了一个友人,他把他的恋人看成圣母玛丽亚;但他同恋人较为接近后,却感到了失望,而把自己的感情称作性爱的抽象。我 次想起这件事,想法却每每不同,现在白桦树液又给我新的启示,去想那友人及其圣母玛丽亚的事。

“有人不像我的友人那样做,”我想着,“有人像我本人一样,可以根本不同自己的叶芹草分开,而把她装在心中,同时和大家一起做事,把恋情瞒着大家。可是只要有恋情,就会有‘心灵’——无论是恋人,也无论是白桦,都莫不如此。”

今天傍晚,在几滴白桦树液的影响下,我又发现我那两棵姐妹白桦树是有“心灵”的。

秋  叶

日出以前,初寒降临林中空地。且藏身在一边等着,瞧那空地上究竟会有什么情形!朦胧中,只见来了一些看不清的林中生物,后来整个空地铺上了一层白霜。朝阳揭晓,把霜一点点融化,在白色的地方,仍然还原为绿色。白霜消失,只在树木和土墩本身所投下的楔形的阴影里,还长久地留有那么一点儿白意。

从金黄色的树木之间看那蓝天之上,你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仿佛那是风儿在把树叶吹得飘飘悠悠,又像是小鸟儿成群结伙,在飞往温暖、遥远的异乡。

风——是个勤快的当家人。夏天里,它到处转悠,连在枝叶最稠密的地方也没有一片它不熟悉的叶子。转眼秋天到了,勤快的当家人正忙着秋收呢。

黄叶飘零,悄悄地说着永诀的话。它们向来如此:一旦离开了自己的天地,那就永别,死亡。

我又想起了叶芹草,我的心在这秋天的日子里也像在春天一样,充满喜悦,我仿佛觉得:我像树叶似的离开了她,但是我不是树叶,我是人。也许我正需要这样做,因为,离开了她,失去了她,我跟整个人类世界也许就真正接近起来了。

当了俘虏的树

有一棵白桦树,以它顶层舒展的枝叶,像人的手掌一样,承接纷纷飘落的雪花,积起了厚厚的一层,使树梢弯了下来。不巧的是,到了解冻的天气,雪又下起来,旧雪添新雪,顶上树枝不胜负荷,便把整棵树弯成了弓形,直至树梢压根儿埋进了地面的积雪里,牢牢地一直到春天的来临。整个冬天,在这拱门之下,野兽通行,有时也有滑雪的人穿过。旁边一些高傲的云杉树,居高临下地看着这棵压弯了的白桦,就像生来发号施令的人看着自己的下属。

春天,白桦恢复原状,和云杉伫立在一起。假如在下雪特 的冬天里它不曾被压弯,那么此后的冬天和夏天里它便可留在云杉中间,但是既已压弯过,那么现在只消不 雪,它便弯下身,直至年年都必定在小路上形成一个拱门。

在 雪的冬天,要进入年幼的树林是很可怕的,何况本来就进不去。夏天时有宽路可以行走的地方,现在路上却有压弯了的树挡着,而且弯得那么低,只有兔子才能从那下面穿过。但是我知道一个简单的妙法,可以在这样的路上行走而不必弯腰。我折一根结结实实的粗树枝,遇到弯树时,只消用这粗枝重重一击,积雪便形状各异地落下来,树一挺身,路也就让出来了。我这样慢慢地前进,不时以魔法般的一击,解放了许 树。

一缕活的烟

我回想起昨天夜里在莫斯科,一觉醒来,凭窗外一缕烟认出了时间:那是黎明前的时分。不知从哪所房子哪一家的烟筒里,冒出烟来,在黑暗中依稀可辨,笔直的有如海市蜃楼中颤动不已的圆柱。眼前没有一个活的人,只有这活的烟,于是我的活的心也像这烟一样激动起来,在万籁俱寂中向上涌溢。我把额头贴在玻璃窗上,和这烟相对无言,度过了这黎明前的一段时光。

生存斗争

时序已到了小白桦把最后的黄叶撒落在云杉树上和入睡的蚂蚁窝上的时候了。在夕阳斜照中,我甚至看到小径上的针叶的闪光。我不停地在林中小径上走着,老是一边欣赏一边走着,我觉得森林像海洋,林边像海岸,林中空地像岛一样。在这个岛上,有几棵云杉紧挨着长在一起,我就坐在这云杉底下休息。原来,这些云杉顶上十分热闹。那儿结满了球果,松鼠和交喙鸟,想必还有许 我所不知道的生物,正在忙碌。云杉的底下却像房子的后门似的,一切都是阴森森的,树上球果壳时时飞下来。

如果能有一双慧眼观察生活,并且对于任何生物都抱同情态度的话,那么这儿就等于是一部引人入胜的书,可供阅读。就说交喙鸟和松鼠剥壳时掉下来的云杉球果的种子吧。最先,有这么一颗种子,落在白桦树下露出地面的树根之间。 亏了这白桦树给挡寒消暑,一棵小云杉长了出来。它的根在白桦树的外露的根之间扎下去,遇到了白桦的新根,被挡住去路以后,就长到白桦树根的上面来,绕了过去,扎入另一边的土中。现在这棵云杉已比白桦高了,它和白桦盘根错节地长在一起。

大 河

歌德毫不含糊地说过,人在观察大自然的时候,会把他所谓最美好的东西从心中统统掏出来。但是也有这样的情形,一个心眼卑微的人,这卑微的心眼因家庭口角更显卑微,当这个人走到大河旁边,望望河水,他的心胸却开阔起来,宽恕了一切,这又是为什么呢?

牧 笛

天变得相当热了,但是朝露还很浓重,凉意侵人。牲口一早放出去,晌午就赶回来,免得被牛虻叮咬。牧笛有一种本事,它能传到每一户人家,也能飘进每一个睡眠中的灵魂。

今天那旋律传到了我的心中,我就想到我尽可以满足于过普普通通的生活。在这样的生活中,真正的幸福不是靠尽力追求而来,恰是你自己所过的生活的必然结果。而我之所以与人来往,是因为我想与人谈谈话,想同孩子们亲热亲热,无须用任何心计,也不必百般猜测,一切都自然得很:人所需要的是关心,而不是金钱。

可悲的想法

天气猛然转暖,彼佳去捕鱼。他在泥炭湖里布上渔网捕鲫鱼时,发现渔网对面的岸上有十来棵一人来高的小白桦树。圆圆的夕阳已经西沉,青蛙和夜莺不再鸣叫,“热带之夜”喧闹的万物都进入梦乡了。

不过良夜虽好,有时一个可悲的人会心生可悲的想法,害得自己无法享受热带之夜的清福。彼佳暗自揣测,会不会像去年一样,有人盯他的梢,把他的渔网偷走了。天刚蒙蒙亮,他就跑了去,果然看见一帮人站在他布渔网的地方。他怒火中烧,一心要为渔网同那十几个人搏斗。他急奔了过去,却又突然收步,脸上露出了笑容,因为那不是人,而是十来棵小白桦,夜来穿上春装,恰似人一般站着。

CIRCULUS VlTIOSUS[1]

从前我曾纳闷儿,秃顶的人活着怎么不感到害臊,他们把秃顶边上一圈最后的长发梳得整整齐齐,甚至涂上什么油,抿得服服帖帖,这是哪儿来的嗜好,又是为了什么?秃顶的、大腹便便的、穿燕尾服的男人,面颊蜡黄、一身天鹅绒、钻石闪烁的老处女,他们怎么都好意思在世间露脸,好意思拿华贵的衣衫来打扮自己?二三十年过去,我也不得不把头发向前梳了,有一回一个人掀开我的头发说:“您有这么高大的前额,俊雅的秃顶,为什么要盖住啊?”于是我渐渐地也不计较秃顶了……甚至不计较失去青年时代的叶芹草了。秃顶的、大腹便便的、面颊蜡黄的、有病的人都不再骚扰我的思绪——只不过我还不能容忍平庸的人而已。我以为天才就像人秃顶一样,它也是会消失,令人不想写东西的,而且对此也是可以不计较的。因为毕竟不是你自己创造出你的天才,它是像浓密的头发一样长出来的,如果弃置不用,也会像头发一样脱落,也就是所谓作家“才尽”。问题不在于天才,而在于谁驾驭天才。这倒是不能失去的,这个损失是无以弥补的:这已经不是秃顶,不是肚子,这是我自己了。当“我自己”仍然存在的时候,无须为所失而哭泣,因为正如常言所说:“丢了脑袋,就不会为头发而哭泣了。”也可以这么说吧:“只要有脑袋,头发总会长出来的。”

离别和见面

我在观看一条流水的源头,心中惊叹不已。小丘上长着一棵树—— 一棵参天的云杉。滴滴雨水从枝丫汇集到树干上,壮大起来,遇到树干的曲折之处就跳过去,并不时地消失在裹着树干的浅绿色苔藓里。那棵树在接近根部的地方弯曲了,水滴就从苔藓里直接落到一个满是水泡的静静的水洼里。另外,枝叶上也直接落下各种水滴来,发出各种声音。

我眼看着树下的这个小湖决了口,一股水从雪底下向路那边流去,那条路现在成了堤坝。但是这股新的流水湍急有力,冲破了堤坝,在喜鹊的国度里向下直奔小河。河边的赤杨树丛被水淹了,每一根枝条都向树下的水面滴着水,激起了许 水泡。这些水泡一齐慢慢地向那股流水漂去,漂到以后突然像挣脱开了一样,落到河里,和其他泡沫一起漂流了。

烟雨霏霏中,不时发现一些鸟儿飞过去,我判断不了那是什么鸟。它们一边飞一边唧唧喳喳叫,河水的潺潺声使我听不清它们唧喳些什么。它们落在远处河边一丛树上。我走到那儿去,想弄明白是什么客人这样早就从温暖的地方来到我们这儿。

在流水的潺潺声和水滴的清亮乐声中,我像平常听了人作的真正音乐一样,脑子里萦回的总是自己,总是我那 年不能痊愈的伤痕……这样想来想去,慢慢使我想清楚了人的起点问题:当他向往幸福,和这些流水、水泡、鸟儿在一起的时候,这还不是人。人的起点是在他和这一切别离的时刻:这是意识的第一个阶梯。我就这样顺着阶梯,一级一级地,忘记一切,历尽痛苦,开始上升为一个抽象的人。

我听到了苍头燕雀的歌声以后,清醒了过来,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也很快明白,雾中所飞的鸟儿,那些早来的客人,全是苍头燕雀。它们 得数不清,一边飞一边唱,停落在树上,也有许 散落在秋耕地上。心中所盼的这些鸟儿,一旦来到的时候,最怕的是如果它们来得不 ,我正一心想着自己,很可能完全把它们错过了。

我心里寻思,我今天可能错过苍头燕雀,明天就可能错过一个活着的好人,他没有得到我的关照而死去。我明白了,在我的这种抽象中,有着一种根本性大谬误的因素。

叶芹草的女儿

我全然不知她的下落了,而且从那以后又有许 年过去。我一点儿也想不起她的容貌,即使当面见到,我也会认不出她来。只有那双眼睛,像两颗北极星似的眼睛,我当然是会认得出来的。

有一次,我到信托商店去买一件东西。我找到了那东西,付了钱,拿来取货单,然后去排队。就在旁边有另一个队,那是手头只有大票子的人,因为收款处没有零钱可找,只好再排队等着。那个队伍里有个年轻女人,要求我给换五个卢布:她只要两个卢布就够了。我的零钱正好有两个卢布,我很乐意请她拿走这两个卢布……

大概她不明白我的意思是想干脆把钱给她,无偿赠送。也可能是她还算开通,克服了虚假的羞涩感,愿意置世俗之见于不顾。遗憾的是,我递钱的时候,看了她一下,突然认出了无异于叶芹草的那双眼睛,那两颗北极星。在这一刹那间,我还穿透那双眼睛,窥探了一下她的灵魂深处,我脑子里一亮:莫非这就是“她”的女儿……

然而这么一看以后,要她收我的钱是不行了。也可能是她到这时候才明白,我是要把钱送给她这个不相识的人。

有什么了不起的,总共才两个卢布!我伸出拿着钱的手。

“不!”她说,“我不能这样拿您的钱。”

可我在认出那双眼睛的时刻,已准备倾我所有统统给她,只要她说一个字,我可以跑到某处去,给她一趟又一趟地拿来……

我像乞讨中的乞丐一样,用哀求的目光看了看她,请求说:

“请拿去吧……”

“不!”她重复说。

当我表现出十分不幸、遭人遗弃、备尝孤独之苦的人的样子时,她才突然若有所悟,露出无异于叶芹草的那种笑容,说道:

“我们这么办:您拿我的五个卢布,给我两个卢布,好不好?”

我喜不自胜地拿了她的五个卢布,并发现她十分理解和看重我的欣喜。

老 椴 树

我想着一棵树皮皱巴巴的老椴树。有 长的时间了,它安慰了它的老主人,又安慰着我,对我们始终没有二心。我钦佩它无私地为人服务的精神,我心中就像椴树开出芬芳的花朵一样,产生了一个愿望:有朝一日,我或许也能和椴树一起盛开烂漫的鲜花。

胜  利

我的朋友,如果你自己失败了,那么无论在北方,也无论在南方,都没有你的立足之地了:整个大自然对于一个失败的人来说,就是打了败仗的战场;但是如果你胜利了,哪怕只有荒凉的沼泽是你胜利的见证,那么沼泽也会百花竞开,万紫千红,而春天对你说来将永远是春天,是胜利的颂歌。

最后一个春天

也许,这个春天是我最后一个春天了。每一个年轻的和年老的人在迎接春天的时候,当然应该想到,也许这是他最后一个春天,他永远也不会返回到这个春天了。这么一想,春天的欢乐便会增加千万倍,每一个细小的东西,比如苍头燕雀,甚至一个油然而至的词儿,也都会各具特色,而且都会用某种方式声明,在这最后一个春天里,它们也应该有存在和共享春光的权利。

近在眼前的离别

时序到了秋天,不消说,周围万物都在悄悄地诉说着近在眼前的离别。在一个喜气洋洋、阳光明媚的日子,这一片悄声细语中,加入了一种激越的声音:虽然只是一种声音,但那是我的!我寻思,也许我们的整个生活就像是一个日子。全部的人生智慧也可归结为同样的道理:只有唯一的一种生活,就好像秋天里唯一的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而且是我的一个日子一样!

杜  鹃

一棵白桦树倒在地上,我坐在树上休息的时候,一只杜鹃没有留意到我,几乎就在我身边落下来,并且发出一种吐气的声音,仿佛对我这样说:好吧,我来试试,看怎么样?于是就“咕”地叫了一声。

“一!”我数了起来,照老习惯猜测我还能活几年,“二!”

它刚叫了第三声“咕”,恰好我也刚想数我的“三”……

“咕!”它叫罢就飞走了。

我竟没有数成我的“三”。这么说,我的日子不太 了,但是这并不恼人,我活得够了,恼人的是,这两年挂零的时间如果老在准备做一件特大的事,等到万事俱备,动起手来,不料“咕”的一声……那就一切都完了!

那么值不值得去准备呢?

“不值得!”我想。然而我站起身来,最后看了一眼白桦树时,便不觉心花怒放起来:这棵了不起的倒树,正为了自己最后一个春天——只为了今年这个春天——吐露着饱含树脂的幼芽呢。

大地的微笑

在像高加索那样的绵绵崇山里,到处都留有地壳生活中的大规模斗争和变迁的痕迹,有如人脸上的痛苦模样和恐怖怪相。那儿简直可以亲眼见到激流劈山,乱石滚滚。也许,我们莫斯科省从前也有过类似斗争,只不过那是遥远的往事了,如今水已不再逞威,这儿的大地上留着点点林木蓊郁的绿色小丘,煞像堆起了笑容。

举目遥望这片可爱的小丘,回忆自己的往昔,有时不免要想:“不,我不愿意再重温旧梦,不愿意再返老还童了!”于是就和大地一起微微含笑,若有所喜。

林中的太阳

好一片密林,密得叫人无法一下子看到天际的太阳,只有凭了斑斑驳驳的和像箭似的金光,你才能猜到太阳就藏在那棵大树后面,从那儿向着黑暗的林中投来清晨的斜光……

从敞亮的空地走进林中,就像进了山洞一般,但是你若环视四周,真是妙极了!在阳光明艳的日子里,处身于黑暗的林中,简直是美不可言。我想那时无论是谁,尘思会顿然消失,心境会豁然开朗。那时欢愉的思绪将会从一个光斑飞向另一个光斑,一路飞到阳光明艳的空地上,突然抱住一棵枝叶扶疏有如小塔楼似的云杉,像毫不懂事的小姑娘似的为桦树的白晳而神迷,把红喷喷的小脸蛋藏到它那郁茂的绿叶中,在阳光下兴冲冲地再从一个空地奔向另一个空地。

老 椋 鸟

椋鸟孵化出来,都飞走了,原来栖身的椋鸟巢,早已被麻雀占据了。但是直到今天,在露珠辉映、风清气爽的早晨,老椋鸟还要飞到这棵苹果树上来,放声歌唱。

看来真怪,百事都已了结,母鸟生育早毕,雏鸟也长成飞走……老椋鸟究竟为什么还要天天早晨飞到曾经度过它的春天的苹果树上来,放声歌唱呢?

我对那椋鸟惊讶不已,听着它那含糊不清、十分可笑的歌声,我怀着一种莫名的希望,没来由地有时候也写几句东西。

小  鸟

一只小极了的鸟儿,落在一棵最高的云杉梢头上。它落在那儿看来是不无原因的,它也在歌颂朝霞哩;它那小嘴张开着,但是歌声没有传到地面上来,看它那副神态可以明白:它的事就是歌颂,而不在于让歌声传到地面上来,歌颂小鸟本身。

开花的草

像田野上的黑麦一样,草地上的禾本科植物也都开花,当昆虫微微摇动那小小的植物的时候,花粉就像金色的云一样把它笼罩。所有的草都开花,就连车前草也不例外——车前草算什么草呀,也浑身挂满了白白的珠串。

拳参、肺草、各种各样的小穗、状如小纽扣似的东西、小球果,它们都被细茎托住,频频向我们致意。随着人间 月的流逝,它们也不知道逝去了 少,但是看来依然是同样的拳参和小穗,同样的老朋友。你们好啊,你们好啊,亲爱的!

野蔷薇开花

野蔷薇大概早从入春以来就顺着小白杨的树干往上爬,想要钻到它的枝叶中去。如今白杨树庆祝自己的命名日,野蔷薇就满树怒放着红艳艳的香气扑鼻的鲜花。蜜蜂和黄蜂嗡嗡叫着,丸花蜂低吟着,它们都飞来祝贺命名日,喝点清露,采蜜回家。

鼓鼓的水泡

成天细雨濛濛,天气闷热。青鸟的歌声不像以前了——那是在温暖的阳光中,为求偶而歌唱的。现在它沐着春雨,不断地鸣叫,它淋了雨,看上去仿佛变瘦了:在树枝上显得那么娇小。乌鸦连树都不愿意上,干脆在路上发情,苦苦哀求,声音哽塞嘶哑,心焦得喘不上气来。

水的春天匆匆来到。田野和森林里的雪都成粒状了,走路时可以像滑雪板那样移动脚步,森林里一棵棵的云杉树下,出现了小小的平静的水塘。在宽敞的空地上,急雨如注,却没有在水洼上冒起水泡。但在云杉树下的水塘中,树枝上掉下沉重的水滴,每一滴都在水中冒起鼓鼓的、饱满的水泡。我喜欢这些水泡,它们使我想起,既像父亲又像母亲的婴儿。

亲爱的茶炊

有时心中是这样的恬静,这样的莹澄,你以这种心境去观察任何一个人,如果他漂亮,你就会赞美,如果丑陋,你就会惋惜。那时,你无论遇上什么物件,都会感觉到那里面有把它创造出来的人的心。

此刻我在摆弄茶炊,这是我使用了30年的一个茶炊。我亲爱的茶炊这时候烧得格外欢快,我小心地侍弄,免得它沸腾起来的时候,淌下眼泪来。

韵  律

我的天性中,素来有渴求韵律的愿望。有时早晨起来,迎着露水出去,心旷神怡,就会打定主意,应该每天早晨这样出去。为什么要每天早晨呢?因为一浪赶一浪啊……

在大自然中,谁也无法隐藏自己的心迹,就像水把什么都隐藏在自己的深处一样。只有面对洋溢着喜气的漫天朝霞时,人的心里才会这样:原先设法隐藏,仿佛埋进了内心的深处,而这深处却有一条支流通向同一血统的世界,从那儿汲取一点儿起死回生的神水,回到我们人世间,这时,你的面前就会豁然呈现一片浩渺无际、绚烂 彩、耀眼生花的宁静水面。

幼嫩的小叶子

云杉开出红蜡似的花,飘落着黄色的花粉。在一个巨大的老树墩旁边,我径自坐在地上;这个树墩的内部完全是朽物,要不是树墩边上坚固的木质还没有像木桶片似的散裂,每一片木头不紧贴着朽物,不给它支持,它就一定会全部解体了。但是,朽物里边却长出了一棵小白桦树,业已枝繁叶茂。还有许 各色各样结浆果的开着花的草,从周围衬托着这个巨大的老树墩。

树墩把我吸引住了,我坐在小白桦旁边,满心想要听听小叶子颤抖的簌簌声,却什么也听不见。风相当大,云杉上的林涛送来一阵阵强劲的乐声。有一阵乐声没有传到这儿来,只听见它远去了,声幕落了下来,片刻间出现了一片沉寂,苍头燕雀就趁机一个劲儿欢快地啁啾起来。听它欢叫,真叫人兴奋——你会想到,生活在大地上是 么美好!然而我真想听听我那棵白桦上浅黄色、亮闪闪、有一股清香、还不大的树叶的簌簌声。不!它们还是这样的幼嫩,只会颤抖、闪光、发香,不会做声啊。

在老树墩旁边

森林里是从来也不空的,如果觉得空,那是自己错了。

森林里一些老朽树的巨大树墩,它们周围原是一片宁静。热烘烘的阳光穿过树枝,落到它们黑暗的身上。树墩一发热,周围的一切便都得到温暖,成长起来,活动起来,树墩上也长出了新绿,终被各色繁花覆盖上了。仅仅在太阳所照到的一个明亮发热的光点上,就停着十只螽斯,两只蜥蜴,六只苍蝇,两只步行虫……高高的蕨草像宾客似的云集四周,不知在哪儿喧响的风儿,间或百般温柔地向它们轻轻吹拂,于是老树墩客厅里的一棵蕨草就俯身向另一棵蕨草,悄悄说什么话,那一棵草又向第二棵草说话,以致所有的客人都交头接耳起来。

在 溪 边

小白桦树虽早已展枝吐叶,却隐没在高高的青草中了。当年我拍摄它们的时候,还是在第一个春天,那时在这棵小白桦树底下的雪中,有一条小溪的源头,溪水在一片发青的雪地中流去,看去像一条黑带。自从那些小白桦葱茏郁茂,树上长出各种带着五颜六色的小穗、小球果、小叶柄的草以来,小溪中有许 许 的水流走了,小溪本身也长满了墨绿的浓密的薹草,密得使我没法知道溪里现在还有没有一点儿水。这正如我本人眼下的光景:自从我们分别以来,不知有 少水流走了,如今凭我的模样,谁也没法知道我心灵的小溪仍然在欢腾。

水的歌声

水的春天集中了彼此相近的声音。有时,你半天也分不清那是水声汩汩,还是黑雷鸟低吟,还是蛙鸣,一切都汇合为水的歌声,田鹬在水面上和谐地像神羊似的叫着,山鹬和着水声发出嘶哑的声音,麻鸻神秘地呜呜不休:这奇怪的鸟鸣全都出于春水之歌。

风吹琴的乐声

悬挂在陡岸下面的又密又长的树根,如今在黑魆魆的岸边凹处的下面变成了一根根冰锥,愈来愈长,直达水面。春风徐来,水波微兴,冰锥末端禁不住晃晃悠悠,彼此碰撞,发出叮叮咚咚的响声。这响声,是春天的初声,是风吹琴的乐声。

第一朵花儿

我以为是微风过处,一张老树叶抖动了一下,却原来是第一只蝴蝶飞出来了。我以为是自己眼冒金星,却原来是第一朵花儿开放了。

致不认识的朋友

今天这阳光明媚、清露辉映的早晨,有如尚未开发的土地和未经考察的空层。这个独一无二的早晨,谁都还没有起床,谁都没有看见什么,而你是第一个看见。

夜莺快唱完它们的春歌了,幽静的地方还留有蒲公英,铃兰也许还在哪个阴湿的地方发着白光。伶俐的夏鸟鹪鹩帮上了夜莺的忙,而黄鹂的长笛声尤为悠扬。鸫鸟不安的唧唧叫声到处可闻,啄木鸟却已十分疲倦,不再为它的子女寻找活的食物,干脆远离它们停在树枝上休息。

起来吧,我的朋友!收集你的幸福之光吧,勇敢一些,开始奋斗,帮太阳的忙吧!你听,连布谷鸟都来帮你的忙了。你瞧,鸟在水上漫游,这不是一只普普通通的鸟,在今天早晨,它是第一只,是独一无二的一只,再瞧那些喜鹊,身上露水闪闪发光,走到小路上来了——明天它们就不会完全像今天这样闪光了,而且明天也不同于今天了——这些喜鹊也会在别的什么地方了。这是个独一无二的早晨,整个地球上哪一个人都没有见到这个早晨,只有你和你的不认识的朋友见到它。

千万年来人们生活在大地上,彼此赠送着欢乐,把它积聚起来,是为了你来拾起它,高高兴兴收集它的万般妙趣。勇敢一些,勇敢一些吧!

一见云杉、小白桦,心胸又开阔起来。我目不转睛地望着松树上宛如绿色蜡烛似的花,望着云杉上鲜嫩的红球果。云杉、小白桦, 么美啊!

最高的一轮枝叶

昨日的残雪今晨仍未消融。后来出了太阳,但整天朔风凛冽,浓云飘浮。浓云时而让太阳露脸,时而又把它遮没,不祥地预示着……

在森林里背风的地方,却照样充满了春天的生机……

简直如同一个令人神往的童话,你瞧树上一层层旁逸斜出的枝条垂挂下来,彼此相连,或纠结在一起,虽没有浓翠的繁叶,却已开出朵朵葇荑花,或已育出长长的挺秀的绿芽。

稠李结了一串串青色的花苞,接骨木上星星点点满是带细毛的红花,那早春的柳树,已有极细的嫩黄的花儿从原先的毛茸茸的小柳被下面绽出,一簇簇的就像刚刚破壳而出的黄毛雏鸡。

就连并不老的云杉的树干,也像长了毛似的布满了绿色的细针叶,而在最高层的一轮枝叶中的一根最高的树枝上,正在明显地现出未来一轮新枝叶的新节子……

我的意思并不是要我们这些复杂的成年人回到童年去,而是希望每个人都能在自己的心里保持着童年,永远不要忘记它,并且像树那样安排自己的生活:年幼的一轮枝叶总是在树冠上的亮处,而树干是它的实力,这树下就是我们成年人。

麦  粒

现在连莎士比亚的想象力也不能使我这个当作家的慑服了,因为我十分清楚,假如我能够不用想象力,只靠耐心的发掘,在自己心中找到一粒人人赖以活命的东西,并且把这一点叙述出来的话,那么莎士比亚本人就会把我当弟弟叫到他的狩猎城堡去了,他也决不会想到要拿他的奇才,来贬低我这颗对于某个朋友的信任的麦粒。

隐蔽的生活

在这百花争艳的林中空地上,很早以前是住过人的,你瞧那一圈看来是挖掘过的痕迹,再瞧那一处也是挖掘过的,那儿也许曾是房子,这儿是地窖,从草地上那一溜青草的浓绿颜色看来,可以猜想到那是一条路,早已死去的人曾在这条路上行走。

我在这一溜草上走着,心中不免悠然遐想起来,我竟能从自己身上发现那个早已死去的人,当年他走在这条路上,如今借了“我”的形骸走在浓绿的草上。

这个人在我身上复活以后,我便在一棵巨大的柞树下,凭了鲜嫩的青草,看到了另一棵大树的深绿色的形象。稍加思索,我便猜到了,同这棵树曾长久地生长在一起的另一棵柞树,早已倒地,化为尘埃,成为肥料,养育出了嫩草地上的浓浓的绿茵。

幼芽发光的晚上

幼芽正在开放,像巧克力的颜色,拖着绿色的小尾巴,而在每个绿色的小嘴上挂着一大颗亮晶晶的水珠。你摘下一个幼芽,用手指揉碎,可以闻到一股经久不散的白桦、白杨的树脂香味,或是稠李的惹人回忆往昔的特殊香味:你会想起,从前常常爬到树上去采那乌亮乌亮的果实,一把一把地送进嘴里连核吃下去,那么样的吃法,除了痛快以外,不知怎的从未有过一点儿不适的感觉。

晚上温暖宜人,静得出奇,你预料会有什么事就要发生,因为在这样的寂静中,总会有事的。果然不出所料,树木仿佛彼此间开始对话了:一棵白桦同另一棵白桦远远地互相呼唤,一棵年幼的白杨像绿色的蜡烛似的立在空地上,正在为自己寻找一支同样的蜡烛;稠李们彼此伸出了抽华吐萼的枝条。原来,同我们人类比较的话,我们人类彼此招呼是用的声音,它们却用的是香味:此刻每一种花木都散发着自己的香味。

天色暗下来的时候,幼芽消失在黑暗中了,但是幼芽上的水珠却闪闪发光,就连在灌木丛中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清的时候,水珠仍在发光。只有水珠和天空在发光:水珠从天空把光取来,在黑暗的森林中给我们照亮。

我仿佛觉得自己的全身缩小为一个饱含树脂的幼芽,想要迎着那独一无二的不认识的朋友开放。那是一个非常好的人,我只要一等起他来,一切妨碍我行动的东西都会像尘烟一般消散了。

林中小溪

如果你想了解森林的心灵,那你就去找一条林中小溪,顺着它的岸边往上游或者下游走一走吧。刚开春的时候,我就在我那条可爱的小溪的岸边走过。下面就是我在那儿的所见、所闻和所想。

我看见,流水在浅的地方遇到云杉树根的障碍,于是冲着树根潺潺鸣响,冒出气泡来。这些气泡一冒出来,就迅速地漂走,不久即破灭,但大部分会漂到新的障碍那儿,挤成白花花的一团,老远就可以望见。

水遇到一个又一个障碍,却毫不在乎,它只是聚集为一股股水流,仿佛面临免不了的一场搏斗而收紧肌肉一样。

水颤动着,阳光把颤动的水影投射到云杉树上和青草上,水影就在树干和青草上忽闪。水在颤动中发出淙淙声,青草仿佛在这乐声中生长,而水影显得那么调和。

流过一段又浅又阔的地方,水急急注入狭窄的深水道,因为流得急而无声,就好像在收紧肌肉。太阳不甘寂寞,让那水流紧张的影子在树干和青草上不住地忽闪。

如果遇上大的障碍,水就嘟嘟囔囔地仿佛表示不满,这嘟囔声和从障碍上飞溅过去的声音,老远就可听见。然而这不是示弱,不是诉怨,也不是绝望,这些人类的感情,水是毫无所知的,每一条小溪都深信自己会到达自由的水域,即使遇上像厄尔布鲁士峰一样的山,也会将它劈开,早晚会到达……

太阳所反映的水上涟漪的影子,像轻烟似的总在树上和青草上晃动着。在小溪的淙淙声中,饱含树脂的幼芽在开放,水下的草长出水面,岸上青草越发繁茂。

这儿是一个静静的旋涡,旋涡中心是一棵倒树,有几只亮闪闪的小甲虫在平静的水面上打转,惹起了粼粼涟漪。

水流在克制的嘟囔声中稳稳地流淌着,它们兴奋得不能不互相呼唤:许 支有力的水都流到了一起,汇合成了一股大的水流,彼此间又说话又呼唤——这是所有来到一起又要分开的水流在打招呼呢。

水惹动着新结的黄色花蕾,花蕾反又在水面漾起波纹。小溪的生活中,就这样一会儿泡沫频起,一会儿在花和晃动的影子间发出兴奋的招呼声。

有一棵树早已横堵在小溪上,春天一到竟还长出了新绿,但是小溪在树下找到了出路,匆匆地奔流着,晃着颤动的水影,发出潺潺的声音。

有些草早已从水下钻出来了,现在立在溪流中频频点头,算是既对影子的颤动又对小溪的奔流的回答。

就让路途当中出现阻塞吧,让它出现好了!有障碍,才有生活:要是没有的话,水便会毫无生气地立刻流入大洋了,就像不明不白的生命离开毫无生气的肌体一样。

途中有一片宽阔的洼地。小溪毫不吝啬地将它灌满水,并继续前行,而留下那水塘过它自己的日子。

有一丛大灌木被冬雪压弯了,现在有许 枝条垂挂到小溪中,煞像一只大蜘蛛,灰蒙蒙的,爬在水面上,轻轻摇晃着所有细长的腿。

云杉和白杨的种子在漂浮着。

小溪流经树林的全程,是一条充满持续搏斗的道路,时间就由此而被创造出来。搏斗持续不断,生活和我的意识就在这持续不断中形成。

是的,要是哪一步没有这些障碍,水就会立刻流走了,也就根本不会有生活和时间了……

小溪在搏斗中竭尽力量,溪中一股股水流像肌肉似的扭动着,但是毫无疑问的是,小溪早晚会流入大洋的自由的水中,而这“早晚”就正是时间,正是生活。

一股股水流在两岸紧挟中奋力前进,彼此呼唤,说着“早晚”二字。这“早晚”之声整天整夜地响个不断。当最后一滴水还没有流完,当春天的小溪还没有干涸的时候,水总是不倦地反复说着:“我们早晚会流入大洋。”

流净了水的岸边,有一个圆形的水湾。一条在发大水时留下的小狗鱼,被困在这水湾的春水中。

你顺着小溪会突然来到一个宁静的地方,你会听见,一只灰雀的低鸣和一只苍头燕雀惹动枯叶的簌簌声竟会响遍整个树林。

有时一些强大的水流,或者有两股水的小溪,呈斜角形汇合起来,全力冲击着被百年云杉的许 粗壮树根所加固的陡岸。

真惬意啊:我坐在树根上,一边休息,一边听陡岸下面强大的水流不急不忙地彼此呼唤,听它们满怀早晚必到大洋的信心互相打——招——呼。

流经小白杨树林时,溪水浩浩荡荡集中涌向一个角落,从一米高的悬崖上垂落下来,老远就可听见哗哗声。在一片哗哗声中,密集的小白杨树被冲歪在水下,像一条条蛇似的一个劲儿想顺流而去,却又被自己的根拖住。

小溪使我流连,我老舍不得离它而去,因此反倒觉得乏味起来。

我走到林中一条路上,这儿现在长着极低的青草,绿得简直刺眼,路两边有两道车辙,里边满是水。

在最年轻的白杨树上,幼芽正在舒青,芽上芳香的树脂闪闪有光,但是树林还没有穿上新装。在这还是光秃秃的林中,今年曾飞来一只杜鹃:杜鹃飞到秃林子来,那是不吉利的。

在春天还没有装扮,开花的只有草莓、白头翁和报春花的时候,我就早早地到这个采伐迹地来寻胜,如今已是第12个年头了。这儿的灌木丛、树木,甚至树墩子我都十分熟悉,这片荒凉的采伐迹地对我来说是一个花园:每一棵灌木,每一棵小松树、小云杉,我都抚爱过,它们都变成了我的,就像是我亲手种的一样,这是我自己的花园。

我从自己的花园回到小溪边上,看到一件了不得的林中事件:一棵巨大的百年云杉,被小溪冲刷了树根,带着全部新、老球果倒了下来,繁茂的枝条全都压在小溪上,水流此刻正冲击着每一根枝条,一边流,一边还不断地互相说着:“早晚……”

小溪从密林里流到空地上,水面在艳阳朗照下开阔了起来。这儿水中蹿出了第一朵小黄花,还有像蜂房似的一片青蛙卵,已经相当成熟了,从一颗颗透明体里可以看到黑黑的蝌蚪。也在这儿的水上,有许 几乎同跳蚤那样小的浅蓝色的苍蝇,贴着水面飞一会儿就落在水中;它们不知从哪儿飞出来,落在这儿的水中,它们的短促的生命,好像就在于这样一飞一落。有一只水生小甲虫,像铜一样亮闪闪,在平静的水上打转。一只姬蜂往四面八方乱窜,水面却纹丝不动。一只黑星黄粉蝶,又大又鲜艳,在平静的水面上翩翩飞舞,这水湾周围的小水洼里长满了花草,早春柳树的枝条也已开花,茸茸的像黄毛小鸡。

小溪怎么样了呢?一半溪水另觅路径流向一边,另一半溪水流向另一边。也许是在为自己的“早晚”这一信念而进行的搏斗中,溪水分道扬镳了:一部分水说,这条路会早一点儿到达目的地,另一部分水认为另一边是近路,于是它们分开来了,绕了一个大弯子,彼此之间形成了一个大孤岛,然后又重新兴奋地汇合到一起,终于明白:对于水来说没有不同的道路,所有道路早晚都定会把它带到大洋。

我的眼睛得到了愉悦,耳朵里“早晚”之声不绝,杨树和白桦幼芽树脂的混合香味扑鼻而来,此情此景我觉得再好也没有了,我再不必匆匆赶到哪儿去了。我在树根之间坐了下去,紧靠在树干上,举目望那和煦的太阳,于是,我梦魂萦绕的时刻翩然而至,停了下来,原是大地上最后一名的我,最先进入了百花争艳的世界。

我的小溪到达了大洋。

花  河

在一支支春水曾经流过的地方,如今是一条条花河。

走在这花草似锦的地方,我感到心旷神怡。我想:“这么看来,混浊的春水没有白流啊!”

增添生机的细雨

朝阳冉冉升起,又悄悄隐匿,温暖的春雨淅淅沥沥下了起来,给植物增添生机,犹如爱情之于我们人类。

树木正在回春,温暖的细雨洒在饱含树脂的幼芽上,还亲切地触摸着树皮,眼看着使它改变颜色,见了这情景,你会想到:这温暖的天水之于植物,正如爱情之于我们。也正如我们的爱情一样,植物的水——爱情——给参天大树的根部以温存,把它们洗干净,于是,承受了这爱情——水——的大树,便轰然倒了下来,成了一座通往彼岸的桥梁,而天雨——爱情——还不断地洒在已暴露着根部的倒树身上。正因为有了这爱情,大树虽倒下,它身上的幼芽却纷纷开放,散发着树脂的清香,这大树今春会像所有的树一样开花,给别的生物以生机……

水和爱情

对于动物,不论那是昆虫还是人,最合意的是爱情;对于植物,却是水:植物所渴望的水,有来自地上,也有来自天上,正如我们有尘世的爱情和天上的爱情一样……

稠  李

白桦倒在地上,我满怀同情,坐在它身上休息。我的眼睛看着棵大稠李,却一会儿把它忘记,一会儿又吃惊地注意到它:我好像觉得那稠李在我看它的当口儿,披上了仿佛用林涛做成的透明的盛装。是啊,在灰蒙蒙的,还没有上装的树木和密密的灌木之间,稠李是绿色的,从它绿色的枝叶间,我还看见它后面有茂密的白森森的小白桦树。但是当我站起身来,想同绿色的稠李告别的时候,我又似乎觉得它后面的小白桦树全然不见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不是我自己的错觉,就是……就是那稠李在我休息的当口儿披上盛装了……

松  树

我 么想这些松树能够永远存在,我还想它们能够为我所有,让我可以永远欣赏、爱抚。“永远存在”和“据为己有”这八个字,正是艺术家所追求的:莎士比亚的卷卷著作和泼留希金[2]的大箱都源于这些同样的道理。

一口牛奶

一盘牛奶放在拉达[3]嘴边,它却扭过脸去。家人叫我管一管。

“拉达,”我说,“该吃啦。”

它抬起头,摇动尾巴。我把它抚摩了一下。这一亲热,它眼中便有了生气。

“吃吧,拉达。”我又说着,把碟子挪得更近些。

它把嘴伸向牛奶,舐了起来。可见,由于我的亲热,它增添了活力。而且,也许正是这几口牛奶,发生了起死回生的作用。世界上爱的问题,可由这样一口牛奶解决。

女房东

安娜·达妮洛芙娜真是个贤妻良母:尽管有四个小孩,自己又在铁路售票处当清洁工,家里两个房间却收拾得井井有条。只要回想一下旧日的村子,满地牲口粪,还有拖着两条鼻涕、无人照管的孩子,靠老婆干活过日子的酒鬼……真仿佛是到了人间天堂!但当我把这话说给安娜·达妮洛芙娜听的时候,她却面露忧容,告诉我说,她十分怀念故乡,宁可抛弃一切,立时回到那儿去。

“您呢,瓦西里·扎哈罗维奇?”我问她的丈夫,“您也想回农村老家去吗?”

“不,”他回答道,“我哪儿也不想去。”

原来他是萨马拉边区人,是他一家人当中1920年唯一没有饿死的幸存者。他从小给村子里一个老家伙干活,离开时分文也没有得到。只是从村里带了安娜·达妮洛芙娜,到造船厂当工人去了。

“为什么您不想回故乡呢?”我问他。

他笑了笑,和妻子稍稍使了使眼色,腼腆地说:

“这就是我的故乡。”

姗姗来迟的春天

铃兰开花在先,野蔷薇开花在后:花开花落都各有其时。但有时候,铃兰花谢已整整一个月了,在一个黑森森的密林深处,却还有一朵兀自在开放,散发着馨香。虽然这是极少有的事,但是人有时也会这样。在某个静寂的地方,在人间的一个暗角,有一个不为人知的人:人们以为他“活过时了”,不理睬他,可他却出人意料地走了出来,光彩夺目,赛如花开。

母  菊

么令人兴奋啊!在森林中的草地上遇到了一棵母菊,是最普通的那种“爱不爱我”。在这令人兴奋的邂逅中,我又想到,林中花木是只为有心人开放的。就说这第一棵母菊吧,它看到一个走路的人时,就猜测:“爱不爱我呢?”“他没有发现我,没有看见就要走过去了——他不会爱我了,他爱的只是自己。”或者,“他发现我了……啊, 么高兴:他爱我!只要他爱我,那 好啊:如果他爱我,还可能把我摘了去呢。”

爱   情

在这位老艺术家的生活中,已经没有叫做爱情的任何痕迹了。他的全部爱情,一生心血,都献给了艺术。他为他的幻影所围绕,为诗的轻纱所笼罩,他始终童心未泯,自然界的生活有时惹得他忧心忡忡、失魂落魄,有时又叫他狂喜不禁、如痴如醉,他却以此为满足。也许过不了几 时日,他会死去,但他到临死时也还相信大地上的全部生活就是这样的……

但是曾有一回,一个女人来到他身边,他对她而不是对幻影喃喃说了“我爱你”。

大家都是这么说的,叶芹草却企望艺术家有特殊的、不平凡的感情表达法,于是问道:

“你说的‘我爱你’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说,”他答道,“如果我有最后一块面包,我不吃,把它给你;如果你生病,我不离开你;如果要为你工作,我会像驴子一样使尽力气……”

他还说了许 诸如此类为人们出于爱情所常说的话。

叶芹草企望不寻常的事,却落空了。

“给最后一块面包,照料病人,像驴子一样干活,”她重复道,“这还不是跟大家一样,大家都这么做的……”

“我就是愿意这样,”艺术家回答说,“我愿意现在和所有的人一样。我要说的正是,我最终感到无限幸福的,是不认为自己是特殊的孤单的人,而是同所有好人一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