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 天
没命地赛跑
隆冬季节,我不止一次地在森林中冻得半死,我可懂得雪窖冰天的滋味了!直到如今,暮色苍茫中,远远看那一带灰蒙蒙的森林时,心里不知怎的就不自在起来。不过,只要是初雪之后轻寒料峭的早晨,我还是在日出之前,早早地到森林中去,过自己的圣诞节。我自己不由地想,我这个节日美极了,从来没有任何人如此度过。
这一回,不容我长久欣赏一座座巍峨的雪宫,体味万籁俱寂的气氛,我的猎狐狗“夜莺”早发出了信号。这“夜莺”强盗,先是咝咝作响,继而吱吱地叫,终于“汪”的一声,立刻响彻寂静的四周。它总是发出这一连串奇怪的声音,顺着新鲜的脚印去追捕野兽。
当它去追捕的时候,我匆匆赶到长着三棵云杉的林中空地上去,狐狸通常总是从那儿经过的。我站在绿色的帐幕下面,从缝隙间往外窥视,只见“夜莺”在追赶,逼近,愈来愈近……
那狐狸从稍远处茂密的云杉林中窜到林中空地上,衬着一片雪地,全身红红的,有如一条狗,不过我暗想,为什么它要有那么一条漂亮而又仿佛毫无必要的尾巴呢?只见那张凶脸上似乎挂着微笑,毛茸茸的尾巴一闪,这美女便无影无踪了。
“夜莺”跟着飞奔出来,也像狐狸一样,红褐色的毛,精壮有力,发了疯似的,见到白雪上妖精的脚印以后,癫狂了一阵,然后,在追捕中竟也就从一只好家兽变成了一只野性十足、不屈不挠、非常可怕的野兽,不管用喇叭还是射击召它回头,都无济于事。它奔走如飞,使劲狂吠,横下了一条心,不是豁出自家性命,便是活捉狐狸。它那疯狂劲儿也传染给了打猎的我,使我跑出八俄里以外,在积雪的黑黢黢的陌生森林中,不得不 次强自镇静下来。
它们两个的脚印分别从林中空地的两头出去,猎狗在林木茂密之处凭嗅觉跑着,发现了狐狸的脚印后,又横穿过整个空地,在狐狸向我闪了一下尾巴的那棵小云杉旁边,同狐狸脚印叠脚印,紧追不舍。我心中还有一些希望,希望这是一只当地的狐狸,会回来,在这儿绕小圈子奔跑的。然而,吠声很快远去,不再回来了,可见那是一只别处的狐狸,回老家去,不回来了。
现在轮到我追捕了,我顺着脚印急急走着,直到听不见吠声。脚印 半是在林中空地的边上,狐狸的脚印是绕圈子,猎狗是缩小那圈子。我尽量照直走,自己尽可能缩小那圈子。我的眼里只有脚印,脑子里也只想着脚印。我也同“夜莺”一样,这一天变得疯疯癫癫,也准备豁出去了。
忽然途中遇到好几种比兔子大的脚印,会合成了一条路,狐狸往兔子的路上去了。它企图达到一箭双雕的目的:既抹掉自己的脚印,又利用兔子跳出圈外的新脚印来迷惑“夜莺”。果然应验了。眼前就是跳出圈外的新脚印,似乎那白东西就一定卧在这灌木丛中,眨巴着乌亮的纽扣似的眼睛在往外看。“夜莺”扑了过去。难道“夜莺”就扔下狐狸,去追捕一只倒霉的小兔子了吗?
狐狸的脚印又离开了兔子的路,跑向沼泽旁边一片让兔子吃光了叶子的小山杨林,再穿过空地。也就在这时……你好啊,“夜莺”!
它那有力的脚印跑出了林子,又同狐狸的脚印重叠起来,没命地赛跑,往深处去了。
我在途中仿佛听到“夜莺”的吠声。我停了一会儿,又什么也没有听见,心想不过是幻觉罢了。周围一片寂静,我总觉得有花尾榛鸡在叫。它们在田野上留下脚印,阳光爱抚着这些脚印,因此这条从广阔原野上穿过的兽道显得蓝莹莹的。
狐狸好不灵活,从栅栏底下一根杆子的下面钻了过去,继续逃跑,“夜莺”试了试,却没有成功。接着它奋力从栅栏上跳了过去,栅栏上面一根杆子上的积雪,有两处被它有力的脚爪碰掉了。于是我明白了,我当时并没有听错,那的确是它从栅栏上掉下来时,凄凄惶惶,向我呼号了几声,才又去搜捕的。后来它在那边什么地方跑出林子,我没有见到,只是在火烧林的界线边上,它们的脚印又跑开去,一起到那举步维艰的地方去了。
对于赛跑者来说,再没有比这片火烧林更大的考验了,这儿的土地含有泥炭,曾在火中阴燃,耸起了大堆大堆像狗熊似的泥丘,树木一棵一棵倒下来,自然形成一层又一层,底下却又重新长出新苗来。慢说是人和狗,这儿连狐狸也无法穿行,现在那狐狸到这儿来,是故弄玄虚,待不久的。它钻到一棵树下,身后留下一个洞,猎狗从上面碰下一些雪来,遮没了艾鼬留在原木上的一段脚印。狐狸和猎狗受雪雾迷惑,一起跌进一个深坑。狐狸纵身一跳,上了第二层堆积的云杉,又爬到第三层,然后顺着原木走到中间。猎狗守了一会儿,后来又掉进深坑。可以听见不远处有人在储备木柴,那人大概在静静地观赏,看两只兽一个跟一个爬高,又跌将下来。畜生能赛跑的这地方,人是无法走的。我沿着火烧林绕圈子,心中好不憋气,因为我没有它们那种本事。
我再没有看见它们跑出来的脚印。我突然听见国有林那边传来长时间如怨如诉、忽高忽低的吠声。我直朝那声音奔去,要为猎狗助一臂之力。我呼吸艰难,虽是严寒天气,却像在赤道一样热。
我的全部努力原来都是 余的。“夜莺”自己都应付了过去,它的声音我又听不见了。但是弄清楚它为什么那么长时间如怨如诉地吠叫,我倒是感兴趣,也是必要的。一条大路从国有林中穿过。我明白,狐狸跑到这条路上来过,一辆雪橇直顺着它的新脚印走去。也许,就是那辆雪橇,现在正往回走,雪橇上绘有彩画,坐着几位媒人,冻红了鼻子,胡子上挂着霜,他们是买酒去来着?“夜莺”跑到这路上来找狐狸。但是道路不比森林,狗有它祖先狼的本领,在森林里什么都熟悉,远比我们强。这儿的路是后来好久才有的,难道人传授森林知识的本领能比得上狼吗?这条笔直的人行的道路,可真闹不明白,笔笔直直没有尽头,可真恐怖。“夜莺”试着朝媒人们买酒回来的方向跑去,一边不断察看有没有狐狸拐出正路的脚印。它向错误的方向跑了老半天,远不见尽头,终于感到害怕,收步坐在路边,长嗥起来,召唤人去为他解开道路的奥秘。我在火烧林中耽误了那么 时间,它却一直在哀号!
它朝另一个方向跑,可能不过是瞎跑。在一处路边,它的爪子留下不易抹掉的痕迹,它在这儿振作起了精神。前面的狐狸试着跳到一旁去,不知为什么一转念,又返回来,在雪地上留下一道小弧线。“夜莺”也跑到弧线上,但是不 远,它的踪迹全给抹掉了——那是媒人们买酒回来给抹掉的。也许,狐狸本可以瞒住我,不让我看出它是在什么地方离开大路,窜进灌木丛的,但是“夜莺”以全身的分量向那边一扑,使劲压了过去。接着,我又在林间通道上发现,“夜莺”和狐狸留下的两种脚印进行着生死搏斗,它们疾风似的奔跑,不断打落路面黑树桩上戴的白帽子。
它们在直路上没有跑 久,因为兽类都不喜欢直路。它们重新回到荒地上,从一处林中空地到另一处空地,从一个林班到另一个林班,你追我赶。
我兴奋地在一处发现,狐狸疲惫不堪,曾斗胆歇了会儿,留下了它那狐狸印记。
如果现在有人问我,我是绝对说不出来,也几乎再找不到我最终是在什么地方遇上“夜莺”绕小圈子进行追捕的。那先是一片参天的松树林,接着马上是茂密的小云杉林,有大块大块的空地。那里到处有交叉的脚印,有时一块空地上有好几道脚印。我听见了“夜莺”紧追不舍的声音,它还在绕圈子。到这个时候,我那解谜的故事便告结束了,我再不是寻踪觅迹的人,我自己已是第三只,也是最厉害的一只猛兽,参加到两兽你死我活的这场搏斗中去了。
我那支没有扳机的猎枪标尺板上落了好 雪花,我用一只手指去抹它,手指碰到铁时就被粘住,由此我才想到天气有 么冷。我终于从一棵小云杉树后面窥见,夕阳余晖中狐狸张大了嘴巴,悄悄在茂密的云杉林中走过。天冷得积雪吱吱发响,但这个我现在不怕了,狐狸再没有力气跑上数俄里长的路,它此刻必定会在绕某个小圈子时被我撞着的。
狐狸竟来到空地上,朝我这棵靠林子外沿的小云杉树跑来,它的舌头斜挂着,那对隐藏在永恒的笑脸中的眼睛,依然射出一股可怕的凶光。我的两手在等待中冻得火辣辣地痛,但是纵然完全粘在钢质枪筒上,狐狸也休想逃脱!只见“夜莺”缩短路程,猛然发现狐狸在空地上,就扑了过去。狐狸蹲在那儿迎战“夜莺”,把白花花的尖利的牙齿和微笑直转向“夜莺”那可怕的大嘴。“夜莺”已 次领教过如此尖利的牙齿,有时受伤后一躺就是几个星期。它不能直取狐狸,只有等狐狸跑起来,才能去咬它。眼下还不是终局。狐狸又将漂亮的尾巴一甩,指给“夜莺”一个虚假的方向,再次钻进了茂密的云杉林,但那儿眼看就要暗下来了。
“夜莺”汪汪大叫。它们嘴巴对着嘴巴吐气,两个身上都结冰挂霜,呼出来的气马上结为晶体。
我难以在吱吱作响的雪地上偷偷走过去,天气真是太冷了!不过狐狸此刻也顾不得听,它透过微笑,一个劲儿在磨砺它的小尖牙。“夜莺”也不可能看到我,它一发现狐狸,就扑过去了,然而,如果狐狸对准它的脖子咬去,那怎么好呢?
我没有被它们发觉,藏在云杉枝梢后面观看着,我现在离它们已不远。
太阳的余晖在参天的松树梢上最后一掠,红红的树干瞬间一亮,整个圣诞节便黯然消逝了,谁也没有用温和的声音说:
“愿你们平安,亲爱的野兽们!”
这当儿忽地发出一种声音,仿佛竟是圣诞老人咔吧一声嗑了个大榛子,而且不比森林里的射击声轻。
突然都乱成了一团,狐狸漂亮的尾巴在空中一闪,“夜莺”远远飞向错误的方向。我的枪声跟着圣诞老人发出,和他的声音完全相仿,只是并不圆润,而是直着声,稍有抑扬。
狐狸假装死去,但是我看出它贴紧了耳朵。“夜莺”扑了过去,狐狸一口咬住它的面颊,我忙用枯枝抽开狐狸,“夜莺”咬住它的脊背,我抬起穿毡靴的脚踩住它的脖子,再用芬兰刀子刺进它的心脏。它死了,但是牙齿还咬住毡靴。我用树干把牙齿拨开。
从发疯似的追捕中清醒过来,肩上挂着一只瘫软的兔子,总是有羞愧之感的。但是我们打到的这个“美女”,即使已死,也没有让猎兴消泯。假如由着“夜莺”的性子,它还会把一只死狐狸扯弄半
我留在这儿过冬,现在已不后悔,那位地理学家没有来教我如何使用仪器,我也不十分懊丧。不是任何人都能得到贵重仪器的,但是我所做的,却是每个人都能办到的:我是为散布在辽阔祖国的草原、森林和荒漠上的万千人架桥铺路。他们在平淡的环境中受的教育,因为不好动而孤陋寡闻……一天之中只需花十 分钟来记述所过的一天,数月之后便有一幅生活运动的新的图画,而且是独一无二的图画,因为生活是不会重复的,我们围绕太阳的旅行每年都各不相同。在黎明前的时刻,有时会有严寒,可以确定风向和风力,因此,如果想要知道当天的天气,就必须走出户外,观察黎明前的时刻。从我的住处到湖边陡崖只有二十来步路,我站在那儿,举目细看一棵山杨,只见一根细细的枝条随着月亮的球面移转,还有一根,还有第三根也在动。我所藏身的这片山杨林,仿佛是大地身上的毛发,这些枝条,一根根的毛发,随着月亮的球面而移转,向我揭示了行星的运动——这样的观察,成了我喜爱的实验,而且似乎唯有这种实验,才能目睹那运动……在空濛的黎明前伫立在这高冈上,会使人轻易忘掉从小在静止平淡环境中所形成的不正确的生活概念,飘飘然遐想起来,仿佛自己是一艘巨轮上的旅客,处于经线和纬线所标明的点上。是的,我现在是个旅客,不过要经过很长一段时期,我本人的灵魂转移到别人躯体上,历经上百个生命,把这艘船向前开去,离开渐渐熄灭的太阳,去到一个更热的星球……
一阵大风吹来,摇动了山杨,搅混了可以看得见的运动。不过眼睛可以看见或看不见,都无所谓,反正大地是在空间运行。风势越发大了,树木上的冰枝互相撞击起来。黎明时每隔十分钟,气温就下
在等待教授期间,我按自己的方法做起观察来,我想,我在地理方面所感兴趣的,既然只是在自己身上培养生活即运动这样一种情感,那么,我以准确的科学方法去观察,或者反过来,太阳、月亮、湖泊、整个风景和贴近大自然的人的生活的每天变化情况如何,向我呈现出来,反正都一样了。如此观察的结果,必定是今天不同于昨天,而明天,我也会发现我们行星运动中的新的里程。我开始设想各种观察的方法,学习为所过的每一天做忠实生动的说明。数星期中,我乱腾腾的,自己同自己斗争,就像开始做一件新事时总是如此一样,但是我毕竟渐渐地上了轨道,我仿佛已是在旅行,我的船就是地球这颗行星。
凡是映入我眼帘的种种小事,我都记录下来。今天这是小事,明天同另外新的小事一对比,便可得到一幅行星运动的图画。昨天蚂蚁窝中生活沸腾,今天蚂蚁都进入它们王国的深处去了。我们在森林中的蚂蚁堆上休息,就像坐在美国的圈椅上一样。昨天夜里我们乘雪橇在岸边冰上行走,听见没有结冰的湖边那儿传来天鹅彼此说话的声音,在一片寒冷空濛的寂静中,我们觉得那些天鹅仿佛是一种有理智的生物,它们似乎在开什么非常重要的会议。今天天鹅飞走了,我们这就猜到了天鹅会议的内容,是商量飞走的事。我记下了我们旋转的行星围绕太阳漫游时所发生的万千动人的细节,诸如黑黝黝的满是冰针的湖水拍打岸边的冰层,发出噼啪声;漂浮的小冰块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耀人眼目;年轻的白鸥错把小冰块当鱼来捉;一天夜里湖水悄无声息,唯有那死一般的水面上空的电话线在呜呜地响,而昨天,水面上却是一片纷繁沸腾的生活。来的脚印,圈子是连上的,于是我总算探得了这块同我的房子毗连的地方的大秘密——在这孤零零的一片刺柏丛中,睡着我的黑琴鸡和山鹑的可怕敌人。
现在事情都已了结,狐狸夜间活动的情形我已清清楚楚。昨天黄昏时分,它曾捉一只黑琴鸡吃,那些黑琴鸡是我夏天时不曾打死,留待今春供我从台阶上欣赏它们求偶鸣叫的。黑琴鸡总共才六只,两只灰色母黑琴鸡,四只红眉毛、尾巴像竖琴的公黑琴鸡。积雪已相当高了,黑琴鸡从下面就可以够得着刺柏的枝条,它们整天在这儿踱来踱去,刺柏丛间的雪地上到处都有它们一串串漂亮的脚印。天黑以后,它们就地钻到雪里,每一个都在雪堆里造一间玲珑的房间,开一扇小小的天窗以便呼吸。狐狸大概循着一串串脚印,早在暮色苍茫时就偷偷走近它们的卧室,捉住一只公黑琴鸡,雪地上留下许 羽毛,一路上远远的都有血迹。狐狸美餐了一顿,找一个像桌子一样宽的长苔藓的大草墩子,缩成一团躺下,身上盖了雪花,仿佛一块桌布。它吃得饱极了,早晨没有出来觅食,也许主要是暴风雪把它拦阻住了。
狐狸睡在那里,听不见,也不知道人家在算计它的性命。两个猎人在商量,悄悄地争论,终于决定利用大风,再打一次小小的围猎。他们成功了。这会儿他们拿着大线轴,把一根拴着小红旗的细绳,按围猎的规矩,挂在一丛丛刺柏上,分头走开去,身后设下一个魔圈,然后再会合在一起,扬扬自得。狐狸给挂上小红旗了,也就是说,等于是捉住了。
要是想把狐狸在小红旗下面圈个三天三夜甚至更 时日,也是可以的,因为就野兽的行径来说,狐狸是太狡猾了,然而它没有一点
“夜莺”汪汪大叫。它们嘴巴对着嘴巴吐气,两个身上都结冰挂霜,呼出来的气马上结为晶体。
我难以在吱吱作响的雪地上偷偷走过去,天气真是太冷了!不过狐狸此刻也顾不得听,它透过微笑,一个劲儿在磨砺它的小尖牙。“夜莺”也不可能看到我,它一发现狐狸,就扑过去了,然而,如果狐狸对准它的脖子咬去,那怎么好呢?
我没有被它们发觉,藏在云杉枝梢后面观看着,我现在离它们已不远。
太阳的余晖在参天的松树梢上最后一掠,红红的树干瞬间一亮,整个圣诞节便黯然消逝了,谁也没有用温和的声音说:
“愿你们平安,亲爱的野兽们!”
这当儿忽地发出一种声音,仿佛竟是圣诞老人咔吧一声嗑了个大榛子,而且不比森林里的射击声轻。
突然都乱成了一团,狐狸漂亮的尾巴在空中一闪,“夜莺”远远飞向错误的方向。我的枪声跟着圣诞老人发出,和他的声音完全相仿,只是并不圆润,而是直着声,稍有抑扬。
狐狸假装死去,但是我看出它贴紧了耳朵。“夜莺”扑了过去,狐狸一口咬住它的面颊,我忙用枯枝抽开狐狸,“夜莺”咬住它的脊背,我抬起穿毡靴的脚踩住它的脖子,再用芬兰刀子刺进它的心脏。它死了,但是牙齿还咬住毡靴。我用树干把牙齿拨开。
从发疯似的追捕中清醒过来,肩上挂着一只瘫软的兔子,总是有羞愧之感的。但是我们打到的这个“美女”,即使已死,也没有让猎兴消泯。假如由着“夜莺”的性子,它还会把一只死狐狸扯弄半来的脚印,圈子是连上的,于是我总算探得了这块同我的房子毗连的地方的大秘密——在这孤零零的一片刺柏丛中,睡着我的黑琴鸡和山鹑的可怕敌人。
现在事情都已了结,狐狸夜间活动的情形我已清清楚楚。昨天黄昏时分,它曾捉一只黑琴鸡吃,那些黑琴鸡是我夏天时不曾打死,留待今春供我从台阶上欣赏它们求偶鸣叫的。黑琴鸡总共才六只,两只灰色母黑琴鸡,四只红眉毛、尾巴像竖琴的公黑琴鸡。积雪已相当高了,黑琴鸡从下面就可以够得着刺柏的枝条,它们整天在这儿踱来踱去,刺柏丛间的雪地上到处都有它们一串串漂亮的脚印。天黑以后,它们就地钻到雪里,每一个都在雪堆里造一间玲珑的房间,开一扇小小的天窗以便呼吸。狐狸大概循着一串串脚印,早在暮色苍茫时就偷偷走近它们的卧室,捉住一只公黑琴鸡,雪地上留下许 羽毛,一路上远远的都有血迹。狐狸美餐了一顿,找一个像桌子一样宽的长苔藓的大草墩子,缩成一团躺下,身上盖了雪花,仿佛一块桌布。它吃得饱极了,早晨没有出来觅食,也许主要是暴风雪把它拦阻住了。
狐狸睡在那里,听不见,也不知道人家在算计它的性命。两个猎人在商量,悄悄地争论,终于决定利用大风,再打一次小小的围猎。他们成功了。这会儿他们拿着大线轴,把一根拴着小红旗的细绳,按围猎的规矩,挂在一丛丛刺柏上,分头走开去,身后设下一个魔圈,然后再会合在一起,扬扬自得。狐狸给挂上小红旗了,也就是说,等于是捉住了。
要是想把狐狸在小红旗下面圈个三天三夜甚至更 时日,也是可以的,因为就野兽的行径来说,狐狸是太狡猾了,然而它没有一点儿人类的智能,不要说人类,就连猞猁和狗熊的智能都没有。所以它就不会想到可以不理猎人的计谋,逃出围猎的圈子。不过狐狸不值得 说,眼珠子滴溜溜转的那种人,人世间又何其 啊……
两个猎人可以舒舒服服地藏在一棵虽小但很稠密的云杉树后面,他们把树对面的旗绳取下一截,留出可以让狐狸逃跑的大门。一个猎人持枪留在云杉后面,他有不会瞎火的埃列牌子弹,每颗子弹里有24颗弹丸,灌了石蜡,可以增加射击的密集度。另一个猎人从对面进入圈子,悄悄地走动,循着进去的脚印向前,时而很轻很轻地吹一下口哨,时而踩断一根冻死的细树枝。
狐狸还在睡,还不知道它周围有一圈小旗,不祥的大门是它唯一的出路。但是它的听觉即使在睡梦中也是很好的。什么东西啾地叫了一声,它抬起了头,一根细枝咔嚓一响。它站起来,又听了听。有人在悄悄地走,走,走……
“慢着,小旗……”
它往回走,胆怯了……
“慢着,小旗……”
它慢慢蹲下,再细听,一根细枝就在极近的地方咔嚓一声断了。它纵身猛跳,直冲不祥的大门……
慢着,已是劫数难逃了。钟表上的两根指针可以彼此卡住,然而那瞄准棕红色肋部的黑色准星是不会哆嗦的了……
打猎有按规矩打的,也有随随便便打的,我大都是按规矩打的。过日子我倒是随随便便的。我无心把什么都安排得妥妥帖帖,总觉得把时间花在琐碎事情上怪可惜的,生命是那么的短促……一个明智的人,怎么可以糊里糊涂,到了隆冬季节,还没有储备木柴,腰包也几近空虚,总共只剩下16个戈比呢?但是我随随便便过日子已并非一年,漫长 月中为了对付交替往复的情况,我明白了自己该抱什么态度,那就是要永远笑脸相迎……我知道,心乱如麻时强作欢颜,该是 么不容易,然而,既然不能按规矩办事,那又有什么办法呢?比如眼下,我已烧完最后一捆木柴,却去打猎,背回一只狐狸。有人见到我打回狐狸,消息传到毛皮贩子那儿。我们还不及剥皮,就来人了,给我一笔可以买两个半立方俄丈白桦木柴的钱。我同毛皮贩子一起,嘱咐我的打猎朋友米海大叔,要他一定尽快给我送木柴来。
当夜雪虐风饕,吹得房子里冰凉。黎明前的时刻我出去观察,马上就回来了——没有什么可以观察的,周围是一片呼啸之声,大雪上下翻飞,转瞬间冻得彻骨奇寒。然而在这同时,米海大叔大概喝足了酒,穿上衣服,正到森林里去取木柴,要他一出马,就弄回两个半立方俄丈的木柴,这在他是不曾有过的事。他并非疏懒之人,向来规规矩矩过日子,早在夏季就在森林里开始备柴,他卖木柴,为的是不致饿死,但也明了他的事非同小可,是对大家都重要的。要是他吃一碗饭,那么他也知道,另一碗饭就得让别人吃……他把储备的干柴卖给别人,自己烧湿柴,因此他的房子里总是很冷,只好在俄式炕炉上过日子。可那上面的地方只够孩子和女人用,米海大叔就睡在炕炉里。说到这儿,我真不明白在炕炉里如何过规矩日子,所以我也尽量不去惹人见怪,随随便便过日子算了……
黎明时雪还不大,只是撩得鼻子痒痒的,滑雪板陷入雪地有半俄尺深。我从一旁看了看房子,心中好不惊奇,这哪里是房子,分明是南森的那条“弗拉姆”号船[20],停泊在北极,盖着一层雪,破旧不堪,周围是白茫茫的大洋,水汽迷蒙,微波起伏,极目四周,没有人烟,没有人迹,连兽迹也统统被盖上了。当然,今天老太婆是不会从村子里送牛奶来了,米海大叔大概先是可怜他的马,后来也许又可怜起自己来。有什么办法呢?我穿上衣服,束紧腰带,拿上斧头,到森林里去,自己弄一些湿柴来……那一片刺柏丛中,风刮起了一些不规则的像沙丘似的尖顶雪堆,我陷进一个雪堆,直埋到脖子,我使劲挣扎,两手冻得很痛。正当我在雪堆中忙乱的时候,猛然一个白东西站了起来,全身顶天立地。似乎那是一个白色的猎人,要拿旗绳将我围猎。我本已孤单无依,真不明白他为什么还要 此一举,干脆来把我捉住就完了。在自然界,如果自己先就束手待毙,那是逃避不了这种骇人的事的。如果你陷下去,那就好像陷得比活着还要容易得 ;如果要冻死,那就可以痛痛快快地冻死,还有什么要尽力挽回的呢?既然早一年或晚一年,都会落入围了旗绳的圈子里,纵使东奔西突,也必定要走向那不祥的大门。
暴风雪中,万物都奇怪地变大了。灌木林——我觉得好像是城墙般的参天树林,冷不防那里面跳出一只野物来,有林木一半那么高,耳朵有一俄尺长。那野物直朝我扑来,我为了防御,忙把斧头抡起来,原来那是只兔子,它见到我,大概比我见到它更害怕,所以马上窜到一边去了。紧接着,把兔子惊起来的东西出现了,那似乎是一座高塔,里面走出米海大叔来,用平常的声音对我说起那兔子:
“要是我手里有一根棍子,早把这斜眼鬼打死了。”
真的,他打兔子常用棍子,好像不大用猎枪。
“嘿,米海大叔,木柴怎么样了?”
“卸下来了。”
他没法运到我家,卸在不远处的地上了。我们用雪橇运回家,立刻生上所有的炉子。我的“弗拉姆”的每个烟囱都冒出烟来,但是像香烟的烟雾一样马上消散,融进了天地之间一片白茫茫中了。
房间里渐渐暖和起来,我动手记述冬天的观察,那迄今为止白皑皑的,众人叫做冬天的一片美景,在我看来只是一场大的初雪,只有到眼下我们才算进入了隆冬季节。在这隆冬季节,我总是仿佛觉得那个猎人要将我们围猎,给每人留出一个躲不开的不祥的大门。
有什么办法呢?
像严冬一样冷峻的决心,起而替代了原先对人的恻隐之心。
木柴熊熊燃烧起来。
我想:
“从前有一个人,拿回了电击起火的木头,于是大家都有了火——那人毕竟领悟到了……如今大概也会简单得很——有朝一日人们会领悟过来,突然跳出猎圈跑掉吗?”
【注释】
[1]古书是指《圣经》,其中《利末记》第二十四章第三节开始说:“六年要耕种田地,也要修理葡萄园,收藏地的出产。第七年地要守圣安息……你要算计七个安息年,就是七个七年,这便让你有了七个安息年,共是四十九年。当年七月初十日,你要大发角声……第五十年你们要当做圣年,在遍地给一切的居民宣告自由,这年必为你们的禧年,你们各人要归自己的地业,备归本家。”——译注
[2]廖瓦即为廖夫卡。原名为列夫,廖瓦是其小名,廖夫卡是其昵称。——译注
[3]这一天为春分,按俄罗斯民间说法,为第二次迎春时候。——译注
[4]彼佳即为上文的彼奇卡。原名彼得,彼佳是其小名,彼奇卡是其昵称。——译注
[5]叶戈里日即为基督教徒所称圣乔治日,这是俄罗斯人的称呼。圣乔治相传为古代基督教的殉教者,生于小亚细亚的加巴道西(今土耳其境内),最初被奉为农业保护人,因牺牲于旧历约303年4月23日,所以此日被称为圣乔治日。——译注
[6]别连捷伊原为11-12世纪南俄草原上的突厥游牧部落名。——译注
[7]亚里洛为斯拉夫俄罗斯神话中的丰收之神。——译注
[8]《财主与拉撒路》是《圣经》里的一个故事,财主死后进地狱,受火焰的烧烤,拉撒路(讨饭的)死后进天堂,坐在希伯来人始祖亚伯拉罕的怀里。——译注
[9]“议事”和姓氏“杜姆诺夫”在俄文中词根相同。——译注
[10]鲍里斯·戈都诺夫(约1552-1605),自1598年起为俄国沙皇。——译注
[11]1普特等于16.38公斤。——译注
[12]指普里什文的第一个妻子叶夫罗西尼娅·帕夫洛芙娜。——译注
[13]德列夫良人是古代的一个东斯拉夫部族。——译注
[14]典出民间故事:老大爷马扎伊划船经过一地,见一群兔子遭水淹,将其救起。——译注
[15]猎人称向导犬的尾巴为枝条。——原注
[16]罗穆路斯和瑞穆斯两兄弟是传说中的罗马城创建者,他们年幼时曾遭不幸,由一头母狼哺养。——译注
[17]俄罗斯猎人惯于以反语相祝。——译注
[18]这是句俄罗斯俗语,原用来让小偷一听此言,自我暴露,作者看到山杨树的红树冠所以联想到此俗语,是因为在传说中山杨树是有罪的:《圣经》上所述耶稣门徒犹大为了30块钱出卖耶稣,后受良心谴责,吊死在山杨树上,人们遂归罪于山杨树。——译注
[19]“伊万和玛丽娅”即三色堇或蝴蝶花。——译注
[20]南森(1861-1930)是挪威研究极地的学者,曾乘“弗拉姆”号于1893-1896年考察北极,1910-1912年考察南极。——译注